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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紀事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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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直接下到山谷,如此事情就只是種交替的遊戲,搞不好還是有趣的遊戲,像在收放一只石頭風箏,把繩子往外給與往裡收,當加速可以掌控時就放手讓它滑行,但也要適時抓回才不會摔到谷底,壓碎那些沒辦法從繩子脫身的人們。不過彎路才是夢魘。當路面平坦時,牛隻就會如上述解釋過的,到車子前面拉車,讓它跟轉彎成一直線,不論彎路是長是短。這工作需要用到的是耐心,讓重複變成慣性,解開、套上,解開、套上,最累的是牛隻,人只要大叫就好。不過現在他們要絕望大叫了,眼前出現轉彎加上下坡的惡魔,再怎麼多次都得克服,但像這樣哀叫只會呼吸不過來,都快斷氣了。上路前還是先研究一下,大叫就留待解脫的時候吧。車子往下走到轉彎的起始處,盡可能往內側靠,內側的前輪要上楔子,然而,楔子太牢的話會鎖住整輛車,但也不能太鬆,反倒自己被重量壓碎。如果有人覺得這個例子難度不高,那是因為他沒有從裴洛平耶洛搬過石頭到瑪弗拉,只是坐在那裡,隔著遙遠的時空看著這一頁。搞不好車子突然有了壞念頭一動也不想動,就危險地卡在原地,好像所有輪子都陷進地面一樣。這是一般狀況。只有非常少的情況,轉彎朝向外側,地面摩擦力最小,坡度狀況適合,沒有一樣不好的,這樣就能輕鬆從後方將平台往一側推進,或者更奇蹟的,只要一個支點讓它自己往前動。但常態不是如此,即使是適當的地方,一樣需要花很大的力氣,但僅只在必要的時候,如此動作才不會過大因此致命,或者是上帝小小使壞,非要反方向要求我們努力不懈的時候。後面四個輪子被加上槓桿,試圖讓車子往外側移動,只要半步就好,在外側也有人幫忙拉繩子,簡直是一團混亂,槓桿外全是密密麻麻的粗繩,繃緊得就像鐵線與刀片一樣,在下坡地方拉繩子的人,經常是連滾帶爬的,還好目前為止沒出什麼大事。終於車子讓步了,走了一或兩個手掌的距離,不過只要動作沒有停,前面最外側的輪子就必須不斷幫它放上楔子再拿掉,以免途中平台有過頭的危險,因為瞬間往往是懸空的,沒東西靠,也沒有足夠的人力拉住,除了多數人搞不懂這些動作,空間容納不了人也是原因。魔鬼正在上面看著,他對自己的無辜與同情心大感驚訝,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在他的地獄大力推崇這樣的懲罰。
幾個月來,巴達薩都在推手堆車、拉手推車,直到有天他厭倦當一頭負重的驢子,一下往前,一下往後,雖然因為在管理人員面前表現傑出,他已經開始用國王買來的牛隻。矮子喬賽在這次升級幫了大忙,因為他的駝背讓監工找到樂趣,說到拉牛車的只有牛鼻子高,真是所言不假,如果你覺得這有點傷人,那就錯了,因為矮子喬賽還是第一次嘗到這滋味,他竟然可以跟畜牲們直接大眼瞪小眼,從牠們大而溫順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頭的倒影,還有身體,再往下,是漸漸消失在下眼皮的兩條腿,牛的眼睛能放進一個人,真不得不承認這世界造得好。講矮子喬賽幫大忙,是因為七個太陽能拉牛車,可是他慫恿監工,既然有個殘廢在拉牛車,那兩個也行得通,還可以作伴,如果他沒辦法做,也不會有損失,就再回去拉手推車,只要一天就知道行不行了。巴達薩很了解牛,雖然已經很多年沒有管過牛,但很快兩圈過去就看得出鐵鉤沒問題,右手也沒忘了任何一項趕牛技巧。那天晚上回家時,高興得像小時候在鳥巢裡發現第一顆蛋一樣,像男人第一次有了女人一樣,像士兵聽到第一聲號角一樣,那個晚上他夢到了牛與他的左手,什麼都不缺了,甚至布莉穆妲還騎在其中一隻牛上,任何了解做夢的人都會明白。
法蘭西斯科.馬奎斯從車底被拉出來。輪子從他肚子輾過,內臟與骨頭已血肉模糊,腿幾乎要與身體分離,這裡講的是他的左腿與右腿,而不是中間不安分的那一條,法蘭西斯科.馬奎斯為了它不知行過多少路,不過現在卻不知所蹤,連塊碎皮也沒有。他們拿來一副擔架,把遺體放在上面,包裹的毛毯很快就滲滿了血,兩個人負責抬,但另有兩人跟著走準備換手,四人要一起去告訴他的未亡人,對她說我們把妳男人帶回來了,她剛好正在前門邊探頭探腦,遠眺丈夫工作的群山,對孩子們說,你們父親今晚要回家睡覺了。
