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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王

作者:威廉.高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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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獸從水中來

五、獸從水中來

小豬從拉爾夫手中拿過海螺,憤怒地說道:
「我說,要是你們急著要大小便,就應該離野果遠一點,那太噁心了!」
「除非什麼?」
「我們開過好幾次會,大家都喜歡聚在一起,也都喜歡發言。我們決定這個、決定那個,可是決定的事都沒有做到。我們決定從那小溪打水,把水盛在椰子殼裡,放在新鮮的葉子下面。但只做了幾天,現在椰子殼裡沒水,都乾了,大家直接從河裡喝水。」
拉爾夫深深吐出一口氣,聽眾們也跟著吐氣。傑克用刀削砍著一塊木頭,還低聲對羅伯特說了些什麼,羅伯特則看向別處。
「那都是小鬼頭們在瞎扯。我們必須弄清楚。所以最後這件事,大家可以一起討論,就是我們到底在害怕什麼?」
「我們一定要在山上升起煙火,不然就死定了。」
小豬震驚得忘了禮節,爆出粗話。西蒙接著說道:
「要是你們想煮魚或螃蟹,可以到山上去,就這麼決定了。」
爭論再起。拉爾夫遞過微微發光的海螺,莫里斯順從地接下。會場又安靜下來。
傑克停了一下,捧著海螺,轉向那些頭戴骯髒黑帽的獵手。
「閉嘴!閉嘴!」
等會場安靜下來後,拉爾夫轉向小豬。
靠近洗澡水潭的海灘上,孩子們三三兩兩地分散著等待開會。他們知道拉爾夫正在氣頭上,也覺得讓火堆熄了是不對的,所以默默讓路給他。
「誰管你信不信,死胖子!」
「我爸說過,人類還沒有發現海中所有的生物。」
「跟彎彎曲曲的東西打架時我是睡著了,但它們不見的時候我是清醒的,我看見又大又嚇人的東西在樹林裡晃動。」
「算了,別再這樣做了,懂嗎?不要在半夜亂跑。關於怪獸的蠢話已經夠多了,現在又讓小鬼頭們看到你晃來晃去,像個——」
「鬼魂的事說得夠多了,這些應該留到白天再講。」
「你?你為什麼在半夜亂跑?」
拉爾夫對西蒙的行為感到羞恥,他一把拿回海螺,並嚴厲地盯著西蒙。
轉眼間,平臺上全是揮舞的手臂,大夥兒爭得不可開交。拉爾夫坐著,覺得大家都神智不清了才會這樣。說什麼可怕的東西、怪獸,大家應該一致同意火堆最重要。每次他試著把事情說清楚,大夥兒就會發生爭執,把話題扯開,提出令人討厭的新問題。
他們聽到他在跺腳。
「他恨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但他恨我。要是他能隨心所欲……你倒還好,至少他尊敬你,更何況,你會揍他。」
抗議聲四起,孩子們站起來大叫大嚷,拉爾夫也對他們大聲吼叫。
「你們這些獵手!還笑得出來!就算你們三天兩頭就能獵到一頭豬又怎樣,我告訴你們,煙比豬更重要,明白嗎?」他轉向所有的人,展開雙臂。
這次可不能開開玩笑就算了,必須認真討論。
帕西佛喃喃說了什麼,大家又哄笑起來。拉爾夫向前傾身。
一片表示贊同的抱怨聲響起,拉爾夫置之不理。
「還有茅屋的事。」
「去拿海螺——」
「要是你放棄了,」小豬驚慌地低聲問,「那我會怎麼樣?」
「火堆是島上最重要的事。要是我們不升火,那除了憑運氣,我們還能靠什麼得救?難道我們連一堆火也管不好嗎?」
「還有最後一件事,這是大家可以一起討論的。」
「你?西蒙?你也相信這個?」
「那是噩夢,」拉爾夫說,「他只是在夢遊。」
四散的人影在沙灘上聚攏,形成一團黑色的漩渦,唱和著;而已經唱夠了的小鬼頭們,則嚎叫著蹣跚走開。拉爾夫把海螺舉到脣邊,又放下來。
「去吧,去問他。」
「閉嘴!」
「情況越來越糟了,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剛開始明明好好的,那時候我們多快樂,可是後來……」
「怪獸住在哪裡?」
西蒙竭力想表達人性的缺陷,卻說不清楚。突然他靈機一動。
「小豬,問題是,到底有沒有鬼?有沒有怪獸?」
拉爾夫又陷入那種陌生而異樣的思緒中;要是從上往下照,或是從下往上照,人們的臉會變得如此奇異的話,那臉究竟是什麼樣子呢?一切事物又是什麼樣子呢?
