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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紀事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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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巴達薩與羅倫索神父不解地面面相覷,然後望向敞開的門。布莉穆妲正在那裡,拿著一籃滿滿的櫻桃,她回答說,建設有時,毀壞有時,屋頂蓋好了,就會有人毀壞它,必要的話連所有的牆都可以不要。這是布莉穆妲,神父說;七個月亮,音樂家接著說。她把櫻桃當耳環掛在耳朵上,要來給巴達薩看,所以她朝他走去,笑著把籃子遞給他,這是維納斯與火神伏爾甘,音樂家想著,我們就別計較他顯然拿了古典做比擬,他怎麼知道布莉穆妲的身體在粗布衣下是什麼模樣,或者巴達薩並不像他看起來的髒兮兮,也沒有像伏爾甘一樣跛腳,也許確實只剩下一隻手,但,上帝不也是如此。更別說世上所有小夥子都會對維納斯獻唱,假使女神也有布莉穆妲的眼睛,能看穿戀人的心,所以凡人還是有勝過神祇的地方。巴達薩有一點也比伏爾甘強,因為火神失去了他的女神,但巴達薩沒有失去他的布莉穆妲。
這似乎只是語言的機智遊戲,在那個時代很常見。它不太注重意義,有時甚至太過火到故意模糊意義。這就好像神父衝到聖安多尼的雕像大聲指控他是黑摩爾人、小偷、醉鬼,以連番侮辱讓教會蒙羞後,又自圓其說解釋,他說黑摩爾人是因為聖人的黝黑皮膚,叫他小偷是因為他從聖母瑪利亞那裡搶走了聖嬰,醉鬼是因為聖安多尼陶醉在聖恩之中;不過我必須警告你,注意聽,喔神父,你這樣舉一反三,已不知不覺洩漏出你不為人知的異端傾向,你翻來覆去睡不安穩,重複說著詛咒天父、詛咒人子、詛咒聖靈,雖然你不忘加上願魔鬼留在地獄咆哮,以為這樣能逃避非難,不過祂能看見一切,祂不是盲眼的多俾亞,而是沒有遮蔽或盲目的人,假使祂知道你說出了兩個深切的真理,祂會二者擇一;只有祂自己知道,因為你我都不會知道上帝的真理是什麼,甚至不確定上帝是不是真的。
我在他之中;羅倫索神父的聲音在宅院裡響起,這也是他布道文的主題,不過今天他不再力求聲音的效果,用顫音撼動聽者,連串訓斥當中,懂得運用停頓。他讀著寫下的東西,但心裡又突然冒出了別的想法,後者或否定前者,或兩者都同樣存疑,或者讓兩者都有了不同意義;我在他之中,是的,我是在他之中,我是上帝,他是人類,在我之中,我是人,而你是上帝,上帝存在於人之中,但上帝如何存在於人之中,如果上帝是浩瀚的,而人只是上帝創造的渺小一粟,答案是上帝經由聖體存在於人之中,很清楚,這實在太通透了,不過,因為祂經由聖體存在於人之中,所以根本是,人應不應該接受聖體,不管上帝怎麼想,祂都無法存在於人之中,只有當人希望去接受祂,因此某種程度上,也許可以說造物主因此讓自己也成為人類,所以這對亞當是嚴重不義,上帝不存在於他之中,因為當時還沒有聖體,亞當大可以申辯,只是因為一次逾矩,上帝就再也不給他生命之樹,且永遠關上了樂園的大門,然而他的後裔,犯了更多可怕的罪孽,竟然有上帝存在於他們之中,而且完全沒有阻礙地吃著生命之樹,如果亞當被懲罰是因為想要像上帝,那麼何以人類有上帝在自己之中,不用被懲罰,而且甚至當他們不想接受,也沒有被懲罰,因此擁有或不希望上帝在自己之中都同樣荒謬,都是同樣不可能的情況,到底我在他之中指的是上帝在我之內,或是不在我之內,我要如何找到自己,在對與錯、錯即是對、對即是錯、相似者互相對立、矛盾者卻又彼此關聯的迷宮中,我要如何安全地通過這剃刀邊緣,好,總結吧,在耶穌變成人類之前,上帝在人之外且無法存在於人之中,然而經由聖體,祂進入到人之中,所以人就是上帝,或者人會變成上帝,是的,是的,如果上帝存在我之內,我就是上帝,但我是上帝既沒有化而為三或四,就是一,與上帝合而為一,祂就是我,我就是祂;這麼困難的布道,誰會聽呢。
