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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孤雛

作者: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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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二十章

第六部

第二十章

我們早就沒說話了,只是每走一步便喘息一聲,忽然秋良停下腳步,抬起頭來。那時我聽到一種聲音,有人在發號施令。聲音難以聽出遠近——或許在過去幾棟房子的地方。
我們又過了兩道牆,還是沒有人在後頭追趕的跡象,我這才感覺到與老友久別重逢的狂喜。我發現我們蹣跚而行的時候,我會自己笑起來;接著秋良也跟著笑,分離的歲月就這麼消失無蹤了。
「粗魯,」他說,彷彿正在玩味這個字。接著他忽然一笑,然後說:「你幫我。謝謝你。」
「我兒子。他在日本。」
「家鄉村子,我出生那裡。」
我也笑了,不過這句話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個家鄉村子?」我問。
「好,我懂你的意思。」
「她的狗?是她受傷了吧!也許還傷得不輕。」
「我兒子,」秋良說:「五歲大。在日本。他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認為世界是美好的地方。好人。他的玩具。他的母親、父親。」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地方。」
又試了幾次之後,我說:「嘿,這樣是沒有用的。就教我一個字吧。『朋友』這個字好了。再長的,今晚我是應付不來了。」
※※※
儘管我已疲憊不堪,但一方面因為那個垂死士兵幽幽不絕的哀嚎,一方面又害怕自己捲入戰事,再加上想到還有重大的任務未了,在在都讓我無法入睡。我感覺得到秋良也沒睡著,後來我聽到他坐起來的聲音,我問他:
忽然一陣槍響,接著另一處又響起槍聲,是一挺機槍在反擊。我們的手本能地緊握起來,不過秋良把手鬆開,坐了下來。
「不懂。也許邀請我們進去。」
過了一會兒,我漸漸開始擔心,若是戰鬥波及我們這個房間,那麼我們坐的位置其實是毫無掩蔽的。我正想建議秋良一起挪到比較隱蔽的角落裡,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我又打開手電筒,仔細地照照四周。
我們不時還聽到槍聲,每次聽到,我就覺得我們走近了些。這讓我擔心,不過秋良現在似乎更加確定我們的方向,每一次我質疑他選的路,他都不耐煩地搖頭。
「那是美好的回憶。」
「真好。」他說:「不過小心是最好的。你必須學會說。用日文。假如日本兵來。我教你字。你記住。」
「哦,你把他送回日本,這倒是讓我很意外。」
「前線?」
「你告訴他,我為國家死。告訴他,要孝順母親。保護。並且建造美好世界。」此刻他的聲音細若游絲,努力地尋找恰當的英文,同時強忍著眼淚。「建造美好世界,」他又說了,手往空中一揮,彷彿泥水匠正在把牆抹平。他的眼神跟著手晃,彷彿看到了一片美景。「對,建造美好世界。」
「你做夢了嗎?」我問。
「是啊。我幫你。你幫我。好。」
