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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孤雛

作者: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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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十六章

第六部

第十六章

房間小而狹長。室內沒有窗戶,不過隔間並未連上天花板——最上面留了一英尺左右的空間,裝有鐵網——作為採光與空氣流通之用。儘管如此,小隔間裡還是又悶又暗,就連外頭午後高照的豔陽,也只在地上映出鐵網詭異的圖案。床上躺著的人似乎還在睡覺,不過等我站到床與牆之間,他動了動腿。獨眼人咕噥了幾句話就走掉,並把門關上。
「多謝,不用了。探長,我這麼說吧,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您的英勇事蹟就讓我十分景仰。」
※※※
這種場合裡,賓客似乎都遵守上海另一個特有的習俗,那就是甜點一上——甚至還等不及好好吃完——就離開原先排定的座位,四處找人交際。毫無疑問,我心想等這一刻到了,我就可以過去跟莎拉聊聊。然而等到甜點終於上桌,我卻給坐在我身邊的女士纏住了,她想跟我解釋關於中南半島政局的細節。我才甩掉她,主人卻又站出來宣布「餘興節目」的時間到了。他繼續介紹第一位演出者——有位弱不禁風的女士從身後的桌位走出來,到眾人面前朗誦一首有趣的詩,顯然寫詩的人就是她自己。
「克里斯多夫,過來這裡。無妨的。我不會對你怎樣。不過,我希望我們的話只有我們倆聽得見。」
「老實說,探長,您可以給我更有用的東西。我今天來找您,是因為我相信您能提供我一條關鍵線索。一九一五年春天,您承辦了一個案子,是福州路上一家名叫『五城樓』的餐廳裡發生的槍擊事件。三人喪命,多人受傷。您逮捕了兩名涉案人。在警局的記錄裡,這件事稱做『五城樓槍擊事件』。這案子也許事隔多年,這個我也明白,不過孔探長,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此事?」
「你到底做了什麼安排?」
「究竟什麼事情會來不及呢?」
也許只是一時衝動;也許是回想起我們把希索爵士從賭場帶回的那夜分手的情景;總之,我忽然伸出手,雙手握緊她的一隻手,親吻了她的手背。之後,我記得我抬頭看著她,仍然抓著她的手,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很可能傻笑了一聲。最後,她輕輕地把手抽走,撫摸我的臉頰。
「這事如果發生也不會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不過我想他還是會震驚吧。你聽了會吃驚嗎?克里斯多夫。」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日.上海.華懋飯店
「你的意思是,跟你去澳門?明天就跟你一起走?」
「真不好意思,」——我笑了一聲——「這麼做實在沒什麼幫助。」我接著說:「就算你剛才說的那番話沒有錯,即使如此,事情對我也沒那麼容易。因為,你知道的,還有珍妮芙。」
「那棟房子。讓我想想。」老人專注地闔上眼睛,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五城樓槍擊事件』。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真對不住。那房子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來不及……呃,我不知道嘛。我只知道我已經浪費了許多年尋尋覓覓,尋找我必須費盡心血才配得到的獎品。可是現在我不希罕了,現在我要別的東西,我要能給我溫暖與庇護的東西,無論我做了什麼事,變成什麼樣的人,都能接納我的東西。永遠都存在的東西,永遠,像是明天的天空。這就是我現在要的,而且我認為你應該也想要。可是再拖下去,馬上就要來不及了。我們會因為太僵硬而無法改變。如果現在不把握,你我以後永遠也不會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機會了。克里斯多夫,你跟那棵可憐的樹有仇嗎?」
