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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祖先稱這為「死穴」。它既已不復存在，這個名字也就失去了意義。多虧了革命，我們聽見這幾個字時才能無動於衷。

鐵門這邊是石橋上的圖書室，鐵門那邊是圓塔裡那間帶有中央立柱的拱形大廳。剛才說過，這個大廳位於主塔的三樓與塔一樣呈圓形，長長的槍眼開向田野，從那裡射進光線。牆壁粗糙而光禿，石頭都露在外面，砌得十分勻稱。一個螺旋形樓梯通向這裡，樓梯鑿在石牆裡，石牆有十五法尺厚，所以鑿起來並不費事。在中世紀，攻克城地時必須逐街爭奪，攻克街道時必須逐屋爭奪，攻克房屋時必須逐室爭奪，攻克堡壘時必須逐層爭奪。從這一點看，圖爾格在布局上巧妙、刁鑽、苛刻。每層樓之間是難於攀登的螺旋梯，門是斜的，而且不及人高，必須低頭才能進去，而低頭就等於甘受．律。被攻擊者正在門後等待著來犯者。

圖書室是一個長方形大廳，長寬與橋一致，有唯一一扇門，即鐵門。拱形塔門外側是一扇蒙著綠呢，一推就開的假門。圖書室從上到下，從天花板到地板都是一排排十七世紀做工高雅的玻璃櫥。室內的光線來自六扇大窗，每邊各三扇，都在橋拱上方。在室外，從高原可以通過窗戶看到圖書室內部。在窗與窗之間，六尊大理石胸像矗立在橡木雕刻的底座上：拜占庭的赫爾莫拉烏斯、努克拉提斯城的語法學家阿泰內、絮伊達斯、卡索邦、法國國王克羅維斯及其掌理大臣阿納夏呂斯，其實阿納夏呂斯不能算大臣，正如克羅維斯不能算國王一樣。

圖爾格在四十年前是廢墟，在今天只是一個幽和圖書靈，然而在一七九三年，它卻是堡壘，是戈萬家族的古老城堡，位於富熱爾森林的西沿。但現在這座森林本身成了一座小樹林。

小城堡因橋墩而地勢高，它的二樓與圓塔的三層相仿，因此，為了安全起見，鐵門就裝在這個高度。

在圓塔外面，在四十年前作為唯一進口的缺口上方，可以看見一個比別的槍眼更寬的射擊孔，上面掛著毀壞的、被打穿的鐵絲網。

一八五五年，貝爾內的考古學家奧古斯特．勒普雷沃先生對這個四分之三的地方都堆滿東西的地下室進行了清理。

這座地下室是地牢。所有的塔樓都有地牢。和當時許多地下刑室一樣，這個地下室分上下兩層。從小門進去的第一層是一個相當寬敞的穹頂房間，其實它與一層的大廳處於同一平面。在它牆上有兩條垂直的平行溝痕，它們從一面牆經過穹頂到達另一面牆，在穹頂上留下深深的印跡，彷彿是兩道轍痕。這的確是車轍，是由兩個輪子壓出的槽溝。在從前的封建時代，分屍的刑罰就是在這裡進行的，但其方式不像四馬分屍那樣喧囂。使用的是兩個輪子，它們又大又粗，能碰著牆壁和穹頂。受刑者的一隻手臂和一條腿被綁在一個輪子上，另一隻手臂和另一條腿被綁在另一個輪子上，然後兩個輪子一正一反地轉動起來，將受刑人分屍。這需要使勁，因此輪子便在石頭上留下了槽溝。今天在維昂當還能見到這種刑室。

應該再次指出，從軍事觀點看，石橋幾乎是圓塔的叛徒。石橋美化了圓塔但同時也解除了圓塔的武裝；圓塔得到了裝飾，但因此失去了威力，因為石橋使它與高原處於同一平面。從森林這一側，圖塔仍是無法攻克的堡壘，但是從平原這一側，圓塔卻不再是無懈可擊了。從前是圓塔控制高原，現在是高原控制圓塔。敵人一旦在高原站住腳，就能很快占領石橋。圖書室和穀倉也對入侵者有利，而對堡壘無利。圖書室和穀倉的共同點就是書籍和稻草都是易燃物。放火燒掉荷馬和放火燒掉稻草，這對進攻者來說毫無區別。法國人向德國人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燒掉了海德堡圖www.hetubook.com.com書室，德國人也向法國人證明了這一點，他們燒掉了斯特拉斯堡圖書室。因此，在圖爾格加建這座橋是個戰略錯誤。然而在十七世紀，在柯爾柏和盧瓦治下，戈萬家族和羅昂家族及拉特雷穆瓦伊家族的王公們一樣，認為不會再受到任何人攻擊。不過，石橋的建設者們還是採取了幾項預防措施。首先是防火。他們在面朝下游的三扇窗戶的下方掛上了鐵鉤——這鐵鉤在半個世紀前還在——然後橫掛上一個結實的消防梯，它和石橋上兩層樓一樣高，這高度已經超過一般的三層樓。其次是防攻擊。石橋與圓塔之間有一扇沉重而矮小的鐵門。鐵門成拱形，靠一把大鑰匙開啟，鑰匙由主人收藏在祕密的地方。門一旦關上，任何撞錘或炮彈都難以轟開。必須通過石橋才能抵達鐵門，必須經過鐵門才能走進圓塔。沒有別的路。