「重要啊。非常重要。念念不忘。當我們念念不忘,我們記得。當我們長大,要找到比這個更好的世界。我們記得,而且希望美好的世界再回來。所以非常重要。剛才,我做了夢。我是小孩。母親、父親,在我身邊。在我們家。」
我停下來讓他坐在一片斷牆上。接著我小心地除去破爛的軍服外套,藉著手電筒和放大鏡,我再次查看他的傷口。我還是不太確定;我怕他手臂下的傷口會疽爛,不過我忽然想到,或許那股惡臭來自沾在衣服上的東西,或許是他躺過的地上有什麼。此外,我發現他身體燒得很厲害,渾身都是汗。
我沒說話,只是帶著他走過去。「東爐」和「西爐」都逃過了戰火摧殘。外表雖然塵土滿布,不過看起來還能正常運作。我把秋良放開——他立刻在瓦礫堆上坐下——我直接走到爐邊。就像在「西爐」一樣,我看到直入雲霄的煙囪。我回到秋良坐下的地方,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她約莫六歲,臉上有種靜止的表情,有幾分俏麗。她的頭髮仔細地紮成一束一束的。她身上的外套與寬鬆的長褲稍微大了些。
「是我。」我輕聲說,他慢慢坐起來,四處看了看。他一臉驚恐與迷惑,接著似乎想起了一切,眼中浮現麻木的堅定眼神。
我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我把手伸給地上的朋友。
「你是說租界?」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說:「我們小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候,感覺上好堅固。不過就像你說的。那是我們的家鄉村子。絕無僅有的一個。」
「不,不,沒事。不過謝謝你。你,好朋友。」
「不,你必須學。假如日本兵進來,我睡覺了,你必須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們是朋友。你必須告訴他們,不然他們在黑暗裡開槍。」
「我們還小的時候,」我說:「我們住在一個美好的世界裡。這些孩子,路上遇到的這些孩子,這麼小就看到人世間真實的醜陋面貌,何其不幸。」
於是他用他的母語說了什麼,不過因為句子太長,我要他停下來。
「你知道怎麼去『東爐』?從這裡?」
「不過,秋良,我得跟你說實話。我有點迷路。遇到你之前一會兒,我還走得好好的。不過現在,我真的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走了。我們得注意找一個叫『東爐』的玩意。一個有大煙囪的東西。不知道,老哥,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這東西嗎?」
他盯著從瓦礫堆裡突出來的死水牛頭看。
「秋良,」我說:「你看得懂這寫什麼嗎?」我把兩片木頭湊起來,送到他面前。
「不確定。不過……有可能。非常有可能。沒錯」——他點了一下頭——「葉辰。我想就是。」
「真的?我想見見他。」
「不對,克里斯多夫。錯誤。」
他沒回答,只是倚著我站著,垂著頭調整呼吸。
他沉默下來,一直望著瓦礫堆的另一邊。
「克里斯多夫……」他掙扎著站起來,慢慢繞過來。等他走到我身邊,我把那棟房子指給他看。早晨的陽光照進巷子,形成幾道明亮的光柱打在那屋子的門面上。
「至少他們把屍體清走了。至少他們做到了這個。」
「沒錯,」秋良說:「她說狗。狗受傷了。」
我朝她靠近一步,想要檢查她的傷勢。可是她以為我要跟她走,便轉身邊跑邊跳,越過巷道回到她家門口。她又把門推開,回頭用眼神哀求我們,接著便進屋子裡去。
