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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紀事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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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他們吃完後躺在機身下方,蓋著巴達薩的斗篷與從箱子拿的一塊帆布;布莉穆妲悄聲說,羅倫索神父病了,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很久以前他就變了;那怎麼辦,我們要怎麼幫助他;我不知道,也許明天他會做出點決定。他們聽見神父走動著,在樹叢裡拖著腳步,一個人喃喃自語,但反而覺得放心,最令人難受的莫過於四下無聲,所以,即使又冷又不舒服,他們還是睡著了,雖然不是很沉。兩個人都夢見在天空航行,布莉穆妲坐的是馬車,拉車的馬都有翅膀,巴達薩則騎著一頭穿上火斗篷的公牛,不過突然間馬匹的翅膀不見了,導火線也燒起來,炮竹開始炸開,痛苦的夢魘讓兩人都醒了,沒法再睡;一道閃光出現,好像世界著火了一樣,是神父拿著熊熊燃燒的樹枝在燒機器,包覆的藤條都裂開了,巴達薩跳起來跑過去,一把扣住神父的腰要把他拉走,但神父不從,巴達薩只好用蠻力把他摔倒在地,一腳踩熄火把;布莉穆妲則用帆布撲滅已蔓延到樹叢的火,慢慢的,火總算沒了。自暴自棄似的,神父站了起來。巴達薩用土把生的火蓋住。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布莉穆妲低聲問道,不帶情緒,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似的,為什麼要放火燒掉機器;羅倫索神父用同樣的語氣回說,好像已料到有此一問,如果我必須遭受火刑,那就在這裡了結吧。神父走開到斜坡上的樹叢,他們看著他迅速往下移動,再回頭看時,已經不見蹤影了,也許是身體有內急,即使想一把燒掉夢想的人也會有內急吧。然而過了一段時間,神父沒有再出現。巴達薩四處找他。還是沒有。喊他名字,也沒有回應。月亮開始出來了,每樣東西都蒙上層層幻覺與暗影,巴達薩感覺自己從頭到腳寒毛直豎。他想到了狼人,還有各種大小形狀的幽靈,如果鬼可以找到這裡,神父肯定是被魔鬼帶走了,在魔鬼也來帶走他之前,他對著聖吉爾念〈天主經〉,在我們面臨驚恐、癲癇、瘋狂與夢魘時,這位聖人就會來幫助與介入調停。也許是聖人聽見了他的祈求,至少魔鬼是沒有來找巴達薩,不過恐懼並沒有隨著消退;突然間整個大地都在竊竊私語,似乎是如此,也可能是因為月亮的影響,所以七個月亮是更好的聖人,他回到了布莉穆妲身邊,她正怕得頻打顫;他不見了;布莉穆妲聞言說,他走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一下恐懼一下狂喜的心情已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沮喪,因為他們只知道起飛降落,就像一個人只會站起來躺下,但不會走路。眼見太陽已漸西沉,地面也越來越暗了。羅倫索神父有股莫名的不安,不過他很快就轉而注意到遠方火災的煙是朝北方飄散,這意味著在靠近地面的地方還有風。他調整風帆,讓它再張開一些,蓋住另一排琥珀球,飛行器突然往下降,不過還是沒能找到風。等又一排琥珀球照不到陽光時,因為降落太猛,胃都快從嘴裡跳出來了,不過現在好了,風以強勁而看不見的手一把抓住機器,把它往前推,以這樣的速度,里斯本很快就在他們身後了,僅剩薄霧後隱約的地平線,好像他們終於離開了停泊的港口,要去走出一條未知的道路,他們的心頭一緊,誰知道是不是會遇到阿達瑪斯托巨人,是不是會碰到聖艾爾摩之火從海上升起,還是遠遠就看到在吞吐氣流的水柱,空氣都快結出鹽了。布莉穆妲開口問道,要去哪裡?神父回答,到宗教裁判所找不到的地方,如果有的話。
