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第一場 墓地
規規矩矩學做好人，
小丑甲 （唱）
凱撒死了，你尊嚴的屍體
哈姆雷特 這傢伙難道對於他的工作一點沒有什麼感覺，在掘墳的時候還會唱歌嗎？
雷歐提斯 還有些什麼儀式？
王后 啊，我的孩子！什麼題目？
哈姆雷特 這混蛋倒會分辨得這樣清楚！我們講話可得字斟句酌，精心推敲，稍有含糊，就會出醜。憑著上帝發誓，霍拉旭，我覺得這三年來，人人都越變越精明，莊稼漢的腳趾頭已經挨近朝廷貴人的腳後跟，可以磨破那上面的凍瘡了。……你做這掘墓的營生，已經多久了？
國王 好霍拉旭，請你跟住他。（霍拉旭下。向雷歐提斯）記住我們昨天晚上所說的話，格外忍耐點兒吧；我們馬上就可以實行我們的辦法。好喬特魯德，叫幾個人好好看守你的兒子。這一個墳上要有個活生生的紀念物，平靜的時間不久就會到來；現在我們必須耐著心把一切安排。（同下。）
小丑乙 你問吧。
哈姆雷特 王后和朝臣們也都來了；他們是送什麼人下葬呢？儀式又是這樣草率的？瞧上去好像他們所送葬的那個人，是自殺而死的，同時又是個很有身分的人。讓我們躲在一旁瞧瞧他們。（與霍拉旭退後。）
哈姆雷特 為什麼他要比別人長久一些？
霍拉旭 那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王后 好花是應當散在美人身上的；永別了！（散花）我本來希望你做我的哈姆雷特的妻子；這些鮮花本來要鋪在你的新床上，親愛的女郎，誰想得到我要把它們撒在你的墳上！
哈姆雷特 你在裡頭，又說是你的，這就是「在裡頭胡鬧」。因為挖墳是為死人，不是為會蹦會跳的活人，所以說你胡鬧。
雷歐提斯 啊！但願千百重的災禍，降臨在害得你精神錯亂的那個該死的惡人的頭上！等一等，不要就把泥土蓋上去，讓我再擁抱她一次。（跳下墓中）現在把你們的泥土倒下來，把死的和活的一起掩埋了吧；讓這塊平地上堆起一座高山，那古老的丕利恩和蒼秀插天的俄林波斯都要俯伏在它的足下。
王后 看在上帝的情分上，不要跟他認真。
小丑甲 因為，先生，他的皮硝得比人家的硬，可以長久不透水；倒楣的屍體一碰到水，是最會腐爛的。這兒又是一個骷髏；這骷髏已經埋在地下二十三年了。
小丑乙 他有什麼兩手？
小丑甲 她存心自己脫離人世，卻要照基督徒的儀式下葬嗎？
小丑甲 （唱）和*圖*書
小丑甲 誰造出東西來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
小丑甲 說吧。
哈姆雷特 啊，正是；現在卻讓蛆蟲伴寢，他的下巴也脫掉了，一柄工役的鋤頭可以在他頭上敲來敲去。從這種變化上，我們大可看透了生命的無常。難道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麼多的教養，死後卻只好給人家當木塊一般拋著玩嗎？想起來真是怪不好受的。
小丑甲 就是因為他發了瘋呀；他到英國去，他的瘋病就會好的，即使瘋病不會好，在那邊也沒有什麼關係。
也許變了泥把破牆填砌；
小丑乙 誰造出東西來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
小丑甲 對了，你說得有理；有財有勢的人，就是要投河上吊，比起他們同教的基督徒來也可以格外通融，世上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了！來，我的鋤頭。要講家世最悠久的人，就得數種地的、開溝的和掘墳的；他們都繼承著亞當的行業。
小丑 你不知道嗎？每一個傻子都知道的；那正是小哈姆雷特出世的那一天，就是那個發了瘋給他們送到英國去的。
