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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輩孤雛

作者: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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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二十二章

第六部

第二十二章

他嘆了口氣,豎起耳朵傾聽。「你聽,」他說:「國民黨的國歌。他們播這個來戲弄我。每次他們逮住我就來這一套。屢試不爽,不可能是巧合。」我並沒有搭腔,他便站起來,走入重重布幔邊的暗影裡。
他的背心貼在我臉上,隨著他胸口起伏而上下移動。我感到一股厭惡,想要逃開,不過他空著的手——皮膚粗糙得無法形容——抓住我的手臂,想把我往他身上拉。我忽然想到,只要我的手碰到手槍,他有可能自己動手扣扳機。我猛然抽身,推倒了椅子,往後踉蹌幾步。
我朝他走去時,臉上並無笑容;我也沒有過去坐他讓我坐的位子。「我坐這裡就好。」我說,走到另一把椅子旁邊。
「情勢使然,他有。他得到你母親,心滿意足。於是依著我們的計畫行事,而且,容我這麼說,他的介入,是各公司最後決定不再進口鴉片的因素之一。」
菲利普叔叔把臉轉開,然後平靜地說:「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自然就問我你的事。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訴她。她聽了也很高興。你知道的,在她見到我之前,她完全與外界隔絕。在那七年當中,她只能聽到王顧讓她知道的事。我是說,她不確定那樁財務的安排,是否正常執行。因此當我見到她,那件事自然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我也向她保證此事正常執行。經過七年懸腸掛肚的擔心,我終於讓她安心了。我實在無法形容她得到多大的解脫。『我只想知道這個。』這句話她說個不停。『我只想知道這個。』」
有那麼一秒鐘,我們兩個都心虛地望著門口,看看這裡的騷動有沒有引來警衛。不過什麼也沒發生,最後菲利普叔叔笑了出來,把椅子扶正,仔細地擺回書桌前。接著他自己往上頭一坐,把手槍放在桌上,花了一會兒工夫喘過氣來。我又退了幾步,遠離書桌,不過這個洞穴般的房間裡沒有其他東西,我乾脆停下來,依然背對著他。接著我聽到他說:
「別這麼尖酸,小寶。」
「你母親,」他最後說:「十分投入我們的運動。阻止鴉片賣到中國。許多歐洲國家,包括你父親所屬的公司,都從印度進口鴉片到中國牟取暴利,讓無數中國人成為有毒癮的廢人。那段日子裡,我是這個運動的核心人物之一。有好長一段日子,我們的策略顯得天真。我們以為讓他們覺得羞恥,就可以讓他們放棄從鴉片得到的利益。我們寫信,對他們提出證據顯示鴉片對中國人民造成什麼傷害。沒錯,你會覺得可笑,我們非常天真。你看,我們以為我們面對的,是同樣信仰基督教的一群人。結果呢,我們發現我們毫無進展。我們發現,這些人不只是貪圖其中暴利,他們其實是真的希望中國人變成廢人。他們喜歡讓中國人混亂,耽溺於毒癮,無法妥善治理自己的國家。如此一來,這個國家就可以拿來當做殖民地剝削,而不必為這個國家負起殖民母國的一般義務。於是我們改變策略。我們手腕變得複雜了。在那些日子裡,現在也還是如此,鴉片順著長江運送。船隻溯江而上,貨物行經盜匪遍布的區域。沒有相當的保護,貨物還沒到長江三峽恐怕就要遭到劫掠。因此所有的公司——英華洋行、怡和洋行等等——全部都與運送路徑上的軍閥有協定。這些軍閥,其實就是有頭有臉的盜匪罷了,不過他們擁有軍隊,有少量保護貨物安全通過。