人們說這個王國治理不佳,沒什麼公平正義,這是沒有注意到為什麼必須如此,正義女神雙眼被蒙上,一手拿秤,一手拿劍,我們想要的只是緣木求魚,我們自己就是帶子的編織者,法碼的測量者與刀劍的製造者,要不斷修補破洞,補足少掉的法碼,磨利劍身,然後問被告對於司法的判決是否滿意,不論訴訟贏輸。這裡就不談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因為他們的眼睛睜得可大,拿的是橄欖樹枝不是秤,利劍有一邊既鈍又滿是缺口。有人相信那樹枝帶來的是和平,其實很清楚,這可是將來火葬柴堆的引火木,拿來砍你燒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無視法律處死被懷疑不貞的女人,而不去對死去的守貞者致敬,所以問題在於殺人的理由有人支持,還加碼一千個克魯薩多在秤上,難怪正義女神手上拿的不是別種東西。懲戒那些黑人與惡棍,如此才能起示範作用,但要尊敬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不用要求他們還債、放棄報復、化解仇恨,至於打官司,這也是沒辦法控制的事,所以就會有法律騙子,狡詐、上訴、手續與迂迴再三,這樣贏的人不會太早贏,輸的人也不會太快輸。畢竟,有錢就能讓牛的乳|頭擠出牛奶,或者奶酪、頂級乳酪、乳酪醬,分給執法人員與法務人員、證人與法官,如果名單上誰被遺漏了,那就是安東尼歐.維耶拉神父忘了,以後也沒人會記得。
他們不是害https://www.hetubook.com.com怕,而是被自己的勇氣嚇到了。神父又笑又叫,他早已放開柱子,在機器的甲板上跑來跑去,要把下面東西南北都看清楚,遠看才發現大地如此遼闊,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後來也站直身子了,緊張地抓著繩子不放,然後又抓著柱子,他們被光與風弄得頭昏,不過他們很快就不怕了;啊,巴達薩大叫,我們做到了,他抱著布莉穆妲哭泣,像個走失的小孩,這個上過戰場,曾在佩果斯用鐵釘義肢殺人的軍人,此刻正擁抱著布莉穆妲喜極而泣,布莉穆妲親了親他骯髒的臉。神父走過來和他們抱在一塊,但他突然被義大利人史卡拉第的比喻弄得心煩意亂,他曾說神父是上帝,巴達薩是人子,布莉穆妲是聖靈,現在他們三個都一起到天上來了;只有一個上帝,他大喊,不過風帶走了他說的話。此時布莉穆妲說,我們得打開風帆,不然再一直往上升,可能會與太陽相撞。
布莉穆妲走向神父,她說,我們剛剛下來經歷了很大的危險,如果這次能逃得過,接下來也會平安無事的,但你說我們該去哪呢?我不知道我們在哪裡,等天亮視線好了;爬上其中一座山丘,從那裡循著太陽的方向,找路看看,巴達薩補上一句,我們應該讓機器再飛起來,我們已經知道操作方法了,除非沒有風,要不然我們有一整天,可以去到裁判所找不到的地方。羅倫索神父沒回答。他把頭深深埋進雙手,好像在跟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說話一樣,黑暗中他的樣子也漸漸看不分明。飛行器降落的地方覆滿矮樹叢,不過兩端距離三十步遠的地方,都有高聳參天的雜木林。所以一直到那裡可以看出,附近並沒有人跡。晚上有些冷,這並不奇怪,因為九月已近尾聲,天氣沒那麼熱了。在機器吹不到風的地方,巴達薩生了小火,不是為了取暖,只是想趕走孤單的感受,此外火太大也不適合,遠遠就會被看到了。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坐下來吃背包裡的食物,他們一開始就叫了神父,但他沒回答也不過來,只是靜靜站在那裡,也許是在看星星,或者深谷,連一絲光亮都沒有的低地,整個世界好像已人去樓空,也許這裡一點都不需要能在各種天氣航行的飛行器,即使是在晚上,人人都走了,只留下我們三人,還有這隻沒了陽光就不知往哪裡去的笨鳥。
