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修道院紀事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修道院紀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七

十七

迪歐哥已經去幹活,一層一層地疊石塊,再耽擱下去就要被扣四分之一的工錢,這樣損失可大了,現在巴達薩還得去說服負責登記的人員,他的鐵鉤跟有血有肉的手一樣好用,但對方表示存疑,無法承擔責任,要進去請示,可惜巴達薩拿不出造過飛行器的證明文件,或至少能說明他曾經上過戰場,如果這對他有幫助的話,畢竟都過了十四年,大家已在和平中快樂生活,誰還想要聽他講戰爭的事情,戰爭一旦結束,好像就不曾發生過似的。登記人員和顏悅色地回來了,你叫什麼名字,他拿起鴨毛筆沾了一下棕色墨水,所以迪歐哥說話還是使得上力的,或者因為人不親土親,或者是他三十九歲正值壯年,雖然已有一點白髮,或只是因為三天前這裡有聖靈飛過,如果拒絕那些求職的人可能會觸怒上帝;你叫什麼名字;巴達薩.馬提烏斯,綽號七個太陽;你下星期一可以來工作,推手推車。巴達薩向登記人員表達應有的謝意,然後就離開了總管理處,他沒有高興也沒有難過,因為人總得在某個地方用某種方式謀得三餐溫飽,然而麵包是無法餵飽靈魂的,身體滿足了,靈魂卻還在受苦。
那些大型的木造工寮可提供住宿,每一間至少可容納兩百人,不過光是眼前,巴達薩就算不完所有的工寮,算到五十七個就亂掉了,想當然爾他的算術這些年來是毫無進步,最好是拿一桶稀釋的石灰與刷子,這邊那邊都做記號,以免重複或算錯,好像因為什麼皮膚病,在門上釘聖拉匝祿的十字架一樣。如果不是因為家在瑪弗拉,巴達薩也得睡在這樣的草蓆或上下鋪,他還有老婆陪,有很多可憐人都是從遠地來的,俗話說男人不是木頭,糟糕與麻煩的是男人那根棍子要發洩,瑪弗拉的寡婦肯定應付不了所有人的需求,真是如此。巴達薩離開工寮走去看軍區,他的心噗通噗通跳著,好像時光正在倒流,雖然這似乎不可能,不過有時一個退役的軍人會懷念戰爭,而巴達薩有這種狀況已經不只一次。迪歐哥跟他說過瑪弗拉有很多軍人,有些做挖洞的工作,用火藥爆破,其他人則管理工人,有違規現象就施罰,從帳篷數目看來,人數應該有好幾千人之多。巴達薩有點茫然,瑪弗拉不一樣了,下頭只有五十戶人家,這裡卻有五百個,更別說還有其他不同,就像這一整排食堂,幾乎跟宿舍一樣大,地上擺放著桌子與板凳,還有長長的支架桌,現在這裡還沒什麼人,早上過了大半會開始用大鍋生火準備午餐,然後吹響短號傳至整個工地,所有人都想搶第一,丟下工作全身髒兮兮就跑來了,人聲鼎沸到震耳欲聾,大家都在呼朋引伴,坐這兒吧,幫我占位子,不過木匠還是找木匠一起坐,石匠就跟石匠,採石工就跟採石工,一大群人就占住一個角落,物以類聚,幸好巴達薩可以回家吃飯,要不然要跟誰講話,因為他對手推車還一竅不通,飛行器的事又只有他一個人懂。
雨一直來,但還不至於大到要停工,除了石匠,因為水會化掉泥漿,弄得牆上到處是積水,所以這些工人全都躲在屋裡等天氣放晴,至於做細工的石匠,則在屋內鑿著大理石,不過不管是粗細工,大概都寧可休息吧。對後者來說,牆砌得快或慢並沒有關係,他們還是繼續在石塊上挖溝槽,雕柱頭上的毛茛葉、花彩,裝飾柱腳,與刻出螺旋紋,一做完馬上就用棍子與繩索送走跟其他成品放在一起,等時間到了再用同樣的方法搬出來,除非太重需要用到絞盤與斜坡。