於是我們有了新策略。我們不再求這些貿易商。我們轉而求這些軍閥。訴諸他們的民族自尊心。我們指出,想要終結以鴉片牟取暴利的事,想要除去阻止中國人掌握自己命運與國土的主要障礙,全看他們的決定。當然,有一些軍閥還是貪圖他們所得到的重金報償。不過,也有一些被我們說動了。王顧在當時,是這些強盜軍閥裡,勢力比較m.hetubook.com.com大的一位。他的地盤涵蓋湖南省北邊數百平方哩的面積。是個相當殘暴的傢伙,不過深受敬畏,因此對於那些貿易商大有用處。王顧相當贊同我們的訴求。他常來上海,喜歡這裡的高級生活,他來上海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說服他。小寶,你還好吧?」
菲利普叔叔點點頭。「你的教育。你在倫敦社會上的地位。你所有的一切一切。全都是靠王顧。或者該說,靠你母親的犧牲。」
「這麼說,我母親還活著?」
「沒事,還好。我在聽。」
不過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只聽到我身後傳來他沉重的呼吸聲。半晌後他終於開口:
「沒錯。看來你常常出賣人。」
「你就說吧。我在聽。」
「那些偵探?」菲利普叔叔笑了一聲。「那些薪資低廉、工作過量的笨蛋?把一頭大象丟在南京路上,只怕他們都還找不到呢。」我依然沒答腔,他便說:「她本來想找個機會告訴你。不過我們想保護你。所以才讓你以為是你想的那回事。」
「的確不是。」
「沒關係。還怕沒人想殺我這條『黃蛇』嗎?」他哼地一笑。接著他以疲憊的聲音說:「再見了,小寶。希望你找到她。」
「你後來有再見到我母親嗎?在她被這個男人擄走之後?」
「我也從沒來過這裡。我們坐下來聊,如何?」
「你沒變多少,你知道嗎,小寶,」他說:「即便是現在,也不難從你身上看出當年的那個孩子。」
「好罷,我就向你坦白真相。為什麼我那天讓王顧綁走你母親。我剛才所說的話,沒錯,一點都不假。我必須保護你。沒錯,沒錯,我先前說的話,或多或少都可以成立。不過,只要我真的想要,只要我真的想要救她,我知道我一定找得出辦法。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事,小寶。這件事許多年來連對我自己,都無法坦白。我幫助王顧綁走你母親,是因為我心裡確實想讓你母親成為他的奴隸,受到百般凌虐,夜復一夜。因為,你知道,打從到你們家做房客的那段日子起,我就一直想得到她。沒錯,我想得到她,後來你父親就那樣跟別人跑了,我相信我的機會來了,我是當然的繼位者。可是……可是你母親,她從來不曾那樣看待我,你父親走了以後我才醒悟。她只是敬重我是個正直的人……不,不,根本沒希望。就算再過千年萬代,我也沒辦法讓她要我,像我要她的方式那樣要我。於是我火了。我真的火了。等事情發生了,她惹毛了王顧,我卻為之興奮。你聽見沒有,小寶?我為之興奮!他把你母親擄走以後,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我就為之興奮。那幾年裡,我把王顧當做替身。彷彿我也征服她了。不知多少次,我想像她的遭遇,心底興奮快活極了。哪,快,殺了我吧!你為什麼不動手?你都聽見了!拿去,一槍斃了我吧!」
我早已掩上耳朵,不過此刻卻大叫:「夠了!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
「好吧。不過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想出來的。畢竟你在這方面已經大有名氣了。」
他的聲音此時近乎耳語。樓下的唱機已經不再播放,我們兩人之間凝結著一片沉寂。
「沒錯,」我說:「我敢說戰火馬上就要吞噬全世界了。不過那不是我的錯。事實上,我已經不在乎了。我要重新開始,這次,我要找到她。你還有沒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讓我可以找得順利些?」