守護天使,現在看你了,打從坐上這個位子以來,你也沒那麼重要過吧,現在有三個人很快就要飛到天上,從來沒有人到過那裡,他們需要有人保護,他們已竭盡所能找到材料與意志,結合了實體與虛無飄渺,且鼓起所有的勇氣,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拆完了屋頂,闔上風帆讓陽光進來,再見,我們這就離開了,所以如果你,守護天使,一點忙都不肯幫,你就不是個天使,當然還有其他聖人可以祈求,但沒有像你一樣,這麼會算數的,你知道十三個字,從一到十三都不會出錯,至於一一列舉,這件事可能需要所有的幾何與數學,現在就從第一個字開始:耶路撒冷的聖殿,耶穌為所有人受死的地方,這是我們知道的,二是摩西的兩塊石板,耶穌腳踏之地,這是我們知道的,三是三位一體,這是我們知道的,四是四位傳福音者,瑪寶、馬爾谷、路加與若望,這是我們知道的,五是耶穌的五傷,這是我們知道的,六是耶穌降生時收到六根祝福的蠟燭,這是我們知道的,七是七件聖事,這是我們知道的,八是真福八端,這是我們知道的,九是聖母瑪利亞懷聖胎九個月,這是我們知道的,十是上帝神聖律法的十誡,這是我們知道的,十一是十一個一千名的貞女,這是我們知道的,十二是十二使徒,這是我們知道的,十三是月亮的十三道光芒,這肯定是最不需要講的,因為我們有七個月亮相伴;這個拿著玻璃瓶的女人,保護她,守護天使,因為如果玻璃瓶破了,航程就完了,這位行徑瘋狂的神父就逃不掉了,也保護這個在屋頂工作的男人,他沒了左手,這是你的錯,在戰爭中沒有好好注意,也許當時你還背不好九九乘法表。
這裡的人民對天堂如此期盼,卻甚少抬頭望所謂天堂所在的地方。人們不是到田裡工作,在村裡就是進出家門,要不就是在院子,去拿水的地方,或者蹲在一株松樹後面,只有一個女人,她躺在收割過後的殘株,有個男人壓在她身上,會去注意到天上發生的事,但她認為這只是男歡女愛時會看到的異象。只有鳥兒感到好奇,在飛行器四周睃巡,問著,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也許這是鳥兒的彌賽亞,相較之下,老鷹只是老邁的洗者若望,在我之後將有一人比我更強大,飛行的歷史不是在此終結。有段時間有隻隼跟著他們一起飛,因為其他鳥都嚇跑了,所以只剩下牠與帕莎羅拉,隼振翅盤旋,所以我們看見牠飛,但帕莎羅拉的翅膀卻不用動,如果我們不知道它是靠日照、琥珀、烏雲、磁鐵與鐵片而成,可能也不會相信眼前所見,要不是因為這樣,我們也沒法幫那個躺著的女人開脫,她得到滿足就走了,讓你也看不到她在哪裡。
這些還是看得見的正義。至於看不見的,幾乎無一不是盲目且弄巧成拙,有個清楚的例子是,要到太古斯河對岸打獵的法蘭西斯科親王與米蓋爾親王,船竟然沉了,兩人https://m.hetubook.com.com都是國王的兄弟,毫無預警的一陣強風打翻了船,結果米蓋爾溺死,法蘭西斯科獲救,如果要服眾情況就不會是這樣了,因為此人惡行是眾所周知,不僅引誘皇后、覬覦王位,還開槍亂射海軍士兵,而另一位就不是如此了,或者也比較輕微。然而,我們也不能輕率認定,誰知道呢,也許法蘭西斯科早已幡然悔悟,誰知道,米蓋爾丟了小命,是不是因為讓船長帶了綠帽,或欺騙人家的女兒,反正皇族的歷史都是這些事情。