「也不會說什麼怪獸——」
小男孩把身體一扭,躲進他的「帳篷」裡。小豬束手無策地轉向拉爾夫,後者高聲問道:
「因為我老是生病躺在床上,所以我有時間思考。我了解人們,了解我自己,也了解他。他傷害不了你,但要是你不管,他就會傷害下一個人,而那就是我。」
他暫停一下,下意識地往後撥了撥頭髮。小豬踮起腳,往三角形區塊看了看,然後放棄他無效的抗議,加入其他孩子的行列。
「我明白了。」
「你叫什麼名字?」
傑克聽到帕西佛的回答,鬆開了手。而帕西佛被大夥兒包圍著,安心之餘,一被鬆開就倒在長長的野草中睡著了。
孩子們放聲大叫,拉爾夫驚訝地站起來。
「要是我吹了海螺,他們卻不回來,那我們就完蛋了。靠我們自己沒辦法讓火堆一直燒。我們會像動物一樣,再也無法得救。」
一陣哄堂大笑。
「你們還想要我說什麼?這麼晚召開大會是我的錯。接下來我們先進行表決,我是指針對有沒有鬼怪這件事;然後大家就回茅屋去吧,我們都累了。不,傑克,等一下,先讓我說完,我不相信有鬼,但我和*圖*書也不喜歡想這些事,尤其是這種時候,四周烏漆抹黑的。但我們必須把事情弄清楚。」
「誰管你?」
有人大聲喊道:
「我不完全同意傑克的話,但有幾點除外,像是森林裡當然沒有怪獸。怎麼可能會有?怪獸要吃什麼呢?」
隨後傑克說話了。他並沒有拿海螺,所以他的發言違反了規則,但沒有人注意到這點。
黑暗中傳來一陣微弱的嗚咽聲,嚇得他們寒毛直豎,緊緊抓住彼此。接著嗚咽聲越來越大,卻又像隔了段距離,彷彿不是這個世界的聲音,最後慢慢變成含糊不清的低喃。住在聖安東尼教區牧師住所的帕西佛.威密斯.麥迪遜,躺在長長的野草裡,口中念念有詞,但把自己的地址當作咒語來念,也無法幫他脫離目前的困境。
「傑克!傑克!」
「並不是說直接從河裡喝水有什麼不好,我也寧願從瀑布下面的那個水潭喝水,而不是喝椰子殼裡的水。但我們說過要從河裡打水的,現在又不做了。今天下午只有兩個椰子殼裡有水。」
拉爾夫喊道:
有人喊道:
「後來大家就開始恐慌。」
「我應該放棄當首領,聽他們的算了。」
「我拿著海螺啊,」小豬簡單地說。「我有權發言。」
拉爾夫拿起海螺,凝望著朦朧的夜色。四周最亮的東西就是灰白的沙灘了。小鬼頭們一定在附近吧?是的,無庸置疑,他們就在草地中央緊挨著彼此,擠成一團。棕櫚樹葉在晚風的吹撫下低聲絮語,因為夜晚的寂靜而顯得格外吵雜。兩根灰色的樹幹互相磨擦著,發出令人不安的刺耳聲音;這要是在白天,誰也不會注意到。
一個陰影衝到他面前。
「我非常害怕,就開始大叫拉爾夫,後來我看到有什麼東西在樹林裡晃動,那東西又大又嚇人。」
帕西佛被傑克緊緊抓住。
小豬伸出雙手去拿海螺,但拉爾夫搖搖頭。這次發言是經過全盤考量的,重要的事要一個接著一個地說下去。
「告訴我們,你叫什麼名字?」
「不會怎麼樣。」
「除非……」
「也許,」他猶豫地說道,「也許真的有怪獸。」
「我不相信有鬼,從來就不信!」
「他們不會在島上放火燒山,也不會迷失方向——」
小豬暫停一下。
孩子們受不了這種沉默和拒絕回答的態度,突然齊聲叫了起來:
傑克遞回海螺,坐了下來。大夥兒如釋重負地向他鼓掌致意,隨後小豬伸出了手。
西蒙拿過海螺,他的手在發抖。
他轉了一圈,眼光掃過在場所有的人。
「還有一個,是他。」
拉爾夫彷彿在演算公式般,小心謹慎地回答道:
會場終於又安靜下來。有人接著說道:
他停下來,清清喉嚨。
「看著我!」
「菲爾。」
「你叫什麼名字?」
「閉嘴!閉嘴!」
西蒙的努力全都白費了;這陣哄笑聲殘酷地鞭打著他,他手足無措地縮回自己的位子上。
帕西佛卻忍不住,悲傷的源頭一打開,絕非權威所能制止,即使威脅要揍他也沒用。他嚎啕大哭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哭泣使他挺直身子,就像被釘住一樣。