「那麼我母親呢?她發生了什麼事?」
我探身向他,進入桌燈眩目的光亮之中,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身後的黑暗愈變愈大,此時在那裡攤成一大片幽暗無光的空間。菲利普叔叔用掌心拭去前額的汗珠。不過他現在專注地看著我,繼續說:
「你先前說你相信我母親還活著。她還在王顧身邊嗎?」
「那他到底有沒有?和-圖-書
「聽好,小寶,世事不是樣樣都由得我們自己來決定的。你一定得理解這點。」
「那麼再會了,菲利普叔叔。原諒我,你的要求我無法照辦。」
「恐怕沒有了,小寶。我什麼都告訴你了。」
「請你不要再用那個名字叫我。」
若非我心裡早已有數,我很可能認不出菲利普叔叔來。這些年來他發福不少,儘管算不上肥胖,脖子還是變粗,雙頰也下垂了。他的頭髮灰白稀疏。不過他的眼神仍像我記憶裡那樣平靜而幽默。
「欸,我到哪兒都帶著呀。這年頭,好多人想在背後整我。我帶槍其實不全是為了要見你。說不定外頭那些人裡,有人被買通了,會衝進來捅我一刀。誰知道?我過的,恐怕就是這種日子。打從『黃蛇』這個把戲開始玩,就是這個樣子了。」
「讓我也替你父親說句話罷。他日子可不好過。他一直愛著你母親,深愛著她。我十分確定,到死前都不曾停止愛她。有時候,小寶,問題就出在這兒了。他太愛她,把她理想化。於是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達到她要求的標準。他試過了。一點也不錯,他試了,這幾乎讓他崩潰。他大可說:『妳聽好,我頂多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如此而已,我就是我。』可是他崇拜她。拚命想讓自己能搆得著她的標準,後來他發現自己實在辦不到,就逃走了。跟一個不在乎他好壞的女人跑了。我個人以為他只是要休息。他長年來拚命苦幹,他只是想休息而已。你可別把他想得多壞,小寶。我相信他不曾停止愛你母親。」
「那……那她後來怎麼了?」
「好罷。這樣也好。」他又喘了幾口氣。「我就告訴你也罷。把我心底最黑暗的祕密告訴你罷。」
「這可不是容易的事,孩子。戰火已經延燒全中國。馬上就要吞噬一切。」
「有。不妨告訴你,我見過她。一次,在事情發生七年以後。我碰巧路經湖南,接受王顧邀請到他那裡做客。在那裡,在他的碉堡裡,沒錯,我看到你母親,那是最後一次。」
「我沒有要煩擾你的意思,」他說,看我沒有回答。「我不想再聽到自己提起此事,能躲就躲。說吧。你查出多少了?」
菲利普叔叔向前探身,雙肘撐著桌子,頭部微微往後仰。「你對於她的事,現在知道的有多少?」他問。
「為什麼?」他的聲音現在有了火氣。「為什麼?因為我要你知道真相!這些年來,你一直認為我是卑鄙小人。也許我是,不過要怪,就要怪這個世界。我從來沒有要變成這個樣子。我也想對這個世界有所貢獻。我曾經以我自己的方式,做過勇敢的決定。結果看看我的下場。你鄙視我。你這些年來一直鄙視我,小寶,你簡直就像是我的兒子,而你依然鄙視我。不過,現在你看清世界的真實面貌了嗎?你看清楚讓你在英國養尊處優,靠的是什麼了嗎?你看清楚自己是靠什麼成為知名大偵探了嗎?大偵探!這對誰有好處啊!尋獲失竊的珠寶,查出貴族們為了繼承權而殺人?你覺得這樣就足夠了嗎?你母親,她要你永遠活在你的童話世界裡。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事。這個夢想終究要破滅。能維持到今天,已經是個奇蹟。哪,小寶,拿去。我給你這個機會。拿去。」
「你故意這樣,是在折磨我嗎?」
「你是指軍閥王顧嗎?」
「你當完這個順水媒人,不知道王顧後來是不是還繼續跟你們合作,對你們言聽計從?」