旁邊的圓塔顯得粗糙。

「圖爾格」是農民用的縮寫稱呼，即「戈萬家的塔」，正如「朱佩爾」是「朱佩利埃爾」，駝背首領的名字「潘松勒托爾」是「駝背潘松」一樣。

進入廢墟的那個缺口是被炸開的。熟悉埃拉爾、薩爾迪和帕岡的內行人能看出這是一次巧妙的爆破。教士帽形狀的火藥庫是按照炸破目標主塔的強度設計的，裡面至少裝了兩公擔炸藥。一條比直管道更好的彎彎曲曲的管道通向炸藥室。爆炸引起了崩坍，因此在裂開的石頭上露出了雞蛋大小的導爆藥筒。牆上被炸開一道深深的裂縫，進攻者大概是從這裡衝進去的。顯然圓塔經歷過不同時代的正規圍困戰，它彈痕累累，而且不是同一時期的彈痕，因為每種彈丸都留下自己特殊的痕跡，在主塔上留下傷疤，從十四世紀的石炮彈直到十八世紀的鐵炮彈。

圖書室裡有些書。其中一本頗為有名，這就是帶版畫的四開本老書，書名是大號字的《聖巴托羅繆》，副題是《聖巴托羅繆福音書》。前附基督教哲學家潘托努斯的論文，對此福音書是否偽造，聖巴托羅繆是否即拿但業提出質疑。這本書被視作孤本ｈeｔｕｂooｋ.cｏｍ.cｏｍ，擺在圖書室中央的一個托書架上。上個世紀有人出於好奇前來觀賞。

四十年前，旅行者如從若涅萊進入富熱爾森林再從帕里尼埃方向走出森林，會在這座密林的邊緣遇到一個陰森的東西。走出叢林時，他面前突然矗立著圖爾格。

石橋這一側的門廊下，厚牆上有一個矮門，裡面是一條聖吉爾式的螺旋樓梯通向圖書室下面第一層的走廊。對進攻者來說，這是一個關口。橋上的小城堡，在面對高原的方向，是一堵陡直的牆，而且橋也在這裡中斷。一扇矮門上繫著吊橋，這是去高原的通道，但由於高原地勢高，吊橋放下來時總是一邊高一邊低，通向稱作警衛室的那條長走廊。入侵者一旦占領走廊，就必須強攻那條聖吉爾式的螺旋樓梯，才能上到二樓，才能到達鐵門。

圓塔就是堡壘，圓塔下是岩石，岩石前有一條河，一月份它水勢湍急，六月份它乾涸見底。

洞口裡有風。下囚室鑿在一層大廳的下方，它不像是房間，更像一口井。洞底有水，寒氣逼人。冷風使下囚室的犯人凍死，卻使上囚室的犯人活下來，因為它給囚室輸入空氣。上囚室的犯人在穹頂下摸索，只能從這個洞口呼吸空氣，但是，一旦進了這個洞，或一旦掉了下去，就再也上不來了。因此他在黑暗中必須小心謹慎，否則就會淪為下囚室的犯人。這是生命攸關的事。如果他想活命，這個洞就是危險，如果他厭煩了生命，這個洞就是解脫。上囚室是監獄，下囚室是墳墓。這種重疊的現象很像當時的社會。

不是活著的圖爾格，而是死去的圖爾格，滿是裂縫的、毀壞的、傷痕累累的、殘敗不堪的圖爾格。建築物的廢墟就像是人的幽靈。圖爾格的景象再淒慘不過了。它只是一座高高的圓塔，孤零零地像歹徒一樣立在森林邊上。圓塔筆直地建在陡峭的岩石上，端正而結實，幾乎具有羅馬風格，何況這個龐然大物既體現了權勢又體現了衰敗。圖爾格的確有幾分像羅馬建築，因為它屬於羅曼風格。它於九世紀動土興建，於十二世紀第三次十字軍東征後建成。門窗上的護耳形裝飾說明它的年齡。你走近它，爬上一個陡坡，看見一個缺口，你冒險走進去，裡面是空的，彷彿走進一個直豎在地上的石頭喇叭內部。從上到下沒有任何隔膜，沒有屋頂，沒有天花板，沒有地板，只有圓穹和壁爐的殘骸、高高低低的炮眼、花崗ｈetubｏｏk•ｃoｍ•ｃｏｍ石的牆角以及幾段不同樓層的橫梁，橫梁上有夜鳥的糞便；碩大的牆壁極厚，底部為十五法尺，頂部為十二法尺，這裡那裡還有裂縫和從前的門留下的門洞，從那裡可以隱約看見牆內暗處的樓梯。人傍晚進去能聽見梟鳥、蒼鷺及各種夜鷹的叫聲，能看見地上的荊棘、石頭和蛇蠍，頭上是塔頂那好似巨大井口的黑黑的圓洞，圓洞外是星星。

