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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作者:皮埃爾.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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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十二月份,他們應當都在的,兄弟、未婚夫、情人、親友,每次她回來度夏時,她那些大大小小的朋友晚上散步時談得那麼多的人們,全都該回來了。她一心想著這些,雙腳一動不動,竟在馬車裡凍僵了……
這一位很年輕,年輕得可愛,一張約莫二十歲年紀的臉蛋,金黃色的頭髮,在這以深色頭髮居多的布列塔尼的一角,這種顏色是很罕見的。她滿頭金髮,配著亞麻般灰色的眼睛和近乎黑色的睫毛。她的眉毛和頭髮一樣是金黃的,中間有一道顏色較深,呈橙黃色,像是描上去的一條線,使她的臉帶上一種堅毅果敢的表情。她側面的輪廓較短,顯得十分高貴,筆直的鼻梁從額頭一直連下來,像希臘人一樣,長得十分端正。一個深深的酒窩,生在下唇底下,更增添了唇邊的嫵媚。每當她專心思考什麼,便不時用雪白的上齒咬著下唇,在柔嫩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細長的紅印。她整個苗條的身軀都透著某種驕傲,還有一點兒嚴肅,這是從她的祖先,勇敢的冰島水手那兒繼承來的。她的眼睛有一種既固執又溫柔的表情。
每年她都和父親一道回布列塔尼——像那些洗海水浴的人一樣,只在夏天回來,幾天之中,她又重新拾起往日的回憶和歌特的舊名(布列塔尼語歌特即瑪格麗特);她有點好奇地看待那些人們經常談到、卻從來不在那兒露面,而且每年總有幾個一去不回的冰島漁夫;她到處聽人談到的這個冰島,對她好像是個遙遠的深淵。——現在她所愛的人就在那兒。
等她把信重讀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後,那貧窮而清潔的善良的老奶奶就道謝著告辭了。老人住得相當遠,在普魯巴拉內鄉的入口,海岸邊的一個小村落裡,她一直還住著那所茅屋,她在那兒出生,在那裡生養兒子,又在那兒抱孫子。
「瞧,既然是冬天,這次我要看到那些漂亮的冰島漁夫了。」
事情發生在一扇大窗子前面,窗子敞開著,古老而厚實的花崗石窗臺上,放著一列花盆。
「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問好……」寫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情很激動,現在,這個名字再也不願離開她了。
她回到家裡,為她失去的所有親人,兒子和孫子們,作了很長時間的禱告;然後又懷著熱烈的信仰為她的小西爾維斯特祈禱,她力圖快些入睡,卻又想起了松木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經這麼老了,孫兒還要離開,她的心都揪緊了。
確實,她看見了他們,現在她的心已被他們當中的一個占有了。
正在口授的——也就是戴著大頭巾的那一位抬起頭來,尋思著,呵!原來是個hetubook.com.com老太婆,非常非常老,儘管那裹在小小的褐色披肩裡的身材從背後看去還很年輕,其實已經很老了,是一位至少有七十歲的老奶奶。可是她雙頰泛紅,還顯得頗為漂亮、滋潤,正像某些童顏鶴髮的老者那樣。她的薄紗頭巾低低地罩住頭頂和前額,疊成兩、三個寬大的尖角,好像一個套著一個似地,一直垂到後頸窩。她那可敬的臉龐嵌在這帶有宗教氣息的白色皺摺中間,顯得很協調。她的眼睛,十分溫柔,充滿著誠實善良。她已經沒有牙齒,一顆也不剩了,笑的時候,便像嬰兒似的露出圓圓的牙齦。雖然她的下巴已經變成了「木鞋尖」(就像她經常說的),她側面的線條卻沒有受到歲月太多的損害,至今還可以依稀看出她當年一定和教堂裡的聖女一樣端正完美。