「你自己說的。你之前說他們做夢尖叫,現在不只是小鬼頭,連我的獵手們有時候也會說,說有某種東西,全身黑漆漆的東西,像是某種怪獸、不知名的動物。你不這麼認為,對不對?聽好,在小島上是找不到大型動物的,除了野豬;只有在非洲和印度那樣的大地方才找得到獅子和老虎——」
雨人扭打起來,海螺被搶來搶去。
一陣表示贊同的耳語聲傳了開來。
「這麼說,這次集會是要把事情說清楚囉。那我告訴你們,這一切都是你們這些小鬼起的頭,說什麼很害怕。怪獸?哪來的怪獸?我們有時候也會害怕,但我們都忍著。拉爾夫說你們在夜裡尖叫亂喊,那不是做噩夢是什麼?不管怎麼說,你們又不打獵,又不搭茅屋,完全幫不上忙,你們全是些愛哭鬼和膽小鬼。就是這麼回事。不管你們多害怕,都給我忍著,就像其他人一樣。」
「事情太多了啦。」
傑克站起身拿過海螺。
「要是傑克當上首領,他會要大家都去打獵,不再管火。我們就真的會在這裡待到死。」
「吹海螺,拉爾夫。」
三個男孩站在黑暗中,努力想表達成人世界裡的尊榮與權威,卻徒勞無功。
傑克咕噥著坐下。
「你剛才跟他打得也不錯啊。」
拉爾夫接著說道:
「我們需要開個會。」
他停了一下,其他小小孩同情地笑了,他們也有相同的恐懼。
「或許他是指鬼魂之類的吧。」
他舉起一隻手。
帕西佛突然表現得很怪異。他打起哈欠,半天不說話,於是傑克一把抓住他搖晃著問道:
嘲笑聲四起,其中還夾雜著恐懼和責難的意味。西蒙張嘴想辯解,可是拉爾夫已經收回了海螺,他只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規矩是我們唯一擁有的東西了!」
「我們必須好好討論,並且確定這裡其實什麼都沒有。有時候我也會害怕,但就像妖怪什麼的一樣,都是胡說八道!一旦確定了之後,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把心思放在火堆等等事情上。」三個男孩在明亮沙灘上行走的畫面掠過拉爾夫的腦海。「然後我們又可以開開心心的了。」
「還有火堆的事,他們不了解嗎m.hetubook.com•com?」
大夥兒沉默了好久,想到有誰會在半夜走到黑暗裡去,都咧嘴笑了。接著西蒙站起來,拉爾夫驚訝地看著他。
拉爾夫急中生智道:
陽光刺著他的眼睛,提醒他時間漸漸晚了,於是拉爾夫從樹幹上拿起海螺,仔細看著它的表面。奶油色的螺身和粉紅色的斑點因為一直暴露在空氣中,而褪成近乎白色,甚至有些透明。雖然是他自己把海螺從潟湖裡撈上來的,卻對海螺懷有一股深深的敬意。他面向會場,把海螺放到脣邊。
「看看我們!我們有多少人?卻管不了一堆冒煙的火。你們不了解嗎?難道你們不知道我們應該……應該誓死保衛火堆嗎?」
「聽他說!他拿著海螺!」
「好極了。我想這裡要不有鬼,要不就是沒有……」
「去你媽的規矩!我們強壯又會打獵!要是有怪獸,我們就宰了牠!我們會把牠團團圍住,揍牠,不停地揍牠!」
「還有一件事。我們選了一個地方當作廁所,就是洗澡潭再過去一段路的那些岩石。這也很合理,因為潮水會把那個地方沖乾淨。這點你們小鬼頭們也懂。」
「所以要記住:上廁所就去岩石那邊;要確保火堆不斷冒煙,作為信號;不要從山上取火下來,而是到山上去煮吃的東西。」
「我們都只能隨波逐流,而事情越來越糟了。以前在老家總有大人在,你只要開口問就可以得到答案。我多希望能在家裡!」
只是,拉爾夫看著領袖的位置,覺得自己不會思考,不會像小豬那樣思考。
「還有在動物園裡——」
「要是我姨媽在這裡就好了。」
「什麼東西是最骯髒的?」
「你也閉嘴!你算什麼東西?光會坐在那裡發號施令,你既不會打獵,又不會唱歌——」
「我是首領。大家選出來的首領。」
「當然沒有。」
「帕西佛.威密斯.麥迪遜,住在漢普郡聖安東尼教區牧師住所,電話、電話、電……」
「我拿著海螺。」
「大家選你又怎麼樣?只會下些沒意義的命令——」
孩子們開始起鬨。
「去你的!」
傑克的臉靠近拉爾夫。