接著有位高大的紅臉男士——我後來得知他是匯豐銀行的董事——走到眾人前面,他晚宴的短外套外面還套了一件短袍,他展開手上捲著的東西,讀一篇從各個層面諷刺上海生活的長篇大論。幾乎文章裡提到的所有人事物——某些人、某些夜總會洗手間的擺設、某些官場上爭逐名位的軼事——我完全沒有概念,可是房裡的每一個角落很快就充滿了笑聲。到這時候,我四處尋找莎拉的蹤影,結果看到她在另一個角落裡,和一群女士坐在一起,跟大家笑得一樣開心。她身邊的女士,顯然喝了不少,放聲狂笑,幾近失態。
說到這裡,我心裡鮮明地想起上次我們交談的情景,當時我們在校園後區某間溫馨的小會客室道別,一個溫柔的英國春天午後,陽光照在橡木牆板上。我忽然想起了她的表情,她先聽我把話說完,想了想之後,體貼地點點頭,接著又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話。
「我讀過那些資料,真是佩服,佩服。」
「唉,該想的我都想過了。沒有用的。就算希索明天就願意回英國也一樣。再說,他在這裡輸了不少錢。他決定翻了本才回國。」
「沒錯。我個人以為,那正是家父母被挾持的地方。」
在我身後,也許在兩、三間房外,有人咳嗽咳個沒完。孔探長陷入沉思,接著說:「『五城樓』的案子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還算風光。即使像現在這樣臥病在床,我有時還是會想起這個案子。」
她後面又有位先生清唱了幾段吉伯特與沙利文的輕歌劇,我推斷我周遭的人,大半都是有備而來。客人一個接一個上場,有時三兩成群;還有情歌清唱與講笑話。風格總是戲謔輕浮,有時甚至還開黃腔。
不過幾天之後,我心中隱隱期望她能就那天晚上的事給我一點回應。只是這段期間,我又把全副精神投注在調查工作上,直到我在華懋飯店的餐廳裡收到了那張紙條,我還是完全沒有聯想到先前那天晚上的事情,登上大階梯時,心中還在納悶,怎麼會是她想要見我。
「是啊。這幾個晚上都平平靜靜的。」
「就目前而言,我的錢還走不了那麼遠。我打算先去澳門。到了那裡,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老實說,就是這樣,我才必須跟你談談。克里斯多夫,我承認,我有點害怕。我不要一個人去那兒單打獨鬥。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真有此事?」老人含笑搖搖頭。「果真如此。那麼,我就更不好意思了,我什麼也沒能招待您。您不要茶,也不抽菸?」
「我誠摯希望如此,」我說:「畢竟您曾是上海警界的頂尖警探。」
「原來如此。希索呢?他知道你的想法嗎?」
「我看得出來,這趟上海之旅並未完全如你所願。我也替你難過。」
「你聽我說。仔細地聽我說,我們一步都不能出差錯。行李至多一只手提箱。不要託運任何皮箱。我在澳門已經有一些錢,需要什麼可以到那邊再買。我會派人來接你,一個司機,明天下午三點半。我會找個信得過的人,不過還是小心點好,沒必要說的話,一句都別說。他會帶你到我等候的地方。克里斯多夫,你看起來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到了頭。你不會讓我失望吧?告訴我。」
「謝謝你,克里斯和_圖_書多夫,」她輕聲說:「謝謝你答應我。感覺一切事情都忽然改觀了。不過你現在得走了,別讓人看到我們在這裡。走吧,趕快走。」
他又想了一會兒,接著再度搖頭。「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這腦筋,它不是很正常。有時候我什麼都不記得,連前一天的事都記不住。不過;我還是會再想想,看能不能想得起來。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我一覺醒來就想起什麼也說不定。班克斯先生,實在很抱歉。但此時此刻,我什麼事也記不得。」
「那麼,您也許記得您審問過一位嫌犯,後來您斷定他並未涉及槍擊案情。根據記錄,那個人叫韋強。您問他『五城樓』的案情,他卻供出其他完全不相干的事。」