天還沒亮號角就響了。所有人都起來摺好毯子,拉牛車的給牛套上軛,視察人員與他的助手也從晚上下榻的屋子來採石場,一些工頭也來了,來了解之後要下達什麼指令。繩索都從車上拿下來了,一對對公牛成兩縱列排好。不過還缺那艘像從印度洋開來的大船,它是用厚木板組成的平台,底下有六個大輪子,輪軸堅固,比要運送的石板略大一些。七手八腳地用人力拉,出力的與在一旁指揮的亂成一團,有個人心不在焉,竟然把腳伸到輪子底下去了,傳出一聲尖叫,是痛到忍不住的叫聲,讓運送一開始就觸了霉頭。巴達薩站在自己的牛旁邊,竟然看到血噴出來,發現自己又回到卡巴耶洛的戰場,都十五年了,時光飛快。隨著時間痛苦通常也會逝去,但像這樣的痛苦還太早,那男人都走老遠了,還聽得到慘叫聲,他被人用擔架抬到莫雷列納去,那裡有個護理站,也許腿能逃過一劫只少掉一些些,真狗屎。也是在莫雷列納,巴達薩與布莉穆妲同床共枕了一晚,這就是世界,同時並存著大滿足與大疼痛,有健全者宜人的氣味也有人傷口長蛆發惡臭,所以要創造天堂與地獄,唯一需要懂的就是人體。地面上已看不到血跡,如今被車輪輾過,被人類踩過,別忘了還有大大的牛蹄,其餘都被大地吸收殆盡,只有丟到路旁的一顆小石子上還有人的血跡。
那個晚上曼奴爾.米六把故事講完了。七個太陽問他國王的士兵是不是有抓到皇后與隱士;他回答說,沒有,他們沒有抓到,他們翻遍了國家的每個角落,挨家挨戶搜索,卻找不到他們下落的任何蛛絲馬跡,說完後,他陷入沉默。矮子喬賽問他,所以,這就是需要講將近一個星期的故事;曼奴爾.米六回說,隱士不再是隱士,皇后也不再是皇后,不過無從查證隱士是不是後來變成一個男人,或者皇后是不是成為一個女人,我自己是認為那不太能做到,如果是這樣的話,像這樣的事情絕不會無聲無息,不過始終沒有,如今都經過這麼多年,他們也一定不在人世了,兩個都是吧,死亡總是故事的盡頭。巴達薩的鐵鉤猛地打掉一塊鬆掉的石頭,矮子喬賽摸摸下巴粗粗的鬍子然後問,那一個拉牛車的如何變成一個男人;曼奴爾.米六回答說,我不知道。七個太陽把石頭扔進篝火,然後說,也許飛行可以。
巴達薩剛踏進新生活沒多久,就聽到消息說得到裴洛平耶洛去拿一塊大石頭回來,放在教堂入口處當陽台,石頭大到要動用兩百對公牛去拖,連帶支援的人手也要非常多。在裴洛平耶洛還造了一台車要運送大石,像是印度洋上有輪子的船一樣,講這話的人大概已m.hetubook.com.com看過快完工的車子,而且也看了做比較的船。但肯定是誇張了,最好還是用我們的眼睛自己判斷,這群人半夜就起來往裴洛平耶洛出發,帶著四百隻公牛,以及超過二十輛車子載著所需的相關工具,有繩索、楔子、槓桿、尺寸相同的備用輪子、備用輪軸以免原來的斷掉、各種大小的支撐物、鐵鎚、鉗子、鐵片、割草餵牲畜的鐮刀、給人吃的糧食,能夠在當地買的不算,一大票東西都要放車上,使那些以為可以騎馬過去的人,都必須下來步行,去三里格,回來三里格,不太遠,但路況確實不好,不過這條路牛隻與人過去運送其他貨物時都走過許多次,只要蹄子或腳底一碰地,就知道是不是以前來過了,雖然爬坡很費力,往下走也危險重重。我們幾天前知道的這些人,要去的有矮子喬賽與巴達薩,兩人各自領著自己的一對牛,而被叫去幹粗活的工人,有把妻兒留在克雷洛斯的法蘭西斯科.馬奎斯,還有很有想法卻不知其從何而來的曼奴爾.米六。還有其他的喬賽、法蘭西斯科與曼奴爾,倒是很少叫巴達薩的,有若望、阿威羅、安東尼歐與喬阿金,也許有巴赫托羅繆爾,但一個也沒有,也有伯多祿、文森特、班托、伯納度與卡耶塔諾,所有男人的名字都在這裡了,人生也是,特別是苦難多的,尤其是貧窮,既然我們無法說出他們的人生,實在是太多人了,那至少把這些名字寫下來,這是我們的責任,寫下來,讓他們不朽,因此這些就要靠我們了,阿爾西諾、布萊斯、克里斯多福、丹尼耶爾、艾格斯、費爾米諾、傑拉度、何拉修、依西德羅、朱維諾、路易斯、馬可里諾、尼卡諾訶、歐諾弗訶、保祿、昆汀里歐、儒斐諾、塞巴斯尚、達刁、烏寶度、瓦雷里奧、夏維耶、札卡里耶斯,每個名字都代表了一個字母,也許這些名字不適合某些時空,甚至我們已很少使用,但是,工作只要有人在做就不會消失,有一些總會後繼有人,使它們的名稱與行業代代相傳。這張字母清單裡有多少去了裴洛平耶洛,不能不提的是紅頭髮瞎了一隻眼的布萊斯,可能馬上就會有人認為這是一個殘廢者的國度,一個是駝背、一個斷臂,還有一個獨眼的,覺得我們下筆誇張,因為英雄該選的是美麗漂亮、纖細苗條與四肢健全的,親愛的我們也想,但事實就是事實,可能還要謝謝我們沒有同意把這些人寫進來,下唇厚的與噴口水的,瘸腳的與戽斗的,弓型腿的與癲癇的,大耳的與弱智的,白子與笨蛋,長疥瘡的與有潰瘍的,皮膚長癬的,沒錯,我們就是看到拉匝祿與鐘樓怪人隊伍天還沒亮就離開了瑪弗拉,重要的是晚上貓看起來都是灰的,人也只看到人影,如果布莉穆妲去送別時還沒有吃麵包,也許她從每個人身上看到的,不是意志而是別的。