義大利人要離開的時候天色已逐漸暗了。羅倫索神父決定在那裡住一晚,也趁此外出機會準備講道文,因為耶穌聖體節還有幾天就要到了。道別時神父說,史卡拉第先生,在宮中無聊時,記得這個地方;記得,一定一定,如果不會打擾巴達薩與布莉穆妲他們工作的話,我會帶一架大鍵琴來,為他們與帕莎羅拉演奏,也許我的和*圖*書音樂能與球體裡的神祕物質和諧一致;史卡拉特先生,巴達薩冷不防地搶話說,隨時歡迎你來,既然神父都覺得可以了,不過;不過什麼;我沒有左手,只有這個鐵鉤,或者是鐵釘,我的心也被血畫過十字;那是我的血,布莉穆妲跟著說;我是四海皆兄弟,史卡拉第說,如果他們接受我的話。巴達薩護送音樂家到門口,幫他騎上騾子,史卡拉特先生,如果你需要人幫忙把大鍵琴運過來,我隨時聽候差遣。
羅倫索神父把梯子靠著帕莎羅拉,史卡拉第先生,也許你會想一探飛行器的內部。兩人都爬了上去,神父也帶著他的設計,等到了裡面,像是走在船的甲板上,他解釋起不同組成部分的位置與功能,有琥珀球的銅線、球體、鐵片,他強調所有東西的運作是藉由相互引力的過程,不過他沒提到太陽,以及球體裡裝的神祕物質;不過音樂家還是問了,是什麼吸引琥珀?神父對此回答,也許是上帝自己,因為祂身上藏有全部的力量;那琥珀要吸引什麼?球體裡的物質;那是個祕密嗎?是的,那是個祕密;它是動物、植物或是礦物?既非植物,也非礦物或動物;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動物、植物或礦物;也不是每件東西,像音樂;德.古斯茂,你不會是在說那些球體要裝的是音樂吧;不是;但誰知道也許音樂真的對機器有用;這我得想想,畢竟當我聽到大鍵琴時,我幾乎是要飛上天了;這是在說笑嗎?這一點都不好笑,史卡拉第先生。
夜逐漸轉涼了。布莉穆妲已然入睡,頭枕在巴達薩的肩膀。之後他便領著她進門,躺下入睡。神父則往外走到天井,在那兒站了一整晚,看著天空且著魔似地喃喃自語。
幾天後,德.古斯茂在皇家禮拜堂時,這位義大利音樂家前來相見。兩人互相說了幾句一般的打趣話,就從其中一道門離開了,這扇門就在國王與皇后的台子下方,有走道與皇宮相通,他們不急不徐走著,不時還停下來看著牆上垂掛的繡毯,有仿照魯本斯畫作的《亞歷山大大帝的一生》、《信仰的勝利》、《聖體的光榮》,仿拉斐爾的《多俾亞的故事》,以及一幅《突尼斯的勝利》,假使有天這些繡毯都著火了,將不會有一絲遺留。從聲音能感覺到談的不是要緊事;史卡拉第對神父說,國王在台子上弄了個羅馬聖伯多祿聖殿的迷你複製品,昨天他還讓我有幸得見,他從來沒有給我這種榮幸,不過我不是嫉妒才這樣說,因為我很樂見義大利有這樣的子民而得到崇敬,他們告訴我國王本身是了不起的建築師,也許是如此,他才有熱情親手做這座神聖教會的建築紀念碑,雖然尺寸較小,但與在瑪弗拉的聖殿非常不同,它將龐大到成為世紀奇蹟,人類親手做出的作品,呈現出許多不同表達自己的方式,我就是用音符;你是在說手嗎?不,我說的是作品,兩人簡直一搭一唱;你是在談作品嗎?不,我說的是手,因為如果沒有了記憶,我也沒有紙張可以記錄下來,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你現在又在說手了;不是,我在講作品。