雖然是個小鬼頭,菲爾倒是滿有自信的。他伸出雙手,像拉爾夫那樣捧著海螺,環顧四周,在發言前把孩子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你們幾乎都睡在茅屋裡。今天晚上,除了山姆艾瑞克要到山上守著火推外,你們全都會睡在茅屋裡。但是誰搭了這些茅屋?」
剛開始傑克感到不解而不發一語,爾後他忽然打破沉默,表情生動地說了句粗話當作回答。緊張的氣氛瓦解,孩子們興奮不已。那些已經爬回歪樹幹上的小鬼頭們又倒栽下來,但他們不在乎;獵手們高聲叫喊,開心得要命。
「我們只能讓火堆繼續燃燒。」
「我是個獵手,對吧?」
他支支吾吾地說道。
拉爾夫張嘴看著傑克,但傑克沒注意到。
「安靜!」
「哦,天哪!不要,千萬不要!」
他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傑克的確是個獵手,這點無庸置疑。
「等一等!我是說,總共有三間茅屋,誰是每一間都有幫忙的?第一間大家都有份,第二間只有四個人參加,那邊最後一間是我和西蒙搭的,所以它不太穩固。不,別笑了!要是再下大雨,那個茅屋說不定就會塌掉,而我們需要那些茅屋避雨。」
「傑克!傑克!你沒拿海螺!讓他發言!」
「住口!」
小豬突然尖聲叫道:
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作。隨後拉爾夫朝幽暗中看去,數著舉起的手,淡淡地說道:
是莫里斯解救了他們。他大聲喊道:
「什麼地方?」
「我們吃野豬。」
嘰嘰喳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隨後又安靜下去。
在落日餘暉下,好多雙手都伸著要拿海螺;拉爾夫緊抓著海螺,跳到樹幹上。
「因為不合理。有鬼怪又有房子、街道、電視等等東西,這樣不合理。」
他想了想,提出問題。
「誰認為有鬼?」
「我不曉得,或許是因為你要他管火;還有,你是首領,而他不是。」
「規矩!」拉爾夫喊道,「你破壞了規矩!」
每根樹幹前的草皮都被磨得光禿禿的,但三角形中央的野草卻長得很高,沒人踩踏過。此外,三角形頂端的野草也長得很密,因為那裡沒有人坐。在集會區的四周,紛立著灰色樹幹,它們或直或斜,支撐著低矮的葉冠。再過去的兩側是沙灘、背後是潟湖,前面則是海島漆黑的本體。
大夥兒打了個冷顫,彷彿有冷風吹過。
「是某個我知道的地方,在叢林裡。」
拉爾夫慎重地把海螺放到身旁的樹幹上,表示他的發言結束。陽光從水平方向照射過來。
「你在說什麼?誰說過什麼動物了?」
獵手們忸怩地咯咯笑著,拉爾夫激動地轉向他們。
他繼續解釋道:
「沒有鬼,我投票贊成沒有鬼!」
傑克語帶尖酸地模仿拉爾夫。
眾人低聲表示同意。
「要是你現在不吹,我們也很快會變成動物。我看不見他們在做什麼,但我聽得見。」
「那實在太骯髒了!要是你們急著大小便,就應該走到岩石那邊去,懂嗎?」
「怪獸能住在哪裡呢?」
一陣耳語聲,幾乎可以說是哀怨聲,響起又消失。傑克停止削木頭;拉爾夫兀自說了下去:
拉爾夫擋在中間想https://m.hetubook.com.com推開他們,結果胸口挨了一拳。他從拿海螺的人手裡搶回海螺,氣喘吁吁地坐下。
大家慢慢安靜下來,最後終於一個個坐下。拉爾夫從樹幹上跳下來,用平常的語調說到:
小鬼頭們把帕西佛推到前面,然後就留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帕西佛站在草長及膝的三角區域中央,看著自己被淹沒的雙腳,試著想像自己是在一個「帳篷」裡。拉爾夫腦中閃過另一個小男孩像這樣站著的畫面,他趕緊把它抹去。拉爾夫早已把那件事埋入心底、驅出腦海,只有偶爾像這樣真實的景象出現在眼前,才讓它浮上心頭。他一直沒有再點過小鬼頭的人數,一方面是因為沒辦法點到全部的人,一方面是因為拉爾夫知道小豬在山頂上提出的問題的答案。有金髮、黑髮、長了雀斑的小男孩,全都髒兮兮的,但他們臉上都沒有大塊斑點,也沒有人再見到那張長了紫紅胎記的臉。拉爾夫想起那次是小豬又哄又唬才讓小鬼頭說話的,他對小豬點點頭,默認他還記得那件不能說出口的事。
