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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孤雛

作者: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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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十七章

第六部

第十七章

他的身子低到櫃台底下,我趁此機會看了看窗外街上的狀況。兩位黃包車夫還在那兒談笑,看到那位年輕人還在車上,我的心也就安了。正當我懷疑事情是否出了大差錯,一曲溫馨慵懶的爵士樂在店裡蕩漾開來。咪|咪.強森的歌聲出場,我想起這首歌在幾年前讓倫敦所有的夜總會都為之瘋狂。
吃著午餐,我發現自己回想起那個夏日午後,跟珍妮芙在學校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想到我們兩人,在那間小會客室裡,兩人各自尷尬地坐在扶手椅裡,陽光在橡木牆板上舞動,從她身後的窗子還可以看見延伸到湖邊的草地。她靜靜聽我解釋,我費盡唇舌告訴她為什麼我非去不可,告訴她在上海等著我完成的任務有多麼重大。有好幾處我停了下來,期望她問我一些問題,或至少說說她的看法。不過每次她都只是認真地點點頭,等我繼續說下去。最後,我發現自己開始重複了,於是我把話打住,對她說:
我才知道那原來是孔探長;他的聲音雖然粗而沉,聽來卻是精神飽滿。
「容我把話說清楚,先生,我是瑞士人。你的國家和我的國家,近期內應該不會陷於敵對狀態。」
「希索呢,他知不知道?」
「聽起來好近。」我說。
「探長,對不起。沒想到是您。請說您想起了什麼。」
「班克斯先生嗎?班克斯先生嗎?班克斯先生,我終於想起來了。」
「確定,先生。那是警察局。」
打包完畢之後顯然還有時間,因為三點半有人準時敲門的時候,我已經坐在椅子上等了好一會兒了。我把門打開,外頭站了一個年輕的中國人,也許根本不到二十歲,穿著長袍,帽子拿在手上。
「等等,那個地方就在眼前了吧。」
「問誰?克里斯多夫,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們不該跟任何人說話。」
這時,他似乎領會了我要求的事情非同小可。他仔細地想了幾秒,接著提筆疾書。他寫滿一頁,又寫一頁。寫了四、五頁以後,他把筆插|進書脊裡一起還給我。我翻翻他寫的東西,看不懂那些中文字有什麼意義。儘管如此,我還是對他說:
年輕人迅速點了個頭——似乎還在生我的氣——接著轉身朝汽車的方向走下山坡。
「真是遺憾。說真的,總得有人教他振作振作。」
「葉辰。您確定就是這個名字?」
「好啦,我來了,」我說:「我只帶了一件行李,如你所堅持。不過顯然你帶了三件。」
「他家就這麼近?」
「可是……天啊!我們真的離開租界了!在閘北區?好啊,你是個笨蛋,你知道嗎?笨蛋!你跟我說房子就在附近。現在我們迷路了。我們可能就在交戰區的邊上,隨時都會有危險。我們竟然離間租界了!你真是個標準的笨蛋。知道為什麼嗎?讓我告訴你。你不懂又要裝懂。你自大又不肯承認自己的缺點。這正是我對笨蛋的定義。典型的笨蛋!聽到沒有?徹頭徹尾的笨蛋!」
「那家商店,」他說,用手一指。「有留聲機的那家。」
「沒有地址,先生。那裡沒有地址。」
這實在很出乎我的預料,儘管人到了上海,我還是常常回想她說的這些話,我還是不太確定,她當日想傳達給我的是什麼訊息。她的意思是,儘管聽我說了半天,她還是認為我不太可能達成我在上海的使命嗎?我還是得回到英國,再耗很多年繼續從事我的工作嗎?同樣地,這也可能只是個不知所措的孩子說的話,她在話裡盡力掩藏心中的不滿,我實在沒有必要如此反覆推敲。儘管如此,那天下午我坐在旅館的花房裡吃午餐時,我發現自己又再次陷入沉思,想著我們最後一次的會面。