所以石雕工人不論晴雨都能工作是種特權,因為他們總是在屋內,大理石的白色粉末讓他們好像戴著貴族的假髮一樣,啪啪,啪啪,鑿子與木槌並用,要兩隻手才能幹活。今天的雨還不夠大,於是監工召集了大家,包括推手推車的,他們比螞蟻還不幸,牠們可是雨還沒下,就抬頭嗅嗅星象,趕忙回到洞裡集合,不像人下雨還要工作。終於,厚厚的烏雲從海上鋪天蓋地地來了,他們等不及命令,什麼手推車都全扔下,紛紛往屋內衝,或擠到牆後,如果說有什麼用的話,至少是不會全身溼透了。被繫著的騾子倒是安靜地站在大雨中,滿是汗水的毛髮,現在因雨水不斷更溼了,一對上軛的公牛則無感似地反芻著,只有雨下得更兇了才搖搖頭,誰知道這些動物是什麼感覺,是什麼會讓牠們顫動,甚至牠們發亮的角有了碰觸的動作,也許只是在說,你在這兒啊。等雨過了或變得沒那麼令人難受的時候,大家又回去開始工作,繼續裝卸、推拉、拿上拿下,而因為太潮溼,和-圖-書今天停了火藥爆破,士兵們樂得在屋裡頭玩樂,戴帽子的哨兵也在一塊兒,這就是和平的快樂景象。不過等雨又來,從陰霾的天空落下,看來短時間內是不會停,也只能下令大家別做了,只有石雕工還在敲著石頭,啪啪,啪啪,還好屋內夠寬敞,否則風一吹,雨水就會濺在大理石的紋路上。
零星消息傳到瑪弗拉,都說里斯本發生了地震,沒有其他災情,除了一些屋簷與煙囪倒塌,以及老舊城牆出現裂痕,不過壞事總是會造福某些人,蠟燭商人大發利市,教堂裡堆滿了蠟燭,特別是聖基道霍的祭壇,此位聖人對減弱瘟疫、流行病、閃電、火與暴風、洪水、噩旅與地震特別有效,與聖女白芭蕾與聖猶士坦相比,他們最被信賴的是提供防護。不過聖人也跟這些來這兒蓋修道院的人一樣,我們指的這些人也包括其他在興建或拆毀的人,聖人也會疲累,重視休養生息,只有他們知道要如何掌控自然的力量,如果他們就是神力,事情就容易多了,只消去求上帝,拜託,別再颳了,別再搖了,別再放火,也別再來大水,別再有瘟疫,也別把小偷放到路上去,恐怕只有邪惡的神才會無視這樣的懇求,不過這些力量終究從自然而生,聖人們只能為此心煩,才剛剛鬆口氣是個無害地震,馬上又來個記憶中前所未有的暴風雨,卻既無雨也無冰雹,風力毫無阻斷,讓停泊的船隻像只核果殼一樣顫動,不是纜繩被拉到斷裂,就是錨從底部被拔掉,然後這些船就離開了停泊處,互相撞擊,造成兩側裂開,在水手的喊叫聲中沉船,他們只能呼救著,或者擱淺,在一波波海浪中粉身碎骨。所有的碼頭都沖毀了,風浪繼續朝上游而去,把地基連根拔起拋到地面,像炮火一樣把門窗撕碎,是個不用鐵與火攻擊的敵人。認定翻天覆地是惡魔的傑作,所有女人與保母、傭人、女奴都跪在教堂祈禱,神聖瑪利亞,聖潔的聖母,男人們則臉色慘白,沒有摩爾人也沒有大布亞人可以舉劍,只能甩甩玫瑰念珠,喊喊我們的天父,萬福瑪利亞,而且兩個都要,畢竟父與母我們都不能少。海浪兇猛打在博阿維斯塔的海灘,飛濺的浪花被風捲起,落地時像一陣一陣的雨,打在貝爾納達斯修道院的牆上,甚至落到更遠的聖本篤修院。如果世界是汪洋中一條航行的船,那麼這一次恐怕將葬身海底,一道道的洪水蔓延開,連諾亞或鴿子都活不了。從豐地松到貝倫約一個半里格,沿岸沙灘是滿目瘡痍,殘木還有重量不夠無法沉到海底的貨船,都堆在沙灘上,很多船主人包括國王都損失慘重。有些船隻為了避免翻船沒有船桅,但還是有三艘戰艦被沖上沙灘,如果沒有及時搶救的話恐將全軍覆沒。沙灘上各種小帆船、漁船與舢舨的殘骸難以計數,還有約一百二十艘大型貨船擱淺或在海上失蹤,死傷人數也不值得討論,因為誰知道有多少屍體被潮水帶走或是沉到海底,能知道的只有岸邊發現的一百六十具屍體,到處是拿著玫瑰念珠哭泣的孤兒寡婦,啊,親愛的父親,也有少數的婦人溺死,所以也有男人嘆息著,啊,我親愛的妻子,人一旦死去都是可愛的。因為死者太多,只能挖了坑草草下葬,有些人是永遠不知道其身分了,因為親友住得遠,沒辦法及時趕到,但是災厄越大就要有越大的解決措施,如果前述的地震更嚴重,死傷人數更多,勢必同樣要安葬死者,照顧生還者,且對以後類似的災難提出建言,所以放過我們吧,主。