下午來了場人人歡迎的大雨。將近晚上又轉為有雨,也沒人咒罵。這是最好的智慧,老天降下什麼都不要看得太重要,是晴是雨,除非變得太過,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變成洪水溺死所有的人,或乾旱到寸草不生,連找根草的希望都沒有。雨下了一個小時差不多,烏雲才散開,它們也會因被忽視而惱怒吧。火加大了,人們把衣服脫下烘乾,光著身體躺在草蓆上,這與異教徒集會可能很接近了,但我們知道這純粹在做天主教的事,把聖石帶到瑪弗拉,努力往前的人將贏得信仰,是不是這樣恐怕將無止盡地辯論下去,如果不是因為曼奴爾.米六要講故事了,少了一個聽眾,只有我,和你,我們知道誰缺席,其他人不知道誰是法蘭西斯科.馬奎斯,只有一些人見過死者,大部分甚至連照面都沒有,更別想這六百人會在遺體前列隊遊行向他致敬,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史詩裡,讓我們繼續這故事吧;有天,皇后從她跟國王丈夫與生下的王子公主一起生活的皇宮消失了,已經有傳言說這個山洞裡的對話不像隱士與皇后會講的,還比較像是在跳舞或像孔雀開屏求偶的時候,妒火中燒的國王跑到山洞去,對自己是否名譽受損大表懷疑,因為國王就是這樣,比一般人有更大的榮耀,從他們的皇冠就知道了,國王到的時候,皇后與隱士都不見蹤影,這使他更加憤怒,因為他們肯定是雙宿雙飛去了,他派遣軍隊去尋找這兩位逃亡者,找遍了整個王國,既然他們還要找一段時間。我們就先睡吧,矮子喬賽抗議了,從沒聽到完整的故事,都是這樣片段片段的;曼奴爾.米六改口說,每天都是歷史的片段,沒有人能講出全部;巴達薩則一個人想著,羅倫索神父會喜歡曼奴爾.米六這傢伙。
又在路上過了一夜。從裴洛平耶洛到瑪弗拉共花了八個整天。當他們進入工地的廣場,看起來就像打敗仗的士兵,又髒又破且身無分文。人人都對巨石的大小驚訝不已,好大啊。不過巴達薩在一旁喃喃說,看看聖殿,好小。
這將是個偉大的旅程。從這裡到瑪弗拉,儘管國王已經下令修整道路,還是難走費力,總是在上上下下,一下繞山谷,一下攻頂,轉眼又陡降,算算有四百頭牛與六百個人,不論是不是有沒算到的,只會短少,不會有多出來的。裴洛平耶洛的居民跑到路邊看行進隊伍,打從工程進行以來,從來沒看過這麼多牛在一起,也沒聽過這麼大的聲音,有些人甚至已開始想念這塊美麗的石頭,這是出自我們的家鄉裴洛平耶洛啊,希望它別在路上摔碎了,否則就不如不要出土。那位視察人員走在前頭,像個打仗的將軍,帶著他的隨行人員、副官與傳令兵,辨認地形,測量曲度,評估坡度,預先選擇紮營地點。然後他們會回頭去找車子,邊走邊看裴洛平耶洛已是近是遠。第一天,其實只有下午,走了不超過五百步。因為路面狹窄,一對公牛都會撞在一起,加上兩邊各有一條繩子,沒有空間施展動作,有一半拉力因為起步不平均還有聽錯指令都不見了。石頭的重量確實驚人。當車子必須暫停,因為輪子卡進路面的洞,或者牛隻使力時,因為突然上坡不得不停頓,你會以為無法再往前了。然而等到它終於又向前推進,所有的木板都在吱吱叫好像快從鐵片與鐵箍脫落一樣。不過這還是旅程中最容易的部分。
俗話說厄運不長久,似乎有些時候也沒錯,雖然是艱辛疲累,但無疑的,好事才不長久。聽著知了的聲音,人們進入甜蜜夢鄉,即使伙食不太豐盛,但肚子知道該怎麼以少見多,再者我們有太陽,要多少有多少,你聽,當號角響起,如果我們身在約沙法特山谷,就連死掉的人也應該叫醒,所以沒有其他選擇,活著的人都要起來。各式各樣的工具都拿回車上放,所有東西以後還要一一列單清點,檢查與車子連接的繩結,又喊了聲拉!喔,hetubook•com.com牛隻們情緒躁動,開始拉將起來,牛蹄在採石場凹凸不平的地面頻頻卡住,趕牛棒戳進牠們的脖子,車子好像剛從大地的火爐出來一樣,緩慢前行,輪子輾過地面四散的大理石碎片,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的石板能走出這裡的。視察人員與他的助手已經騎上騾子,其他必須步行的是因為位階較低,雖然每個人都有一些可以自誇的專業與權威,因為有權威才有專業,有專業才有權威,不過人牛大隊就不是這樣了,他們只是被差遣的,兩個都一樣,誰有力氣誰就最棒。但對人,還是多要求了一些,某種程度上,不能拉錯方向,要抓準輪子放楔子的時間,要會說話激勵動物,要知道如何讓力氣一加一大於二,不過這終究不是技術。車子才往上走到斜坡的一半,約五十步距離,就因為路面石頭顛簸搖晃得很厲害,這不是陛下的四輪馬車或主教的轎子,否則上帝會命令要柔軟舒適一點。這裡的輪軸堅固,輪子厚重,牛背上沒有閃亮的鞍具,人服勤時也沒有制服可穿,一群烏合之眾,既不像是在勝利遊行,也不像是聖體節遊行。這是一回事,運送石頭做陽台讓主教在那裡幾年後給大家賜福,不過這樣會更好,我們既能給予祝福並被祝福,就像既生出麵包也吃掉它一樣。