公主坐在大鍵琴旁,雖然她只有九歲,但小腦袋已經承載沉重的責任,學著把她小小的手指放在正確的琴鍵上,還要知道,如果她知道的話,瑪弗拉正在蓋一座修道院,俗話說的對,小事往往引發大效果,因為里斯本一個小孩的出生,瑪弗拉就蓋起了龐然大物,還把多明尼可.史卡拉第從倫敦找來。這次國王皇后一旁觀看課程,人數不多,約三十人,如果算進當週輪值的內務與侍女,以及站在後方的德.古斯茂神父與其他神職人員。這位音樂大師糾正公主的指法,fa─la─do,fa─la─do,公主嘟起嘴,咬了咬嘴唇,在這一點她跟其他同年齡小孩沒兩樣,不管是出生在皇宮或是其他地方,她的母親勉力掩飾住焦急,父親則是一派堂皇嚴肅,只有女人柔軟的心腸,讓自己沉浸在音樂與一個小女孩身上,即使她彈得實在糟透了,我們也毋須驚訝瑪麗亞.安娜夫人在期待奇蹟,雖然公主只是初學者,史卡拉第也才來里斯本幾個月;為什麼這些外國人要取這麼難的名字,不難發現他的名字就是史卡拉,鮮紅色,非常貼切,他身材健壯,長臉,有張堅毅的闊嘴,眼睛分得很開,我不知道義大利人長什麼樣子,不過這個三十五歲的威尼斯人就是這個樣子www.hetubook.com•com。這就是生命力,親愛的。
義大利人躲在一株大法國梧桐的涼爽樹蔭下。他似乎對周遭並不感到好奇,靜靜看著宅院緊閉的窗戶,冒出雜草的屋簷,看燕子掠過水溝抓蟲。羅倫索神父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塊布,你得蒙著眼才能靠近祕密,他笑著說;音樂家也回話,用同樣的語調,還要轉個幾圈嗎?這倒不用,史卡拉第先生,小心門檻,這裡石頭高,好,在你拿下眼罩之前,容我先說這裡住了一對夫婦,男的叫七個太陽巴達薩,女的叫布莉穆妲,因為她跟七個太陽一起生活,我就給她取綽號叫七個月亮,等下你看到的作品就是他們做的,我會先告訴他們該怎麼做,由他們來執行,現在你可以解開眼罩了,史卡拉第先生。這位義大利人跟剛剛看著燕子抓蟲一樣平靜,不疾不徐地摘下眼罩。
他們圍著點心坐下,伸手進籃子取用,毋須什麼客套,只要不碰到別人的手指就好,先是巴達薩的斷肢,粗糙的像橄欖樹的樹幹,然後是羅倫索神父柔軟的教會之手,史卡拉第講究的手,最後是布莉穆妲,就像剛從菜園回來的人一樣,素手滿是挫傷且指甲也弄髒了,因為她先除了草才去摘櫻桃。他們把果核往地上丟,如果國王在這裡大概也會這樣做,就是這樣的小細節讓我們了解人人是平等的。櫻桃又大又多汁,有些已經被鳥兒琢走了,當時機來了,天上應該也會有櫻桃吃吧,這隻與眾不同的鳥現在還沒有頭,不過如果是一隻隼或海鷗的話,天使與聖人們應該可以放心,他們的櫻桃不會被搶走,因為正如人人所知,這兩種鳥都討厭吃植物。
羅倫索神父從孔布拉回來了,帶著他的法典博士學位,姓氏與簽名也正式加上德.古斯茂,而我們,沒人敢膽認為這是犯了驕傲之罪,因為不怪罪那些有理由不謙遜的人,不僅對我們的靈魂有益,還能赦免我們自己的罪,不論是驕傲還是其他的罪,何況最糟糕的還不是改名換姓,而是臉的樣子、說話的樣子。對巴達薩與布莉穆妲來說,神父的臉孔、說話似乎都沒變,名字也一樣,既然國王請他擔任皇室的司鐸與皇家學院學者,隨著這些名號,就會有一定的臉孔與言行,但這些都沒被帶進阿威羅公爵宅院大門,雖然不難猜想這三類人進門看到機器的反應,貴族會把它們視為機器,司鐸會認為出現了邪魔歪道開始驅魔,而學者,因為這是未來的東西就離開了,要等它成為過去才會回來。不過,它就是今天。