「我們現在要一起進去。然後,等我們把該做的事做好了,我們就幫你找適當的醫護,相信我。其實,說不定那裡頭就有些東西,有急救箱,就在那棟房子裡。至少有清水,也許還有繃帶。我母親可以幫你包紮傷口,也許還可以給你換上乾淨的衣服。不要擔心,你馬上就會沒事的。」
「非得不可,對。」
秋良沒動,不過深深嘆了口氣。「克里斯多夫。你,朋友。我,非常喜歡。」
我放下那兩片木頭,小心繞過瓦礫堆到我們所在的屋子前面。原先是大門的地方有個缺口,從那裡望出去,可以看見外頭的窄巷。我看著正對面的房子。門面與相連的屋宇似乎都不可思議地逃過了戰火的摧殘。看不出任何明顯的損壞痕跡:窗戶上的窗板、簡陋的木製窗格,甚至掛在走廊上的符咒,全都毫無損傷。看過一路上的慘況,這棟房子反而像是從另一個比較文明的世界來的幽靈。我站在那裡凝望了一會兒。接著我朝秋良打了個手勢。
「是啊,」他又費勁地說了一次。「好久,隔壁。」
「克里斯多夫。我親愛的朋友。你必須想得非常清楚。都好多、好多年了。我的朋友,請你聽我說。也許父親和母親。到現在好多、好多年了……」
他盯著水牛,望了一陣子。忽然有隻老鼠一竄,密密麻麻的一群蒼蠅飛了起來,接著又全部落回死牛身上。
我們前進得很緩慢。我想把手電筒對著前方照射,並不容易,我們常常在黑暗中摔倒,秋良吃盡了苦頭。一點不假,他不只一次在中途休息時暈了過去,他的身體在我肩上愈壓愈沉。我也不是沒有受傷;最麻煩的,就是我右腳的鞋口開了,腳上有道深長的傷口,每走一步的疼痛都甚於刀割。有時候我們累得不行了,每走個十幾步就得停下來。不過最後我們決定,這種情況不要坐下來,就搖搖欲墜地站著,大口喘氣,調整倚靠的姿勢,以小痛來代替大痛。他傷口傳出的腐臭味愈來愈濃,周圍不停傳來鼠群奔跑的聲音,教人不安,不過在這段時間裡,我們沒聽到戰鬥聲。
「不,不要了,這個我永遠學不會。短一點的句子罷。只要能讓人知道我們不是敵人就好了。」
和_圖_書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有好一陣子還一起大笑傻笑,也許有點停不下來。等我們都比較平靜了,我說:
「傷口怎麼樣?」
秋良靜了一會兒,接著說:「好。是啊。租界。公共租界。我的家鄉村子。」
我們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只有呼吸聲打斷寂靜。忽然槍聲又響起,猛烈地持續了一、兩分鐘。聲音停得也突然;接著,安靜了一會兒之後,有個奇怪的聲音穿牆而來。細長的聲音有如荒野裡動物的長嚎,不過後來卻轉為聲嘶力竭的吼叫。接著是一串短促的尖叫與啜泣聲,然後傷者開始喊出成句的話。聽起來像極了先前我聽到的那個垂死的日本兵,當時我累得神智不清,以為一定是同一個人;我正想跟秋良說這個人真是倒楣到家的時候,卻赫然發現他喊的是中文,而非日文。聽出是不同的人,讓我心冷了一截。他們可憐的哀嚎如此相似,他們先是慘叫,然後絕望地求救,接著又慘叫,我忽然有個念頭,覺得這是我們每個人走向死亡的必經過程——這些悽慘的嗓音,是人類共通的語言,就像新生嬰兒的哭嚎一樣。
「托莫達契,」他說:「你就說,托—莫—達—契。」
就算以這一帶的標準來看,這裡的破壞也算是嚴重的。我看得到手榴彈的炸痕,彈孔處處可見,還有殘磚、破瓦和斷樑。有頭死掉的水牛就側躺在房裡,離我們不到七、八碼遠;身上覆滿了塵土與瓦礫,一隻牛角指向屋頂。我繼續四處搜尋,把屋子每一處有可能被交戰雙方侵入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最要緊的是,我在屋裡的另一個角落,在死水牛倒臥處的另一頭,發現有個磚造的壁龕,也許曾經是火爐或是壁爐。那裡看起來是個最安全的角落,可以讓我們安然度過夜晚。我把秋良搖醒,把他的手臂繞到我頸後,我們又痛苦地站了起來。