不管迪歐哥幫自己與其他工人說什麼,工作就是沒有進展。巴達薩獨自睃巡著,四處看看他以後要生活的地方,那裡有人推著手推車,其他人在鷹架爬上爬下,或搬運石灰與砂石,也有兩兩成對的,用木棍與繩索在緩坡拖著石塊,做師父的手裡拿棍棒一旁看著,但另有人考核有誰偷懶事情沒做好。牆大概只有巴達薩的三倍高,也還沒有完全把聖殿圍起來,不過它們跟戰爭抵禦用的城牆一樣厚,比瑪弗拉任何看得到的城堡都要厚,畢竟時代不同,以前還沒有大炮,所以為增加石頭寬度,高度增加得慢也有道理。有台手推車翻倒了,巴達薩想試試看容不容易上手,看來並不費力,只要在左手邊的把手下方鑿出一個半www•hetubook•com.com月形的凹鑿,這樣跟兩隻手就有得比了。
音樂家到修道院參觀,看到了布莉穆妲,但兩人都假裝沒看到,因為在瑪弗拉恐怕會引起譁然與懷疑,七個太陽的妻子被看到跟在子爵官邸做客的音樂家來往,他在這裡做什麼,也許他是來察看建築物,不過沒道理,他既不是石匠也不是建築師,也沒有風琴讓音樂家演奏,不,一定有什麼原因。我是來告訴妳跟巴達薩,德.古斯茂神父在西班牙的托雷多死了,他後來逃亡到那裡,有人說他瘋了,但沒有提到妳或巴達薩,所以我決定來瑪弗拉查訪你們是不是還活著。布莉穆妲雙手緊握,不是因為在祈禱,比較像是在擰著自己的手指;羅倫索神父死了,這是傳到里斯本的消息;機器墜地的那個晚上,羅倫索神父就丟下我們跑掉了,再也沒回來,那機器,它還在那兒,我們該怎麼處置它;守護著它,也許有天它會再飛起來;羅倫索神父什麼時候死的;他們說是十一月十九日,他死的那一天里斯本正遭遇大暴風雨,如果德.古斯茂神父是聖者,也許這是上天的指示;什麼是聖人,史卡列特先生;我也想問妳,布莉穆妲。
不論相不相信,他真的讓機器飛過,現在為了高飛的夢想,也只能繼續勒緊褲袋,但七個太陽連搬運工也做不成,不僅牛賣掉,車子也壞了,要不是上帝漠不關心,窮人家不會連這點財產都守不住。如果牛與車子還在,巴達薩就可以向總監表達工作意願,即便他身有殘疾還是會被接受。現在只靠一隻手,總是會被質疑能否勝任,去管理國王或貴族的,或者其他個人為討皇室歡心借來的牲畜;到底我能做什麼,兄弟,巴達薩問他姊夫迪歐哥,就在他們到的同天晚上;現在總算閤家團聚,吃完晚餐後,他與布莉穆妲就在聽安東尼亞描述聖靈飛過村子上空的神奇事件,這雙以後要化為塵土的眼睛看到了;布莉穆妲姊妹,迪歐哥也看到了,他當時正在工作;你也看到了沒錯吧,男人,迪歐哥正吹著火把在生火,回說是啊,工地上頭好像有什麼東西;那是聖靈,安東尼亞堅持,大家都聽到修士們這樣說了,所以才為聖靈辦了感恩遊行;大概吧;這位丈夫沒再說什麼,巴達薩看著微笑的布莉穆妲說,天上的事是沒辦法解釋的,布莉穆妲跟著呼應,如果能解釋,也不會叫天上的事情了。在靠火爐的角落,沒有車、牛、土地,也沒有瑪塔.瑪利亞的老若望.法蘭西斯科正打著盹,大家以為他沒在聽,卻突然說起話來,然後又睡去,這個世界上只有生與死,全部人都在等他說完,為什麼老人家應該講話的時候不講,讓年輕人每件事都要從頭學起。