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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孤雛

作者: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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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二十一章

第六部

第二十一章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我要他們把早餐送到房裡,換上了乾淨的衣服,那是昨晚我睡覺的時候,他們從華懋飯店取來的。我精神好多了,決定當下就要自己去把麥當諾給揪出來。
「士兵!」他噓聲對我說。「士兵來了!」
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看起來年邁而疲倦。他又轉向窗戶,凝視著外面;我移到他身旁,也望著外頭。在我們底下,三個印度籍的警察在草地上忙進忙出,把沙包堆成一排。
「你可聽說她走了?」希索爵士問。
「班克斯先生,我也像您一樣,喜歡音樂。尤其是貝多芬、孟德爾頌、布拉姆斯。還有蕭邦。第三號奏鳴曲真是優美。」
第一個進來的士兵,用步槍對我射擊,不過子彈打在我身後的牆上。他隨即發現我舉起雙手,又是個外國平民,便對同伴喊了句話,他們隨即在他身後圍上來。這些士兵是日軍,接下來我只記得其中三、四個開始爭論該怎麼處置我,整個過程裡,大家的槍口都對著我。後來又進來了更多的士兵,還開始搜查屋內。我聽到秋良從藏身處喊了句日文,士兵便團團圍住他的櫃子,我看見他爬了出來。我注意到他們雙方相見,似乎沒有顯得特別高興。其他人圍著小女孩,也在爭論該怎麼做。接著有位軍官進來,所有的士兵都在一旁立正,室內靜了下來。
「對不起,」葛瑞森說:「我知道您想見麥當諾。不過,您知道的,麥當諾的職責屬於禮賓司。他的確十分稱職,不過他的職權恐怕非常有限。」
「克里斯多夫,」秋良急切地在我耳邊說。「假如,士兵,中國人,我必須躲。」他指指角落。「中國士兵,必須不找到。但是假如日本人,你必須說我教的字。」
「是的。確實如此。」
「怎麼不過去坐那兒,小寶?」菲利普叔叔對我說:「你還記得吧?你以前最喜歡坐我書桌後面的位子了。」
「唉,可是他不會在他平時的辦公室裡。如果您肯跟我走,我現在就可以帶您去找他。」我在希索爵士肩上輕輕地握一握——他轉向窗戶藏住眼淚——然後我就踩著急切的腳步跟葛瑞森走了。
我踢開擋在我前面的鳥籠,走到那位母親倒臥之處。接著,或許只是出於習慣,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我彎下去用放大鏡檢查她。她的斷臂看起來斷得好整齊;突在肌肉外面的那截骨頭白得發亮,幾乎像磨光打亮過似的。
「容我說明,先生」——他這時候說得眉飛色舞——「我不只是指中國而已。我指的是全世界,班克斯先生,全世界都要捲入戰火。您昨日在閘北區所見,不過是大火燎原之前的一個小小火花而已!」這些話他說得趾高氣揚,接著卻又哀傷地搖搖頭。「其規模之龐大,」他平靜地說。「無比龐大。您想像不到的,先生。」
「您想再見到他?」上校表情嚴肅起來。「班克斯先生,容我建議您,別與那名士兵有任何牽扯。」
「狗。」秋良在我身邊說。
他以禮貌卻堅定的手勢,指示我應當跟他走到巷子裡。他沒把手槍收回槍套,卻也沒再對著我。
他搖搖晃晃走過房間,躲進角落裡的儲物櫃。櫃子的門破損得很厲害,因此他整截小腿與靴子都可以透過門板看到。這樣的躲法實在可笑,我笑了出來,正當我要叫說我還看得到,士兵就從大門進來了。