那一整天,羅倫索神父都關在房裡唉聲嘆氣,天色暗了,那位寡婦又來敲門說晚餐準備好了,但神父什麼也沒吃,好像他正在進行長時間的禁食,好讓自己的感知更敏銳,雖然他無法想像還會感知到什麼,畢竟他都聲稱上帝與太古斯河的海鷗是一體的,已經是膽大妄為;因為上帝本質上獨一是連異端都不否認的事情,雖然羅倫索神父也學過,上帝本質上是獨一,但卻化身而為三,不過今天海鷗讓他沒那麼確定了。夜晚愈見深沉,城市也入睡了,或者如果不是沉睡,也是如墳墓般死寂,只能不時聽見哨兵的叫聲,專心致志於不讓法國海盜接近陸地;而史卡拉第,關上所有門窗後,一個人坐在大鍵琴旁,透過縫隙與煙囪,里斯本的夜晚飄揚著幽幽的樂音,葡萄牙與德國衛兵都聽到了,不分國籍都傾聽著,睡在露天甲板上的水手在夢中聽見了,於是醒來好聽個清楚,躲在里貝拉海灘擱淺的船下方的流浪漢也聽見了,而一千座修院的修士修女更聽見了而且說,這是上帝的天使,因為這是一個有最多奇蹟的國度,連在街上潛行準備殺人的蒙面刺客也聽見了,聽到音樂的被害人也不用求著要告解或死於被赦免,一位在宗教裁判所地牢深處的囚犯也聽到了,他一把抓住獄卒的喉嚨勒死他,反正這個罪不致死,傾聽著,遠遠的,同床共枕的巴達薩與布莉穆妲也問著,這音樂是什麼;羅倫索神父是第一個聽到的,因為他住得離皇宮很近,他起床點亮油燈,打開窗想聽清楚。幾隻蚊子飛了進來,馬上在天花板待著,起初細長的腳還晃動著,後來就一動也不動了,可能光太微弱吸引不了牠們,但也可能是被神父鵝毛筆的沙沙聲催眠了,神父開始用拉丁文寫著,我在他之中,當天色破曉,他還在寫著關於聖體的布道詞,所以那天晚上神父的身體沒hetubook.com.com有成為蚊子的大餐。
神父往外到天井,呼吸夜晚的空氣,他思索著跨越天頂兩端的這一條銀河之路,聖雅各之路,這些星辰正是朝聖者專注凝視天空的眼睛,如今留下了光芒;上帝本質是一,化身是一,羅倫索突然大叫。布莉穆妲與巴達薩連忙跑到門邊聽他在說什麼,他們對於神父朗讀早就不覺得奇怪,不過,對著天空大喊倒是從來沒發生過。一陣靜默,只聽見蟋蟀的叫聲,然後神父又大聲說了一次,上帝本質是一,化而成三。第一遍毫無漣漪,現在也同樣水波不興。羅倫索轉身面向宅院,對著跟在後面的人說,我做了兩個矛盾的陳述,告訴我你們相信哪一個是真的?我真不知道,巴達薩說;我也是,布莉穆妲也說。神父於是又重複著,上帝本質是一,化身是一,上帝本質是一,化而成三,何者真,何者偽;我們真的不知道,布莉穆妲回答,我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但你們相信神聖的三位一體,相信天父、人子與聖靈,我指的是教堂教的,不是那義大利人說的;是的,我確實相信神聖的三位一體;所以上帝對你是化而成三;我想是;所以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上帝只是一個人,而且祂是一個人創造出世界與人類,你會相信我嗎?如果你這樣說,我相信;那我就是在告訴你去相信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不要把我這些話跟任何人說,而你,巴達薩,你的想法是什麼;自從我開始蓋這台機器,我就不再想這些事情了,也許上帝是一,也許祂是三,還可能是四,但沒有人發現這個差別,上帝可能是十萬大軍唯一倖存的士兵,所以祂是一,也同時是士兵、中尉與將軍,也只有一隻手;你以前曾經這樣對我說,我也開始這樣相信,彼拉多問耶穌什麼是真理,耶穌沒有回答,也許是時間未到,無法知道,布莉穆妲也說話了;她過去與巴達薩一起坐在門邊的石頭上,他們經常坐在這塊石頭上幫對方抓頭蝨,她鬆開了巴達薩鐵鉤的帶子,把他的斷肢抱在懷中,想舒緩那巨大而無法治癒的疼痛。