「我掉照片。昨天。前天。我受傷時。我掉照片。兒子的。」
「不,我是說現在。你現在就學日語。」
秋良雖然舉步維艱,方向感卻始終很清楚。他選的路,我常覺得恐怕是條死巷,可是走到底卻會出現通道或門。我們不時會遇到居民,有些只是在黑暗中看到身影;有些則圍在燈籠或火堆的光線裡,他們眼中對秋良充滿怨恨,這怨恨讓我擔心我們會受到圍攻。不過我們大半都順利通過,沒被為難,一度我還用口袋裡的最後一張鈔票,說服了一位老婦換取一些飲水。
「告訴他你死了?對不起,這個我辦不到。因為你不會死。至少現在還不會。」
「我們得叫她走開,」我說,一邊拔出手槍。「我們得提防有人反抗。」
「我有孩子,」秋良忽然說:「男孩。五歲大。」
我醒來的時候,破曉的曙光照進了房內。那光線蒼白泛藍,彷彿整個黑暗只被掀起了一層。垂死的那個人已無聲息,卻有隻鳥兒不知道在哪裡歌唱。此刻我可以看出屋頂的大半已經不見了,我雙肩緊頂著磚牆,從我躺臥之處,可以看到清晨的天空裡還有星星。
說這些話的同時,我突然覺得整個人快要崩潰了。不過我馬上鎮定下來並說:「現在,秋良,我們得進去。我們要一起進去,手挽著手。就像當年一起進凌田的房間那樣。你還記得嗎,秋良?」
「我的傷口。沒事,沒事。」
有一度,我心中強烈預感我們就要誤入火網,我拉住秋良說:
「秋良,」我說:「現在離那房子遠嗎?我們必須想辦法在戰鬥打得激烈以前到那裡。到底還有多遠?」
接下來又靜了一會兒,我記得多年以前,每當我的言語裡,多了一些慣用語的東西,他就會跟不上我的話。因此我又相當緩慢地說:
「日軍嗎?」我輕聲問他。
接著地貌顯著地改變了。再也沒有人家居住的跡象,就算遇到了人,也都是獨自一個,孤魂野鬼似的,眼中只有絕望,或自言自語,或兀自啜泣。而且再也沒到完整的門,只有中尉跟我在前半段行程鑽過的那種牆洞。每一次過洞都困難重重,秋良每次攀爬——即使我幫他拉抬每個動作也一樣——都痛徹心肺。
「你會完全康復。你明白嗎,秋良?有我在這兒哪。你會康復的。」
「秋良,」我說,覺得這樣的談話持續得愈久,我www.hetubook.com.com們就會更危險,但我實在不想講明。「我們該走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
「這個嘛,老實說,老兄,這可真不是時候……」
儘管我們才相距幾吋,卻完全看不到對方。停了好一會兒,我聽見他說:
我們現在經過的這些房子,受損沒那麼嚴重,而且明顯比先前經過的區域要體面些。屋裡有椅子、梳妝臺,有的鏡子和花瓶甚至還完整無缺地留在斷垣殘壁之間。我急著要繼續前進,不過秋良的身體搖搖欲墜,我們只好再停下來。我們坐在一根斷落地面的橫樑上,兩人正試著把氣喘過來時,我瞥見一塊手繪的門牌,躺在我們面前的瓦礫之中。
「嘿,過來。」我盡量壓低聲音。「一定就是這棟房子了。不會是別棟。」
「聽我說。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要帶我去哪?」
「我跟你說件奇怪的事情,秋良。這個只有你會懂。我住英國的這些年來,從來沒有家的感覺。而公共租界,那裡永遠是我的家。」
「是的,我記得。」