還有個人也在睡覺,所以沒說話,不過即使醒著,可能也沒他說話的份,因為他只有十二歲,也許孩子能口吐真言,卻要先長大才能說話,等長大了又開始說謊,這是那個活下來的小孩,他出去掙錢,在鷹架爬上爬下,回家時天都暗了,一吃完晚餐很快就睡著了;天生我材必有用,迪歐哥說,你可以去當傭人或拉手推車,你只要用鐵鉤抓住把手就好;人生難免不順遂,一個人上了戰場,回來時受傷,有飛天的神祕技藝,但這是機密,窮人到頭來能否每天求得溫飽,事實就在我們眼前,不過也可以吹噓自己運氣好了,也許一千年前還製造不出這樣的義肢,但一千年後又會成怎樣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週週過去,牆還是沒長高。士兵們正準備要以大炮炸開堅硬的石頭,如能好好利用,能像別的一樣拿來砌牆,這麼做也有點代價,不過這個因為緊抓著山壁,只能夠用蠻力取下,但一取下很快就碎成一片片的,如果沒有用手推車運走埋起來,很快就化為腐土了。運送車輛也有較大型的,由騾子拉的有輪馬車,裝載過多已是屢見不鮮,但像這些天下雨,騾子們就都陷在泥巴裡,要讓牠們抽身,就得對著屁股狠狠鞭打,上帝看不到的時候,就抽牠們的頭,既然這些事情要服務與榮耀的是同一個上帝,不知道祂是不是會故意把視線撇開。至於推手推車的人,因為負荷沒那麼重,還沒有動彈不得,而且他們可以運用鷹架不要的木板鋪成一些穩當的走道,不過不是每個地方都有,所以總是上演你追我跑的戰爭,看誰搶先一步,而如果不分軒輊,就看誰力氣大,免不了互相拳打腳踢,亂扔東西攻擊,等到軍方巡邏隊來了,通常就能使雙方冷靜下來,如果還不行,就得拿兩根木條,狠狠打他們的屁股,跟打騾子一樣。
隔天一早,巴達薩與迪歐哥就出門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有小男孩,七個太陽的家,正如前述,就在聖安德肋教堂與子爵官邸附近,是城鎮裡最老舊的地方,還看得到摩爾人最強盛時蓋的城堡遺跡,他們很早就出發了,但路上已碰到不少人,都是巴達薩認得的,大家都出門去工作,或許因此田地都荒廢了,只有老人與女人是無法耕種的,瑪弗拉地處低窪,他們得找路爬上去,從前的路被觀景台倒出的砂石蓋住,都不見了。從下往上看,城牆看來並不覺得會是座巴別塔,等到再靠近山坡下方,整棟建築物就完全看不到了,工程七年前就開始,照這個步調只能等到審判日那一天,一切都是白費;這是了不起的工程,迪歐哥說,等你到它腳下就知道了;看不起泥水匠與石匠的巴達薩,沒再作聲,並不是因為聳立的名貴石材,而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這裡像是四面八方的人形成的蟻丘;如果這些人都是來工作的,那我收回剛剛說的話。男孩已經走開,被找去搬一箱箱的石灰,這兩個男人則穿過工地到左邊去總監的辦公室;迪歐哥說,這位是我小舅子,他在瑪弗拉出生長大,到里斯本住了多年,現在又回來老家,想要有份工作;這樣的引薦不見得多管用,不過迪歐哥從一開始就在這裡工作,有工作能力又會察言觀色,說的話多少中聽。巴達薩驚訝地瞠目結舌,他從鄉村來到城市,里斯本怎麼樣都好,不愧是阿加夫的首府,阿加夫雖小,但遠方可是還有一大片領土,如巴西、非洲、印度,以及世界各地雜七雜八的地方,所以我說,里斯本其實是雜亂無章,這裡聚集了一大堆棚子,以及各種大小的屋舍,看起來也十分接近了,三天前七個太陽飛過這個地方時,他還很不安,覺得屋舍街道都像是幻覺,聖殿興建的工地看來只比教堂略大一些。如果俯瞰萬事萬物的上帝,難以看清每件事情,那麼祂也許更應該行遍世界,用祂神聖的腳,不需要那些永遠不值得信任的中間人與特使,就用自然的眼睛,遠看小的東西近看就會變大,除非上帝也有羅倫索神父的望遠鏡,那麼希望此時此刻祂正看著我,看我是不是能有工作。