「噢,克里斯多夫,我們兩個真是一樣可悲。我們不能再這樣子想事情了。否則我們將會一無所有,最後我們有的,就是再多嘗一些過去這幾年的經歷。多嘗幾年寂寞,多過幾天空洞的人生,永遠只知道自己做的還不夠。我們現在必須把這些全都拋開。放下你的工作,克里斯多夫。你已經耗費夠多生命在這上頭了。我們明天就走,別再浪費任何一天,再耗下去可就來不及了。」
莎拉所指的樓梯間的平台,其實相當寬闊,上面疏落有致地排放著扶手椅、茶几以及棕櫚盆栽。尤其在早晨,一扇扇的大窗戶敞開,吊扇呼呼地轉著,可以想像那裡會是客人看看報紙、喝杯咖啡的好地方。然而到了晚上,這地方卻冷冷清清,也許跟物資短缺有關,這裡沒有點燈,只能借樓梯間的燈光,還有從底下的港堤透過窗戶照上來的光線。那一夜,除了莎拉,這個地方空無一人,我看見她人在大片的窗玻璃前有如一幅剪影,向外凝視著夜空。我走向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聽到聲音轉過身來。
「可是你要去哪兒?你要回英國嗎?」
「您絕無疏忽之處,」我說。「容我重申,我讀過報告,對您真是佩服之至。您的手下沒有到那裡搜查,是因為受到警界裡更高層人士的阻攔。那些人,我們現在已經查出來,他們受到犯罪集團的賄賂。」
我想,聽到她說這些話,出乎我意料之外;不過我現在還記得,那時最強烈的感受,是一種幾乎觸手可及的感覺,是一種得到慰藉的感覺。一點也不假,有那麼一兩秒,我彷彿一個久陷暗室的人,忽然走到陽光之下,走進和風之中,一時之間頭暈目眩。彷彿她這些提議——我知道她只是一時衝動——包含了巨大的權威,帶給我從來不敢奢望的特權。
等我回到公共租界,已是傍晚。我相信我在房裡花了一個鐘頭左右,重溫我做的筆記,想把跟老警探會面的失望拋諸腦後。八點過後我才下樓吃晚餐,在那華麗的餐廳裡,坐在我常坐的角落。我記得那天晚上我胃口不太好,我才想丟下主菜不吃,回樓上工作去,這時候侍者卻送來莎拉的紙條。
「就怎樣呢,克里斯多夫?」
然而正當這種感受襲上身來,我想我同時也心生警覺,會不會她對我說這些話,目的是要試探我。我記得我最後的回答如下:
儘管老探長的身體已如一只鬆垮的皮囊包著散骨,此刻他的雙眼卻充滿生氣。「一點也沒錯,」他說:「他跟槍擊無關。不過他一害怕就說個不停。他什麼都招。我記得,他招認他幾年前參加過一個綁架集團。」
「原來如此。」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試著消化這個龐雜的想法。
https://m•hetubook•com•com探長面露笑容。「如我說過的,那是我事業上最風光的日子。別人辦不出來,我才來接手。全城的人都在談這件事。我才花幾天就逮捕了那些殺手。」
「對不住,先生」——他的英語,聽起來還算流利——「我這兒沒有茶水可以招待。」他咕噥了幾句中文,在毯子底下動了動他的雙腿。接著他似乎覺得自己失禮了,又說:「對不起。我身體不舒服。不過我很快就可以恢復健康。」
「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悄悄說:「這可不簡單,不過再難的事也都解決了。」
「上海之行本身還不算什麼。」她笑了一聲便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我試著去愛希索。我費盡了力氣。他人不壞。你看到他在這裡的德性,恐怕不會同意我的說法。可是他原先不是這個樣子。我也有自知之明,變成這個局面,我要負大半責任。他人生走到這個階段,需要的是休息。可是我的出現讓他覺得自己還得有所做為。這是我的錯。我們剛到的時候,他確實努力過,賣命地苦幹。但這實在不是他能力所能及,我想事情就是這樣,他就是這樣垮了。也許我一走,他就有辦法振作起來。」
「沒有,還好。就我看到的這一切,我多少猜到會有這樣的可能。不過在走這步險棋之前,你確定沒有別的……?」
「探長,請您再仔細想一想。甚至只要想出在哪一區也行。比方說,是不是在公共租界裡頭。」
不過這時候老人專注地盯著我看。最後他緩緩說:「那棟房子。我的手下沒有搜查的那棟。那棟房子。您是說……?」
咳嗽聲又再度傳來。孔探長沉默了一會兒,才再抬頭看我,緩緩說:「您是來找我幫忙。您來是要我幫忙找到這棟房子。」
有位削瘦的獨眼中國人帶我進去。今天回想起來的籠統印象,是低垂的天花板、深色潮濕的木頭與尋常聞見的陰溝味道。不過那地方看起來倒還算乾淨;走到一處,我們得繞過三位趴在地上的婦女,她們辛勤地刷著木頭地板。到了這棟建築物的後段,我們來到一條走廊,一長排都是門。這讓我聯想起馬廄,甚至是牢房,其實這些小房間,竟然都是客房。獨眼人敲敲其中一個門,不等回應就把門打開。