我在房裡黑暗的地方站了好久,背對著他,聽著他的呼吸。接著我再度轉身向他,相當平靜地說:
我們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來我開口說:
我等著他開口。他維持那個耐人尋味的姿勢好一會兒,然後坐下來才說:
「她身體很好。妾自然不只她一位。在那種情況下,我猜想,她在新生活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適應得還不錯。」
他又站了起來,對著我看,臉上有了新的表情,幾乎像是怨恨。但隨即轉身走入暗處,我再看不到他的臉。
「你在英國的姑媽。她從來就沒富有過。真正資助你的人,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王顧。」
菲利普叔叔聳聳肩。「反正這書桌也不是我的。事實上,我從沒來過這房子。與你有關嗎,這地方?」
「如果你話中的話,真是我聽出來的意思,那就有點苛薄了。要說共產黨的事,好罷,我承認我是叛徒。就算這樣,我也從來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的。蔣介石的手下有一天把我抓去,威脅說要嚴刑侍候我。我承認我並沒有想太多,一點也沒想。不過後來他們做了一件非常狡猾的事。他們設圈套讓我出賣了一個同志。於是,這下子就沒完沒了了。你也看到了,天底下懲罰叛徒最殘忍的,就是我從前的那些同志。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存活。我只有依賴政府保護,不讓那些同志殺害我。」
等我們都坐了下來,才靠著桌上檯燈的光線,清楚看到對方,我們花了好一會兒的工夫仔細觀察對方的容貌。
「根據我的調查,」我說:「許多人因你而喪命。不只是被你出賣的人。有一次,大約一年前,你讓共產黨以為『黃蛇』是某人。他的許多家人,包括三名小孩,都在第一波的報復行動中被殺害。」
「菲利普叔叔,什麼財務安排?」
「那就說吧。繼續剛才說的。」
他回到桌邊,又在我對面坐下。「那天王顧到你們家,」他說:「也怪不得你還記得。你懷疑那是個重要關鍵,你是對的。正是那天,你母親發現王顧的動機非常不單純。簡單地說,他打算私吞那些用船運的鴉片。當然啦,他巧施玲瓏手段,讓貨物先經過三、四股其他勢力,這真是典型的中國人的手段,不過最後呢,沒錯,還是通通落到他手裡。我們大部的人都知道這點,不過你母親卻被瞞在鼓裡。我們瞞著她,或許這麼做實屬不智,那是因為我們覺得她不會接受。我們其他的人,心裡當然會有些不安,不過我們還是決定跟王顧合作。沒錯,他還是把鴉片賣給那些貿易商賣的同一批人。但重點是終止進口。讓進口鴉片無利可圖。可惜那天王顧來你家,他說了些話,讓你母親發現了他跟我們的真正關係。我想,她覺得自己被騙了。也許她早就懷疑了,不過她不願面對事實,她氣她自己也氣我,就如同她氣王顧一樣。總之,她大發雷霆,還甩了王顧一個耳光。只是輕輕一記,你明白吧,不過她的手確實已碰到王顧的臉頰。當然,她能當他的面罵的話,全都脫口而出了。我當時就知道,為此,她恐怕要付出可怕的代價。我想辦法當場把事情撫平。我向王顧解釋,你父親才剛遺棄她,她只是心情不好,王顧走出去的時候,我一路跟在旁邊表達這個意思。他面帶微笑,說不用擔心,可是我擔心,沒錯,不擔心才怪。我知道你母親所做的事,要想化解並不容易。不妨告訴你,要是王顧一氣之下不跟我們合作也就罷了,我還覺得鬆了口氣。可是他要鴉片,他已經花了好多工夫安排。再說,他被一個外國女人羞辱,他要報一箭之仇。」
「也許就到此為止吧,小寶。你沒必要聽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