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回到瑪弗拉生活已經超過兩個月了。有個節慶日工地停工,巴達薩於是到強托山走一趟去看看飛行器。它還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位置,傾斜一邊的機身有機翼撐住,上頭覆蓋的葉子已乾枯。塗上瀝青的風帆還是張開的,琥珀球沒曬到陽光。雖然機身傾斜,但風帆沒有積水,還不至於有爛掉的危險。四周多石塊的地面,新長出了高大的灌木,還有刺藤,這無疑是相當奇特的狀況,因為時間與空間都不對,這似乎是帕莎羅拉自保的藝術,像這樣的機器什麼事情都可能。不管需不需要,巴達薩還是砍了些樹枝幫忙掩護,就像先前一樣,不過這次帶了修剪工具比較不費力,這裡是他的另一個聖殿,弄完後他還繞了一圈察看是不是妥當。然後他爬上飛行器,用近來沒使用的鐵鉤尖端,在機槍一塊木板畫出太陽與月亮,這是留給羅倫索神父的訊息,如果有一天他回來,就知道這是他朋友留下的記號,絕對不會弄錯。巴達薩踏上回程,他天一破曉就離開瑪弗拉,再回到家已是晚上,來回走了超過十里格,雖然說自願的話就不會疲倦,巴達薩沒人逼他去卻還是累壞了,也許,說出這種話的人是找到了仙女,才能度過愉快的時光。
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世上最自然不過的,就是任何修女都會在修道院迴廊看到聖嬰耶穌,或者在唱詩班看到天使彈豎琴;如果是關在自己的單人小室,因為隱密,有更多是肉體上的展現,魔鬼們折磨她,搖她的床、她的四肢,上半身讓她的乳|房顫動,下半身則使身體裡的那條細縫禁不住地發抖、分泌,它如不是天堂之門就是地獄之窗,過程的享受是天堂,完事了就是地獄,大家都相信這些事情;然而巴達薩.馬提烏斯,也就是七個太陽,卻不能說我從里斯本飛到強托山,人家會當他瘋了,不過幸好,也不是這樣就能讓裁判所惶惶不安,因為這個瘋狂遍野的國度,並不缺胡謅的瘋子。靠著羅倫索神父留下的錢,巴達薩與布莉穆妲還能過日子,他們吃菜園裡的甘藍與豆子,偶爾吃肉,沒有新鮮的魚就吃醃沙丁魚,他們省吃儉用,把照顧飛行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因為他們相信它還會飛。
九月中,有天傍晚巴達薩回家時,看到布莉穆妲還是一如往常到路上等他,但不尋常的是神色慌張還發著抖,只有那些不認識布莉穆妲的人,才不了解她在世上彷和-圖-書如歷經幾世滄桑,他趕緊上前問;是父親病重嗎?她回答,不是的,然後壓低聲音說,史卡列特先生人在子爵官邸,不知來做什麼;真的嗎?我親眼看到的,也許只是長得像;是他,我只要見過一個人一次就會記得,而我見過他很多次了。他們進屋吃了晚餐,然後就各自就寢,每對夫婦睡一張草蓆,老法蘭西斯科則跟孫子一塊,小男孩睡覺不安分,整個晚上翻來覆去,還好祖父並不介意,因為睡不著的人還是需要有伴的。所以他是唯一聽見的人,對很多早早就寢的人來說已經晚了,有微弱的音樂從門與屋頂的隙縫跑進來,那個晚上的瑪弗拉肯定特別靜謐,否則只是子爵官邸裡一台彈奏的大鍵琴,加上天氣寒冷門窗都關了,即便不冷禮貌上也會關,怎麼會被一個耳背的老人聽到,如果聽到的人是巴達薩與布莉穆妲,他們就會說彈的人是史卡列特先生,而且真的雙手是萬能的,平常我們這樣說,只是當作俗諺一句。隔天,天才微亮,大家都坐在火爐邊,老人說,晚上我聽見音樂了,安東尼亞、迪歐哥與孫子都沒當一回事,因為老人家總是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卻因嫉妒有些不快,如果有誰有權聽見這樣的音樂,也只能是他們。巴達薩去工作後,布莉穆妲整個早上就在官邸附近徘徊。