「跟希索來這裡的時候,我錯不該把他塞在一大堆東西裡頭。等我打開手提箱,他的手臂已經斷了。我在箱子的角落裡找到他,卡在一隻便鞋裡頭。所以這次,圍巾可以多帶少帶,他則必須獨占一只袋子。實在很和-圖-書可笑。」
這時候一聲巨響震動了車子行進的地面。年輕人不為所動繼續開他的車,不過卻緊張地遙望遠處。
「沒關係,可不可以畫個地圖。寫下走法。什麼都好。請為我做這件事。接著,請你送我到最近的警察局。當然,我一開始就該這麼做。我需要受過訓練的武裝人員。拜託。」
我把筆記本與鉛筆拿給他。前幾頁寫滿了當天早上我所做的調查。他翻過小巧的書頁,直到有空白的地方。接著他說:
「別這樣,我已經道歉了。現在,拜託,請你講講道理。」
「開打了,」他說:「雙方又開打了。」
「我是您的司機,先生,」他輕聲說明。「若有行李,容我來提。」
「是這樣的……嗯,如果我們得再等個幾分鐘,那我先去做一件事。」
路上我沒再說什麼。我們在窄街小巷裡轉來轉去,等他在一條靜謐的後街停下車子,我已經完全不知道我們到哪裡了。
「不會,不會。我完全能理解。艾索伯值得。」
年輕人氣得漲紅了臉,他轉身避開鈔票,彷彿我手中拿的是什麼污穢不堪的東西。他氣呼呼地回到車上,碰地一聲關上車門。
我挺起身子,深深吸了口氣,想想我剛才聽到的事背後的各種可能。接著我再度彎下身子對他說:「我想該由你帶我過去。我是說,坐車。我們必須小心地接近那裡。請你載我過去,不過車子稍微停遠些。只要讓我能清楚看到葉辰家對面那棟房子就好了。你瞭解嗎?」
然而在此同時,當我回顧那天發生的事,我有個極其強烈的印象,很奇特地,我跟我做的事情之間有某種抽離的關係。我在公共租界裡穿梭,跟許多城裡最有名望的人談話,我心中甚至嘲笑這些人回答我問題時的殷殷切切,嘲笑他們一副想要幫忙的可悲模樣。老實說,我在上海待得愈久,就愈鄙視這些所謂租界的領導人物。幾乎我每進行一天的調查,就會多揭露一些他們這些年來的疏漏、腐敗,或者更等而下之的事。打從到了上海的那天起,我從來不曾遇過誰誠實地為自己感到羞恥,也沒人承認若非那些留下來掌權的人優柔寡斷、短視近利,甚至別有居心,這裡的情況根本不會走到這般風雨飄搖的地步。那天早上我去了上海俱樂部,會見三位非常傑出的「菁英」。再次面對這些人的浮誇狂妄,面對他們一再拒絕承認這整件悲劇全是他們的無能所造成,一想到自己就要把這些人從人生裡甩掉,就覺得十分愉快。確實,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非常確信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確定這群人幾乎共有的想法不僅毫無道理可言,根本就應該徹底唾棄——他們竟然認為,化解危機是我一人該獨扛的責任。我可以想見,不久之後,這些人聽到我離去的消息會有多麼震驚——接下來是接踵而來的震怒與驚慌——我承認,想到這些真讓我胸中的悶氣一掃而空。
「我們得繞個遠路才行,」他說:「沒別的路了。」
車子開了約十分鐘,我忽然把身子靠向年輕人,說道:「嗯,對不起。這樣問你不知道有沒有用。不過,不知道你會不會碰巧認識一個叫做葉辰的人?」
「沒,沒有。沒什麼。正好有人對我提起他。沒什麼要緊的。」
莎拉正坐在一只木製行李箱上,一身便裝加上一頂女帽。菸嘴上點了根香菸,儲物櫃般的小房間裡早已煙霧瀰漫。我們四周堆滿了一疊疊的唱片還有一頁頁分門別類裝在紙箱和茶葉箱裡的樂譜。房內並無窗戶,不過我看到一扇通到屋外的後門,此時並未闔攏。
「非常近,沒錯。不過路堵了,所以我們得繞遠路過去。不用急,先生。我們很快就可以到那裡。」
我們走旁邊的一條巷子,不過換了條路似乎讓我的司機有點迷失方向,他轉了幾個彎以後,又停下來倒車,可是這次路並沒有被擋住。其間,我們來到一hetubook.com.com條較寬闊卻凹凸不平的黃土路上,有一側全是破舊的木棚屋。