火藥與鐵鍬從堅硬地底挖出的鬆土、砂礫與小圓石,少量的用手推車運走,夷平山丘或挖洞產生的沙石都往山谷裡丟。大型石堆因為重就要用鍍鐵的大車,拉車的牛隻與動物除了裝卸的時候,沒一刻停歇的。人們把扁擔放在肩膀與脖子上,挑著石塊爬上有木梯支撐的鷹架,發明墊肩的人應該永遠被頌揚,這些人的痛他感同身受。上述這些,因為是勞力工作很容易一筆帶過,所以重複說明是為了讓大家記得,這些平常不過的小技藝,通常被認為沒什麼好想的,只是心不在焉地讓手指打字過去,如此這般就被完成的事情掩蓋住了。如果從高處,我們也許能看得更清楚、更多,比如,搭飛行器盤旋在這個叫瑪弗拉的地方,許多人走過的山,熟悉的山谷,因季節的日曬雨淋變得黯淡的木島,木板有些已開始腐朽了,萊里亞松林的砍伐,面向托黑斯維德拉斯與里斯本的方向,從瑪弗拉到卡許凱許,幾百個日夜冒煙的磚窯與石灰窯,還有船隻載著從阿加夫與恩特烈-杜羅-埃-米農的磚塊要到太古斯河卸貨,通過一條分支運河進到托喬爾的聖安多尼碼頭,這些與其他物料,由車輛經由阿奇克山與平埃羅德羅瑞斯送往陛下的修道院,還有其他車輛則載著裴洛平耶洛的石塊,沒有一個位置能比我們更有利,如果羅倫索神父沒有發明帕莎羅拉,我們對這工程的偉大也一無所知,使我們得以在天上的,是布莉穆妲裝在金屬圓球的意志,而其他意志還在底下走著,因重力與需求的定律被綁附在地表上,如果這些在路上熙來攘往的車輛,近的遠的都算,已到兩千五百輛,從這裡看,它們似乎是靜止的,因為載的東西太重了。不過人,如果我們想看的話,就得要靠近一點。
這漫長的一天真是好難熬,每個人都這樣說,明天不會更壞了,雖然他們明白會是一千倍的糟糕。他們記得到克雷洛斯山谷的路,那些狹窄的轉彎,可怕的斜坡,幾乎與路面垂直的陡峭山壁,我們要怎麼通過呢,他們喃喃自語著。整個夏天就屬這些天最熱,大地像個火盆,太陽是插在背上的馬刺。挑水的人有一長列,用肩膀挑著水罐,到低地的井裡取水,有些很遠,得走小路爬上山坡把水桶裝滿,上絞刑台也不會比這個更糟。接近晚餐時,他們來到一處高地,已可俯瞰在深谷中的克雷洛斯。這就是法蘭西斯科.馬奎斯一直在期盼的,不管他們要不要下去,今晚誰都不能阻止他跟老婆在一起。帶著他的助手,督察下到底下流經的一條河,標出路上哪些地方最危險,找出地點讓車子能倚在一旁,所有人暫時喘息,石板的安全也無虞,最後決定在第三個轉彎後卸下牛軛,帶牠們到一處不受拘束的空間,這樣不行動時能隔開,同樣要行動時距離夠近也不會擔擱。而平台,也只能讓它一路跳動下坡了。別無他法。當一對對牛被帶走,人們就四散在山頂各處,太陽火傘高張,他們望著平靜的山谷,園圃,涼爽的樹蔭,海市蜃樓般的人家,散發的寧靜氣息如此強烈。是這樣想也可能不是,也許只是單純想著,即使曾經去那裡,還是覺得好不真實啊。
這些人已經挖了一整天土。因為拉牛車的也要幫忙,於是七個太陽又回去拉手推車,這沒什麼難堪的,不忘掉辛苦的工作是好的,誰都有可能再需要它們,試想你明天忘掉槓桿是什麼,別無選擇只能用肩膀與手臂代替,除非阿基米德復活,然後說,給我一個支點就可以舉起全世界。等太陽西下,車道通了百來步遠的距離,接上他們今早走起來輕鬆愜意的馬路。人們吃了晚餐就去就寢,四散各處,有在樹下的,石塊下的,潔白的石塊當月亮升起時就變得閃閃發亮。晚上暑氣未消。如果看到有篝火,只是為了讓大家圍在一起作伴。牛兒們正在反芻,口水滴成一長條,要把大地的汁液還給大地,那是萬物回歸的所在,所以吊石頭工程浩大,有拉的人,支撐的槓桿,抵住的楔子,很難想像蓋一座修道院有多少工作。
第二天是星期天,有彌撒與布道。為了讓大家聽得更清楚,修士乾脆站上車頂講道,反正德性還是跟在講壇一樣,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魯莽地犯下最嚴重的褻瀆罪,竟用他的涼鞋冒犯了聖石,因為這石頭曾有無辜的鮮血犧牲過,這血,來自一個在克雷洛斯有妻兒的男人,在一行人離開裴洛平耶洛沒多久就沒了雙腳,還有牛,我們不能忘掉牠們,至少這些曾來分食屍肉的居民不會太快忘記,像今天星期天的伙食就變好了。修士開始講道,口吻一般:親愛的孩子們,聖母與聖子在天堂看顧我們,在天上看顧我們的還有聖安多尼,因為他,才把這石頭搬到瑪弗拉,它真的很重,但罪惡還要沉重得多,然而你卻帶在心上四處走好像沒這負擔,所以你必須把這運送當成懺悔,同時也是奉獻出愛,是獨特的懺悔,奇異的奉獻,所以你不僅能得到薪水,同時也得到天堂的赦免,說真的我告訴你,你搬石頭到瑪弗拉,跟古代十字軍要去解放聖地一樣神聖,而我們知道所有在那裡犧牲的人如今都享有永生,因此你於前天死去的同伴,也跟他們在一起正注視著主的面容,最難能可貴的是他死在星期五,但肯定死的時候沒有告解,根本來不及找告解神父到他床邊,等不人到他就已經死了,但是他會得救因為他死在十字軍隊伍中,就像瑪弗拉那些死在病房或從牆上摔死的人一樣,除了那些得了羞於告人的疾病、無可救藥的罪人,這是天堂的仁慈,連那些愛管閒事因而鬥毆身亡的人,天堂的門也會為他們敞開,從來沒看過這種民族,如此虔誠卻又毫無秩序,不過算了,工作還要繼續,上帝賜給我們耐心、給你力量、給國王財富讓事情得以完成,因為我們需要和_圖_書這座修道院,強化修會與流傳信仰,阿們。布道結束後,修士就回到地面上,因為是星期天,是崇拜與神聖的日子,也沒其他事好做,有些人去祈禱,其他人則領聖餐,但沒辦法人人都有,留存的聖體也不夠,除非有奇蹟出現讓聖體不斷倍增,但沒有例子被證實。到了午後,這批十字軍有五個戰士爭鬧不休,這個插曲後面沒什麼好講的,不過就是打來打去與流鼻血,如果有人死了,很快就會列籍仙班。