巴達薩往下回村裡的路又濕又滑,有個走在他前頭的人跌在泥巴堆中,惹得大夥都笑了,這些小插曲挺受用的,因為瑪弗拉沒有什麼露天喜劇可看,沒有歌唱名伶,只有里斯本才有戲看,看電影還要再過兩百年,到時帕莎羅拉都有馬達了,要跟快樂打聲招呼得花這麼長的時間。他的姊夫與姪子應該已經到家,真幸運,當一個人被凍僵,沒什麼比一盆火更好的,竄高的火燄可以溫暖雙手,也可以脫鞋在火爐旁烘烘腳底,骨頭裡的寒意會慢慢退去,就像太陽融化冰霜一樣。不過嚴格來說,比這更好的是床上有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是你想要的,也不需要她出現在路上,就像我們看到的布莉穆妲,要一起受寒一起淋雨,她拿了一條自己的裙子蓋在巴達薩頭上,女人的味道讓他熱淚盈眶;累了嗎?她問道,這足以讓世界變得能忍受,兩顆頭就這麼躲在一條裙子下,足堪比擬的只有天堂,上帝與我們的天使美滿生活的地方。
史卡拉第請求國王允許他前來看看修道院的工程。他受到子爵熱情的款待,不是因為後者對音樂特別喜愛,而是,既然這位義大利人是皇家禮拜堂的音樂大師,也是公主瑪利亞.芭芭拉的老師,對子爵而言,他就是皇宮的化身。你永遠不知道盛情款待何時會有回報,子爵的家也不是客棧,有無價值,無論如何,都是看付出的對象是誰。史卡拉第彈的大鍵琴已經很久沒人彈了,子爵夫人下午前來聆聽,把女兒馬努耶拉.夏薇兒抱在腿上,她只有三歲大,屋內這麼多人就屬她最專注,還學史卡拉第揮舞著她的小指頭,把母親弄得不耐煩了,乾脆交給保母抱。這個小孩一生中也不會有太多音樂了,晚上史卡拉第彈琴時,她已經睡著了,而再過十年她就死了,葬在聖安德肋教堂,至今都還在,如果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奇蹟的話,也許九泉之下反而會聽到音樂,就在裴瑞拉區聖賽巴斯提歐水井中,水正在彈奏著大鍵琴,如果井還在,除非井水乾枯,井口被堵住。
這裡的路就容易多了。從日出到日落,巴達薩,連同其他不知是七百、一千或一千兩百人,就是用推車裝載土石,巴達薩用鐵鉤固定住鏟子的把手,加上右手十五年來技巧與力氣都增強了三倍,然後就是無止盡的人體遊行隊伍,一個接一個下坡倒掉廢土,遭掩埋的不僅是灌木,連一些農地都遭殃,有塊從摩爾人時代就有的菜園因此壽終正寢,天可憐見,幾百年來沒斷過的嫩甘藍、鮮脆萵苣、牛至、底下的香芹與薄荷,最好的水果,現在都再見了,水再也不會流過這些地方,菜園主人沒辦法來翻土灌溉乾渴的園圃,旁人可能還對這乾旱幸災樂禍:這個世界總是有太多曲折,但生活其上的人們恐怕更是造化弄人,也許那個在上頭倒手推車,讓石塊滾落,不堪負荷造成土石滑動的傢伙,就是菜園的主人;不過應該不是,否則至少會流幾滴眼淚吧。