我放開我朋友的手臂,朝她走近了一步,我手一鬆,秋良就垮到一旁的破傢俱上。我嚇了一跳回頭看看,他卻繼續傻笑,另一邊,女孩的請求也沒停。我把手槍放在一旁,走到她身邊,碰碰她的肩膀。
「對我來說,上校,那可一點都不是另一個國度。從許多方面來看,我的一生都是在那裡度過的。直到現在,我才開始踏出那裡,展開我的旅程。」
秋良回頭一望,對我溫柔地笑了一下。接著就走進巷子裡去,被圍在他身邊的士兵擋住看不見了m.hetubook.com.com
「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再見到他?」
「像您這樣有文化素養的人,上校,」我說:「必然會為這一切感到遺憾。我是說貴國侵略中國,造成屍橫遍野的慘況。」
我們搭乘敞篷軍車,由上校的侍從開車。那是個晴朗的下午,陽光照耀著閘北區的廢墟。我們緩緩前進,因為,儘管路當中的瓦礫大半都已清除——在路邊堆積如山——路面卻已經炸得坑坑洞洞。我們偶爾會經過幾乎沒有損壞的街道;但是一轉過街角,就全是斷垣殘壁,一片狼籍,僅存的電線桿也都東倒西歪,電纜亂纏。當我們駛過這樣的地區,我一度發現視線可以越過一大片夷平的廢墟,瞥見那兩座鍋爐的煙囪。
「士兵!克里斯多夫,停下,你必須冷靜!你必須冷靜,不然我們被殺!克里斯多夫!」
年輕的上尉正望著小女孩。接著他對我說:
後頭還有一個很小的房間,完全被炸毀了,我從那裡重新開始尋找,把木頭地板掀起來,用一根桌腳把倒地的儲物櫃門打破。後來我又回到最大的那個房間,開始把瓦礫堆推到一側,遇到任何踢不開、推不動的,我就用那根桌腳搥打。後來,我發現秋良不再傻笑,跟在我後面走,拉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話。我沒管他,繼續我的搜尋,甚至一個不留神把一具屍體拋開都沒停下來。秋良繼續拉我的肩膀,過了一陣子,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我指望能幫我的這個人,竟然不停地阻撓我,我轉身向他,大喊類似這樣的話:
「您一定十分震驚。」我這麼說,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哦,當然,當然。」他含糊地笑了一聲。「不過此刻,班克斯先生,我來找您,是因為我聽說您想跟麥當諾先生說話。」
他抓著我用力晃,把臉貼近我的臉。這時我這才明白,確實有人聲從附近傳來。
我被帶到領事館裡的客房,我想辦法好好刮了鬍子,洗個熱水澡,儘管一直有人來敲我的門。其中有一位是個一本正經的蘇格蘭外科醫生,他把我檢查了半個鐘頭,認為我還對他隱瞞了什麼重大傷勢沒說。其他人則來是關心我還有沒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地方,我至少對其中三位不耐煩地詢問麥當諾到底準備好了沒有。我得到的只是含糊的答覆,說什麼麥當諾還沒找到;接著,隨著夜幕低垂,我一身的疲憊——也許是因為那個醫生開給我的藥裡有什麼特殊成分——讓我沉沉入睡。
我們通過進入虹橋的日軍檢查哨,位在租界的北區。這一區除了有緊張的備戰狀態,也和其他地方一樣,有戰火摧殘的痕跡。我看到許多沙包堆,以及載滿士兵的卡車。接近運河時,上校說:
上校點點頭。「我們的兒時似乎已經遠去。這一切」——他揮手指向車外——「這一切苦難。我們日本有位詩人,一位古代的宮女,抒發過這種感傷。她寫道,我們一旦長大成人,兒時就變得像另一個國度。」
「葛瑞森先生,」我說:「我沒時間跟您玩這些愚蠢的把戲。」
「如果貴國繼續侵略中國,我敢說……」
「你滾開!我母親,我父親!他們在哪裡?他們沒在這裡!他們在哪裡?他們在哪裡?」