在裴瑞拉區的聖塞巴斯提歐,巴達薩與布莉穆妲急著想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阿威羅公爵的家臣幾乎是立刻就來接管宅院了;也許我們應該回瑪弗拉去。不過神父不同意,他答應幾天內就會去跟國王說,飛行器即將要啟動了;而如果一切按照計畫進行,他們三人將享盡榮華富貴,葡萄牙有此成就的消息也將傳遍世界,名氣會帶來更多財富;我獲得的所有利益都會由三人共享,因為沒有妳的眼睛,布莉穆妲,沒有你的右手與耐心的話,巴達薩,就不會有帕莎羅拉。然而神父感覺很不安,也許可以說他對於自己這番話沒有信心,或者他這番話毫無價值,無法驅走他其他的焦慮;因此布莉穆妲壓低著聲音問道,時間已是晚上,爐子也熄火了,飛行器像好像不見蹤影似的,羅倫索神父,你在怕什麼;這個直接的問題讓他顫抖,他緊張地站起來,走到門邊往外瞧,然後才悄聲回答,害怕宗教裁判所。巴達薩與布莉穆妲看了看對方,巴達薩說,想要飛自然不是罪惡或異端,十五年前有顆氣球飛過皇宮,也沒有什麼邪魔跑出來;氣球是無害的,神父對他說,但如果機器現在飛起來了,裁判所可能會裁定是不是有什麼撒旦的力量在操縱飛行,而一旦他們調查是什麼東西讓機器飛起來,要揭露說是球體裡的人類意志,我就是覺得不可能,在裁判所的眼中是沒有意志的,只有靈魂,他們會指控我們禁錮了基督徒的靈魂,不讓他們上天堂,你們都很清楚如果宗教裁判所這樣判定了,所有白的會變成黑的,黑的會變成白,是非黑白都沒了,就會祭出火水,嚴刑拷打,且編造各種理由隨他們運用;不過既然國王是在我們這邊,裁判所的表現自然不會違背國王陛下的願望;雖然碰到這樣的難題,宗教裁判所告訴他什麼,他都只會照辦。
我們從來沒有去問,瘋狂中是不是有智慧的存在,但我們會說所有人都有些瘋狂。所謂瘋狂的行徑很多,但想想,如果正常人的世界是以瘋狂做為人人平等的理由,也只是一點點瘋狂,最起碼,舉例來說,不能連性命都不顧,就像羅倫索神父一樣,如果突然把風帆張開,只會像一顆石頭掉到地上,所以他將繩索鬆開,讓風帆自然開展,每樣事情都有其辦法,隨著風帆緩緩張開,在琥珀球上投下陰影,機器也跟著慢下來,看來當空中飛行員並不難,我們可以去找新印度群島了。機器不再往上攀升,停滯在空中,兩翼張開,鳥嘴朝向北方,看起來簡直一動也不動。神父再把風帆張開一點,蓋住了四分之三的琥珀球,機器開始平穩下降,像條行經平靜湖面的小船,依著舵的方向,如滑過琴音般搖槳,只有人類能夠發明出這等事情。慢慢的,地面越來越近,里斯本已隱隱映入眼簾,不對稱矩形的皇宮廣場,如迷宮的街道巷弄,神父住家陽台上的橫飾帶,以及……等等;宗教裁判所成員正進到家裡要逮捕他,但他們來得太晚了,這些對天上的事一絲不苟的官員,卻忘記抬頭望望藍天,當然以高度來說,飛行器也只是藍天的一個斑點,尤其當他們看到一本《聖經》被撕掉了「梅瑟五書」,《可蘭經》也變成無法辨識的碎片,眼睛只能擱淺在地上,他們離開後朝羅西奧走去,前往宗教裁判所報告要逮捕的神父已不知去向,他們不可能想到他躲在廣大的蒼穹中,他們也永遠不會知道,因為千真萬確的是,上帝偏愛的是瘋子、殘疾者與怪胎,絕對不是宗教裁判所的官員。帕莎羅拉飛得更低了,連阿威羅公爵的宅院都看得見,三位飛行者顯然都是新手,他們沒有經驗能一眼認出重要地標,河川溪流、湖泊,如星辰錯落的村落,與濃密的森林,但他們認得出馬廄的牆,那可是他們起飛的地方,羅倫索神父突然想到懷裡有副望遠鏡,他趕緊掏出來朝下俯瞰,啊,能活著與發明東西是多麼奇妙啊,他現在能看到角落裡的草蓆、打鐵爐,不過大鍵琴不見了,大鍵琴發生什麼事,我們既然知道就姑且一提,那一天史卡拉第造訪宅院,就快到的時候目睹飛行器正在劇烈抖動翅膀昇天;發生了什麼事,他進到屋內卻只發現起飛留下的殘骸,地板上四處散落破碎的瓦片,木板與橫樑不是被鋸斷就是塌壞,沒有什麼比人去樓空更悲傷的,飛行器已經遠走高飛了,只留下令人心痛的憂鬱,史卡拉第忍不住坐在大鍵琴前開始彈奏,但幾不成調,只是任手指滑過琴鍵,像輕撫著一張欲言又止的臉龐,但他隨即明白留下大鍵琴有危險,於是把琴拖出去,地面不平弄得琴上下顛簸,每根弦都在哀號,所以是的,這一次錯位的抓桿永遠恢復不了了,史卡拉第把琴拖到水井口,還好不太高,他用力把這個重物舉起來往下丟,琴箱在水井裡撞了兩次,所有和_圖_書的弦像在尖叫一樣,最後才跌入水中,沒有人料想到它的命運會是如此,一架發出美妙音樂的大鍵琴,此刻卻像溺水之人發出咯咯聲,直到躺在泥堆中。