「沒錯,沒錯。對不起。」
「我在上海沒有留聲機。不過我很喜歡咪|咪.強森。其實幾年前我還聽過她的演唱會呢。」
「可是他應該走了吧。」
我正想著該帶走什麼,卻感到某種詭異的不實感覺襲上心頭。有一度我在床上坐下,望著窗外的天空。我驀然感到不可思議,剛才得到的這條線索,若是早一天出現,就會成為我人生最重要的東西。不過此時此刻,我在腦子裡隨意想想,卻覺得這東西已經像是湮沒在逝去的歲月裡,如果我不願想起就可以將它忘記。
「是啊,是啊。棒極了。我只出去一下子。」
「做一件事?到底是什麼事?」
「不開車了。這裡太危險。戰鬥很近。」
「沒事,沒事。我只是想……我只是希望……」
我們又轉了個彎,進入一條更窄的街道。接著又轉了一次便把車停下。有一刻我還以為到了目的地,不過接著便看到發生了什麼事。在我們前頭的巷道上,有群小孩子想拉住一頭昏頭轉向的水牛。孩童間似乎在爭吵什麼,我看的時候,有個孩子用棍子在牛鼻子上頭打了一下。我覺得混身緊張,想起母親在我小時候不時警告我,這種牛發起火來,可是跟任何蠻牛一樣危險。那頭牲畜還好沒有反應,男孩們繼續爭吵。年輕人徒然按了幾聲喇叭,最後嘆了口氣,只好把車子倒回原來的街道。
「沒錯。呃,我知道他是瞎了,卻不知道他是演員。」
機關槍聲忽然在我們四周迴響,彷彿佐證著他的看法。槍聲聽起來還算遠,不過根本聽不出來處,我們兩人同時環顧四周,覺得自己忽然暴露在山頭上。
「不認識。不過我知道這個人。您對葉辰有興趣嗎,先生?」
年輕人的目光並沒有從眼前的路上移開,我才要再問他一次,他就說了:
「你喜歡咪|咪.強森嗎?」他問。
「葉辰?那是誰?」
「那當然,探長。您真是幫了大忙。」
年輕人露出不解之色。「梅赫斯夫人只說要把您送來這裡。」
「我才說了啊,先生。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就住那裡了。我猜想他在那裡已經住了很多很多年囉。」
「午安,」他操著德國口音說話,從攤在他面前的帳冊裡抬頭瞄了我一眼。接著上上下下把我仔細打量一遍,問道:「你是英國人嗎?」
「都準備妥當了嗎?」我問她。
「我們已經在閘北區了。」
「我想也是。」我忽然笑了一聲。「一切都隨他去吧,我們只管走我們選擇的路。」
「胡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賣關子呢?中國人都是這樣。你迷了路又不承認。我們至少開了……我看,開了一整天了。」
「就這麼辦好了,」我說,從口袋裡取出記事本與鉛筆。「我看得出你不想再扯進這件事裡,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剛才冒犯了你,是我不對。不過你走之前,我想請你再為我做兩件事。第一,我想請你在這裡寫下葉辰的地址。」
「那麼,珍妮芙。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他沒有回應,把車開上一條陡峭的路,路旁是堆積如山的工廠廢料。接著又是一聲巨響,近得嚇人,年輕人把車速減到近乎步行的速度。
那天早晨的情況,如今只剩朦朧的印象。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是,我忽然有個念頭,覺得自己應該以僅剩的時間,把原本計畫在往後幾天達成的任務,盡量加以完成;若不如此便沒有職業道德了。這種態度顯然有些荒謬,然而我並不覺得不妥,早餐過後,我急切地展開工作,在樓梯裡匆匆忙忙地登上爬下,催促司機穿越城裡擁擠的馬路。到了下午剛過兩點我坐下來吃午餐時,我已大略完成了自己原先預定要做的事情,儘管這點今日對我而言已無甚意義,但我必須承認當時對此可是相當自豪。
「這件事嘛,我們想管也管不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
