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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2.在巴黎

作者:維克多.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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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穆爾丹 二 西穆爾丹

第一章 西穆爾丹

二 西穆爾丹

這就是西穆爾丹。
他就是這樣過到了九三年。
八月十日以後兩天,是西穆爾丹帶領人民去推倒國王的雕像的。雕像倒下時造成了傷亡。在旺多姆廣場,一個叫蘭內.維奧萊的女人將繩子套住路易十四的脖子,她拉繩時被倒下的雕像壓死。路易十四的這個雕像已經站立了一百年,它於一六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豎立,於一七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拆毀。在協和廣場,一位名叫甘蓋爾洛的男人咒罵拆毀者是惡棍,便被打死在路易十五雕像的底座上。這個雕像被粉碎後,被製成銅幣,只有一隻手臂得以倖免,那就是路易十五以羅馬皇帝的姿勢伸出的右臂。在西穆爾丹的要求下,人民交出了這隻手臂,並派代表將它送給在巴士底獄裡囚禁了三十七年的拉蒂德。拉蒂德曾被這位國王——其雕像曾俯視巴黎——送進巴士底獄,戴著腳鐐手銬,在獄中度過一年又一年。當時誰能告訴他這座監獄將被摧毀,這座雕像將倒坍,他將走出墳墓,而君主制將進入墳墓呢?誰能告訴他,他這個囚徒將成為這隻銅手,這隻簽署他的入獄令的銅手的主人呢?誰能告訴他那位卑劣的國王將只剩下這隻銅手臂呢?
西穆爾丹具有惻隱之心,但僅僅是對窮人。在令人厭惡的痛苦前,他奉獻自己,不嫌棄做任何事,這就是他的善心。他樂於行善,其方式既醜陋又完美。他專門去親吻膿瘡。面貌醜陋的善舉往往難以做到,但卻受到他的偏愛。有一天,王宮醫院的一位病人因喉部腫塊而窒息,危在旦夕,這種膿瘡發出惡臭,極為難看,而且可能有傳染性,必須立即除掉。西穆爾丹正在那裡,他將嘴貼到膿瘡上吸膿,吸滿了一嘴後吐掉再吸,就這樣吸乾了血膿,拯救了病人。那時他還穿著教士袍,有人對他說:「你要是為國王這樣做,就會被提升為主教。」西穆爾丹回答說:「我不會為國王這樣做的。」這個行動和這句話使他在巴黎的陰暗街區裡頗得人心。
因此,他能使那些受m•hetubook•com•com苦的、哭泣的、發出威脅的人們按照他的話去做。當群眾憤怒地反對囤積居奇分子時,激憤情緒往往產生過激的錯誤,西穆爾丹說一句話便阻止了錯誤,使聖尼古拉碼頭裝載肥皂的船免遭搶劫,使聚集在聖拉扎爾道口攔車的憤怒人群散開。
他的父母是農民,他們送他去當教士原是想讓他脫離人民,然而他又回到人民中間。
他的故事講起來很簡單。他在鄉村裡當過本堂神甫,又在一個大戶人家當過家庭教師,後來他繼承了一筆小小的遺產,便脫離了教門。
這是一個執拗倔強的人。他善於沉思,就像人們善於使用鉗子一樣。凡有一個念頭,他必定窮究到底。他思考起來奮不顧身。他通曉所有的歐洲語言,以及幾種其他語言。他不停地學習,因此能保持童貞之身,但這種壓抑是再危險不過了。
作為教士,他信守誓言,這也許是出於驕傲,出於偶然,或者出於高貴,但是他沒能保持信仰。科學摧毀了他的信仰,教條在他身上消失了。於是,他審視自我,感到自己彷彿是殘廢人。既然無力擺脫教士的過去,他便努力重新塑造自身,而且是以嚴峻的方式塑造。既然他失去了家庭,他便以祖國為家;既然他不能娶妻,他便以人類為美。這種巨大的充盈其實是空虛。