從天上是看不到音樂家的,他四處往巷子裡鑽,也許還故意繞路,或抬頭想讓帕莎羅拉看見,他揮揮帽子,但只有一次,最好掩飾與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情,所以飛行器上沒人看見他,天知道他們是不是會再相見。
他們繞了好大一圈,花兩天時間才到瑪弗拉,假裝是從里斯本來的。街上有遊行隊伍,人人都在感謝上帝施展了奇蹟,派聖靈飛過正在興建的聖殿上空。
就像管風琴有踏板,風箱也有讓腳放進去的鞋子,機器高度到胸部,固定在人肋骨的位置,橫棍則做扶手之用,這個就不是羅倫索神父的發明了,他是到主座教堂去看過,模仿了那裡的管風琴,不同的是這個沒有音樂可聽,而是把陣陣的風灌入帕莎羅拉的翅膀與尾巴,終於它開始動了,但很慢,慢到光看就覺得好累,等到連巴達薩都累了時,它卻只前進了一支箭射出的距離,如此同樣哪裡都去不了。神父看得頻頻皺眉,他讚賞七個太陽的努力,但明白到這項偉大發明有其弱點,畢竟在天上與在水上不同,無風時我們不能在空氣中划槳;停手,就別用風箱了;筋疲力竭的巴達薩,一屁股坐在機器下面。
不到幾分鐘,飛行器已到了海邊,好像是被太陽拉到世界另一邊似的。羅倫索神父明白他們就快掉到海裡,於是將繩索用力一拉,把風帆轉到同一邊,飛快闔上,機器隨即飛快上升,大地又遼闊起來了,太陽離地平線還有段距離。然而時間真的晚了。東邊天色已暗,夜晚正步步逼近,躲也躲不掉。一點一點的,機器開始往東北方挪動,朝著陸地保持直線飛行,但光明與黑暗兩邊都在拉扯,光線雖然在迅速退去,但還是有些力量能讓它留在空中,而黑夜,早就覆蓋了遠方的山谷。現在一點都感覺不到自然風,只有下降時的猛烈氣流,還有藤條晃動發出尖銳的嘶嘶聲。太陽歇在海的地平線上,像手掌裡的橘子,也像從火爐中拿出來冷卻的金屬圓盤,此刻它的光芒不再刺眼了,先是白色,後轉為櫻桃、鮮紅、深紅色,仍舊在閃閃發光,只是顯得黯淡,它就要道別了,明天再見,如果這三位空中航海家還有明天的話,他們現在就像受傷的鳥一樣墜落而亡,短短的翅膀無法平衡,還戴上像冠鼻的琥珀,一直在畫同心圓。他們前方有個暗暗的人影,也許就是這趟航程的阿達瑪斯托,而起伏的丘陵,背脊也染上一道霞光。羅倫索神父神情冷淡,一副自外於世界的模樣,但他不是放手,反而期待末日快點來。突然間布莉穆妲鬆開巴達薩,從機器往下猛衝時她就一直緊抱住他,她雙手護著裝著烏雲的其中一個圓球,裡頭有兩千個意志,雖然還不太夠,布莉穆妲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圓球,好像要把它們吸進去或融為一體。飛行器突然跳動了一下,它抬頭,像匹被拉起轡頭的馬,暫停一秒鐘,猶豫著,然後繼續降落,但速度減緩了;布莉穆妲大喊,巴達薩,巴達薩,但沒有再喊第三聲,因為巴達薩已經抱住另一個圓球,用身體護著,七個月亮與七個太陽就用這些封存的烏雲支撐機器,讓它緩緩降落,緩慢到機器觸地時都沒折斷藤條,只有歪了一邊,因為底下沒有東西支撐,但人不能什麼都想要。這三位旅人已筋疲力竭渾身無力,滑下來時連扶手都沒握住,全滾了下來,他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連一點擦傷都沒有,真的,奇蹟不僅還沒結束,而且這次很厲害,甚至不需要找聖基道霍,他就在那裡光看,眼見飛行器快失事了,才伸出他的大手擋掉了災難,生平第一次空中奇蹟,還不太壞。