它是塊大型的長方形石板,是粗糙未經打磨的大理石,底下有松木墊著,毫無疑問,再靠近點的話我們可能就聽見了樹液嗚咽的聲音,就像當石頭露出盧山真面目時,這些人嘴巴發出的慘叫聲。總管理處有位官員走上前去,把手放在石頭上,好像是在代表國王陛下宣示所有權一樣,不過如果這些人與牛群沒有好好使力的話,國王的權力也只是如風中微塵,空無一場。然而,他們不會不賣力的。這是他們之所以來的原因,他們離開了自己的田地與工作,因為在土地上使勁賣力還是不敷所需,所以監工沒話可說了,這裡沒有人會拒絕賣命。
在這一天,從日出一直到近傍晚,大約走了一千五百步,還不到半里格,或者如果要比照判斷的話,大概是石板長度的兩百倍。這麼多時間的努力換來如此少的進度,如此多的汗水與恐懼,而這石怪,應該靜止的時候偏偏滑動,應該移動的時候又不動如山,該死的東西,去他的誰下令要把你從土裡挖出來,讓我們拖到這荒郊野外。人們全身無力倒在地上,仰躺著喘氣,看天色慢慢變暗,起初會以為是日出而不是日落,不過等光線逐漸減弱,一切就不言自明,最後在像水晶似的天空會突然出現一大片厚重的晦暗天鵝絨,那就是夜來了。今晚是下弦月,月亮會出來得比較晚,屆時整個營地都睡了。篝火燃將起來,大地彷彿在與天空比賽,天上有星星,而這裡有火,也許在星星四周,於太初之時,也坐著這樣搬石頭在天空蓋蒼穹的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有同樣疲倦的臉,同樣長了鬍子,雙手同樣又髒又有厚繭,指甲黑的跟喪服一樣,而且就像俗話說的,汗要流好幾斤。此時巴達薩問了,說吧,曼奴爾.米六,當隱士來到山洞口,皇后到底問了什麼;矮子喬賽說出他的猜想,她也許還支開了女陪侍與小廝,矮子喬賽是個邪惡的傢伙,以後自有懺悔神父會叫他懺悔,如果他能好好且正直地告解的話,雖然這令人懷疑,還是注意聽曼奴爾.米六在說什麼;當隱士來到了山洞口,皇后上前三步問說如果一個女人是皇后,一個男人是國王,他們要怎麼做才能感覺自己是個女人與男人,而不只是皇后與國王,這就是她的問題;隱士以另一個問題回答她,如果一個男人是隱士,那他要做什麼覺得自己是個男人而不只是個隱士;皇后想了一下然後說,皇后不再當皇后,國王不再當國王,隱士也不再隱居,這是他們必須做的,不過我現在要問另外一個問題,女人與男人不是皇后與隱士只是女人與男人後,他們會是什麼,而當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不是隱士與皇后,當這個而不是那個,這是什麼意思;隱士答說,沒有人可以什麼都不是,男人與女人都不存在,只存在他們是什麼與反叛他們是什麼;皇后回說,我自己反叛了自己,那請告訴我你是否在反叛你自己;他答說,隱士是存在的相反,這是世界上的人的想法,不過隱士還是某種人;她回說,那解決方法何在;他答說,如果妳想當一個女人,那就別當皇后,其他的以後自會明白;她回說,如果你想當一個男人,為什麼還要當隱士;他答說,因為我們最害怕的就是當一個人;她回說,那你知道什麼是當一個男人與女人嗎?他答說,沒有人知道。聽完這個回答後皇后就離開了,在講悄悄話的隨從也跟著離去,剩下的明天說。曼奴爾.米六結束的剛剛好,因為有兩個聽眾,矮子喬賽與法蘭西斯科.馬奎斯已經裹著毛毯打起呼來。火就快熄滅了。巴達薩盯著曼奴爾.米六不放;這個故事沒頭沒尾,一點都不像平常聽到的故事,像養鴨公主,額頭有星星的小女孩,一個樵夫在森林發現一位少女,藍色公牛,或阿福斯基羅的惡魔,或七頭獸;曼奴爾.米六說,如果世界上有個巨人能摸到天空,你就可以說他的腳是山,他的頭是晨星,一個人宣稱曾飛起來且與上帝平起平坐,總是多疑的。對於這個反駁,巴達薩沉默著,只說了晚安,轉過身面對著火,很快就睡著了。曼奴爾.米六還醒著,想著從這個故事脫身的最好方式,是不是隱士當國王,皇后去當隱士,很奇怪為什麼故事總是得這樣結束。
路中間已經聚集了一些人,站在後面的不是試著從其他人的頭上方往前看,要不就是努力穿過人群,法蘭西斯科.馬奎斯來了,因為晚到急著想知道,大家在看什麼呀;碰巧是那個紅頭髮的回答道,石頭呀;另外一個說,我一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驚訝地搖了搖頭。此時軍隊過來,下令且驅散這群人,到那邊去,人類就跟街上的頑童一樣好奇,負責運送事務的監工也過來了,都走開,別在這占地方,人群開始踩來踩去地要撤離,然後它現身了,是塊石頭,跟剛剛紅頭髮、獨眼的布萊斯講的一榡。