我想到我可能會害她遭人指點,隨即退回原座,而且當晚確實沒再靠近她,直到賓客彼此告別,漸漸散去,我才在花房的玄關,當著許多離去的賓客,跟她行了個相當正式的告別禮。
我這才發現,我不知不覺把身旁棕櫚樹的葉子一片片撕扯下來,丟在地毯上。
「那最後一棟。您從來就沒有看到過調查報告。」
「我知道,孔探長,您分內該做的事,一定絲毫不含糊,這毋庸置疑。只不過您當時的目標是槍擊事件。倘若您沒把精力花在橫生的枝節上,這也是理所當然。我想說的是,如果當時有某些有力人士,出手阻撓您搜索其中一處,或許您也不會太堅持。」
「我是說,好,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一切依你。沒錯,你說的也許是對的,珍妮芙、我們、一切的一切,或許有成功的機會。」
「很不幸檔案給弄得一團糟。市政搞成這副德性,真是可恥。報告有的歸錯檔,有的根本遺失了。最後,我還是決定直接來找您,這樣會比較有用。我知道這簡直不可思議,但我想請教您,是否還記得,關於那棟房子的一點資料或是什麼。」
「沒錯,探長。鄰家的男孩和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淺淺一笑——「我們常常扮演您。您是……您是我們的英雄。」
紅臉先生演出差不多五分鐘的時候——那時大家的興奮似乎有增無減——他連續說了三、四個極其有趣的笑話,整個房裡的人幾乎都放聲大笑起來。正巧在這時候,我又瞥見莎拉:莎拉在人群中,笑得快要沒有力氣的樣子。我之所以再多看她幾眼,是因為我有點意外,她來上海也不過一年,怎麼就已經對上海的社交圈這般爛熟,連這些極其晦澀的笑話也能讓她樂成那樣。正是這個時候,正當我凝視著她思索這個問題,我才赫然發現,她根本不是在笑;她並不是在拭著笑出來的眼淚,是我看錯了,她其實是在啜泣。我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後來,眾人還在大笑,我悄悄起身,穿過人群。我略微閃躲,走到她的身後,此刻我已不再有疑問。在一片歡樂中,莎拉悲不可抑地獨自哭泣。
「對。明天就跟我去澳門。到了澳門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如果你想的話,我們還可以在南中國海上逍遙一陣子。或許我們可以去南美洲,像黑夜裡遁走的小偷。那不是很有趣嗎?」
「可是這個我想過。我已經仔仔細細地想過了。我知道她跟我一定可以做朋友。不只是朋友呢。我們三個,我們可以,呃,組成一個小家庭,就像一般的家庭。我想過這個,克里斯多夫,這對我們來說都很幸福美滿。我們一安排妥當,就把她接來。我們甚至可以回歐洲,像是義大利,她可以在那裡跟我們會合。我知道我會是個稱職的母親,克里斯多夫,我有把握做到。」
「我記得沒錯的話,這案子難倒了兩位比您資深的同仁。」
我漸漸移近,最後到了她身邊。我現在看得見樓下的港堤,一整排路燈標示出了港邊步道的位置。
這位前孔探長骨瘦如柴。臉部和頸部的皮膚皺縮還帶著斑;他的嘴巴鬆弛半開;一條光腿細瘦如棍棒,伸在粗糙的毯子之外,可是我看到他上身穿的內衣,卻白得出奇。他起先沒打算坐起來,只是約略表示知道我的造訪。然而他不像是抽了鴉片或喝了酒還沒醒,於是我表明身分與來意,說著說著,他慢慢懂了,漸漸表現出一些應有的禮貌。
「你知道的,還有珍妮芙呢。」我又說了一次,覺得自己就快要陷入一場綺思夢想之中。「即使此時此刻,她都還在等我呢。」
「我以為有月亮可看,」她說:「可惜沒有。今晚連砲火都沒得看。」
我知道我們在法租界某處,離港口不遠,其他則一無所知。有那麼一會兒司機把車開進窄巷,那裡實在不宜行車,只聽他喇叭摁個不停以驅開行人,我漸漸覺得這實在荒唐,就像有人把馬騎進屋子裡一樣。不過車子終究是停靠下來,司機為我打開車門,手指著「晨欣旅社」的大門。
「太好了,探長。這正是檔案裡記載的。您聽我說,孔探長,有件事非常重要。這個人給了您一些地址。那是他們綁架集團用來藏肉票的地方。」