三位飛行者都站在飛行器的頭部,現在朝西方前進,羅倫索神父的不安又回來了,而且不斷升高到恐慌的地步,幾乎都快發出哀嚎,因為等到太陽一落下,飛行器勢必會往下降,甚至是墜毀解體,所有人慘遭罹難;那裡是瑪弗拉,巴達薩興奮地大叫,好像站在桅杆瞭望台的眺望手一樣,鄉土,沒有更恰當的比擬了,正因為這是巴達薩的家鄉,所以他認得,即使也沒從天上俯瞰過,誰知道我們每個人心裡是不是都有什麼地理特徵,對應著我們的出生地,一個蘿蔔一個坑,就像男人會有女人,女人會有男人一樣,我們在世上也會有家鄉,這也是為何巴達薩大喊,這是我老家,好像它是誰的身體一樣。他們很快掠過修道院的工地,不過這一次有人看到了,人們嚇得四散奔逃,有些人跪下來舉起手祈求老天保佑,有些人則丟石頭,數千人吵鬧不休,沒看到的表示懷疑,看到的發誓沒說謊,還要鄰居幫他作證,但誰也沒辦法證明,因為機器已經朝著太陽飛走了,逆著光什麼也看不到,也許不過是幻覺,難怪懷疑的人得意洋洋,因為相信的人也不免迷惘。
風轉向東南方,呼呼吹著,橫掃過的大地就像一條流動的河,流動的是田地、森林、村落,顏色有綠有黃,有土有棕,還有白牆,風車的帆,水流動的線條,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力量在劃分水流,讓大河容納萬物,小河找尋著路,至於水中之水,還在渾渾噩噩。
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大門不出,看著日子過去。轉眼八月結束,九月已經來了,蜘蛛在帕莎羅拉上到處結網,好像自己在揚帆,自己在長新的翅膀,史卡列特先生的大鍵琴也好久沒人彈,這個世界大概沒有地方比裴瑞拉區聖塞巴斯提歐更悲哀得了。現在進入涼爽的季節,太陽往往幾個小時沒露臉,陰天要怎麼測試機器呢,如果羅倫索神父忘記,沒有陽光機器就無法從地面升空,還帶國王一起來,這可是奇恥大辱,以後也不用見人了。但國王沒有來,神父也沒出現,天空又放晴了,太陽照耀著,布莉穆妲與巴達薩於是又回到相同的焦急等待。神父總算來了。他們聽到騾的蹄子在門外跺腳的聲音,這不尋常,因為騾不是容易興奮的動物,一定有什麼事,也許國王總算要來見證帕莎羅拉起飛的大事,雖然如此,但沒有事先通知,或先到家裡確認地方乾不乾淨,設備夠不夠,且升起旗幟,所以一定是別的事情。確實是另有其事。羅倫索神父衝進馬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像已腐爛的死屍又站了起來;我們得趕快逃,宗教裁判所四處在找我,要抓我了,瓶子在哪裡;布莉穆妲打開箱子,拿掉一些布,它們在這兒;巴達薩問,我們該怎麼辦;神父發抖著,幾乎支撐不住,布莉穆妲連忙扶著他;我們該怎麼辦,巴達薩又問;神父先是大叫,我們坐飛行器逃走吧,然後突然非常害怕似的,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指著帕莎羅拉說,我們逃吧,不過去哪裡,我不知道,只能先逃再說,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對望良久;都是命,他說;走吧,她說。
才剛跟白晝的氣息揮別,黑夜就來了,天空已見早星一閃一閃,再如何靠近,他們也無法觸摸到星星,要說那是什麼,終究就是一隻跳蚤在跳;但我們走過里斯本的天空,飛躍瑪弗拉小鎮與修道院工地,還差點掉進海裡,現在我們在哪裡,布莉穆妲問,她呻|吟著,因為肚子實在太痛,雙手像作廢般力氣盡失;掙扎著要站起來的巴達薩也同樣難受,像頭顱被棍棒刺穿的公牛,搖搖欲墜就快倒下,不過巴達薩幸運多了,不像那些公牛,他從死亡邊緣活了過來,搖搖晃晃傷不了人,反而更明白雙腳踏地的價值,我不知道我們身在何處,從來沒到過這地方,似乎像是座山,也許羅倫索神父知道。神父站起來,他的四肢與肚子都不痛,痛的只有頭,好像有把小刀穿過他的太陽穴,我們在這裡跟留在宅院是一樣危險,如果裁判所昨天沒找到我們,那明天我們也逃不掉,不過這裡是哪裡,叫什麼,世上每個地方都是地獄的接待室,有時你死了才到那裡,但有時你會活著到那裡,然後等死,所以此時我們還活著,但明天我們就死了。