小丑甲 讓我說完。這兒是水；好，這兒站著人；好，要是這個人跑到這個水裡，把他自己淹死了，那麼，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總是他自己跑下去的；你聽見了沒有？可是要是那水來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所以，對於他自己的死無罪的人，並沒有縮短他自己的生命。
小丑甲 我的，先生……
小丑甲 您在外頭也不老實，先生，所以這墳不是您的；至於說我，我倒沒有在裡頭胡鬧，可是這墳的確是我的。
國王 啊！他是個瘋人，雷歐提斯。
小丑甲 先生，她本來是一個女人，可是上帝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她已經死了。
小丑甲 嗯，你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就讓你下工。
哈姆雷特 嗯，對了；為什麼他們叫他到英國去？
殮衾一方掩面遮身；
霍拉旭 是的，殿下，也有用牛皮做的。
哈姆雷特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麼誰葬在這裡面？
小丑甲 自然要算，他在創立家業方面很有兩手呢。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哈姆雷特 也有同樣的臭味嗎？呸！（擲下骷髏。）
哈姆雷特 又是一個；誰知道那不會是一個律師的骷髏？他的玩弄刀筆的手段，顛倒黑白的雄辯，現在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他讓這個放肆https://m.hetubook.com.com的傢伙用齷齪的鐵鏟敲他的腦殼，不去控告他一個毆打罪？哼！這傢伙生前也許曾經買下許多地產，開口閉口用那些條文、具結、罰款、雙重保證、賠償一類的名詞嚇人；現在他的腦殼裡塞滿了泥土，這就算是他所取得的罰款和最後的賠償了嗎？他的雙重保證人難道不能保他再多買點地皮，只給他留下和那種一式二份的契約同樣大小的一塊地面嗎？這個小木頭匣子，原來要裝他土地的字據都恐怕裝不下，如今地主本人卻也只能有這麼一點地盤，哈？
小丑乙 呃，現在我知道了。
挖鬆泥土深深掘下，
王后 哈姆雷特！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 讓我看。（取骷髏）唉，可憐的郁利克！霍拉旭，我認識他；他是一個最會開玩笑、非常富於想像力的傢伙。他曾經把我負在背上一千次；現在我一想起來，卻忍不住胸頭作嘔。這兒本來有兩片嘴唇，我不知吻過它們多少次。……現在你還會挖苦人嗎？你還會蹦蹦跳跳，逗人發笑嗎？你還會唱歌嗎？你還會隨口編造一些笑話，說得滿座捧腹嗎？你沒有留下一個笑話，譏笑你自己嗎？這樣垂頭喪氣了嗎？現在你給我到小姐的閨房裡去，對她說，憑她臉上的脂粉搽得一寸厚，到後來總要變成這個樣子的；你用這樣的話告訴她，看她笑不笑吧。霍拉旭，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情。
小丑甲 怎麼？你是個異教徒嗎？你的《聖經》是怎麼念的？《聖經》上說亞當掘地；沒有兩手，能夠掘地嗎？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要是你回答得不對，那麼你就承認你自己……
哈姆雷特 也許是一個朝臣，他會說，「早安，大人！您好，大人！」也許他就是某大人，嘴裡稱讚某大人的馬好，心裡卻想把牠討了來，你看是不是？
雷歐提斯 還有些什麼儀式？
啊！他從前是何等的英雄，
小丑甲 是個婊子養的瘋小子；你猜是誰？
霍拉旭 也有同樣的臭味，殿下。
霍拉旭 也許是的，殿下。
雷歐提斯 把她放下泥土裡去；願她的嬌美無瑕的肉體上，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羅蘭來！我告訴你，你這下賤的教士，我的妹妹將要做一個天使，你死了卻要在地獄裡呼號。
