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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作者:皮埃爾.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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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七

第四部

不把命運放在眼裡,

起先,他幾乎將她攔腰提起,免得她的長裙拖在地上,免得她美麗的鞋子踏進滿地流淌的水裡;隨後他竟完全把她抱起來,更快地繼續跑著……哦!他沒想到自己竟這麼愛她!誰都知道她已經二十三歲;他自己眼看就到二十八了;至少在兩年以前他們就可以結婚,就可以像今晚這樣幸福的。
「瞧呀,」他說,「這些酒是值得小心照料的呢,要是澄清了,那就完全變成優質葡萄酒;因為,可以肯定地說,這裡面含的葡萄汁比班保爾所有酒店老板的酒窖裡的葡萄汁要多得多。」
「這是為西爾維斯特.莫昂祈禱。」
有時他突然想起西爾維斯特,也不禁有些黯然……而且,由於歌特的父親和西爾維斯特的喪事,大家說妥了不要跳舞。
另一個說道:
「不,楊恩……伊芙娜奶奶會看見我們的!」
「哦!要說醜,我是相信的,」大個子楊恩漫不經心地說,他在一次遠航以後,在一段行為不檢的時期,也曾見識過這類中國女人。
在樓上那個嶄新的大房間裡,二十五個人圍著新婚夫婦坐了一桌;有兄弟姐妹和當領航員的加沃堂兄,有蓋爾默、克哈茲、伊翁.迪夫、老瑪麗號的——而今是萊奧波丁娜號的全體人員;四位美麗的女儐相,她們的髮辮像古代拜占庭①的后妃們那樣,在耳朵上盤成圓髻,她們的白頭巾按年輕人的時髦樣式紮成海螺形;四位男儐相,全是冰島人,身強力壯,漂亮的眼睛傲氣十足。
他倆悄悄溜走了。
那當領航員的堂兄,接著講完了關於酒的故事;他那次分得了四十瓶,但他請求大家切勿向外洩露,因為海事登記處的官員可能要為這不曾上報的漂流物找他的麻煩。
剛才的動作,打破了這充滿魅力的甜蜜的遲疑。起初本是會像在聖處女面前一樣跪下的楊恩,覺得自己又變得野蠻了;他偷眼瞧了瞧身旁那老式櫃床,因為和老祖母挨得那麼近而頗為別扭,他正在設法不讓旁人看見他們;他一直沒有離開那甜蜜的嘴唇,同時卻把手臂伸到背後,用手背弄滅了燈,像是風把它吹滅了似的。
顯然,他吹牛吹得太厲害;這時候一陣可怕的狂風刮得玻璃窗直發顫,這故事家便就此打住話頭,起身看他的小艇去了。
「我呢,」他說,「我娶的也是加沃一姓的,我們倆又生了十四個孩子。」
這是要她一塊回他們自己的家,……她臉紅了,害臊起來,因為站起身而侷促不安,……和-圖-書然後她說,撇下大家,馬上走掉,似乎不太禮貌。
他們的茅屋又破舊又低矮,而且非常冷。啊!如果歌特還像從前那麼有錢,能夠布置一個漂亮的房間,而不是這樣一個建在光禿禿的泥地上的屋子,那該是多麼快活……她至今還很不習慣這粗糙的花崗石牆壁,不習慣這些樣子粗笨的東西;但她的楊恩和她在一起,有他在場,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換了模樣,除了他,別的她什麼也看不見……
老父親喝完湯後十分快活,便談起這樁婚事:
他扳著指頭,向新娘的一位舅父解釋加沃這一姓為何這樣興旺:他的父親是九個兄弟中最小的一個,生了十二個孩子,全都和堂姊妹結了婚,於是又生下許多加沃,儘管有一些已經死在冰島了!