他停頓一下。
「我拿著海螺!」
孩子們不斷跳著、唱著,直到筋疲力盡,無法唱出歌詞,只能哼著旋律。
「是我,西蒙。」
正值漲潮,在靠近棕櫚樹林、高低不平的白色海岸邊,只剩下一條狹窄的海灘可以行走。拉爾夫選擇走這條路,因為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只有在這條路上,他才能放心行走,不必注意腳下。走著走著,他突然震驚地領悟到,自己非常厭倦島上的生活;這種毫無計畫、時時刻刻如履薄冰的日子。拉爾夫停下來,看著沙灘,想起第一次探險的熱情,彷彿是歡樂的童年回憶,他自嘲地笑了笑。隨後他轉過身,朝平臺走去,陽光照在他臉上。開會的時間到了,他一面走進光影斑駁的樹蔭下,一面思考他要說的重點。這次絕不能出錯,絕不能再天馬行空地亂扯一通。
「繼續當下去。」
「我們全都得到岩石那邊去大小便,這個地方越來越髒了!」他暫停下來。孩子們隱約察覺到是重要的事,全都屏息以待。「另外,關於火堆。」
小豬取下眼鏡,眨了眨眼睛。夕陽沉入地平線,就好像電燈被關掉一樣。
拉爾夫輕輕晃了一下海螺,眼神空洞地看著人群後方;他想起怪獸、蛇、火堆,還有恐懼。
「我?為什麼恨我?」
「放屁!」
他在幽暗中看到旁邊白色的海螺,一把從莫里斯那裡搶過來,並拚命吹了起來。大家嚇得安靜下來。西蒙靠拉爾夫很近,他把手放到海螺上。西蒙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但在大庭廣眾下說話,對他來說是件可怕的事。
這下小鬼頭們也無法再沉默了。這哭聲讓他們想起自己悲傷的過往,又或許是感同身受。他們滿懷同情地哭了起來,有兩個哭得幾乎跟帕西佛一樣大聲。
「我不曉得,」西蒙說道,心跳快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可是……」
這個噩夢是如此鮮活逼真,彷彿真的發生過,感覺非常恐怖,大夥兒都默不作聲。在白色的海螺後面,只聽見那孩子的聲音還在嘰哩咕嚕地說著:
傑克站起來,陰沉地繃著臉,伸出雙手。
「你閉嘴,西蒙!你剛才就不能說這裡沒怪獸嗎?」
莫里斯開口了。他說得非常大聲,把大家嚇了一跳。
「烏賊不會從水裡跑出來!」
「不會砸碎我的眼鏡——」
「我的意思是,傑克說,是人都會害怕,所以你們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他說這個島上只有野豬,我倒希望他是對的,他不知道,我是指他沒辦法完全確定。」莫里斯喘了口氣,「我爸說有某種東西,牠們叫什麼……會噴出墨水的……烏賊!牠們有幾百碼長,能吃下整條鯨魚。」他又暫停一下,開心地笑了笑。「我當然不相信有什麼怪獸,就像小豬說的,這是科學的時代。但我們不確定,對嗎?我是指沒辦法完全確定——」
他停了下來;回想這件事讓他有點害怕,卻又因為自己的故事引起大家的驚駭而得意。
「我還沒講完。」
拉爾夫顫抖著朝小豬靠近,兩人突然撞在一起,彼此都嚇了一跳。
「你們都睡著了,那裡什麼人都沒有。誰會大半夜的到樹林裡去閒晃?有誰做過這種事?有誰半夜離開過茅屋嗎?」
「還有件事。上次我們差點把整座島給燒了,然後又浪費時間滾石頭、升火煮菜。現在既然我是首領,我要訂下一條規則:從今天開始,除了在山上,別的地方一律不准升火。」
「我要……到一個……一個地方去。」
還是傑克為大家解答;他以一種輕蔑的語氣說道,聽起來有點滑稽,卻很肯定。
「他們會造一艘船——」
「還有一件事。」
「但願我父親……哦,那又有什麼用?」