掘了個坑招待客人。
可是不要作聲！不要作聲！站開；國王來了。
哈姆雷特 我看也是你的，因為你在裡頭胡鬧。
哈姆雷特 為什麼？
小丑甲 這個遭瘟的瘋小子！他有一次把一瓶葡萄酒倒在我的頭上。這一個骷髏，先生，是國王的弄人郁利克的骷髏。
小丑甲 人家說得很奇怪。
——教士等列隊上；眾舁奧菲利亞屍體前行；雷歐提斯及諸送葬者、國王、王后及侍從等隨後。和圖書
霍拉旭 不能比這再多一點了，殿下。
小丑甲 還不就是從丹麥本地來的？我在本地幹這掘墓的營生，從小到大，一共有三十年了。
鋤頭一柄，鐵鏟一把，
哈姆雷特 誰知道我們將來會變成一些什麼下賤的東西，霍拉旭！要是我們用想像推測下去，誰知道亞歷山大的高貴的屍體，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王后 這不過是他一時的瘋話。他的瘋病一發作起來，總是這個樣子的；可是等一會兒他就會安靜下來，正像母鴿孵育牠那一雙金羽的雛鴿的時候一樣溫和了。
小丑甲 那一定是為了自毀，不可能有別的原因。因為問題是這樣的：要是我有意投水自殺，那必須成立一個行為；一個行為可以分為三部分，那就是幹、行、做；所以，她是有意投水自殺的。
霍拉旭 他做慣了這種事，所以不以為意。
霍拉旭 是，殿下。
哈姆雷特 嘿，我願意為了這個題目跟他決鬥，直到我的眼皮不再睒動。
小丑甲 他們說他神經有了毛病。
老景催人急於星火，
哈姆雷特 （上前）哪一個人的心裡裝載得下這樣沉重的悲傷？哪一個人的哀慟的辭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驚疑止步？那是我，丹麥王子哈姆雷特！（跳下墓中。）
哈姆雷特 我愛奧菲利亞；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還抵不過我對她的愛。你願意為她幹些什麼事情？
國王 把他們扯開！
小丑甲 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雷特 從哪裡來的？
哈姆雷特 那麼是個女人？
小丑乙 法律上是這樣說的嗎？
哈姆雷特 不，一點不，我們可以不作怪論、合情合理地推想他怎樣會到那個地步；比方說吧：亞歷山大死了；亞歷山大埋葬了；亞歷山大化為塵土；人們把塵土做成爛泥；那麼為什麼亞歷山大所變成的爛泥，不會被人家拿來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霍拉旭 也是這樣。
教士甲 她的葬禮已經超過了她所應得的名分。她的死狀很是可疑；倘不是因為我們迫於權力，按例就該把她安葬在聖地以外，直到最後審判的喇叭吹召她起來。我們不但不應該替她禱告，並且還要用磚瓦碎石丟在她墳上；可是現在我們已經允許給她處女的葬禮，用花圈蓋在她的身上，替她撒播鮮花，鳴鐘送她入土，這還不夠嗎？
霍拉旭 好殿下，安靜點兒。（侍從等分開二人，二人自墓中出。）
小丑乙 真的，我可回答不出來。hetubook.com.com
小丑乙 造絞架的人；因為一千個寄寓在上面的人都已經先後死去，它還是站在那兒動都不動。
小丑乙 我對你說是的，所以你趕快把她的墳掘好吧；驗屍官已經驗明她的死狀，宣布應該按照基督徒的儀式把她下葬。
眾人 殿下，公子……
覺得那事很有趣味；
哈姆雷特 你是在給什麼人挖墳？是個男人嗎？
小丑甲 這可奇了，難道她是因為自衛而跳下水裡的嗎？
小丑甲 我很喜歡你的聰明，真的。絞架是很合適的；可是它怎麼是合適的？它對於那些有罪的人是合適的。你說絞架造得比教堂還堅固，說這樣的話是罪過的；所以，絞架對於你是合適的。來，重新說過。
哈姆雷特 （向霍拉旭旁白）那是雷歐提斯，一個很高貴的青年；聽著。
年輕時候最愛偷情，
雷歐提斯 難道不能再有其他儀式了嗎？
小丑甲 這套胡鬧的話果然會蹦會跳，先生；等會兒又該從我這裡跳到您那裡去了。
小丑乙 他們驗明是這樣的。