不僅我們的身體狀況不佳,那天早上走過的那一帶,困難更甚於從前。破壞的範圍如此廣泛,我們常常停下來,連繞過瓦礫的路都找不到。儘管看得清腳下該踩哪裡,確實有所幫助,可是原先隱藏在黑暗裡的恐怖景象,現在都呈現在眼前,卻讓我們的精神大受震驚。在斷垣殘壁間,我們看到血跡——有的還鮮紅欲滴,有的則風乾多時——地上、牆上都有,也有些濺在破傢俱上。更糟糕的是——而且鼻子比眼睛更早就發出警告——我們會遇到一堆又一堆人的腸子,遇到的次數多得驚人,各自處於不同的腐敗程度。有一次我們停下來,我就對秋良提起這點,他只是淡淡地說:
他沒說下去,因為對面的門嘎的一聲滑開了。我還來不及拔出手槍,就見到一個中國小女孩走出來。
「對,我必須學。」
「不過公共租界……」秋良搖搖頭。「非常脆弱。明天,後天……」他舉手一揮。
「讓我再看一看……」
「你真的知道我們要往哪兒去嗎?秋良,回答我!你知道我們要往哪兒去嗎?」
「所以你學。萬一我睡覺了。或者我死掉。」
我開始幫他穿上軍服,盡量小心不把他弄痛。
這門牌已順著本身的紋路,整齊地斷裂開來,不過兩片木頭卻並排掉落在地上;我還看得出這塊門牌過去安裝在前門上的格框,我一時心血來潮,特別注意到這樣東西。我走過去,從殘磚破瓦中取出這兩片木頭,把它們拿到我們坐下的地方。
「我兒子。在日本。假如我死,你告訴他,拜託。」
「葉辰……」秋良露出思考的表情。「葉辰。沒錯,有可能。這裡這個字……沒錯,有點像。這寫的是葉辰。」
我轉身——我只能慢慢移動,因為他還倚在我身上——從斷牆的缺口看出去,才十幾步遠的地方,無疑就是「東爐」。
「希望你夢到的地方比這裡好。」我笑著說。
他想了一會兒,接著又唸了一個句子,只比剛才那句略短一些。我試了試,不過他立刻說:
秋良好久都沒說話。後來他說:「等我兒子。他發現世界不好。我希望……」他停了,也許因為痛苦,也許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英文。他說了句日文,接著才又說道:「我希望我和他一起。幫助他。當他發現。」
「小聲一點好嗎。秋良,我們到了。就是這棟屋子。我打從骨子裡肯定就是這裡。」
「沒錯,非常美好的回憶。」
「你聽我說,大傻瓜,」我說:「說這麼喪氣的話幹什麼。你本來就會再見到你兒子。有我在這兒呢。還有,說什麼我們小時候世界多美好,你也可以說那是一派胡言。那只是大人製造的假相。我們不該對童年這麼念念不忘。」
他又看了看,然後搖頭。
「秋良,對不起,我剛才用那種語氣。我想告訴你,我很感激你。光靠我自己絕對到不了這裡。真的,秋良,我好感激。」
「克里斯多夫。你必須想得非常清楚。這麼多年過去……」
「秋良,你仔細聽好。看看這些字。你一定知道它們是什麼字。拜託,仔細看一看。這個非常重要。」
秋良繼續望著我,胸口劇烈起伏。我一看到他這模樣,昔日情景忽然回到眼前,和_圖_書我們常常一起坐在我們花園裡的草丘下喘氣休息。我正要跟他提這往事,他卻對我說:
「沒錯。」他嘆了口氣,補充道:「我夢見我是小的男孩的時候。」
「聽好,老哥,別氣餒。你不久就可以再見到你兒子了。」
「我當然是在幫你。待會兒,我們就幫你找個適當的醫護。你馬上就沒事了。不過在那之前,你必須幫我。我們眼前有件十分緊急的任務,而你比誰都瞭解為什麼這麼緊急。是這樣子,秋良,我終於找到了。拘禁我父母的房子。此刻,我們就在那附近。你知道嗎,老哥,剛才我還在想,我只好單槍匹馬衝進去救人了。我也當真會這麼做,不過那風險可就大了。天知道裡面有多少綁匪。我起先以為我可以跟中國軍方要幾個人來幫我,結果根本不可能。我甚至還想過要找日本人幫我。不過,現在我們兩個又在一起了,我們一起來,一定可以辦到。」