「警察局在這邊,先生。」他又往原先前進的方向走了幾步。他從山脊上,往下指著坡底,約兩三百碼遠的地方,有一片灰色的房子。
「幸好那個嫌犯還給了我們另一條線索。這個葉辰是個瞎子。您要找的房子,就在一個名叫葉辰的瞎子家對面。當然,他可能搬家了,也可能過世了。不過,只要能查出我們當年辦案的時候,這個人住在哪裡……」
「看到了,好。你確定那是警察局?」
「不用英文。我不會寫英文,先生。」
「沒錯,先生。您可以走過去,如果您想坐車,我就載您過去。」
「克里斯多夫叔叔,我明白我自己什麼事都做不好。不過那是因為我還年輕。等我年紀再大一點,或許不用太久,我就會有辦法幫你。我就可以幫你,我保證我會幫你。所以,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請一定要記得好嗎?記得我在這裡,在英國,你回來以後我會幫你。」
「班克斯先生?您聽得見嗎?我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有關我們無法搜查的那棟房子。」
「我們馬上就到,先生。」
「我不認識。許多比較窮的人說地址都不用街名。他們用顯著的地標。那棟我們不能搜查的房子,就在葉辰他家對面。」
「這個袋子裝的是艾索伯。我的玩具熊。他跟了我好久了,一輩子了。很可笑,對不對?」
「可笑?才不,一點也不。」
「請開快一點,我時間不多。」
我不知道我想聽到什麼。不過她又凝視了我一會兒,臉上並無憤怒之情,她回答:
「不用急,先生。」
「他不是什麼知名的演員。葉辰。他以前是演員,好多年前,那時我還是個小孩。」
我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冷靜下來評估情勢。我們已經開上一座小丘,車子現在孤伶伶地停在黃土路上,四周是成堆破碎的磚塊、扭曲的鐵條還有一些看似腳踏車殘留的破爛車輪。我看見年輕人的身影走在山丘上的一條小徑。
「聽我說,你好像沒聽懂我說的話。你是說葉辰,眼睛失明的那位葉辰,他家就在附近?」
「我不是那個意思,真的。我完全明白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切的一切都要小心。不是那樣,別擔心。是那個年輕人。你派來的那位,開車載我來的那位。有件事情我得問他。」
「我們有一些英國來的唱片。例如,我們有張咪|咪.強森演唱〈我眼中只有你〉的唱片。有興趣嗎?」
「你是什麼意思,戰鬥就在附近?」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我們是不是在閘北區附近?」
他小心翼翼的說話方式裡有種東西,讓我覺得這是事先安排的暗語的開場。可我在腦子裡回想莎拉是否交代過什麼口令或句子,卻什麼也想不起來。最後我說:
「我整天都沒見到他。早餐一吃完就到他常去的地方賭去了,我想他還在那裡。」
「先生,我看我們現在回去吧。」
我發現時間不早了,掛上電話之後,我沒回去把午餐吃完,而是直接上樓回房間打包。
「謝謝你。真得非常感謝你。現在,請送我到警察局。你就可以回家了。」
「探長,真是感激不盡。」
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們又繞過更多的狹窄巷口與矮小的木頭房子,不停地響著喇叭,以驅開路上的孩童與狗。接著汽車又猛然剎住,我聽到年輕人懊惱地叫了一聲。我側過他肩頭一望,發現馬路已經被沙包牆與鐵蒺藜給堵住了。
「那棟,有旗子的。」
「那裡就是警察局,先生。」
「你說的對。克里斯多夫,有什麼不對嗎?」
年輕人把車門打開,把手提箱遞給我。
「你會寫什麼就寫什麼罷。畫張地圖。什麼都好,請快點。」
「葉辰。那個失明的演員嗎?」
「沒有,他沒走。他還在外頭。聽我說,我馬上回來。」
年輕人想了想,然後說:「他一直住那兒,先生。從我小時候就住那兒了。」