這一切似乎都是文字遊戲,作品、手、聲音與飛行;他們告訴我,德.古斯茂神父,用他的手讓機器離地飛到空中;他們只說出當時目睹的事實,但從此被矇蔽,對事實視而不見;多說一些;事情發生在十二年前,從那之後事實已經有相當改變了;我再重申我想知道;不過這是個祕密;就我想像所及只有音樂才能飛天;那麼明天我們就去看看這個祕密吧。他們停了下來,一系列描繪多俾亞生平的繡毯,已經是最後一幅;是很著名的片段,從魚身上取出苦澀膽汁治好盲人的眼睛,所以能看得清楚是痛苦的,史卡拉第先生;有一天它會變成音樂的,德.古斯茂神父。
傍晚時,羅倫索神父與七個太陽、七個月亮一起吃了鹽醃沙丁魚、煎蛋,倒了一壺水配著又粗又硬的麵包當晚餐。屋內只點了兩盞燈,黑暗在整棟宅院的每個地方盤旋纏繞,隨著微弱、黯淡的光線前後晃動著。帕莎羅拉的影子在白色的牆壁上忽隱忽現。一個溫暖的夜。從敞開的門,一直到遠方皇宮的屋頂之上,能看到整個蒼穹繁星燦爛。
他眼前出現了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有著扇形尾巴,長脖子,頭則還沒有完成,所以難以辨識最後會是一隻隼或海鷗;這就是你的祕密?他問道;是的,這就是我們的祕密,到目前為止只有三個人知道,現在是四個人了,這是七個太陽巴達薩,等下布莉穆妲就會從菜園回來了。義大利人朝巴達薩微微點頭,巴達薩回得太用力了,反而顯得笨拙,畢竟他就是個工人,全身髒兮兮的,被打鐵爐子濺得滿身污垢,只有不斷幹活磨得發亮的鐵鉤兀自發著光芒。機器兩側都有支撐維持平衡,史卡拉第走上前,手放在其中一個翅膀上好像它是鍵盤,結果奇怪的,它就像一隻鳥一樣顫動著,儘管木架、鐵片與柳枝條讓它噸位沉重;如果真有能讓這機器離開地面的力量,那人類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了,翅膀是固定的;沒錯,不過沒有鳥不用靠振翅飛行的,對巴達薩來說答案很簡單,只要有鳥的形狀就能飛;不過我可以肯定跟你說飛行的祕密與翅膀無關,箇中玄妙無法透露嗎?我能做的就是讓你看這裡有什麼東西;對此我深表感激,不過如果這隻鳥要飛,它要怎麼穿過這扇門。
上課一結束,這群人就各自散去,國王走m.hetubook•com.com一邊,皇后一邊,公主去哪裡天知道,總之人人都遵守尊卑與禮儀,不停行禮,最後總算連侍女與衛兵,也拉著窸窣作響的裙子與扛著槍退下了,音樂室裡只剩下史卡拉第與德.古斯茂。這位義大利人敲擊著大鍵琴,起初漫無目的,似乎是在尋找一個主題或試著要調整某些和弦,然後突然完全沉浸在自己彈奏的音樂中,彈奏琴鍵的雙手如同扁舟划過水流,在沿岸低垂的枝葉中緩緩前進,然後加速前進,隨著深潭的激流晃動,是拿坡里波光粼粼的海灣,是威尼斯發出神祕聲響的運河,也是此刻太古斯河上閃爍的光輝;國王離開了,皇后也已回到她的寢宮,公主則一心在她的刺繡蹦圈上,身為公主從小就是要學習這些,音樂是一種世俗的聲音上的玫瑰念珠,聖母在塵世的藝術。史卡拉第先生,等大師停止即興演奏,所有音符都停歇了,神父才開口說:史卡拉第先生,我不能說很理解音樂的藝術,但我保證,即使我家鄉巴西的印地安人比我更不了解音樂,都會被這些仙樂迷住;也不一定,這位音樂家答道,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一個人想要欣賞音樂,耳朵是必須被教育的,就像一個人讀文字時,必須學習分辨出字的內涵與它們組合的方式,而要聽懂別人說的話,聽力也必須要訓練,閣下這番話鏗鏘有力,糾正了我的輕佻之言;因為人們常見的錯誤就是,說一些他們相信別人希望他們說的話,卻沒有直指事實,所以人類要能抓住真實,他們首先必須承認自己的錯誤,然後去犯錯,這是個我無法簡單用是與不是回答的問題,不過我確實相信錯誤是有必要的。