「我們需要開個會,不是為了好玩,也不是為了從圓木上摔下去大笑,」坐在那根歪樹幹上的小鬼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咯咯笑了起來,「更不是為了開玩笑,或是為了……」他舉起海螺,努力尋找一個有說服力的字眼,「耍小聰明;不是為了這些,而是為了把事情弄清楚。」
接著不知道是誰小聲地說了一句。
「我們是什麼?是人?是動物?還是野蠻人?大人們會怎麼想呢?你們跑去抓野豬,因而讓火熄滅了,而現在又——」
「是誰https://m.hetubook•com•com坐在那裡?」
坐著的孩子之間爆出一陣半是好笑、半是譏笑的聲音。小豬低下頭,匆匆接著說:
他嚎叫一聲,躍下灰白的沙灘。平臺上立刻爆出一陣喧譁、騷動、爭奪、尖叫和大笑聲。大夥兒四下散開,亂紛紛地從棕櫚樹林跑向海邊,又沿著海灘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拉爾夫感覺海螺碰到自己臉上,便把它從小豬手裡接過來。
「你的肚子才大痛呢。」
「他是去大便啦。」
「野豬。」
「把海螺還給我!」
傑克也站了起來,帶著一股無名火說道:
拉爾夫不耐煩地打斷他。
「你叫什麼名字?」
小豬緊緊抓住拉爾夫的手臂。
「那怪獸呢?」
「小豬!」
笑聲消失了。拉爾夫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黑色的身影面對潟湖。大家的目光隨著他望過去,看著潟湖之外、浩瀚無際的大海,思索著:在那深不可測的深藍海水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可能。他們默默傾聽著風吹過樹葉的颯颯聲;傾聽從礁石處傳來輕微的海水拍擊聲。
「你們全都記住!」
一縷頭髮又滑了下來,遮住他的視線。
「你們笑完了嗎?那我們可以繼續開會了吧。還有那些小鬼頭,你們再爬上那根歪樹幹也會馬上摔下來,乾脆坐在地上聽吧。我是說不管什麼毛病都有醫生可以治,就連心裡的毛病也有醫生。你們真的以為我們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嗎?這是——」小豬進一步解釋道,「科學的時代。再過一兩年戰爭就會結束,而人類將可以往返火星。我知道這裡沒有什麼有爪子的怪獸,而且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現在大家都隨地大小便,甚至就在茅屋和平臺旁邊。尤其是小鬼頭們,你們一邊吃野果,又急著要上廁所——」
那個世界;那個合理且秩序井然的世界悄悄溜走了。曾經有過黑白分明的世界,可如今……船已經開走了。
拉爾夫躁動不安。麻煩的是,你是首領,你就得思考,你就得聰明點。而且時機很快就會過去,你必須迅速做出決定。這種情況迫使你動腦,因為思想很可貴,它會決定結果……
喧譁聲四起。人人都搭過茅屋,拉爾夫不得不再次揮動海螺。
小豬從拉爾夫手中奪過海螺,尖聲說道:
「我拿著海螺!」小豬忿忿不平地說道。「拉爾夫,他們應該閉嘴,不是嗎?都閉嘴,你們這些小鬼頭!我的意思是我不認為這裡有什麼好害怕的,森林裡沒有恐怖的東西。為什麼?因為我去過森林裡!你們之後又會說有鬼魂幽靈之類的了。我們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既然知道,就該有人來糾正。」
「要是他們能捎個消息給我們就好了。」拉爾夫絕望地喊道。「要是他們能送我們一些大人的東西……一個信號或什麼東西都好。」
「還是讓我們聽聽那個說有怪獸的小鬼頭是怎麼說的吧,或許我們可以讓他知道他的害怕有多愚蠢。」
「坐下!」
「我說那太髒了!」
「對,你總是護著小豬——」
他等到平臺上一片安靜才繼續開口。