我們看著她的時候,從她梳理整齊的髮束下緣某處,有一道細細的血流過她的前額滴到臉頰上。小女孩似乎渾然不覺,又開口跟我們說話,手又朝屋子指了一指。
「你記得,秋良。你記得所有我們以前玩的遊戲吧?在那座草丘上,在我們的花園裡?你記得吧,秋良?」
秋良看起來不願動身,不過我把他拉了起來,於是我們又出發了。我走的這條巷子,顯然就是中尉從屋頂指給我看的那條,不過沒走幾步,我們就發現巷道全給掉落的瓦礫磚塊堵住了。我們爬過一堵牆,進入鄰近的房子,再走進我覺得應該是平行的一條路,在遍地瓦礫的房間裡找路。
他點點頭。「我在這裡打仗,好多星期。這裡,我知道就像」——他忽然做了個笑臉——「像我的家鄉村子。」
「克里斯多夫。你必須學日語。」
「克里斯多夫,」他平靜地說。「我們現在休息。」
「你聽好,我不要你這樣胡說。你不用幾天就可以活蹦亂跳了。」
「對,前線。我們現在非常靠近前線。克里斯多夫,這非常危險。」
我覆誦這個字幾次,以為唸得完美無瑕,才發現秋良在黑暗中偷笑。我發現自己也笑了起來,接著,舊戲又重演,我們兩個又笑得想停也停不住。我們也許又笑了整整一分鐘,後來,我想我就突然睡著了。
「很奇怪,不是嗎?」我說:「戰鬥竟然一點都沒有波及這棟房子。竟然沒有波及我父母所在的這棟房子。」
走到了那個壁龕,我把地上的礫石掃開,清出一塊平整的木頭地板,足夠我們兩人躺下。我把外套鋪好給秋良睡,小心讓他用沒受傷的那側躺下。接著我也躺了下來,等著自己睡著。
「我想我們也曾經那樣。不過我想事情也不會永遠那麼糟。」我現在盡全力要打消籠罩在我朋友心頭的不安與消沉。「畢竟我們小的時候,當事情變糟,我們也無力撥正。不過現在我們是大人了,現在我們有辦法了。這就是重點了。看看我們自己,秋良。這麼多年來,我們終於可以把事情導正過來。記得嗎,老哥,以前我們都玩些什麼遊戲?一遍又一遍?我們怎麼假裝我們是警探,尋找我的父親?現在我們長大了,我們可以把事情導正過來。」
「感覺好一點了嗎,秋良?抱歉,現在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不久我們就可以讓你得到良好的照顧。不過現在,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來告訴我怎麼走。」
他在我腳邊坐下,又嘆了一口氣。「克里斯多夫。我的朋友。你必須想清楚。都好多年了。到現在好多、好多年了……」
「你知道嗎,我回老家去過。我猜你還住隔壁。」
我覺得他說得有理,反正我們兩個都累得一步都走不動了。於是我也坐下來,把手電筒關掉。
他在我身邊痛苦地跟著,不過也忍著痛說:「好久了,是啊。」
「好。」他的呼吸順暢了一點。「你幫助我。我幫助你。好。」
「真的嗎?老朋友?」
「可是秋良,那棟房子一定就在這附近了。讓我看看。從這裡開始」——我指過去——「巷子通到那邊去。我們必須走那條巷子。」
「念—念—不—忘,」秋良說著,彷彿這是他拚命想要找出來的詞。接著他又說了一個日本字,也許是日語的「念念不忘」。「念—念—www•hetubook•com•com不—忘。念念不忘是好事。非常重要。」
「不遠。不過我們小心走。中國士兵非常近。」
「國民黨。克里斯多夫,我們現在非常靠近……靠近……」
「我們現在休息。黑暗中走到交戰區太危險。我們被殺。必須等早晨。」
我們來到兩個中國士兵陳屍的地方時,一束束早晨的陽光已經赤炎炎地從屋頂缺口|射下。我們離屍體有段距離,沒辦法仔細查看,不過我猜想可能還死不到幾個鐘頭。一個俯臥在瓦礫堆裡;另一個跪著死去,前額靠在磚牆上,彷彿傷痛欲絕。
「多少年了,秋良?真是好久好久了。」