你說的對,神父說;這也表示人不能全然相信自己抱持的是真理,除非發現自己一直在犯錯,就像他不能全然去認為自己犯錯,除非發現自己擁抱了真理,音樂家回答;神父接著說,別忘了彼拉多問耶穌什麼是真理時,他並不期待有答案,而救世主也沒有給答案,也許他們都明白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所以彼拉多變成耶穌了,分析到最後,是的,如果音樂能進行如此傑出的論辯,那我就不當神父,寧可當音樂家了;謝謝你的恭維,巴赫托羅繆爾.德.古斯茂神父,我真希望有一天我的音樂能有你在講道祈禱時,進行闡述、對比與結論的格式;這可不,如果一個人仔細思考說話的內容與方式,史卡拉第先生,當一件事情被解釋與從反方向思考,它就總是含糊不清,最終陷於無意義的空無。音樂家沒有回應,神父把話說完,每個誠實的布道者在走下講壇時都要有此覺察。義大利人聳聳肩說,音樂與講道結束後,只是一片靜默,布道是否被讚美,音樂是否有掌聲,又有何重要,也許真正存在的只有靜默。
德.古斯茂手肘靠在琴蓋上,望著史卡拉第良久,趁著他們還沒說話,讓我們先說一個葡萄牙神父與義大利音樂家之間的流利對話不純粹是編造的,他們這些年在皇宮內外,多少能彼此交流幾句話與寒暄,我們有機會在後面章節看到。任何人可能都會吃驚,史卡拉第在短短幾個月就會說葡萄牙文,不過別忘記他是個音樂家,而之前七年在羅馬他已對這個語言逐漸熟悉,因為他就在葡萄牙大使那邊服務,更別提他造訪過全世界的皇宮與主教廷,而且他學過後就不會忘。至於能滿口學究,說話中肯又辯才無礙,就是有外力幫忙了。
羅倫索神父說,我不會透露飛行的所有祕密,不過,正如我在祈禱與備忘提及的,這台機器的移動,靠的是與重力定律相反的引力,比如我丟出櫻桃核,它就會掉到地上;所以現在,問題就在於去發現什麼能讓它往上,已經找到了嗎?挖掘祕密要我自己來,不過尋找、收集與匯聚必要的材料就要靠三人的力量了,這是人間的三位一體,有父,有子,有神靈。巴達薩可是和我同年紀,我們都是三十五歲,所以我們自然不可能是父子,比較像是兄弟,而且還可能是孿生兄弟,不過他生在瑪弗拉,我在巴西,我們長得也不像;那聖靈呢?那就是布莉穆妲了,因為三位一體中不屬於塵世的,也許她是最接近的;我也是三十五歲,不過我是生在拿坡里,所以我們就組不成孿生子的三位一體了;布莉穆妲幾歲呢?我二十八,我沒有兄弟姊妹,布莉穆妲說話時抬起眼,眼珠在幽暗的馬廢中幾乎變成白色,史卡拉第聽見自己的靈魂響起豎琴深邃和_圖_書的弦聲。巴達薩大剌剌地拿起幾乎空了的籃子,然後說,吃飽了,我們該上工了。
史卡拉第與德.古斯茂走向皇宮廣場,在此分道揚鑣,音樂家要為這個城市創作音樂,然後等著到皇家禮拜堂彩排,神父則是待在家裡的陽台,從這裡他能看到太古斯河,以及河對岸的巴希羅低地,阿爾瑪達與普拉格山丘,連海上的布吉歐塔都隱隱可見,多麼晴朗的一天;當上帝創造世界,並不只是說了聲「要有」,因為如果一個字就夠了,世界應該都會長得一樣,上帝是邊走邊創造的,祂先造了海而後航行其上,然後再造了陸地為了要上岸,有些地方祂稍做停留,有些則看也不看的經過,而這裡祂歇腳過,而且因為旁邊沒有人看到,祂還在河水中沐浴,為了紀念這個事件,大批海鷗不斷要往河岸聚攏,要等待著上帝再次到太古斯河沐浴,雖然已經不是相同的河水,也希冀能見到上帝一面以彌補生為海鷗的缺憾。