他又把手槍掏了出來。他走出陰影朝我而來,等我抬頭看他,他已在我上方,就像兒時他站在我前面一樣。他把外套扔開,把槍抵在在背心上的心臟部位。「拿著,」他說,他彎下身子輕聲說,好讓我聞到他氣息陳腐的呼吸。「拿著,孩子。你可以殺我。你不是一直都想殺我嗎?正因如此,我才想辦法活到現在。誰也不配殺我。我這條命,我只留給你,明白嗎?只留給你。扣扳機啊。這樣好了,我們可以把和_圖_書場面弄得好像我攻擊你,槍拿在我手上,我會壓到你身上。等他們衝進來,他們會看到我的屍體壓在你身上,你看起來就像是自衛。瞧,這裡,我已經握好了。你扣扳機啊,小寶。」
「啊,那你還算不錯嘛。」
「可是那些偵探呢?那些偵探怎麼可能查不出父親做了什麼事?」
「你是說,我母親知情?她當時就知道了嗎?」
「王顧四年前死了。他的軍隊,總之,被蔣介石解散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我真的不知道。」
「我可不認為我自己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是個懦夫,而且我早就知道了。可是紅軍的殘忍,不能怪到我頭上來。他們已經打從骨子裡,變得跟蔣介石一樣邪惡,我早就對他們不存敬意了。不過,我不認為你來找我,是為了要聊這些吧。」
「我的生活費,」我平靜地說:「我繼承的財產……」
「我沒理由相信她不在了。」
我沒回答,等他說下去。過了半晌,他才說:
「這麼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靠……我一直靠……」我說不下去,於是住口。
「對不起。我承認這麼叫你太無禮了。所以,就這麼回事:你想盡辦法追查我的下落,而我一直避不見面。不過到後來,我漸漸想要再見你一面。我有義務給你一些解釋,我想。不過我不確定,你知道的,我不確定你如何看待我。我是說,把我當朋友或者敵人。可是這年頭,我對大部分的人該放哪一邊,都不確定了。你知道嗎?他們竟然要我帶著這個以防萬一。」他取出一把銀色的小手槍,拿到燈光下晃了一晃。「你能相信嗎?他們以為你會攻擊我。」
「她過得還好嗎?」
此刻,菲利普叔叔非常仔細地盯著我看。過了一會兒,我問了他期待我問的問題。
「好吧。我覺得你是該知道的,如果你受得了的話。因為……嗯,因為你必須要找到她。你還有機會找到她。」
「那不只是在……不只是在床笫之間屈服而已。他常常在晚宴的客人面前鞭打她。馴服白種女性,他這麼說。而且還不只是這樣。你知道嗎……」
我看得出他的猶豫。不過他接著說:
「我是查出他的姓名。可是,後來我下工夫追查的,恐怕是條不實的線索。」
「我父母。他們在哪兒?」
「依照你的說法,母親算是為了崇高的目標,犧牲小我囉。」
「有件事你不會記得。你父親離家之後不久,我來你家看你母親。有一個人那天也來了。一位中國的紳士。」
「直到最近,我都還以為我父母被囚禁在閘北區。所以,你瞧,我沒那麼厲害。」
「不過,我看你也當真把它帶在身上。」
「那麼,小寶。對不起。克里斯多夫。那麼,我該告訴你什麼呢?咱們從哪裡開始?」
他低頭看著他的手背,端詳了半晌。「要不是為了你,她對你的愛,小寶,我相信你母親會毫不遲疑結束自己的生命,不會讓那個惡棍碰她一下。她總會有辦法,也一定會做到。可是她還得擔心你。因此,到了最後,她看情勢比人強,便做了安排。你將會得到財務上的供應,以換取……換取她的順從。我親自監督了大半的程序,經由公司來安排。公司裡有個對這件事全無概念的人,還以為是為鴉片安排安全的運送行程呢!哈!哈!真是個傻子,那個人!」菲利普叔叔搖搖頭,面露笑容。接著他的表情又陰沉起來,彷彿他要回到我們原先要談的主題。