布莉穆妲繼續追問,你最怕什麼,羅倫索神父,是未來或現在發生的事;妳想說什麼;裁判所可能已經在追捕我們了,就像它抓我媽一樣;我太了解那些徵兆了,裁判官注意的人好像都有四周有光圈一樣,他們還不知道要做什麼指控,就已經認為他們的行為是有罪的,我知道當我的時間到了,我會被指控什麼,他們會說我改信了猶太教,這沒錯,他們會說我搞巫術,這也沒錯,如果帕莎羅拉以及其他我一直在研究的藝術都是巫術的話,因為信任,我就把自己交給你們,如果你們要告發我,我就會完蛋了。巴達薩說,如果我做出這種事,就讓我這隻手也沒了。布莉穆妲說,如果我做出這種事,就讓我永遠沒辦法閉上眼睛,而且好像不停在禁食一樣,什麼時候都在看。
我們後來也知道,國王輸給了阿威羅公爵,不過不是他本人,而是國王的身分,自從一六四〇年以來,阿威羅家族與皇室已對簿公堂長達八十年,之所以不能開玩笑,也不能是不痛不癢的小事,因為是牽涉到二十萬克魯薩多的進帳,你想想,這可是國王從巴西礦坑的黑人身上蠶食鯨吞的三倍多。這個世界畢竟還是有正義的,因為有正義女神,國王此刻不得不歸還阿威羅公爵的所有財產,這我們是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包括裴瑞拉區聖塞巴斯提歐的宅院、鑰匙、水井、櫻桃園,還是官邸,羅倫索神父也全不在意,最糟糕的還是馬廄。不過不能都當成壞事,法院判決來的也正是時候,因為飛行器終於準備好,現在可以去稟告國王了,人家等了這麼多年都沒失去耐性,還是一樣親近、熱切的態度,不過神父發現自己有著發明家類似的狀態,無法忍受與發明物分開,也像即將失去夢想的夢想家,等機器飛了,我還能做什麼,他肯定還會有許多新發明的點子,比如從泥巴與樹枝造煤,榨甘蔗的新系統,不過帕莎羅拉才是他最厲害的發明,雖然還不曾試飛過,但這是獨一無二的翅膀,是世上最強大的翅膀。
已經是下午兩點鐘,很多事情得做,一分鐘都不能浪費,要先拆掉屋瓦,木板與橫樑得用鋸的,因為沒辦法用手拆,不過要緊的是得在銅線交叉的地方綁上琥珀球,打開上面的帆不讓機器曬到太陽,把兩千個意志放到玻璃球,這邊一千,那邊一千,不會一邊拉力過大,不然機器在空中會有翻筋斗的危險,要做到萬無一失,除非是無法預料的原因。事情太多,但時間太少。巴達薩已經到屋頂,拆掉https://m.hetubook.com.com屋瓦往地上丟,馬廄四周都是瓦片碎掉的聲音;羅倫索神父也從消沉中振作起來,用微薄的力氣先拆裡面較細的木板,但還沒有力氣拆樑,那要再等等;至於布莉穆妲,冷靜得好像她一生都在飛行似的,一一檢查帆布的狀態,確認瀝青是不是塗勻了,一些護套也要加強固定。
現在,是的,可以出發了。羅倫索神父看著天空萬里無雲,太陽像黃金聖體光一樣,然後他看看巴達薩,他正拿著要關上風帆用的繩子,再看看布莉穆妲,希望她的眼睛能預測未來;把我們自己交給上帝吧,如果有上帝的話,他輕聲說,然後又噎住似地說,拉吧,巴達薩,不過巴達薩沒有立刻反應,他的手在發抖,因為這一聲令下,說了就要做了,只要一拉起來,就離開這裡了,但要往哪裡去。布莉穆妲靠了過來,雙手握著巴達薩的手,兩人動作一致,好像這是唯一的辦法,要兩個人一起拉繩子。風帆全都轉向同一邊,陽光直接照在琥珀球上,我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機器開始抖動,搖來晃去好像正試著找到平衡,鐵片與纏在一起的藤條一直咯吱作響,然後突然間,好像被吸進到光的漩渦中,它往上轉了兩圈,還沒超過牆的高度就恢復平衡了,然後抬起那海鷗的頭部,像一支箭射向天空。