牠們也渴望知道上帝是不是老了許多。拿權杖的未亡人來告訴神父餐點已經準備好了,底下有對拿著戟的士兵正護衛著一輛馬車經過。有隻與姊妹失散的海鷗,不斷在屋簷上盤旋,往內陸吹送的風讓牠飛不走;神父喃喃說道,願上帝祝福妳,鳥兒,他深深覺得自己也跟鳥兒有一樣的血肉,他顫抖著,彷彿突然發現背上長出翅膀,當海鷗消失無蹤,他發現自己一片茫然,回神時突然想到,所以彼拉多也能當耶穌,他發楞地覺得自己渾身赤|裸,好像在母親子宮被剝掉一層皮一樣,然後他大聲地念著,上帝是一。
隔天他們各騎了一頭騾子前往裴瑞拉區的聖塞巴斯提歐。有個隔開宅院與穀倉、馬廄的天井,顯然最近才剛打掃過。有溝渠引水,聽到水車轉動的聲音。旁邊的花圃也有人照料耕種,果樹都修剪得整整齊齊,這裡已經不是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十多年前初見時的荒蕪景象。然而再往前,葡萄園遼是荒廢著,也只能如此,如果只有三隻手能工作,他們的時間又被占滿,就無力在農地上了。從馬廄敞開的門傳出有人在工作的聲音。羅倫索神父請史卡拉第在外頭稍等,先一步進門。屋內只有巴達薩一人,正用扁斧在砍一段長木頭。神父說,午安,巴達薩,我帶了個客人來看機器;是誰?從宮中來的;不會是國王吧;有天他會來的,幾天前他才把我拉到一邊問機器何時能起飛,來者另有其人;這樣他肯定就會知道我們的祕密,不是說是三個人的事情,所以我們才保守祕密這麼多年;既然帕莎羅拉是我的發明,我會拿捏分寸;不過實際蓋的是我們,如果你希望我們離開,我們就走;巴達薩,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過我有信心,帶來的這個人可以信任,我敢為他把手伸進火裡冒險,且用我的靈魂擔保;是女人嗎?是男人,剛來到宮中沒幾個月的義大利人,音樂家,是公主的大鍵琴老師,也是皇家禮拜堂的音樂大師,他的名字是多明尼可.史卡拉第;史卡列特;不大對,不過你要這樣叫他也沒什麼差別,總之,很多人都這樣叫,他們可能還認為這樣叫才對。神父朝門口走去,又停下來問道,布莉穆妲在哪裡?她應該在菜園,巴達薩回答。
神父住在能眺望皇宮廣場的房子,負責出租公寓的女人是孀居多年的寡婦,丈夫以前是皇宮拿權杖的人,卻在伯多祿二世在位期間因為口角遇刺身亡,之所以要提起早被遺忘的事,是因為她剛好跟神父住在一個屋簷下,至少要有一些事實,不然不太好,甚至也不用提起她的名字,這對我們毫無所用,就如我已經解釋的。幸好神父住的離皇宮很近,因為他得經常上皇宮去,倒不是因為被任命為皇室司鐸的職責,這頭銜主要是榮譽性質,而是因為國王很喜歡他,沒有放棄要看到他大業完成的希望,不過也都已經過了十一年,國王不動聲色地問道,有天我能看到你的機器飛起來嗎?這個問題羅倫索神父沒法誠實回答只能說,陛下請放心,有天我的機器會飛的;但我還會在這裡看著它飛嗎?願陛下像《舊約》的古代國王一樣長壽,且願你不只是看到它飛而是自己去飛。這個回答實在是傲慢無禮,不過國王似乎不以為意,或者他在意,但選擇了寬容以對,或者也許他分心了,因為想起答應要去女兒瑪利亞.芭芭拉公主的大鍵琴課,肯定是這個原因,他比了手勢要神父一起去,可不是人人都有這種榮幸可以吹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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