法蘭西斯科.馬奎斯到裴洛平耶洛時已是氣喘吁吁兩腳無力,營地都部署好了,既無工寮也無帳篷,士兵只做例行性的戒備,不過看起來更像在趕集,牛隻就超過四百頭,加上在牛群中穿梭的人,正在把牛趕到同一邊去,有些牛受到驚嚇,誇張地搖頭晃腦,雖然並無惡意,不過要牠們靜下來吃著從車上卸下的乾草,還有得等,人就趁機趕快填飽肚子,準備要拿鏟子鋤頭。早上才過了一半,太陽已相當猛烈,曬得地面又乾又硬,地上都是大理石的碎片,採石場底部兩側則有很多巨大石塊一一等著被送至瑪弗拉。走這一趟是免不了的,但不是今天。
太陽才剛一出來,天氣就變得很熱,這也難怪,現在是七月了。三里格,對這群四海漂泊的人來說,不是什麼天殺的距離,再者他們大多是跟著牛隻的步伐往前走,這些牛沒什麼理由要趕路。不用負重,只是兩兩套在一起的牛,對這大方的待遇趕到起疑,幾乎是要嫉妒那些拉著補給車隊的兄弟們,因為自己很像是進屠宰場前要養肥的牛。前頭已講過,人們走得很慢,有些人沉默,有些人聊著天,每個人都拉著自己的朋友,但其中有個人卻像屁股著火一樣,才一離開瑪弗拉就開始小跑步,好像他要去克雷洛斯搶救絞刑架上的老爸,此人是法蘭西斯科.馬奎斯,他要利用這個機會在他女人的兩腿之間吊死自己,她老早跑出來了,也許他的想法不是這樣,也許只是想跟孩子們在一起,跟老婆說句話,哄哄她而已,並沒有想要做那檔事,因為夥伴們很快就要走了,那也太匆促,他們至少得同一時間到裴洛平耶洛才行,他們已經路過我們門口了,我要永遠跟妳躺在一塊,小的已經睡了,吵不醒的,其他孩子就叫他們去和*圖*書看下雨了沒,他們會了解父親想要跟母親獨處,如果國王下令在阿加夫蓋修道院,我們會變成怎樣,她問道,你這麼快就要走了嗎?他答道,能怎麼辦呢,等回來時,我們在附近搭帳篷,我就會陪妳一整晚。
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不在了。車子走的是上坡,還是一樣緩慢,如果上帝對人類有仁慈之心的話,應該創造一個跟手掌一樣平的世界,這樣運送石板就會少花一點時間了。時間已堂堂邁入第五天,等斜坡過去後,就是到目前為止最好的路況,但人們總是心神不安,身體更不用說,每塊肌肉都在發疼,但誰會抱怨,如果這就是他們能有的。牛群們既不吵也不鬧,只是抵抗著,裝裝樣子卻沒有在拉,辦法就是讓牠們休息片刻,給一小塊乾草,很快牠們就會表現出好像今天才剛剛出發一樣,邊走邊搖屁股,看著也開心。然後過了一個下坡,一個上坡。集中全力,再分散力道,這裡一些,那裡一些,往那邊拉,拉——喔,人們放聲大喊,塔拉塔塔——塔,號角也大響,這簡直是戰場,要死要傷它都有,雖然程度還是不同,面向很多,就看你怎麼說。
第二天是大折騰。路面寬了一點,使一對對公牛的動作自如多了,不會又撞在一塊,不過車子因為它的大小,輪軸的僵硬以及負重,轉彎有困難,只能把它拖到路邊,先往前,然後朝後,但輪子不聽使喚卡在石頭中,得拿大錘來鬆開,倒沒有人因此有怨言,只要有空間把牛解開再套上,足以把車子移回路上就好。假設沒有彎路的話,爬坡可以靠蠻力克服,畢其功於一役,所有牛往前伸長脖子,鼻子幾乎要碰到前面的屁股,有時還滑倒,因為地上被牛蹄與車輪踩出輾出的一道道溝裡,到處是一窪窪的屎尿。一個人配兩頭牛,遠遠就看到他們的頭與趕牛棒,混在牛角與黃褐色的牛背中,只有矮子喬賽連個人影也看不到,這也難怪,他可能正在牛的耳邊講話,兄弟倆一樣高,拉啊,小牛兒,拉啊。
當石板到了山谷,牛還是兩兩成對綁在一起。也許工頭們後悔一開始太吝嗇了,事情是平台被一塊突出的岩石撞到,兩頭牛被擠到撞向陡峭的山壁,腿都斷了,不得不用斧頭結束牠們的生命,消息一傳開,克雷洛斯的居民都跑來想分一杯羹,就地把牛剝皮肢解,路面上血流成河,士兵們動粗也沒用,只要骨頭上還有肉,車子就動彈不得。然而天色已昏暗。人們在當地紮營,有些人待在路上,其他人則跑到河邊。督察與他一些助手睡在有屋簷的地方,大部分人則照往例,窩在自己的斗篷,因下到大地中心的艱辛而筋疲力竭,訝異自己還活著,有些人還因此抗拒睡意,怕就這樣死了。跟法蘭西斯科.馬奎斯最親近的巴達薩、矮子喬賽、曼奴爾.米六,還有那些布萊斯、費爾米諾、依西德羅、歐諾弗訶、塞巴斯尚、達刁,以及我們沒提過的達米奧全都起身進屋去探望死者,一個人如何死得如此淒慘卻又如此安詳,比沒有夢魘沒有煩憂的入睡還要安詳,然後他們喃喃祈禱著,在場的女人是他的未亡人,我們不知道她是何名姓,如果我們問她也對故事沒什麼幫助,就像提到達米奧,也只是一筆帶過而已。到了明天破曉之前,石板將繼續它的旅程,而克雷洛斯則要埋葬一個人,同時有兩頭牛的肉要吃。