她非常受人尊敬,單從人們對她的問候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十二月的一個早晨,經過一夜的旅行,從巴黎開來的列車,在霧氣濛濛的、泛白的微明中,把她和父親送到了甘崗,天氣非常冷,黑夜正在隱退,這時她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印象:這古老的小城,過去她只在夏天才經過,此刻簡直認不出來了。她在那兒有一種突然掉進鄉下人所說的「往昔」——往日的遙遠年代——的感覺。離開巴黎,竟是這樣的寂靜!這另一世界的人們的靜靜的生活列車,就這樣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霧中行駛!這些幽暗的、陰濕發黑的花崗石老式房屋,這殘存的夜,這布列塔尼的所有事物——現在由於她愛著楊恩而讓她覺得可愛的這一切,那天早上都顯得憂傷淒涼。一些黎明即起的主婦已經打開大門,她經過的時候,瞥見室內古舊的陳設和巨大的壁爐,剛起床的老奶奶裹著頭巾,神態安詳地坐在爐邊。天稍亮的時候,她去教堂作禱告,那雄偉的大殿在她看來是多麼陰暗和龐大啊,它那粗大的柱子,柱基已因年代久遠而損壞,它那墓穴般的、陳腐的硝石氣味,和巴黎的教堂是多麼不同!圓柱後面一個幽深的角落燃有一支蠟燭,一個女人跪在燭前,無疑在許什麼心願;微弱的火焰在穹隆裡輪廓不明的空間內幾乎完全沒有亮光,……她突然重新體驗到一種自己已經忘懷的感覺:在她很小的時候,當人們帶她到班保爾教堂作冬天第一次早禱時感受到的那種恐懼和淒涼。
加沃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著海的那一邊,她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可以感覺到海就在近旁,就在這些小巷的盡頭,水手們就沿著這些小巷走上坡來。她的思www.hetubook.com.com想奔向那永遠吸引、迷惑而且吞沒著人的遼闊世界;奔向那遙遠的北極海,蓋爾默船長的瑪麗號就在那兒航行著。
她瞧著窗外,尋思還能說些什麼事好讓她的孫兒高興。
剛才她們寫信的漂亮房間就是她的房間,一張全新的、城裡時興式樣的床,掛著滾花邊的細紗床帷;厚實的牆壁上,糊著淺色的花紙,可以減輕花崗石壁的粗糙不平。天花板上,一層白石灰掩蓋了那些能說明宅子年歲的巨大梁木;——這是一座地道的富裕的中產者的房屋,窗子開向班保爾古老的灰色廣場,當地的商業集市和宗教祭典就在這廣場上舉行。
大約在她五、六歲,年紀還相當小的時候,她那開始買賣船貨的爸爸有錢起來了。他把她帶到聖布裡厄,後來又到巴黎。——於是她從小歌特變成了「瑪格麗特小姐」。她高大、端莊,目光嚴肅,雖說和在沙灘上流浪的布列塔尼女孩已經大不相同,內心卻總有些自由放任,仍然保留著兒時固執的天性。她對生活中一些事情的了解都是偶然之中得來的,沒有經過任何選擇,然而一種天生的、出眾的自尊,對她起了保護作用。她不時有些大膽的舉止,會當著人說出一些過分坦率的話,使人大吃一驚,她那清澈美麗的目光不大會由於年輕男子的注視而低垂下來;但這目光是如此坦然和淡漠,不可能引起絲毫的誤解,他們立刻就看出對方是一個心地和面貌一樣純潔、規矩的女孩子。
她用熟練的書法在信尾添上這句話後,便站起身來,扭過頭看著窗外,似乎廣場上有什麼令人感興趣的事情。
她是梅維爾先生的女兒。梅維爾先生早先也是冰島漁夫,後來靠海上某些大膽的營生發了財,這是個多少有點海盜意味的人物。
她們俯身在桌子上,看上去兩人都很年輕,一個戴著老式的大頭巾,另一個戴著班保爾女人用的新式小頭巾。「這是兩個戀人,」人們會說,「正在合夥給某個漂亮的冰島漢子寫一封溫柔的信呢!」
這巴黎,她當然不留戀,雖說那兒有許許多多美麗有趣的東西。首先,她在那兒感到受約束,因為她血管裡有著航海者的血液。其次,她在那兒覺得自己是個外來的陌生人。巴黎的女子,一個個都體態纖瘦,腰肢束成不自然的曲線,她們走起路來有一種特殊的姿勢,很善於在撐著鯨鬚的緊身褡裡扭來擺去;而她是太有頭腦了,絕不會試圖模仿這類舉動。她戴著每年從班保爾定做的頭巾在巴黎街上行走,頗有些不自在;可是她沒有意識到,人們之所以頻頻地回頭看她,是因為她長得m.hetubook•com•com實在可愛極了。
這條路快到盡頭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使她興奮而且愉快起來:
這是個陰天,整個下午,她和父親乘著一輛又小又破、四面透風的驛車旅行,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在沐著霧氣凝成的小水珠的樹木的幢幢怪影下,經過了一些淒涼的村莊。不一會他們就得點燈了,什麼也看不見了。兩道孟加拉焰火似的發綠的光,好像在馬匹前方的兩側奔跑,這是兩盞前燈投射在路旁無盡的綠籬上的光,為什麼十二月裡突然有這麼綠的樹木?她起初很驚訝,俯身想看個明白,隨後她似乎認出而且憶起這是荊豆,是生長在懸崖和小徑上的海濱的常綠荊豆,它在班保爾地區是從來不會黃萎的。就在這時刮起了一陣較溫暖的風,她於是相信自己認出了,感覺到了海……
她的頭巾紮成貝殼形,低低地罩在額頭上,像布帶一樣緊貼著腦門,然後從兩邊高高提起,露出耳後捲成螺狀的粗大髮辮。古代傳下來的這種頭飾,使班保爾的女人頗有一種古色古香的神態。
加沃家的孩子!……也就是楊恩,……這美麗而驕傲的少女,寫著這個名字的時候不覺臉紅了。
她像一位閨閣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親不喜歡她和其他年齡相仿的、過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說,當他走出咖啡館,和別的像他一樣的老水手一道抽著煙斗散步時,他很樂意抬眼看見女兒在那所闊人的住宅裡,在那嵌在花崗石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中間。
說真的,整個班保爾地方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樣的好老太婆,能夠在這樣那樣的事情上,甚至憑空找出那麼多有趣的話來說。在這封信裡,她已經講了三、四個滑稽可笑的故事,但是絲毫不帶惡意,因為她頭腦裡根本沒有邪惡的念頭。
在這些巴黎女子中,有一些固然具有某種高雅風度,使她頗受吸引,但她知道這類人難於接近。其他的一些,階層較低,可能願意與她交往,她又不屑與她們為伍,倨傲地避開了她們。因此她在那兒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她那忙忙碌碌、經常不在家的父親,她幾乎和任何人都不來往。所以她毫不留戀那離鄉背井的、孤獨的生活。
這年六月,一個晴朗的星期天的傍晚,班保爾有兩個女人正聚精會神地寫一封信。
她穿過市區時,許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頻頻地答禮。她是地方上最老的女人之一,是一個備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完了嗎?伊芙娜奶奶,你沒別的話要說了麼?」
隨後,在她漫長的沉思中,她又重溫了去年返回布列塔尼時的情景。
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女子,那年輕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視那反射在花崗石牆壁上的落日的金色餘暉,瞧著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盤旋。班保爾總是那麼死氣沉沉,即使是星期天,即使在這漫長的五月之夜,也沒有一個人來向年輕的姑娘們獻殷勤,她們三三兩兩地散著步,懷念著遠在冰島的戀人。
然後,她抬起頭來問道:
她謝謝他,回答說不,她還不想請人做這身衣服呢。這老頭兒稍顯笨拙的玩笑裡,說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塵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終。
這加沃家的孩子是個多麼古怪的小夥子呀!用一種既大膽又溫柔的方式向她進攻以後,現在卻逃走了,再也逮不著了……
她顯然是和這可憐的老婦人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中長大的。她雖稱她為奶奶,其實老人只是她的一個境遇極其不幸的遠親。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戀人」門前經過,他是個細木匠,從前熱烈地追求過她,現在已是八十歲的老人了,他總是坐在門口,而由那幫年輕人——他的兒子們——在工作臺上刨木頭。人們說她當姑娘時不肯嫁他,後來當了寡婦仍不肯嫁給他,他始終感到難過;年紀一大,這種感情竟轉化成一種半含惡意的、可笑的怨恨,他總是這麼和她打招呼:
她比這個交給她照料的小不點兒只大十八個月,卻像個小媽媽似地疼愛他;她的頭髮多麼金黃,他的頭髮就多麼烏黑,她有多麼活潑和任性,他就有多麼聽話和惹人愛憐。
她長大以後,財富和城市並沒使她頭暈目眩,她回想童年的生活,心中有如浮現出原始自由狀態的遙遠夢境,有如重新憶起一個模糊而神祕的時代,那時沙灘比現在更遼闊,海岸上的懸崖峭壁無疑也比現在更雄偉……
她立起來顯得比較高;像上層社會的婦女那樣,她穿著一件十分合體的、沒有一點皺摺的上衣,儘管戴著頭巾,仍不失大家閨秀的風度。因為從來沒幹過粗活,她的雙手十分細嫩白淨,但並沒有被公認為美的那種病態的纖瘦。
隨後,由於父親一時心血來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帶回這漁民的國度。她的父親想要在故土上終其天年,而且作為一個闊人住在班保爾廣場。
儘管如此,她回來的那一天,看見冬天的布列塔尼竟如此荒涼,仍然大吃了一驚。想到還要坐四、五個小時的馬車,更深地鑽進這個平淡乏味的地帶才能到達班保爾,她不禁心情抑鬱,煩躁不安起來。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會從她那兒把最後一個孫兒奪走……唉!她可能會孤苦伶仃地死去,連再見他一面都辦不到……已經有人(她所認識的一些m.hetubook.com.com城裡的紳士)多方設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個快要喪失勞動能力的窮苦的老祖母需要他奉養,可是沒有成功。因為西爾維斯特的一個哥哥若望.莫昂是個逃兵,家裡雖說從此不再提起他,但他畢竟在美洲的某個地方活著,就是他剝奪了小弟弟免服兵役的特殊權利。而且還有人提起她享有水手寡婦的微薄年金,他們覺得她還不夠窮呢。
「好吧,你樂意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吧!可別客氣啊,美人,你知道……」
冰島海面,雷克雅維克附近,瑪麗號船長蓋爾默轉西爾維斯特.莫昂  先生收。
「完了嗎?莫昂奶奶?」
「喂!美人,什麼時候該給你『量尺寸』哪?……」
在這些大城市裡,她的服裝比她本人的變化大得多。雖說她保留了頭巾,那是布列塔尼女人很難摘掉的,但她很快就學會了另一種穿衣的方式。以前當漁家女時自由慣了的、在海風中萌發出美麗輪廓而又發育和豐|滿起來的身軀,現在用城市小姐們的長襪和長緊身褡束了起來。
其實,早先她還是小歌特的時候,也曾赤著腳在水裡跑來跑去,那時她媽媽已經去世,爸爸在打魚的季節一出海,她就成了流浪兒;她美麗,紅潤,蓬頭散髮,任性固執,在英法海峽尖厲的風中茁壯地成長起來。這段時期,她被貧窮的莫昂奶奶收留了。莫昂奶奶到班保爾一些人家去幹活時,就把西爾維斯特交給她照應。
他和她開這種玩笑已經有好幾次了,今天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因為她感到格外疲勞,格外被那無休止的勞作累垮了。她想到她親愛的孫兒,她最後的一個親人,從冰島回來就要去服兵役了。五年哪!可能要去中國,還得打仗!到他回來的時候,誰知她還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這裡她就異常難過……不,這可憐的老太太確實並不像她表面上那麼快活,瞧她的臉可怕地痙攣著,好像要哭的樣子。
另一個女人看見沒什麼可說的了,便細心地寫上地址:
她走起路來依然腰桿挺直,沒有一點老態;儘管下巴確實有點向上翹,可是她的眼睛那麼和善,側面的線條那麼清秀,人們不能不承認她還是很漂亮的。
她雖穿著補得不能再補的破衣,但因異常的乾淨整齊,居然顯得穿戴還不錯。她總是披著班保爾地方那種褐色的小披肩,這算是她作客的盛裝了,六十年來,她的大頭巾上紗製的尖角就垂在這披肩上,這是她結婚時的披肩,從前是天藍色的,兒子皮埃爾結婚時,她把它重新染過了,從那時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直到現在還看得過去。
「沒有啦,姑娘,只要再添上一句,說我向加沃家的孩子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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