「當然啦,當你跟她同時失蹤的時候,我自然以為是那麼回事。我猜,還有些人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我早上才會在這裡。我要向你道歉。不過他們說你還沒醒,所以我就……我就先逛到這裡來。」
靠近屋後,在牆那邊,有具女人的屍體,大概是女孩的母親。可能是爆炸讓她飛過去,人就躺在落地之處。臉上帶著震驚的表情。一隻手臂齊肘折斷,此時她以斷臂指著天空,也許是要指示砲彈飛來的方向。幾碼外的瓦礫堆裡,有位老太太也同樣張口睜眼,對著天花板上的大洞。她臉的一側已經焦黑,不過我沒看到血或是其他明顯的傷口。最後,就在我和-圖-書們站的地方前面——有個男孩——壓在倒下的架子底下,我們起先沒看到——只比那個帶我們進來的女孩大一點。他的一條腿從臀部炸斷,傷口處拖著腸子,長得出奇,有如裝飾在風箏後面的長尾巴。
「這名士兵。您與他曾經認識?」
「犯了錯?」他望著路旁的廢墟,面帶溫和的笑容。「我們幾乎可以斷定他洩漏軍情給敵方。他可能就是用這個做為脫困的條件。我知道您自己也說,是在國民黨的防線附近遇到他。這明白顯示他懦弱與通敵。」
「沒有。不過我早上收到一封電報。哪,她人在澳門。說她平安無事。她自己一人,不久還會寫信等等。」接著他轉身抓住我的手肘。「班克斯,我知道你也會想念她。從某方面來看,哪,我倒寧願她是跟你走了。我知道她……她對你可是大有好感。」
「喬治先生,我必須要求您,讓我立刻見您的屬下麥當諾。」
「實在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希索爵士。」
「當然有。我想那天晚上我四處說了些話。你知道的,妄下結論。當然啦,現在大家都知道是我錯了。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我還是親自來向你解釋比較好。」
我正想反駁,然而我明白,與上校起衝突,對我、對秋良都沒有好處。我好一會兒沒有答話,他又說:
「感情用事並不理智。」
「是的,葛瑞森先生。好不容易,我相信快了。」
早晨的陽光從平台上的落地窗洩下,照亮他身後一大片的灰石牆。平台上沒有別人,希索爵士略微躬身向前,雙手交握在身後,俯瞰樓下領事館前的草地。我本想退回樓上,可是大樓的那部分十分清靜,我的腳步聲隨時都有可能吸引他抬頭。我索性走下樓去,來到他身邊,他轉過身來,彷彿早就察覺我的一舉一動。
我不太記得回來以後的最初幾個鐘頭如何了。不過我猜想,我變得跟流浪漢相去不遠,讓日軍的軍車送我回到英國領事館前的草坪,這點對於租界焦急的居民來說,恐怕振奮不了什麼人心。我隱約記得領事館的人衝出來接我,把我帶進大樓,我也隱約記得英國總領事從樓梯上趕下來,臉上的那副表情。我忘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不過我倒是記得我好像還沒跟他寒暄問候,就先說:
「請自便,老兄。我得道歉,從您來到此地,我就四處尾隨。不過是這樣子,我得確定您不會出什麼紕漏,把其他勢力給惹毛了。哪,讓我猜猜,您想跟『黃蛇』碰面。」
「小女孩呢?」我說:「你會不會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我嘆了口氣。「我想您說的是,上校。反正,我現在趕去,我猜,也已經太晚了。」
長谷川上校——一位外表乾淨俐落的男士,年約四十——他禮貌地自我介紹,然後說:「我很高興您已經好多了,班克斯先生。我相信他們把您照顧得很好。我很高興告訴您,上層指示我護送您回英國領事館。容我建議我們立即出發。」
上校看看腕錶。「是啊,恐怕是有點晚。但容我提議,假如我們立刻動身,您欣賞音樂的時間,受到的延誤就會最少。」
他們領我進入三樓的一個房間,從這個房間的配置來看;前陣子應該還有一座撞球檯。現在房間中央多出了一塊空地,我等的時候在上面走來踱去。等了二十分鐘,我聽到樓下庭院裡來了更多汽車,不過我走到窗邊想看個究竟,卻發現窗子面對的是屋子另一側的花園,看不到正面發生了什麼事。