穀倉和圖書室一樣成長方形。它是屋架下的一個大廳，裡面堆滿了稻草和乾草，由六扇老虎窗取光。這裡沒有任何裝飾，只有門上聖巴爾納貝的雕像，下面還有這句詩：

因此，一座六層樓的高大的塔，上面有一些射擊孔，唯一的出入口就是一扇鐵門，鐵門開向石橋一小城堡，石橋盡頭是一座吊橋；圓塔後面是森林，圓塔前面是長滿歐石南的高原，高原比石橋高，比圓塔低；在圓塔與高原之間的石橋下，是一道長滿荊棘窄狹的深溝，它在冬天是急流，在春天是小溪，在夏天是石坑。這便是稱作圖爾格的戈萬諾。

這個囚室下面還有一個囚室，那是真正的地牢。它沒有門，只有一個洞口，受刑者赤身露體，腋下套著繩索，從上囚室中央的一個洞口吊下去。如果他還能活著，人們就從這個洞口給他扔食物。今天在布伊翁還能見到這種洞口。

在塔的另一側，與缺口相反的方向，有一座損壞不大的三孔石橋。石橋上原有一座建築，現只剩下斷牆殘壁，顯然是大火的遺跡。黝黑的屋架像人的骨架一樣，光線從那裡射進來，它伴著圓塔就像是屍骨伴著幽靈。

這座堡壘雖然並不複雜，但是在中世紀幾乎是無法攻克的。可惜那座橋削弱了它。當初哥特人戈萬家族修堡壘時是沒有橋的，只有一座一斧子就能砍斷的吊橋。戈萬家族當時是子爵，喜歡吊橋，而且很知足了。可是當他們成為侯爵，而且離開巢穴去宮廷時，他們便在急流之上修了一座三孔橋，從而向平原敞開大門，也就是向宮廷敞開大門。十七世紀的侯爵和十八世紀的侯爵夫人都不在乎堡壘是否堅如磐石。他們不再因襲傳統，而是仿效凡爾賽宮。

在立柱圓廳下面有兩個相似的房間，分別在一樓和二樓，圓廳上面還有三個房間。這六個重疊的房間之上是塔頂的石蓋，它也是平臺，經過一個窄狹的哨亭才能上去。

城堡建在大塊大塊的板岩之上，這種板岩在梅延和迪南之間隨處可見，而且散布在荊棘叢和歐石www.hetubook.com.com南中，彷彿是巨神們互相投擲的石塊。

從缺口可以進到昔日的一層。在缺口對面的牆上有一扇小門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鑿在岩石上，順著塔基一直延伸到一層大廳的下方。

圓塔西側是一段相當高的高原，再過去就是平原。高原與圓塔幾乎相連，中間只隔一道深溝，庫萬農河的一個支流從溝裡流過。橋是堡壘與高原的紐帶，它立於高高的橋墩之上，橋墩上還修了一座芒薩爾式建築，就像舍農索城堡一樣。這座建築比圓塔更適於居住。然而當時的習慣十分嚴格，領主們一般都住在塔內囚室般的房間裡。橋上的建築好似小城堡，堡內有條長長的走廊作為入口，被稱作警衛室。其實它是在一層與二樓之間，在它上面是圖書室，圖書室上面是穀倉。還有鑲著波西米亞小玻璃的高高的窗戶，窗與窗之間的半露柱和牆上的圓雕飾。這個三層樓的城堡，下層是架著矛和火槍，中層是書，上層是燕麥，這一切顯得幾分粗野，但十分高貴。

十五法尺的厚牆被鑿穿才能裝上鐵門，它被砌在石牆中間，鑲在長長的拱形曲線中。當門關上時，門的內外兩側各有六七法尺深的門廊；當門打開時，兩個門廊合而為一，形成拱形門洞。

這個廢墟今天已完全破壞了，蕩然無存。多少國王花掉好幾個世紀建造的產業，一位農民只需一天就能使之化為灰燼。

陰森的圓塔俯瞰這座簡陋而小巧的建築。從圓塔的平臺可以摧毀石橋。

按照當地的習俗，圓塔的高層有暗門，它們像猶太國王陵墓的門一樣，是一塊能旋轉的巨石，能開能合，在牆上不留任何痕跡。這種建築模式和尖拱一樣，是由十字軍帶回來的。這些門關上時，和周圍的牆石別無二致，所以絕不會被人發現。今天在西亞的神祕城邦裡，還能見到這種門，它們經歷了提貝里烏斯皇帝時期十二座城市的地震，殘存了下來。

這兩座建築，一座粗獷，一座雅緻，不是相互呼應而是相互衝突。兩種風格毫不協調，雖然都有相似的半圓形，但是古典拱門飾與羅馬式半圓拱是絕然不同的。石橋配得上凡爾賽宮，而它古怪的鄰居圓塔卻與森林相似，這就好比鬈鬍子阿蘭與路易十四手挽手。這個整體令人無比驚恐。兩種不同的威嚴相互摻合，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殘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