因為快速旋轉,巴達薩與布莉穆妲重心不穩,倒在機器的木頭甲板上,羅倫索神父則抓到風帆底下的一根柱子,所以能看到地面正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變小,宅院還勉強可見,但很快就淹沒在山丘之中,然後再望過去,就是里斯本,當然,還有河,喔,還有海,那海曾兩次帶我德.古斯茂從巴西而來,那海也曾帶我遠赴荷蘭,那天下地下,你要帶我去多少天涯海角,帕莎羅拉,風在我耳邊呼嘯,沒有鳥能飛得如此之高,如果國王此刻能看見我,如果那個寫詩嘲笑我的托瑪斯.品脫.布蘭達奧此刻能看見我,如果宗教裁判所此刻能看見我,他們一定全都認定我就是神的兒子,是的,我羅倫索,此刻正在天空翱翔,以我的天才,加上布莉穆妲的眼睛,如果天上有這樣的眼睛的話,還有巴達薩的右手,現在上帝我給祢帶來了,這個一樣沒有左手的人;布莉穆妲,巴達薩,你們都來瞧瞧,從那裡上來,別怕。
到了下午四點,馬廄只剩下牆,空盪盪的,中間放的就是飛行器,有道陰影劃過的是小小的熔爐,而在最角落的,是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同床六年的草蓆,箱子已經不在,搬到帕莎羅拉上了,還要帶的是幾個籃子、一些食物,至於大鍵琴,該拿它怎麼辦,就留在原地吧,我們能了解與原諒這樣的自私,還有焦急,以至於三個人都沒想到把大鍵琴留下來,反而會讓教會與非教會的相關單位起疑,為什麼以及什麼目的,這裡會放了一架不搭調的樂器,而如果是颱風把瓦片與支架都吹走了,為什麼大鍵琴反而逃過一劫,這玩意兒這麼嬌貴,即使用肩挑還是會弄亂抓桿;史卡列特先生沒辦法在天上彈琴了,布莉穆妲說。
南風微微,連布莉穆妲的髮絲都吹不動,靠這個風他們哪裡也去不了,就像在游泳渡海一樣;所以巴達薩問道,要用風箱嗎?凡事皆有利弊,神父原先也宣稱,只有一個上帝,巴達薩現在想知道,可以用風箱嗎?從極大到極小,上帝拒絕助一臂之力時,人類就得自己使力。不過羅倫索神父似乎正在恍惚失神,不發一語,也不動,只是看著幅員遼闊的大地,有河與海,有高山平原,如果沒有了浪花,也有白帆點點,如果沒有霧,也有煙囪在冒煙,但感覺卻像是世界末日,置身其中的人,也因寂靜愁苦著,風更小了,布莉穆妲沒有一根頭髮在動;用風箱吧,巴達薩,神父說。
那天晚上他們睡得很不好,羅倫索神父還是沒回來。等天一亮,太陽很快就會升起,布莉穆妲說,如果沒有把風帆打開,好好制止琥珀球,那機器就會自己飛走,不需要任何人操控;也許走掉比較好,搞不好它會在天上或地上某處與羅倫索神父相遇,巴達薩的回話很激動;是地獄吧,機器還在原地,他過去把塗了瀝青的風帆張開,遮住琥珀球,不過他並不滿意,擔心風帆可能被扯掉或被風吹走。他拿著小刀到較高的樹叢裡砍樹枝,把它們鋪在機器上,一個小時後,天完全亮了,從遠方也只能看到一片矮樹叢中有一堆植物,看起來很平常,不過等樹枝都乾枯就糟糕了。巴達薩吃了點午餐,是昨天剩下的食物,布莉穆妲已經先吃了,她總是第一個吃的,而且還要閉著眼睛,正如我們所記得的,不過今天她甚至把頭鑽進巴達薩的斗篷。這裡沒什麼事好做了,那現在我們要做什麼?他們其中一人問道;另外一個回答說,既然這裡無事可做,那麼走吧,我們往下走去羅倫索神父失蹤的地方,也許可以找到蛛絲馬跡。整個早上他們一路往下走,往山的那一頭找,這些高山叫什麼名字,一點聲音也沒有,也沒發現什麼標示,連一個腳印,或者被荊棘勾到的一塊黑布都沒有,神父好像就憑空消失了;這些時間他都到哪裡去了,現在該怎麼辦,布莉穆妲滿懷疑問;我們現在繼續往前走吧,太陽在那兒,右邊是海,只要到有人的地方,就知道我們在何處,這座山叫什麼了,這樣我們就能隨時回來;這裡是巴雷古多山,一位牧羊人告訴他們,再往前走一里格還有一座非常高的山,叫強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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