採石場的人走過來,對即將完成的小平台做最後確認,石頭等下就是要拖到這裡,小平台得在石板的短邊面形成一道直立的牆。這地方連印度洋的船隻都停得下,不過瑪弗拉來的人第一步還是要開闢讓車子行走的寬闊車道,以及一道向路面緩降的斜坡,如此旅程就能起步了。拿起十字鎬與鏟子,瑪弗拉來的人上前走去,官員已經畫好開挖的路徑圖,在克雷洛斯人旁邊的是曼奴爾.米六,他打量著此刻近在眼前的石頭,然後說,這是石頭之母,而不是說這是石頭之父,之所以是之母,可能是因為來自地底深處,上頭還留著母體的泥土,這龐大的母親不僅能讓很多人躺下,也能壓碎他們,誰要來算算看,石板長是三十五手掌寬,寬十五個,高是四個,更完整的消息是,它在瑪弗拉經過雕琢打磨後,只稍微小了一號,變成三十二、十四與三,等級還是一樣,等到以後人類不再用手掌改用公尺測量了,這石頭就可以描述成七公尺長、三公尺寬與六十四公分高,請注意,重量跟測量一樣也不用舊制了,所以不說是兩千一百一十二個阿羅巴,會說這塊在教堂門口被稱為聖體降福的大石,是三萬一千零二十一公斤,或是整數三十一噸,各位女士各位先生,現在我們往下走吧,後面還很遠呢。
那天晚上,牛的軛都被拿下來,讓牠們待在路邊,沒有集中一處。這一天月亮露臉得晚,很多人都睡了,頭枕在靴子上,如果他們有靴子的話。有一些人受到鬼火召喚,站著看滿天星斗,他們清楚看見有個人影,就是那個在星期天砍刺藤、遭上帝懲罰就永遠杠著刺藤的人,他被流放到月亮做為神聖正義的象徵,且警告那些犯了不敬之罪的人。巴達薩跑去找矮子喬賽,兩人又遇到法蘭西斯科.馬奎斯還有其他幾個人,一群人圍著篝火,因為一入夜就變冷了。後來曼奴爾.米六也加入,給他們講了個故事。從前從前有個皇后跟她國王老公住在皇宮,還有孩子們,一個王子與一個公主差不多這麼大,據說國王喜歡當國王,但皇后不知道自己喜歡還是不喜歡當皇后,因為從來沒有人教她當別的,所以不能選擇說,我是比較喜歡當皇后,雖然如果當國王也差不多,國王喜歡當國王是因為他沒學過別的事情,但是皇后不一樣,如果一樣就沒故事講了,剛好他們國家裡有個隱士有著非常多冒險經驗,在經歷過非常多年的冒險生活後,他開始把自己藏起來,住在山上的洞穴裡,我不知道我說過沒有,這不是個光會祈禱與懺悔的隱士,叫他隱士只是因為他獨自生活,有什麼吃什麼,別人給什麼不拒絕,但從來不開口化緣,有次皇后與隨扈路經此山,皇后告訴老侍女說我想跟隱士說話,問他一個問題;侍女回答說,皇后陛下要知道隱士不是聖者,就跟其他人一樣,差別是他獨自生活在山洞裡;侍女說的我們早就知道,皇后回答說,我想問的問題不是宗教;於是還是前去了,一行人抵達洞口時,派了個小廝上前呼叫,然後隱士出來了,隱士已頗有年紀但很健壯,就像十字路口的大樹一樣;他一現身就問道,誰在叫我;小廝回說,是皇后陛下。好了,今天故事就到這裡,大家去睡吧。其他人都抗議,想知道皇后與隱士接下來的故事,不過曼奴爾.米六沒被說動,留到明天再說吧,他們也只得接受各自睡去,每個人睡前都若有所思,但想什麼就看各自的脾性了,矮子喬賽在想國王也許不再碰皇后了,不過隱士是個老傢伙,有可能嗎?巴達薩則是把皇后想成布莉穆妲,自己是隱士,畢竟這是個男人與女人的故事,雖然差別很大,法蘭西斯科.馬奎斯認為自己知道故事的結局,但等到克雷洛斯再說。月亮已經走到另一頭了,不是沉和_圖_書甸甸的一捆刺藤,而是最糟的荊棘,耶穌基督似乎決心要報復給祂戴荊棘的人。
其中一個負責楔子工作的人就是法蘭西斯科.馬奎斯。他已證明了他的技巧純熟,轉彎一次壞,兩次糟,三次太糟,四次除非我們都瘋了,因為每一處轉彎都需要二十次的動作,他知道自己工作表現好,並不是不想念老婆,而是每樣事情都有它的時間,他現在全神貫注在即將移動的輪子,要抓到時間停住它,不能太快否則夥伴們在後面做的努力就白費了,也不能太慢,讓車子加速不受楔子控制。這就是現在發生的事情。法蘭西斯科.馬奎斯也許是分心伸出手臂要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或者從這裡居高俯瞰家鄉克雷洛斯,想起了妻子,就剛好在平台滑動的時候,楔子從手上掉落,大家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他人就在車底被壓死了,第一個輪子從他身上輾過,如果我們還記得,光是石頭就有兩千阿羅巴。俗話說禍不單行確實有真實性,不過這一次,如果我們任何人這樣講,工頭們都會想說死一個人也就夠了吧。而車子,本來可以很快下坡的,馬上就停了,它的輪子卡在路面的坑洞中,而救援總是不會出現在需要的地方。