哈姆雷特 什麼！美麗的奧菲利亞嗎？
哈姆雷特 正是；不大勞動的手，它的感覺要比較靈敏一些。
誰料如今歲月潛移，
小丑乙 說一句老實話，要是死的不是一位貴家女子，他們絕不會按照基督徒的儀式把她下葬的。
哈姆雷特 哼，讓我瞧瞧你會幹些什麼事。你會哭嗎？你會打架嗎？你會絕食嗎？你會撕破你自己的身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鱷魚嗎？我都做得到。你是到這兒來哭泣的嗎？你跳下她的墳墓裡，是要當面羞辱我嗎？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會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還要誇說什麼高山大嶺，那麼讓他們把幾百萬畝的泥土堆在我們身上，直到把我們的地面堆得高到可以被「烈火天」燒焦，讓巍峨的奧薩山在相形之下變得只像一個瘤那麼大吧！嘿，你會吹，我就不會吹嗎？
哈姆雷特 你禱告錯了。請你不要掐住我的頭頸；因為我雖然不是一個暴躁易怒的人，可是我的火性發作起來，是很危險的，你還是不要激惱我吧。放開你的手！
——哈姆雷特及霍拉旭上，立遠處。
雷歐提斯 魔鬼抓了你的靈魂去！（將哈姆雷特揪住。）
小丑甲 別盡絞你的腦汁了，懶驢子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回有人問你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對他說，「掘墳的人。」因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去，到約翰的酒店裡去給我倒一杯酒來。（小丑乙下。小丑甲且掘且歌）htｔps://ｍ.ｈｅtubｏoｋ.ｃom.ｃｏｍ
掘了個坑招待客人。（擲起另一骷髏。）
哈姆雷特 他怎麼會發瘋？
——二小丑攜鋤鍬等上。
小丑乙 噯，你聽我說……
小丑甲 嗯，是的，這是驗屍官的驗屍法。
哈姆雷特 它是誰的骷髏？
哈姆雷特 契約紙不是用羊皮做的嗎？
霍拉旭 什麼事情，殿下？
世上原來不曾有我。（擲起一骷髏。）
哈姆雷特 怎麼奇怪？
現在只好替人擋雨遮風！
哈姆雷特 那個骷髏裡面曾經有一條舌頭，它也會唱歌哩；瞧這傢伙把它摔在地上，好像它是第一個殺人凶手該隱的顎骨似的！它也許是一個政客的頭顱，現在卻讓這蠢貨把它丟來踢去；也許他生前是個偷天換日的好手，你看是不是？
小丑甲 我開始幹這營生，是在我們的老王爺哈姆雷特打敗福丁布拉斯那一天。
小丑乙 亞當也算世家嗎？
小丑甲 英國人不會把他當作瘋子；他們都跟他一樣瘋。
哈姆雷特 聽我說，老兄；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一向是愛你的。可是這些都不用說了，有本領的，隨他幹什麼事吧；貓總是要叫，狗總是要鬧的。（下。）
小丑甲 假如他不是在未死以前就已經腐爛……就如現在有得是害楊梅瘡死去的屍體，簡直抬都抬不下去……他大概可以過八九年；一個硝皮匠在九年以內不會腐爛。
哈姆雷特 我看痴心指靠那些玩意兒的人，比牲口聰明不了多少。就要去跟這傢伙談談。大哥，這是誰的墳？
在我看來太無意義。
哈姆雷特 你想亞歷山大在地下也是這副形狀嗎？
兩腿挺直，一命歸西，
哈姆雷特 不，我猜不出。
哈姆雷特 這就是他！
哈姆雷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哈姆雷特 一個人埋在地下，要經過多少時候才會腐爛？
教士甲 不能再有其他儀式了；要是我們為她唱安魂曲，就像對於一般平安死去的靈魂一樣，那就要褻瀆了教規。
小丑甲 正是他。
小丑甲 也不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