「我最後見到你母親的那一次,」他說:「在那座碉堡裡。她已經完全不在乎反鴉片的運動了。她只為你而活,只擔心你。當時,進口鴉片已是非法行為。但即使是這件事,對她也已經毫無意義。我當然氣這點,其他人也一樣,畢竟我們努力這麼多年了。我們終於達成目標了,我們是這麼想。鴉片貿易被廢止了。但是只過了一兩年,我們就知道,www.hetubook.com.com這廢止其實另有文章。進口貿易不過是換個人做罷了,如此而已。現在換由蔣介石的政府來執行。上癮的人比以前更多,只不過現在賣鴉片的所得,是用來支付給蔣介石的軍隊,支付給他的政權。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加入了紅軍,小寶。你母親,我原本以為,她要是知道我們的運動竟如此收場,一定難過至極,可是她已經不在乎了。她要的,只是你受到照顧。她要的,只是你的消息。你知道嗎?小寶」——他的聲音忽然有了不尋常的語調——「我見到她的當時,她看起來似乎過得相當不錯。不過我留在那裡的幾天,我問了家裡其他成員,知道內情的成員。我要知道實情,她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因為……因為我知道有一天,這一刻,我們現在這樣的會談,必然會來臨。而我發現了。是的,我發現了。一切。」
「那樣,我還是會找到她。我不會放棄。」
他先前在聲音裡所表現的輕鬆,已經完全消失。他現在看起來有如心事重重的老人,飽受自我悔恨的折磨。儘管他把頭往後仰,還是仔細盯著我看,桌燈的黃光照拂下,看得到他白色的鼻毛突出鼻孔。我聽到樓下某處,唱片正播放著中國軍歌。
「那天後來我去大都會飯店見王顧。我盡我所能化解可能降臨的災難。不過為時已經太晚。他那天下午對我說的話,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樣子,他發現你母親的精神——他就是這麼說的,她的『精神』——非常迷人。他已經為之傾倒,因此打算娶她為妾,帶她回湖南。他說要『馴服』她,如同對待一頭野生的母馬一樣。這個你得理解,小寶,你得理解那時候在上海、在中國是什麼樣的局勢,像王顧這樣的人,若是決定要做這類的事,誰也阻止不了他。這點你必須理解。向警方或任何人要求保護你母親,根本不會有結果。也許能暫時緩一緩,不過終究是無用。沒有任何人能保護她,不讓這種人得逞。不過你明白嗎,我真正擔心的是你,小寶。我不確定他打算怎麼處置你,這才是我求他的事。結果我們達成協議。我想辦法讓她落單,無人守護,而同時我又把你帶離現場。我只求他這件事。我不希望他連你也帶走。你母親,只能說是在劫難逃。至於你,還有商量的餘地。我就是做了這樣的事。」
菲利普叔叔點點頭。「我也猜你是這麼以為。你母親與我仔細地討論過,到底該讓你相信那是怎麼回事。大約就是你剛才說的那麼回事。這麼說來,我們成功了。真相,小寶,真相只怕沒有那麼偉大。你父親當年是與情婦私奔。他跟情婦在香港住了一年,女的叫做伊莉莎白.康瓦利斯。可是香港,哪,極沉悶又保守得緊。哪容得下他們這對奸夫淫|婦,於是只好轉奔麻六甲或什麼類似的地方。後來他染上傷寒死了,在新加坡。那是他離開你們兩年以後的事。對不起囉,老兄,聽了這一切,並不好受,我知道。可是你還是要有心理準備。今天晚上我還有好多事要跟你講呢。」
「我怎麼想,跟你有什麼關係嗎?我來,就是要聽你怎麼說。」
坐得這麼靠近桌燈,我漸漸覺得不自在,不過椅背直挺挺的,不容我往後靠。由於我還是沒答話,菲利普叔叔又說:
「你父親恐怕已經過世了。都過這麼多年了。我很遺憾。」
這話教我生氣,不過我忽然想到,得順著他的話,他才會說。於是我說:「我的猜測是,父親挺身而出,勇敢反對自己的雇主,反對當年他們靠進口鴉片獲利。這一來就擋了許多人的財路,於是就被人除掉。」
「告訴我,克里斯多夫。你認為你父親發生了什麼事?」
「沒錯。她起先不知道。大約蒙在鼓裡一個多月吧。你父親把行蹤藏得相當隱密。你母親會知道,是因為你父親寫信給她。這真相,從來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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