「……望將我們從一切罪孽中拯救出來,阿門。」
①君士坦丁堡的舊稱,今稱伊斯坦堡。
歌聲仍快樂地繼續著;然而這晚餐席上的人們卻心神不定,男人們交換著不安的眼色,因為天氣是越來越壞了。
人們端上了燉肉、烤肉、雞、好幾種魚、煎蛋和雞蛋薄餅等。
「看樣子因為我們正在開心,風便生氣了。」當領航員的堂兄說。
大家談起漁業和走私,議論到各種作弄稅務人員的辦法,誰都知道,這些人是從事海上營生的人們的死對頭。
嗚嗚!……嗚嗚!……風忽而在狂怒的顫抖中吐出低沉的轟鳴;忽而以貓頭鷹的尖音,發出細小的長聲,仿佛出於一種精明的惡意,壓低聲音在你耳畔一再重複它的恐嚇。
樓上,在那體面的席位上,人們甚至講起了種種滑稽的奇遇。
夜半時分,風浪暫息時,楊恩悄悄站起來,示意要妻子過去和他說話。
樓下,孩子們跳著輪舞,有幾個已經睡了——那是最小的幾個加沃;——但是其他的卻由小方代克(在法語中是弗朗索瓦)和小洛麥克(在法語中是紀堯姆)領著頭瞎胡鬧,他們執意要到外面去蹓躂,老是把門打開,讓狂風灌進來吹滅蠟燭。
樓下呢,不言而喻,也都在吃喝著,燒煮著,整個婚禮行列的隊尾都亂哄哄地擠在那裡,一些從班保爾雇來的女工,在塞滿了鍋、罐的大壁爐前忙得暈頭轉向。
這遇難的酒,誰知它是從哪兒來的呢?這酒很濃,顏色很深,滲進了不少海水,含有鹽的澀味。然而大家覺得滋味很好,喝空了好幾瓶。
這時候,另一種更加快樂的喧嘩,從樓下那夥擠在一起用餐的小字輩的人們中傳了出來:這是那些小兄弟、小姐妹們歡樂的叫聲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聲,他們因為喝了蘋果酒而變得格外興奮。
然後開始唱歌。有些歌是服役時在那朝氣蓬勃的船頭上學來的,大家知道,軍艦上往往有不少好歌手:
他們手牽著手,顫抖起來。他先是俯身向她,想吻她的嘴唇,但歌特不曾作過這樣的親吻,便把嘴唇轉過一邊,仍像訂婚那天晚上一樣,純潔地把嘴唇貼在楊恩那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當中。
楊恩的父母本來盼望兒子娶個比較有錢的妻子,這不假;但歌特現在是個出名賢慧而堅強的女子,而且,她雖失去了財產,卻是當地最美的姑娘,看著這一對天生的佳偶,他們也就滿心歡喜了。
但新婚夫婦卻只聽見某種遠方傳來的聲音,當他們互相注視,他們的眼睛便閃耀著一種迷濛的光芒,好像罩著紗幕的燈;他們一直手握著手,說話的聲音愈來愈低,歌特不時低下頭,在她的主人面前,漸漸感受到一種分外強烈而愉悅的恐懼。
風一直繼續發出可怕的呼嘯。
①法國著名的輕步兵團,原由阿爾及利亞人組成,一八四一年起全部由法國人組成。
她終於掙脫身子,突然慌亂起來。
他的鄰座蓋爾默也挺高興,講起他服役時的種種花邊新聞,一些有關中國人、安地列斯群島和巴西的故事,逗得那些即將去那兒的年輕人瞪大了眼睛。
天哪!他為了養大那十四個小加沃可是費了不少勁;不過現在總算熬出頭了,而且變賣難船所得的一萬法郎也確實使他們寬裕起來。
那動蕩的、凶殘的水手們註定的巨大墳墓就在近旁,正悶聲地拍擊著崖壁。早晚有一天夜裡,人們會被它捲了進去,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癲狂狀態中,苦苦地掙扎……這一點,他們是心中有數的……
教堂般的寂靜現在一直蔓延到樓下,蔓延到那少年男女們歡樂的席面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在心裡重複著這些永恆的禱詞。
人們又像是聽見遠方軍艦的大炮發射時的可怕轟鳴——這……,這是海在沖擊著普魯巴拉內地方——;真的,海像是很不高興,歌特聽了這不請自來、參與婚宴的可怕音樂,心裡很不是滋味。
在他們周圍,那看不見的樂隊一直在為他們的新婚第一夜奏樂。
同桌的那些老水手,全都帶點狡黠的心情,孩子般開心地笑了起來。
壁爐裡的風像地獄裡的受難者一般嚎叫,動輒以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強力,搖撼著整座建在石頭上的房子。
「這天回到波爾.愛旺村,醉倒的可不止一個呢。」
想到這個家和_圖_書族,他高興起來,搖晃著他白髮蒼蒼的腦袋。
「這是為我的父親紀堯姆.加沃祈禱。」他說。
因為歌特的住所實在太貧寒,婚禮的晚宴是在楊恩的父母家舉行的。
現在他們的嘴唇相通了,她不再把自己的嘴唇移開,他們一直站著,緊緊摟在一起,默默無言地陶醉在一個無盡的長吻中。他們微喘的呼吸相互交融,兩個人都像發高燒一樣顫抖得厲害。他們似乎沒有力量中斷這擁抱,除了這長長的一吻,他們似乎別無所知也別無所求了。
烏拉!烏拉!真正的水兵萬歲!