此刻我把紙條拿在手上。不過是張沒有格線的白紙,上頭潦潦草草寫著幾行字,上半張已經撕去。她寫下這些話,恐怕未經斟酌;上頭只寫著要我立刻到三、四樓樓梯間的平台去見她。如今回頭看這件事,跟一周前在東尼.凱西克他家發生的那樁小事,兩者之間的關係顯而易見:也就是說,要不是我們之間發生了那件事,她可能根本不會寫這張紙條。說來奇怪,侍者剛遞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紙條時,我並沒有多想,我在那兒多坐了一會兒,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那樣召喚我。
「真的?您實在太抬舉我了,先生。我那時還算稱職就是了。」他忽然用力一撐,坐了起來,把一雙赤腳小心翼翼放到地上。或許是為了遮羞,或許是因為怕冷,他還是用毯子圍在腰腹一帶。「可是到頭來,」他繼續說:「這個城市會打敗你。每個人都背叛朋友。你信任別人,最後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在收幫派的錢。政府也是個幫派。警探在這種地方,如何善盡自己的職責?我這兒說不定還有菸。您要不要抽支菸?」
我得在這裡說明一下,自從在鴻運宮的那個晚上之後,我又遇到她三次。其中兩次有旁人在場,我們只打了個照面,幾乎沒說什麼話。第三次也一樣——在怡和洋行董事長凱西克先生家的晚宴——我想我們又是在公共場合,所以幾乎沒有交談;然而,事後看來,我們在那裡的相遇,可說是某種相當重要的轉捩點。
孔探長原先盯著天花板下的鐵網邊嗡嗡縈繞的蒼蠅,現在慢慢把目光移降到我站的地方。「確實如此,」他平靜地說。「可是班克斯先生,我們已經把那些房子徹底查過。他提到的那些綁架案,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們在那些房子裡沒查出什麼可疑線索。」
老警探再度陷入沉思。過了半晌才開口說:「是有那麼一棟。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的手下曾向我呈報結果。所有別的房子,總共七棟,我都收到回報。我記得當時確實有點不對勁。這最後一處沒有報告。我的手下受到干預。沒錯,我記得當時就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就是警探的直覺罷。您懂我的意思吧?先生」
「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我暗自思忖了一會兒,然後回答:「很好,就這樣吧。」
一說完這句話,我覺得心中一塊重石落地,我幾乎要大大嘆一口氣。此時,莎拉上前一步,深深盯著我的臉看了一下。我甚至以為她要吻我,可她似乎在最後一刻克制住了自己,然後說:
「問題是我在這裡的任務未了。我得先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好。畢竟全世界正走到大難的邊緣,假如我這個時候一走了之,世人會怎麼看待我?既然說到了這個,到時候你又會怎麼看待我?」
「我想也是。」
「希索說雙方的士兵都打累了。」
「不,不會。我會準備好。明天三點半。別擔心,我會……我會跟你到天涯海角,不管你要到世上什麼地方,我都跟你一起去。」
「正是,先生。不過如您所說,那實在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您懂吧,『五城樓』的事情可大了。鬧得滿城風雨。搜捕殺手的行動持續了好幾周。」
「一切。證件、船票,一切。我沒辦法在這裡再待下去了。我盡全力了,現在我身心俱疲。我要離開了。」
由於我從她身後靠近,我遞上手帕給她時,她嚇了一跳。接著她抬頭望著我,她凝視著我——看著我約莫四、五秒——目光中除了感激,還有類似疑問的眼神。我傾身向前,以便把她的眼神看清楚些,可是她接過手帕,卻轉身面向紅臉先生那邊。又是一陣歡笑響遍房裡,莎拉也跟著笑了一聲,儘管她拿手帕壓在眼角,還是看得出她在強顏歡笑。
那天晚上,我到得遲了些,等我被領進凱西克先生寬廣的花房,六十多位賓客早已在不同樹蔭花間的幾張桌子邊坐定。我看到莎拉在房中遠處——希索爵士沒來——不過我看得出她還在找自己的座位,因此我並不打算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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