「沒錯,她要我們幫助。她說她的狗受傷了。我想她說狗。我的中文,不好。」
「不過她怎麼會跟這事有關?你覺得她跟綁匪有關連嗎?她說什麼?」
我脫下我的外套,撕下幾條襯裡權充包紮傷口的紗布。接著我用手帕盡量把傷口拭淨。儘管我已經盡量輕柔地把血塊拭去,但他偶爾會猛抽一口氣,顯然我還是弄痛了他。
這一路上,我一直想辦法把那條臨時的繃帶好好繞在他身體與脖子間,結結實實地綁好,壓住他的傷口。秋良凝神望著我,待我話語稍歇,他帶著微笑對我說:
「那裡,秋良,那棟房子就在那裡。」
※※※
「要到那棟房子,是不是非得經過這一帶不可呢?」
「那你一定受到強烈的震撼。從你夢中的世界,掉到現在這個世界。」
「那些日子真幸福,」我說:「只不過當時我們人在福中不知福。孩子又能知道什麼,不是嗎。」
「的確,」我說:「我想這也算我的家鄉村子吧。」
一陣機槍響起,彷彿在回應我這句話。槍響的距離比昨晚的遠,不過我們倆都嚇了一跳。
秋良又聽了一會兒,才搖搖頭。
「秋良,聽好,」我說:「這個中文會不會就是『葉辰』兩個字?上頭寫的,有沒有可能就是這個名字?」
「刺刀。士兵都把刺刀刺進肚子。假如刺這裡」——他指著肋間——「刺刀拔不出來。所以士兵學會。一定刺肚子。」
「對不起,秋良。我會盡量不要太粗魯。」
他點點頭。「對,做夢。」
他疲憊地抬起頭,然後朝我背後指一指。
她環顧四周,瞇著眼睛看看日光,然後又朝我們望過來。她一眼就看到我們——我們倆誰也沒動——她朝我們走來,竟然一點害怕的樣子也沒有。她停在巷子當中,距離我們幾碼遠,用中文說了幾句話,手指著屋子。
他盯著上頭的字看了一會兒,才說:「我的中文,不好。一個名字。什麼人的名字。」
「是啊,隔壁。」
「沒錯,」他半晌後才說。「我夢見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我母親、我父親。小男孩。」
「哦,你也回去了嗎?當然囉,你一直留在這裡。你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我盡可能為我們自己打氣,只要我喘得過氣,就說些輕鬆的事。其實對於我們的重逢,在這段時間裡,我可謂百感交集。不用說,我非常慶幸命運讓我們及時相遇,一起完成這件大事。不過我同時又忍不住為這樣的重逢感到難過——我期盼了這麼久的事——竟然發生在這般惡劣的環境裡。這跟我一直想像的方式,自然有如雲泥之別——我總想像我們倆可以坐在舒適的旅館會客廳裡,或者在秋良家的露台上,俯瞰一片靜謐的花園,聊天敘舊談上好幾個鐘頭。
「秋良,她說什麼?」
我們的睡眠不但沒讓我們恢復體力,反而讓我們更加虛弱。我們站起來的時候,秋良壓在我肩上,酸痛傳遍我的頸部與肩膀,我忍不住開口呻|吟。剛開始,身體尚未習慣,每一步都痛苦不堪。
我發現有東西在動,於是緊張地坐了起來。接著我看到三、四隻老鼠在死水牛附近鑽動,有一會兒,我就坐在那兒盯著牠們看。直到此刻,我才轉身看著秋良,害怕他會有什麼三長兩短。他靜靜地躺在我身邊,臉色非常蒼白,看到他呼吸平穩我才鬆了一口氣。我找出放大鏡,仔細檢查他的傷口,不過卻把他驚醒了。
「秋良,時候到了,」我說:「我們得進去。我們現在一起進去吧。」
「可是我們必須到那棟房子去。」
我們靜了一會兒。接著我說:
「真的?你確定?」
「我想她要我們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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