「早啊,老弟,」他說:「聽說你回來了。不妨告訴你,你的失蹤引起不小的恐慌喲。覺得好些了嗎?」
「克里斯多夫!士兵來了!」
「那名士兵。我不確定他的下場如何。」
「那當然,上校,」我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我倒是想起一個地方,不知可否通融一下,先帶我去那裡。是這樣子,這事有點急。我不太m.hetubook.com.com清楚那裡確切的地址,不過離南京路不遠。也許您知道那裡。是一家唱片行。」
「她有留信嗎?」我問,盡量裝得毫不知情的樣子。
「上校,恕我提起一事。昨天貴國士兵找到我的時候,還有別人在場。一名日本士兵。您會不會碰巧知道他現在怎麼了?」
「早安,班克斯先生。早安,希索爵士。班克斯先生,真高興見到您安然無恙回來。」
※※※
「我什麼也不會說,聽好,老兄,如果你不願意幫我……」
「麥當諾?您是指約翰.麥當諾嗎?怎麼,你找他做什麼呢,老弟?聽好,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我們有醫生可以照顧你……」
「英國是個偉大的國家,」長谷川上校說:「平靜、尊貴。美麗的綠色原野。她依然是我的夢想。還有英國文學。狄更斯、薩克雷。《咆哮山莊》。我尤其偏愛貴國的狄更斯。」
「沒錯,葛瑞森先生。不知道您可否安排此事?」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說下去,而且,我發現我已經啜泣好一會兒了,這給上尉留下壞印象。我揩揩臉,繼續說:「我來這裡找我父母。不過他們已經不在這裡了。我來晚了。」
「我承認我看起來蓬頭垢面。別擔心,我這就去洗把臉。不過拜託您,立刻請麥當諾先生下來。此事關係重大。」
屋內燈光昏黃,四下的陰影裡都躲著一些守衛。我跟著護送我來的人走上中央的大樓梯,我有點印象這屋子曾經屬於一位歐洲富翁所有,不過如今已落入中國政權的手中;我看到簡略的記事條與行程,釘在一些精緻的中西藝術品旁邊的牆上。
我害怕他會生氣,然而他面帶平靜的笑容說:
「可巧了,就在您離開的時候,我們終於得到回音。各方似乎都樂意答應您的要求。」接著他傾身向前對我說:「所以,班克斯先生。您覺得您快破案了嗎?」
「沒事了,多謝關心。就是這隻腳還有點腫。鞋子套不太進去。」
「我敢說,您昨天在閘北區一定看到什麼不愉快的景象吧?」
他帶我走過大樓裡無人的一區,接著我們走到一道走廊,一整排都是辦公室。我聽到講電話的聲音,後來有人從其中一間走出來,向葛瑞森點點頭。葛瑞森打開另一間的門,揮手示意讓我先行入室。
「是的。」
「聽我說,真的,」我說:「你好勇敢。我對你發誓,不管是誰造成了這一切,不管是誰做了這些可怕的事情,他們會得到報應的。你也許不知道我是誰,不過我正好……呃,我正好是你需要的人。我保證這些人逃不掉的。你不用擔心。我會……我會……」我從剛才就開始在外套裡摸東西,直到現在才掏出一把放大鏡,拿給她看。「瞧,你明白嗎?」
※※※
「秋良!」我朝他的身影呼喊。「秋良,他們要帶你去哪兒?出了什麼問題?」
「我以為認識。我以為他是我兒時的舊友。不過現在我不太確定了。我開始明白,許多事情,都不像我所以為的那樣。」
不過女孩這時抓住我的袖子。她又說了一次,仔細而緩慢,正視著我的眼睛。
他忽然詭異地笑了一聲,令人為之一顫。「班克斯先生,」他說:「您明白嗎?您有沒有任何概念,往後還有什麼樣不愉快的景象要發生?」
希索爵士轉過身去,有一陣子凝視著樓下的警察。接著他說:「倒也沒有,老實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意外。」接著他又說下去:「我一直告訴她,她該離開,我叫她離開我,去尋找愛情,我是說,真愛。這是她應得的,對不對?她應該是去追尋了。去尋找真愛。也許她就找到了。在南中國海上,誰知道?她變得浪漫,我得讓她自由。」此時他淚水盈眶。