而且他是滿懷激|情地回到人民中間。他以一種可怕的柔情關懷受苦的人。他從教士變為哲學家,從哲學家變為角鬥士。路易十五在位時,他已經模糊地信仰共和制了。是哪種共和制呢?也許是柏拉圖的共和制,也許還是德拉孔的共和制。
歐洲進攻法國,法國進攻巴黎,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呢?這是史詩性的悲劇。
造成黑夜的東西也會留下星星。西穆爾丹品德高尚又具有真知灼見,但這一切只和-圖-書在黑暗中閃爍。
之所以稱作主教府,是因為會議地點是在舊主教的老府邸。這些會議與其說是聚會,不如說是大雜燴。一些沉默無語卻意味深長的觀眾列席會議,就像列席公社會議一樣,用加拉的話說,他們身上「有多少個口袋就有多少枝槍」。主教府是一個奇異的大雜燴,世界和巴黎的大雜燴,這並不矛盾,因為巴黎是各國人民心臟跳動的地方。在主教府,平民的激奮達到白熱化。與主教府相比,國民公會顯得過於冷靜,公社顯得過於溫和。主教府是一個具有火山氣質的革命組織。它包納一切:無知、愚蠢、廉潔、英勇、憤怒、監視。布倫瑞克在這裡有他的密探。主教府中有人可與斯巴達人媲美,也有人該蹲監獄。大多數人狂熱而正直。吉倫特派通過暫任國民公會議長的伊斯納爾之口,說了這句可怕的話:「當心,巴黎人。你們的城市將片瓦不留。會有一天誰也不知道巴黎曾在何處。」這句話促使了主教府成立。有些人,我剛才說過,各個民族的人,感到必須團結在巴黎周圍。西穆爾丹加入了這個小團體。
對教士而言,革命沒有中間道路。一位教士投身於這場明顯而非凡的冒險,無非出於兩種動機,或是高尚的動機或是卑下的動機。他或是無恥或是崇高。西穆爾丹崇高,但他是在孤立中,在崎嶇中,在冷冷的疏遠中表現崇高,在四周的懸崖峭壁中表現崇高。高山就有這種險惡的童貞。
今天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歷史上常有這種可怕的陌生人。
西穆爾丹什麼都懂又什麼都不懂。他懂科學卻不懂生活。因此他嚴峻刻板。他像荷馬筆下的忒彌斯女神一樣蒙著雙眼。他盲目自信,像箭一樣,眼中只有箭靶,直直奔向箭靶。在革命中最可怕的莫過於筆直的路線了。西穆爾丹筆直朝前走,hetubook.com.com不留餘地。
巴黎公社監視國民公會,主教府監視巴黎公社。西穆爾丹為人正直,不好權術,曾阻止帕什——伯爾農維爾稱作的黑人——的多起陰謀。在主教府,西穆爾丹與所有的人平等相待。多布桑和莫莫羅常求教於他。他和古斯曼說西班牙語,和皮奧說義大利語,和阿瑟說英語,和佩雷拉說佛來芒語,和奧地利人普羅利——一位親王的私生子——說德語。他在不和睦中進行調解,因此他的處境微妙而舉足輕重。埃貝爾也懼怕他幾分。
西穆爾丹單純而固執,他認為只要是為了真理,一切都是合理的,因此他能超越極端的派別。壞蛋們感到他正直而暗中高興,因為罪惡可以以德行作為掩護。他們既侷促又滿意。建築師帕卡瓦普利用拆毀巴士底獄的機會,私下出賣磚石,而且,當他負責粉刷路易十六的牢房時,極力在牆上塗滿鐵柵、鐐銬和鐵項圈;聖安東尼區的雄辯家貢雄行為可疑,人們後來發現了他的受款收據;美國人富爾尼埃在七月十七日向拉法葉開槍,據說是被拉法葉買通的;從比塞特來的昂里奧曾當過僕人、小丑和奸細,後來成為將軍並且指揮大炮瞄準國民公會;拉雷尼原是夏特爾教區的代理主教,竟然以《杜歇老爹報》代替日課經。所有這些人都對西穆爾丹敬畏三分;在西穆爾丹可怕而真誠的單純面前,他們有時不得不放棄更大的惡行。聖茹斯特就是這樣使施奈德怕他的。主教府裡主要是貧窮和激進的人,他們都是好心人,信任西穆爾丹,並且追隨他。西穆爾丹有位助理,或者稱為副官,這就是擁護共和制的教士丹儒,人民喜歡他高大的身材,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七尺神甫。這位人稱梭槍將軍的勇敢首領以及那位綽號大尼古拉的特呂雄都能追隨西穆爾丹到天涯海角。特呂雄曾大膽地試圖救出朗巴爾夫人,挽著她的手臂跨過屍體。要是沒有理髮師夏爾洛殘酷的惡作劇;他能把她救出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