不過如果是下坡,折騰就變成了痛苦。車子隨時都會滑開,得立刻加上楔子,兩兩成對的牛幾乎都得解開,要移動石頭,每一邊都要用到三或四對公牛,人則在平台後方抓著繩子,幾百個人像螞蟻一樣,雙腳牢牢地放在地上,身體往後傾,肌肉繃緊,冒著隨時被拖下山谷的威脅,或轉彎時像鞭子末端一樣被拋出去,他們支撐著車子的重量。路邊上上下下都有牛在靜靜反芻,牠們看著這喧鬧不休,來回奔跑下指令的人,騎著騾子的視察人員,還有滿臉通紅滿頭大汗的人的臉龐,牛站在旁邊靜靜等著,平靜得可能連趕牛棒都動搖不了。有些人提議把牛綁在平台後方,不過還是得放棄,因為牛不會前進兩步後退三步的算數。牛或者在走斜坡時,應該往下走卻往上走,或者耐不住一路衝,在本來要休息的地方摔個死無全屍。
事情的真相,就讓其他知道更多的人去說吧。六百個人死命抓著固定在平台後方的十二條大繩,這六百人覺得,長時間的使力,他們的肌肉漸漸僵硬了,六百人就是六百條恐懼的生命,此時此刻,昨天只是孩子們的惡作劇,曼奴爾.米六的故事也只是幻想,只有擁有力氣才是一個真正的人,恐懼的莫過於沒有力氣不讓魔鬼把自己拖走,全為了一塊沒必要這麼大的石頭,用三塊或十塊小一點的石頭也一樣能做陽台,只是就不能驢傲地告訴國王陛下,只用了一塊石頭,還有要前往下一個參觀房間的觀光客,這只用掉一塊石頭,像這樣與其他愚蠢的驕傲所流傳的是欺騙,不僅對國家,也對個人,要怎麼在教科書與歷史裡說若望五世之所以在瑪弗拉蓋修道院,是因為他許願能生個兒子繼承,而這裡的六百人並沒有人跟皇后生孩子,卻是他們在還願,收爛攤子,請原請這個時空錯置的說法。
人們小心鬆開手裡的繩索,讓平台從斜坡緩緩往下降,停在石匠已經抹平的土牆上。沒錯,現在就來看什麼是科學與藝術。所有車輪都用大型石塊擋住,以免石板從樹幹上被抬起滑向平台時,車子會離開土牆。平台表面鋪上泥巴,減少石頭與木頭之間的摩擦力,然後開始放繩子,纏在石板的長邊上,兩側都各繞一圈隔開樹幹,還有一條則綁在石板短邊,這樣就有了六個端點,一起繫在車子前方一根加了鐵片強化的木樑,木樑上有兩條更粗的繩子做為主繩,可續接許多細一點的繩子做為牛隻往前拉的支線。總之,這裡的狀況不是說的多做的少,而是相反,做的事情解釋不完,日上三竿,高懸在群山之上,最後正在打上繩結,水一灑到泥巴上就乾掉了,現在第一順位是把上軛的一對對牛沿路部署好,確認繩子都拉緊了,這樣就不會因為動作不一致讓拉力消失,我拉,你也拉,空間終究無法同時容納兩百對公牛,所以必須分成右邊、前面與上面使力,真是天殺的工作,矮子喬賽說,他在左邊繩子排第一個,如果巴達薩發表什麼高論,也因為太遠聽不到。總工頭站在最上面,準備要發號施令了,喊聲要長但結束要俐落,就像火藥爆炸一樣,沒有迴聲,拉——喔,如果這些牛拉的力氣一邊小一邊大,就是我們沒弄好,拉喔,這次一喊,兩百頭牛都動起來了,先用力拉開,連續使力,然後得停一下,因為有些會摔倒,有些或外或內地倒向一邊,這就要靠拉牛的人的技術,用繩子粗暴地痛打牛隻的屁股,又叫又罵又挑釁,拉力總算矇對了幾秒鐘,讓石板壓過底下的松樹幹,前進了一個手掌寬。第一次拉對,第二次就錯了,第三次則調整前兩者,現在這邊拉就好,那邊不要動,終於把石板朝平台方向挪動,它原本保持在松樹幹上方,直到一個失衡突然跌了下來,落在車上,像一塊墓碑一樣,粗糙的邊緣咬著木頭,石板也停住不動了,如果根本沒有別的方法的話,車上有沒有鋪泥巴好像也無所謂。人們帶著長而有力的槓桿爬上平台,費力要舉起石板,因為石板仍舊不穩,其他人趕緊在底下放了楔子,楔子的底是鐵做的,容易在泥巴上滑動,現在事情容易多了,拉——喔,拉——喔,拉——喔喔,整個世界都在熱情地拉著,不分人跟牛,可惜若望五世此時不在高處,沒有一個民族能拉得這麼好的。兩側的繩索都拿掉了,所有的拉力現在都往石板的短邊集中,這樣就夠了,因為石板似乎變輕了,很快就滑到平台上,只有最後落下時聽到砰的轟然巨響,整台車咯吱作響,如果不是路面本就有一層層的小圓石,大概整個輪轂都要埋在土堆裡。因為車子已經沒有跑掉的危險,原來充作楔子的大塊大理石也被搬走。現在上場的是木匠,帶著他們的木槌、鑽孔的工具與鑿子,在厚厚的平台與石板的接面處,等距鑿出長方形的洞,要在這裡頭打入楔子,再用厚重釘子固定住,因為這工作需要時間,其他人就到一旁樹蔭下休息,牛隻則忙著反芻與趕牛虻,暑氣令人難耐。等木匠們做完,也到了晚餐時間,視察人員來下令要把石板繫在車子上,這工作交給了士兵負責,可能因為紀律與責任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這些人習慣大炮,不出半小時,就把石板用繩子綁得好好的,好像它本來就是平台的一部分,一個走,另一個就會動。乾淨俐落,完全沒什麼需要補救的。遠看,車子好像有殼的動物,像趴著的短腿烏龜,而且因為沾上泥巴像是剛從土裡鑽出來,好像它自己是不斷向上延伸,還需要支撐的大地。人與牛已經吃了晚餐,等下就是睡覺時間,如果生命裡沒有吃飯與睡覺這樣的好事,蓋修道院一點價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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