這時候,他倆忽然感受到一種奇怪的頹喪;他們手握著手,低聲說著話,竟和眾人的快樂隔絕開來。楊恩知道酒對官能的影響,今晚便滴酒不沾。當某個冰島夥伴對他將要度過的良宵說上一句水手的玩笑話時,這大小夥子竟臊得滿臉通紅。
他講起這酒的來歷:某天出海捕魚時,只見海面上孤零零漂著一隻大酒桶;桶太大,實在無法將它弄到船上;於是他們在海上將它打開,裝滿了船上所有的壇壇罐罐。但不可能把裡面的酒全部裝完。他們向其他領航員、其他漁民打手勢,所有看得見的帆船便都聚集到這木桶周圍來。
歌詞由一位男儐相以一種動人心弦的低微音調唱出,接著,又有許多深厚美妙的歌喉齊聲重複。
他又讀了另一段禱詞。於是楊恩哭了。
於是他們覺得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終於到家了,在那上面用草和苔蘚鋪頂、下面是濕漉漉的泥地的可憐的小住所裡,他們點燃了一支兩次被風吹滅的蠟燭。
這時那位當領航員的堂兄用他私人的藏酒為大家敬了一巡。他小心翼翼地將酒拿來,輕輕撫摩那躺倒的瓶子,說這酒是不能搖動的。
「這是為我的兄弟,在冰島海面失事的伊夫.加沃和若望.加沃……這是為我的兒子,在澤利號遇難的皮埃爾.加沃……」等到為所有加沃家的死者祈禱完畢,他便轉身朝向伊芙娜奶奶:

「不錯,總之,是那些中國妓|女的家,我們是三個人一起去的,在那兒花天酒地了一番……那是些醜女人,天哪,醜極了!」
但是他,又微笑著尋找他妻子的嘴唇,很快又把那嘴唇銜在自己口中,好像一個口渴的人被人奪去他的涼水杯時那樣。
「大家都嚷嚷反對服役,」他們說,「其實呀,只有服役的時候才能幹出這種有趣的事!」
他畫了十字,開始為死者讀拉丁文禱詞:
「啊,對,」坐在桌子末端的另一個常去光顧和-圖-書的人說,「是那些進去就向右拐的房子吧?」
一個高貴的團隊,一點不比朱阿夫團①差,
「在香港,那些房子,你知道,那些從小巷裡進去的房子……」
這些用布列塔尼方言交談的人們,年輕的時候都曾見過一些世面。
「之後,該付錢了,誰帶著錢呢?……找呀,在口袋裡找吧,我沒有,你沒有,他也沒有。他們的白頭巾按年輕人的時髦樣式紮成海螺,——誰都沒有一個子兒!——我們道著歉,答應以後再來,(說到這兒,他那曬成古銅色的粗獷的面孔歪扭起來,扮出一副中國女人的驚詫的嬌態。)但那老鴇不相信,開始嗷嗷地怪叫,凶神惡煞一般,還撲過來用她的黃爪子抓我們。(現在,他又摹仿中國人刺耳的尖嗓,扮出那發怒的老婆子的醜臉,一面骨碌碌轉動著眼睛,還用手吊起了眼角。)這時兩個中國人,兩個……總之,妓院裡的那兩個龜奴,懂嗎?他們鎖上柵門,把我們關在裡面了!當然,我們便抓住他們的辮子,把他們的頭往牆上撞。可是。啊呀!從一個個門洞裡跑出來另一些龜奴,至少有一打,全都挽起袖子準備往我們身上撲來——不過仍帶有幾分膽怯的樣子。我呢,我正好有捆買來在路上吃的甘蔗,青甘蔗很結實,不會斷的;這下你們可以想見,為了揍那幫醜八怪,這甘蔗對我們是何等有用了……」
「我在澤諾比號上作為水兵伍長當下士炮手的時候,有一天,在亞丁灣,我瞧見一些賣鴕鳥毛的小販跑上船來(摹仿當地人的口音):『你好,伍長先生,我們不是小偷,我們是規矩買賣人。』我用一根長棍嚇得他們三步並兩步地逃下船去,『你呀,規矩買賣人,』我說,『先孝敬老子一捆鴕鳥毛,然後再商量讓不讓你們帶著這些蹩腳貨上船。』要是我後來不那麼傻,」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回來後可以靠鴕鳥毛賺不少錢呢!可是,要知道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在土倫,我認識了一個在時裝帽店工作的女人……」