「她在說什麼,秋良?」
日本人對我的照顧,大致上還算得體。他們把我安置在指揮所後面的小房間——這裡原先是消防隊——供應我食物,還有一位醫生治療我的幾處傷https://m.hetubook.com.com口,那些傷什麼時候弄的,我幾乎沒有發現。我的腳裹了繃帶,他們還給我一雙大號的皮靴方便我穿進去。看管我的士兵不會說英語,似乎不確定我是囚是客,不過我也累得管不了那麼多;我躺在他們置於這間密室的行軍床上,一連好幾個鐘頭時醒時睡。房門並沒有上鎖;事實上,與隔壁辦公室相通的門還關不攏,因此每當我恢復意識,就會聽到有人用日語爭論或者對著電話筒吼叫,我猜是跟我有關吧。如今我懷疑,那段時間裡,我大半時候一定有點發燒;總之,在半睡半醒之間,腦子裡盤旋縈繞的,不只是過去幾個小時發生的事,還有過去幾周的事。接著,那些雜念逐漸沉澱消散,到了向晚時分,長谷川上校把我叫醒,我發現我對整個案情向來困擾我的部分,有了全新的觀點。
大約又過了半個鐘頭,他們才終於來帶我。他們護送我走上另一道樓梯,然後轉到一處走廊,兩旁又有更多的守衛。後來,護送我的人停了下來,其中一位指著前方幾碼遠的一扇門。我獨自走過最後這段路,進入一處看來像個大書房的地方。地上鋪著厚地毯,牆上幾乎排滿了書籍。在房間的盡頭,重重布幔掩住一座島窗,窗前有張書桌,前後兩側都有一張椅子。桌上的閱讀燈下有一圈溫暖的光線,可是房中其他部分都一片幽暗。正當我站在那裡觀察周遭的情況,有個身影從書桌邊站了起來,小心地繞過書桌,回頭指著桌後他空出來的座位。
走過巷子的時候,我設法把槍舉在前方。不過秋良的手臂繞在我頸子上,我必須支持他大半的重量,我想我們一起走向那棟房子的步履蹣跚,一點威武的樣子也沒有。我隱約瞄見玄關旁邊立了一只裝飾用的花瓶,我相信門樑上掛的裝飾物,在我們從旁拂過時,發出了細微的叮咚聲。接著我聽到小女孩說話的聲音,於是抬頭看看四周。
我記憶裡的這些時刻已不再清晰。不過我覺得應該就在這時候,正當我用放大鏡看完那女人的斷臂,我忽然挺直身子,開始尋找我父母。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只能一部分一部分來說明:秋良還在他跌坐下來的地方傻笑,女孩則繼續在那兒哀求,語氣依舊平穩而堅定。換言之,氣氛變得無法控制,當然,我的所作所為或許也脫不了干係,我把小屋裡所剩的每件東西全都翻遍了。
我看著他,然後順著他凝視的方向望去。在廢墟中央,離男童屍體不遠處,小女孩跪在一隻受傷側臥的狗旁邊,溫柔地撫摸著牠的毛。狗尾巴虛弱地搖動回應。我們站在那兒看著她,她抬頭看我們,說了幾句話,聲音依然相當鎮定而平穩。
我走進一間狹小但布置得宜的辦公室,裡頭塞了一張大辦公桌。我在門檻邊上就停住了,因為辦公室裡空無一人,可是葛瑞森用肘觸了我一下,把我推進去,然後把門關上。他接著繞過辦公桌坐下,作勢指著一個空座位。
打從剛才我就聽到有腳步聲在我身後走下樓梯,此時腳步聲慢了下來,並且完全停住,我們兩個一起轉過身來,看到的竟是葛瑞森,那個市議會的代表,我有點慌。
我實在沒力氣解釋,只是說:「這事很要緊。愈快到那裡愈好。」
「聽我說……這一切」——我指著這片屠殺的現場,而她似乎視而不見——「這真是噩運。不過你瞧,你逃過一劫,真的,你可以表現得很好,只要你……只要你繼續保持你的勇氣……」我不悅地轉向秋良,對他吼叫:「秋良!別吵了!看在老天的份上,沒什麼好笑的!這可憐的女孩……」
「你滾開!滾開!如果你不想幫我,就走開!滾回去你的角落裡傻笑去!」