她小心地放下菸嘴,站了起來。接著我們互相和_圖_書擁吻——我想,就像銀幕上的情侶一樣。這幾乎跟我向來想像的一樣,只不過我們的擁抱卻有某種奇怪的彆扭,我好幾次想調整我的姿勢;可是我的右腳已經緊緊靠在一只沉重的箱子上,真想轉身的話,一定會失去平衡。接著她退後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不曾離開我的臉。
「等等,是我不對。」我說,有點喘。「我道歉。我不該發脾氣。可是,事情是……你不明白這件事有多重要。現在,拜託」——我指著車子——「我們繼續吧。」
對街有個小店舖,骯髒的窗子裡確實展示著一架留聲機。我還看見一個英文寫的招牌:「留聲機唱片、自動鋼琴曲卷、手稿」。我往街道左右望了望,街上除了兩個黃包車夫蹲在他們的車邊說說笑笑,就只剩我跟年輕人兩個人。我提起行李,正要過街,忽然有個衝動,於是對年輕人說:
她起先沒有回答,我以為她還要再吻我一次。但最後,她只是簡單地說:
「不知道可不可以請你等一會兒?」
可是年輕人的態度裡,有了明顯的變化。他先前有把握的樣子已經消失,現在他看起來卻這麼小,也許不過十五、六歲,讓他開車根本就是件荒唐的事。有一會兒,我們開過泥濘、發臭的街道,鑽過許多小巷,我時時刻刻都以為車輪就要陷進未加蓋的水溝裡了——還好年輕人每次總有辦法以毫髮之距閃過。一路上我們聽到槍砲在遠處響起,看到人群紛紛躲到房子或遮蔽物下。不過路上還是有孩童跟狗,似乎都無家可歸,在車子前方四處亂跑,渾然不知危險。有一刻,我們顛簸地開過一家小工廠的院子,我說:
「那我就開心了。我也覺得您會這麼覺得。」
「沒錯,沒錯。不過,這是我個人的請求,你明白嗎。我希望你能多等我一會兒,也許等一下還有用得著你的時候。當然,也許用不著。不過你知道的,以防萬一。你瞧」——我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鈔票——「瞧,不會讓你白等的。」
「不用急?其實你現在跟我一樣,已經不知道怎麼走了。」
「真的?咪|咪.強森,沒錯。」
我清楚地感覺我錯誤的回答把他搞糊塗了。於是我說:「嘿,我姓班克斯。克里斯多夫.班克斯。」
他把車停下,然後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確定?你聽好,這可是事關重大。你確定這位就是那個眼睛失明的葉辰,而且他住在那裡很久了?」
我知道自己錯估了什麼,不過在那一刻,也沒心情去煩這件事。此外,年輕人氣雖氣,卻並未發動引擎。我把鈔票塞回口袋,提起行李過街。
「請聽我說,找到這棟房子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真的很重要。現在請你老實告訴我。你迷路了嗎,或者你真的知道房子在哪裡?」
「戰鬥就在附近。這裡不安全。」
「你是說……你認識他?」
「聽我說。這位葉辰。你知不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他?」
我趕過街道,來到車旁。那個年輕人看到我,把窗玻璃搖下,禮貌地微笑;他先前的火氣似乎消了。我傾身悄悄問他:
「請聽清楚,此事關係重大。你知不知葉辰在他現在這棟房子裡住多久了?」
※※※
「這是不是個常見的名字?上海有多少人會叫這個名字?」
「葉辰?他就住在附近。」
小店裡十分擁擠。午後的陽光傾洩進來,然而只有幾塊灰塵滿布的地方照得到陽光。店的一側,有架琴鍵褪色的立式鋼琴,還有幾張沒裝在套子裡的留聲機唱片,排放在譜架上。唱片上不但有灰塵還有蜘蛛網。其他地方還有幾塊奇形怪狀的厚絨布——看起來像從戲院舞台的簾幕裁下來的——跟一些歌劇演唱家與舞蹈家的照片一起釘在牆上。我或許期望莎拉就站在那裡等我,可是在場的只有另外一個人,一個弱瘦的歐洲人,蓄著尖尖的黑鬍子,坐在櫃台後面。
「什麼?你是說我們已經離開租界了?」