於是他拖著她。
我們團的勇士們
外面,天氣並不見好轉,相反,急風驟雨正在漆黑的夜裡大施淫|威。儘管已經採取了預防措施,仍有幾個人不放心他們的船或泊在碼頭上的小艇,說要起身去看一看。
已經在用餐後甜點了,一會兒就開始唱歌。但唱歌以前還要為家裡的死者作一番祈禱;在結婚慶典上,大家從來不曾忽略這種宗教義務;當眾人看見加沃老爹露出滿頭白和*圖*書髮的腦袋站起身來,便全都靜默了。
「這下又可以添一些加沃了,雖說普魯巴拉內已經有不少加沃的子孫!」
一出門他們就置身在寒冷、淒厲的風、漆黑而動蕩的夜裡。他們手牽手地跑將起來。從這懸崖的小徑上,雖然看不見,卻可以猜測到那在遠處發出一切喧囂的暴怒的大海。刺人的寒風劈面刮著,他倆彎下腰,頂著狂風向前奔跑,有時被風吹得透不過氣,便不得不轉過身子,用手捂著嘴緩一緩呼吸。
「不,」楊恩說,「爸爸答應過的,我們可以走了。」
人們的頭腦有點暈眩了,語聲也變得更加含混,男孩子摟著姑娘們吻起來。
外面,那恐怖的聲音正在變本加厲,變成一種持續的、膨脹的、威脅性的聲音,如同幾千隻凶猛的野獸,張大喉嚨,伸長脖頸,同時發出的一聲吼叫。
「不,這是海在不高興。」楊恩回答,同時對歌特微笑著,「因為我答應過和它結婚呢。」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神聖的名字永遠受到讚頌……」
於是,他突然將她抱起,以他獨特的方式捧著她,嘴唇仍然貼在她的嘴唇上,那樣子活像一隻野獸用牙叼著它的捕獲物。她呢,則整個身心都聽憑他奪去,這劫奪蠻橫、急切,根本沒有抵抗的可能,然而又溫存、甜蜜,如同一種裹住全身的久久的愛撫。他在黑暗中將她抱往那白色的城裡式樣的漂亮床鋪,這床便成了他們新婚的臥席。
管它呢!反正眼前他們還在陸地上,可以不受這無效的、只能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狂濤巨浪的侵擾。於是,在這貧寒、陰暗、到處透風的小屋子裡,他們彼此委身於對方,既不掛慮死,也不掛慮一切,只是被那永恆的愛的魔力所迷惑和陶醉……
這時候,楊恩的一個小弟弟,一個眼珠靈活、臉蛋紅撲撲的未來的冰島人,突然因為喝多了蘋果酒而不舒服了。大家趕快把這小洛麥克攙了出去。這一來就打斷了有關那個騙走鴕鳥毛的女製帽商的故事……
他最有趣的往事之一,是某天傍晚他們在伊菲革涅亞號艦上往酒艙裡裝酒,輸酒的皮管破了,酒流了出來。他們不去報告,卻就地喝了個夠。就這麼痛痛快快喝了兩個小時;最後炮位上滿地是酒,所有的人都醉了。
莫昂老祖母在開始唱歌以前就被人送回家了,她已躺進櫃床睡了兩個小時,還把櫃床的門關了。他倆恭恭敬敬走近前去,從櫃門縫隙瞧她,如果她沒睡著,好向她道聲晚安,但他們看見她可敬的面容凝然不動,雙目緊閉,她已經睡熟或者是假裝已經睡熟,以免打攪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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