「你叫什麼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這天傍晚,拉爾夫不得不重新調整他的價值觀。小豬會思考;他會用他那胖腦袋瓜一步步推敲,但小豬不是當首領的料。儘管他的樣子可笑,他卻有頭腦。拉爾夫現在是思考的專家了,而且能看出別人的想法。
小豬靠得很近,拉爾夫連他鏡片的閃光都看得見。
「太多人搶著說話了,」拉爾夫說道,「要是我們不遵守規則,就沒辦法好好開會。」
「為什麼沒有?」
但傑克仍大聲反抗。
「怪獸要真能躲在這座島上,」小豬譏諷地說道,「那牠還挺聰明的呢。」
孩子們都在等待開會,見狀趕緊跑過來。一些孩子們知道不久前有船經過海島,但火卻滅了;他們知道拉爾夫正在生氣,都乖乖的不敢吵鬧。還有些孩子,包括小鬼頭們,不知道那件事,但也感受到會場的嚴肅氣氛。會場很快就擠得滿滿的;傑克、西蒙、莫里斯和大多數獵手坐在拉爾夫右邊,其餘的坐在左邊,暴露在陽光下。小豬也來了,他站在三角形區域的外面。這表示他想聽,但不準備發言;這也表示他不贊同這個會。
「大人懂很多,」小豬說。「他們不怕黑暗。他們會聚會、喝茶、討論,然後解決一切問題——」
拉爾夫伸手去拿海螺,小鬼頭坐了下來。
「去你的怪獸!」
「我一個人走過來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知道我們需要什麼,所以開個會把事情說清楚。現在我先發言。」
「會!」
「不會!」
「他們不會吵架——」
「我拿著海螺!我不是在講怕不怕,我是在講怪獸。你們要怕儘管去怕吧,可是說到怪獸……」
他把海螺舉起來一陣子。
「好,我獨自走遍了整座島,要是有怪獸我早就碰到了。害怕是因為你們膽小,但森林裡並沒有怪獸。」
拉爾夫不安地動了動。
拉爾夫站在孩子們集會的三角形區塊中;雖說是三角形,卻跟他們做的任何東西一樣,粗糙且不規則。三角形的底線,也是拉爾夫專屬的位置,是一根大樹幹。枯死的樹幹相當大,平臺上不太可能生長這麼高大的樹,也許是被傳說中太平洋上的颶風吹來的吧。這根棕櫚樹幹與海灘平行,當拉爾夫面向小島坐著時,孩子m•hetubook.com•com們看到的是背對著閃亮潟湖的剪影。三角形的兩邊並不均等,右邊是一根樹幹,表皮被好動的孩子們磨得光滑,且不如首領坐的那根大,坐起來也沒那麼舒服。左邊則是四根小樹幹,其中離最遠的那根很不穩定,要是有人坐得太靠後面,樹幹就會滾動,讓五六個孩子向後栽到草地上;集會往往會被這時的大笑聲打斷。現在,他沒看到任何人想到搬塊石頭擋住樹幹,不讓它滾動——他自己沒有,傑克沒有,小豬也沒有。於是他們只好繼續忍受那根搖晃的樹幹,因為、因為……拉爾夫又陷入沉思。
拉爾夫的思緒亂成一團,找不到適當的詞句可以表達他的想法。他皺緊眉頭繼續思索著。
「他說什麼?」
舞跳完了,獵手們都回到茅屋裡去了。
「小豬說得對,拉爾夫。不是你就是傑克,所以繼續當下去吧。」
「傑克到處都去過了——」
「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你們選我當首領,就得照我的話去做!」
西蒙在黑暗中動了一下。
「還有嗎,小豬?」
這些話彷彿深植於他悲傷的源頭,小鬼頭流淚了。他皺起臉,淚如泉湧,嘴巴張成一個方形的黑洞。起初他強忍著不出聲,就像是個象徵悲傷的雕像,但隨後他放聲痛哭,哭聲像海螺聲那樣又響又長。
「別再說這種話了!麻煩事已經夠多了,拉爾夫,而我也快受不了了!要是真有鬼的話——」
從海灘上傳來模仿打獵的聲音、歇斯底里的笑聲,以及讓人打從心底感到恐怖的聲音。
「我想說的是……也許怪獸就是我們自己。」
「除非我們害怕的是人。」
又發生了短暫的爭奪,微微發光的海螺上下晃動。拉爾夫一躍而起。
「可是你講個沒完!」
傑克清清嗓子,然後若無其事地說道:
夕陽西下,他頓時意識到事情緊迫,因而加快了腳步,揚起一陣微風吹在臉上,也讓灰襯衫緊貼在胸前,伴隨著新的領悟,他發現胸前的衣服硬得像紙板一樣令人難受;還有短褲磨損的邊緣在大腿上留下一塊粉紅色的擦痕,也讓他很不舒服。拉爾夫心頭一震,他意識到骯髒和腐朽;他是多麼討厭必須不斷拂去遮住眼睛的亂髮、多麼討厭每天太陽下山後,嬉鬧著滾進枯葉堆裡睡覺。想到這裡,他邁開腳步跑了起來。
他又停下來,思考著下一個重點。
「昨晚我做了個夢,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跟某個東西打了起來。我自己一個人在茅屋外面,跟那個東西搏鬥,就是樹上那些彎彎曲曲的東西。」
「我很害怕,就嚇醒了。結果發現自己站在茅屋外面,四周黑漆漆的,那個彎彎曲曲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可他是、他是傑克.墨里杜啊!」
「我怕他,」小豬說,「所以我了解他。要是你怕一個人,你會恨他,卻又忍不住想著他。你會騙自己,說他其實還不錯,但每當你見到他,就會像氣喘病發作似的喘不過氣來。我告訴你,他也恨你。」
「這下可好,」拉爾夫說道。「只剩我們三隻瞎了眼的老鼠。算了,我放棄。」
小鬼頭們開始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隨後有一個站了出來。
「傑克!」
「也許怪獸就是……鬼魂。」
「但如果這些道理在島上行不通呢?會不會有什麼東西正在觀察我們,伺機而動?」
「小豬拿著海螺。」
「要是你們肚子痛,不管是小痛還是大痛——」
他又停了下來。這次精心計畫的大會泡湯了。
「恐懼就像做夢一樣,傷不了你們的。在這座島上沒有什麼可怕的怪獸。」他的眼光掃過一排低聲說話的小小孩。「要是真有東西找上你們,那也是你們活該!你們這些沒用的愛哭鬼!這裡沒有任何動物——」
小豬跪下,手裡拿著海螺。
拉爾夫轉向首領的位置。他們從沒在這麼晚開過會,沒想到這個地方此刻看起來會如此不同。平時綠葉蓋下方閃耀著金色的反光,把他們的臉照得下明上暗,拉爾夫心想,就像雙手拿著手電筒從下往上照一樣。可是現在陽光從旁邊斜射進來,陰影也就變得和臉的輪廓一致。
莫里斯裝作跌倒在地。他揉揉臀部,又坐到那根歪樹幹上,然後翻倒在草地上。他扮小丑扮得很糟,卻吸引了帕西佛和其他小鬼頭的注意,他們吸吸鼻子,笑了。不一會兒,他們全都笑得東倒西歪,最後連大孩子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扯扯身上僵硬的灰襯衫。
大家竊笑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們可能會變成某種……」
但那個小鬼頭卻執拗地搖著頭。
「他說野獸是從海裡來的。」
「大人們會怎麼說呢?」小豬又喊道。「看看他們那個樣子!」
一場風暴爆發了。
他舔舔嘴脣。
拉爾夫在暮色中凝視著那個小小孩。
「住口,你這個胖懶蟲!」
「現在你必須強硬一點,叫他們照你的話做。」
沒有人說話,一張張看向拉爾夫的臉都非常專注。拉爾夫揮動海螺。他知道像這樣的基本聲明至少得說兩遍,才能讓每個人都聽懂。發言的人必須坐著,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海螺上,講起話來要鏗鏘有力。他在腦中思索著簡單的語句,好讓小鬼頭們也能明白會議的內容。或許過一會兒,那幾個老愛爭論的人——傑克、莫里斯、小豬——便會使出全力來扭轉會議的方向,但在會議一開始必須把要討論的主題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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