「班克斯。班克斯先生m•hetubook•com.com。」那個人面無表情地唸了我的名字,接著說:「假如你喜歡咪|咪.強森的〈我眼中只有你〉,我就為你播放。稍候。」
「哪裡?哪一棟?」
「我確定。現在我印象很清楚。」
「對啊。再過去一點就到了。」
「先生,這裡就是閘北區。我們已經在這區裡一會兒了。」
「我們只要到了澳門,就可以好好想想我們的未來。認真考慮待在什麼地方對我們最好。還有,什麼地方對珍妮芙最好。我們把地圖全攤在床上,望著房間外的大海,爭執該去哪裡。噢,我們一定會爭執。我甚至好期待這些爭執。你到底要不要先坐下來?嘿,坐下來嘛。」
昨晚上床時,我沒什麼睡覺的心情,今早一覺醒來,卻發現有某種平靜的感覺傳遍全身。彷彿從身上移走了一個重擔,穿衣服的時候,我再度思考我新的處境,發現自己有些興奮。
「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只要再等幾分鐘。然後我們就從那裡出去」——她指著後門——「走到碼頭邊,那裡有條舢舨會帶我們走水路到兩哩外,再上蒸氣船,接著就到澳門了。」
「沒錯。」
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那個弱瘦的店員,指著店內後方掛著深色厚重布幔的一個角落。我剛才沒注意到那裡有道門,可我一推,卻發現裡頭還有一個房間。
「我知道。我知道房子在哪兒。不過現在不安全。戰鬥非常近。」
「等等,你怎麼不停下來問個路?」
我上了車,年輕人發動引擎。他把車掉頭,然後開進另一條狹窄的街道。在路上,我想了滿腦子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年輕人,這趟路有多麼重大的意義,甚至想到要不要問他車上有沒有槍——不過還是決定別問,問這種事也許只會讓他驚慌。
年輕人不肯看我。「不開車了。」他說。
年輕人把車駛離華懋飯店,我望著南京路上的忙碌人群走在午後的陽光裡,覺得自己像是從遠處眺望著他們。我在車裡坐定,把什麼事都交給司機去料理。我想問他跟莎拉有什麼關係,但我隨即想起她提醒過,要我別說非必要的話。因此我沒有開口,不久,我的心思就轉向了澳門,還有多年前我在大英博物館看到的澳門相片。
我急忙穿過布幔回到店裡,那位蓄著鬍子的瘦弱男子,抬頭看我,一臉意外。
從我們所在的地方望去,那看起來確實像是警察局。此外我也明白了根本不必去開車了;車子停在山丘的另一側,而我們剛才過來的路太窄,車子開不過來;我也知道若要找路繞過山丘,很容易就會迷路。我把筆記本放回口袋,考慮要給他幾張鈔票,接著就想到先前他對此深惡痛絕。於是我只是說:「謝謝你。你真是幫了大忙。從現在開始我可以自己來。」
「回去?回去哪裡?」
「葉辰。我說的是眼睛失明的那位葉辰哦。」
「班克斯先生。有時候,您知道的,我專心抽菸斗的時候比較想得起事情。許多遺忘多年的事都會浮現在眼前。所以我就想,再試一次,我該去抽個菸斗看看。於是我想起那個嫌犯跟我們說了什麼。我們無法搜查的那棟房子。就在一個名叫葉辰的人,他家的正對面。」
咖啡快喝完的時候,旅館服務台的職員過來告訴我,有通電話急著找我。他帶我到外頭樓梯平台上的電話亭,接線生忙亂了一會兒之後,我聽到一個不知在哪兒聽過的聲音。
「克里斯多夫,我想你該坐下來。別擔心,不管什麼事以後再做都不遲,任何事情都一樣。」
我向她伸出雙臂,想再抱抱她,她卻抬起手說:
「就是……一件事嘛。真的,不會花多少時間,就幾分鐘。事情是這樣子的,我剛才問了某人一件事。」
「啊,沒錯。那太好了。我馬上回來。」
我沒說話,深怕只要我一出聲音,就會危及我們的計畫。不過,那個人又說了:
我下車追他。他一定聽到了我的聲音,但他既不加快腳步也不回頭。我追了上去,拉住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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