巴達薩知道這個地方被稱為木島,名字很傳神,因為除了一些房子用石頭與石灰,其餘全部都是木造,但非常堅固持久。這裡也有鐵匠的工作坊,巴達薩也許也能提提他鑄鐵的經驗,雖然不全記得,但其他技術他更是不懂,諸如之後出現的錫匠、玻璃匠與畫匠,以及其他更多的工匠。許多木造房子都分上下層,下面養牛與其他動物,上頭則住了許多人,什麼人都有,監工的、辦事人員、總管理處的其他主管,還有帶兵的軍官。早上這個時間牛隻與騾都放出來了,其他牲畜更早,弄得地上滿是屎尿,就跟里斯本辦聖體節遊行一樣,小男孩在人群與牛群之間跑來跑去,用力推來推去,其中一個想要躲掉另一個人,結果跌倒滾到兩隻牛底下,卻沒被踩個正著,要不是有守護天使在,才沒這種好事,只是弄得全身糞便,又髒又臭,沒什麼大礙。巴達薩跟其他人一樣笑了出來,工作還是有它的樂子。這裡也有自己的衛兵。這個時間就有二十個步兵經過,全副武裝好像要打仗一樣,隨時可以進行操練,或去艾里塞拉驅逐上岸的法國海盜,他們嘗試多次,終於有一天兵臨城下,就在這座巴別塔落成很多很多年之後,朱諾將軍進入了瑪弗拉,修道院的修士只剩下二十多位老人,嚇得從椅凳上跌下來,戴拉嘉德將軍被派做前鋒,或上尉,頭銜叫什麼都可以,總之他到皇宮後發現門被鎖起來,於是把阿拉比亞的聖塔瑪利亞的菲力斯修士叫來,他也是院長,但這可憐的傢伙並沒有鑰匙,鑰匙在皇室身上,但他們逃走了,於是這位奸詐的戴拉嘉德,歷史學家就是說他奸詐,賞了這個可憐的修士一巴掌,而他,竟如傳福音般的溫順,遵守神聖的訓誡,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邊的臉頰,如果巴達薩在卡巴耶洛失去左手時,也伸出了右手,那他現在連握手推車的把手都不行了。而講到字義騎士的卡巴耶洛,也有一些騎馬的人穿得像步兵一樣,正穿過這片地方,現在我們明白了,他們是布置的哨兵,大概沒什麼工作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吧。和-圖-書
史卡拉第隔天就要去里斯本。在鎮外馬路轉彎處,布莉穆妲與巴達薩等著,為了要跟音樂家道別,巴達薩放棄了四分之一天的薪水。他們像化緣的乞丐朝他的馬車走去,史卡拉第請馬車夫停下,對他們伸出手,後會有期,再會。遠處傳來火炮的聲音,好像正在舉行什麼慶典,義大利人難過,不奇怪,因為他剛離開慶典,怎麼另外兩個也神情悲傷,不是說要去慶典。
他循著原路下山,山坡遮住了建築物與木島,如果不是因為一直有土石滑落,也不會想到上頭會有座聖殿,或修道院,或是皇宮,瑪弗拉還是一如往昔,幾百年來都是如此,從羅馬時代開始有法令,摩爾人來了後開闢菜園與果園,又完全消失,到後來我們順從統治者的意志變成了基督徒,過去現在相差無幾,如果耶穌確曾行遍世界,那祂肯定沒來過這裡,因為如果這樣的話觀景台就會有祂的受難地,不過反正現在蓋起修道院,可能也一樣吧。如此用力地思索著這些宗教的事情,如果真是巴達薩的想法,那是不是在說,他想起了羅倫索神父,而且不是第一次,顯然和布莉穆妲獨處時,回想的不外乎這個話題,讓他心痛的,是後悔自己在山上的態度粗暴,好像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他打了一個生病的兄弟,我知道他是神父,我也已經不是個軍人,但我們年紀相同,還一起工作。巴達薩不斷對自己說,有天他要再回去巴雷古多山與強托山,看看飛行器是不是還在那裡,也許神父已經偷偷回去,自己一個人飛走了,要去更適合發明的國度,舉個例,比如荷蘭,是非常重視飛行的國家,所以才會有漢斯.普法爾的故事,此人因為一些沒什麼大不了的罪還沒被赦免,至今還住在月球上。巴達薩當然不知道這些未來的事,甚至有兩個人在大家的見證下已經上了月球,但他們沒找到漢斯.普法爾,也許是因為沒有好好找。因為連找路都有困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