這位軍官——一位年輕的上尉——環顧室內。他的目光先落在小女孩身上,接著在我身上,然後盯著此時由兩名日本兵架著的秋良。接下來他們開始用日語交談,秋良卻沒有開口的餘地。他和-圖-書眼中無奈的眼神裡,出現了一抹恐懼。他一度想跟上尉說話,可是上尉馬上要他閉嘴。接著他們又簡短地談了幾句,士兵們便把秋良帶走了。此時他臉上的恐懼明顯可見,但他沒有反抗。
儘管房子的門面幾乎絲毫無損,但這一戶的後半部卻已夷為平地。今日回想起來,我猜想應該是有顆砲彈從屋頂穿過,砸垮了上層樓房,並且炸毀了房子的後半部,以及後面比鄰的房舍。不過當時我最想找的是我父母,我不確定我到底注意到了什麼。我先是高興了一下,綁匪棄守逃走了。接著我看到屍體,又很害怕那會是我父母——綁匪看到我們過來就把他們殺害了。我必須坦承,當我看到室內的三具屍體都是中國人,我的感覺是鬆了一大口氣。
「請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底下來了個拉著輪車的中國苦力,運來更多的沙包。印度籍的警察開始下貨。
他的發音原本相當純正,倒是在「感情用事」這詞上有點結巴,他念得太重,聽起來倒像日語。這句話,我聽來刺耳,便轉頭不予理會。過了一會兒,他卻以同情的口吻說:
「你,英國人?」
「是這樣,老兄,您剛才說您想見麥當諾,我就猜您想見的人是我。我才是您該找的人啊。」
「謝謝您,葛瑞森先生。」他就站在那階樓梯上不走,一味傻笑著,我補充道:「我相信那潔斯菲公園歡迎典禮的籌備事宜,進度一定符合您的要求囉?」
「沒錯,是有這麼回事。老實說,我正要上去找他呢。」
「我在……」我看看四周。「我在尋找我父母。我姓班克斯,名叫克里斯多夫.班克斯。我是著名的偵探。也許你……」
我以為上次走過一次,就找得到麥當諾的辦公室,不過領事館大樓蓋得有點像迷宮,我不得不向幾位碰巧擦肩而過的人問路。我還是有點弄不清方向,正打算走下一道樓梯,就碰巧瞥見希索.梅赫斯爵士的身影出現在我底下的樓梯平台。
「我有什麼打算?天知道。我想也該回家了吧。我恨就這麼辦。回家。等我把幾筆債還清了就走,沒錯。」
我這才發現葛瑞森起了一點變化。他逢迎奉承的態度已然消失,他隔著辦公桌盯著我看。等他看到我露出明白狀況的眼神,又再次指著那個座位。
「您急著買唱片嗎?」
※※※
「上校,您是否認為他犯了什麼錯?」
他回頭靜靜盯著我。接著說:「先生,請你現在就走。」
「我想她說我們幫助狗,」秋良說:「沒錯,她說我們幫助狗。」接著,他忽然無助地傻笑起來。
「可惜上層指示我帶您到英國領事館,先生。若帶您到別處,恐怕十分不便。」
「聽說了。」
小女孩又說了一次,這次只對著我說,也許她當秋良是瘋子而不理他。接著她把臉俯到狗身邊,繼續溫柔地撫摸牠的毛。
上尉再度環顧這些斷垣殘壁、屍體、抱著垂死的狗的小女孩。接著他對身邊的士兵吩咐了一些事,眼睛一直盯著我。最後他對我說:「先生,請隨我來。」
「這的確教人遺憾,我同意。不過日本如果要成為偉大的國家,像貴國一樣,班克斯先生,這就無法避免了。就像英國的過去一樣。」
我不耐煩地嘆了口氣,不過我還來不及說話,葛瑞森就繼續說:
「您現在有什麼打算?」我語氣和緩地問他。
我們有一會兒沒有交談。接著他問道:
因此昨夜剛過十一點,我就乘車駛過優雅的法國租界,隨行的是兩位中國祕密警察。我們開過一條有路樹的大道,經過一些豪宅,其中有幾棟完全隱藏在高牆與圍籬之後。接著我們駛入重重大門,每道都有許多身著長袍頭戴帽子的人把守,最後我們停在一處以碎石鋪地的庭院中。一棟幽暗的建築,約四、五層樓高,矗立在眼前。
秋良把我拉到房間最深處。那個小女孩,我發現她不再說話,正溫柔地抱著狗的頭輕搖。狗尾巴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微弱地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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