九三年是緊張的一年。風暴驟起,夾雜著憤怒和崇高。西穆爾丹在風暴中感到自在。這種狂亂、野蠻及壯美的形勢很適合他的胸懷。他像海鷹一樣,內心深沉寧靜,外表卻喜歡冒險。有些人長著翅膀,暴烈而平靜,他們生來就是為了迎接巨風的。喜愛風暴的心靈是存在的。
這個團體對反動分子進行反擊。它是在公眾對暴力的需求中誕生的——這是革命神祕而可怕的一面。主教府借助這股強大的力量,立刻壯大起來。在巴黎的大動蕩中,開炮的是公社,敲警鐘的是主教府。
在這個時期,在這些悲劇性的團體中,西穆爾丹具有毫不留情者的威力。他本人無懈可擊,自認永遠正確。誰也不曾見他流淚,這是一種冰冷的、難以達到的德行。他是令人畏懼的正人君子。
西穆爾丹認為,在社會大變革時期,極端點是最牢靠的陣地——這是以邏輯代替情理的人們的通病。他走得比國民公會更遠,比公社更遠,他屬於主教府。
西穆爾丹有一顆純潔但憂鬱的良心。他推崇絕對性。他當過教士,這是嚴重的事。只要有什麼東西在人心中造成了黑夜,人就會像天空一樣處於黑暗的寧靜之中。西穆爾丹的教士生活在他心中造成了黑夜。一日為教士,終身為教士。
既然不許他愛,他便開始仇恨。他仇恨謊言、君主制、神權政治以及他的教士法衣。他仇恨現在,呼喚未來。他預感到未來,隱約看到未來,猜到未來既可怕又壯麗。他明白,要解決人類可悲的苦難,必須出現某種事物,它既是復仇者也是解放者。他早早地就崇拜災難。
一七八九年,這場災難來臨時西穆爾丹已作好準備。他投身於人類這場波瀾壯闊的變革之中,這是必然的,對他這種素質的人來說也是義無反顧的。必然性是不會為情所動的。他經歷了轟轟烈烈的革命年代,經歷了令他戰慄的波濤:八九年巴底獄的倒坍——對人民苦刑的終結,九〇年六月十九日封建制度的終結,九一年瓦雷之後王權的終結,九二年共和國的成立。他目睹革命興起,他是不怕這個巨人的。不僅如此,革命的成長壯大給他注入了活力。他已經年老——五十歲——而且教士比一般人老得更快。但他也開始成長。一年又一年,他看到革命在日趨壯大,他也和它一樣成長起來。最初他擔心革命流產,他觀察它,發覺它合乎情理,便願它成功。當革命越來越令人畏懼時,他感到寬慰。他希望這個頭頂未來星辰的米涅瓦也是帕拉斯,而且以毒蛇面具為盾牌。他希望神靈在必要時用目光向魔鬼投去地獄之火,以牙還牙。https://m•hetubook•com.com
西穆爾丹屬於這一類人:他們內心有聲音,他們傾聽這個聲音;他們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實他們專心致志。
九三年是戰爭的一年。歐洲反對法國,法國反對巴黎。什麼是革命呢?就是法國對歐洲的勝利,巴黎對法國的勝利。因此,九三年這可怕的時刻舉足輕重,比本世紀的任何時期都更偉大。
西穆爾丹貌不驚人,衣著隨便,外表貧寒。他年輕時受過剃髮禮,年歲大了便成了禿頭,幾根稀疏的頭髮變成灰白色。他前額寬大,對觀察者來說這是一個標記。他說話時生硬、熱情而莊嚴,聲音短促,語氣武斷,嚴肅地撇著嘴,目光明亮而深邃,整個面孔表現出一種難以說清的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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