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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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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診所的路上兩人靜默不語。她努力別去想被偷的車,愛憐地緊握著丈夫的手。他垂著頭,唯恐司機會從後照鏡看到他的雙眼。他無法停止自問這可怕的悲劇何以會發生在他身上。為什麼是我。他聽得見嘈雜的車聲,每逢計程車停頓便襲來的奇異響聲。經常這樣的,仍在睡夢中時,外界的聲響便穿透了包裹我們的無意識帷幕,宛如覆於白色床單之中。宛如覆於白色床單之中。他搖頭嘆息,妻子柔柔撫摸他的頰。那動作意味著,別緊張,我在這兒。他把頭倚在妻的肩頭,不在乎計程車司機會怎麼想。要是你也像我這樣,再也不能開車就好了。他幼稚地想。他沒有察覺自己思慮中的愚昧,慶賀自己在絕望中仍有能力做理性的思考。妻子小心翼翼攙他下車時,他似乎沉著冷靜,但一進入診所,明白自己就將在此得知自己的命運時,他顫抖著低聲問妻子。走出這裡時,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搖搖頭,彷彿已放棄所有的希望。
琥珀色的燈亮起,前方的兩輛車搶在紅燈出現前加速前行。行人穿越道前亮起了錄色小人的號誌,等待的行人開始過馬路,踩上漆在黑色柏油路面上的白色線條。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不像斑馬了,但這東西就是稱為斑馬線。摩托車騎士一隻腳仍不耐煩地踩在離合器上,於是胯|下的機車躍躍欲試,前衝又撤退,彷彿張皇的馬匹預知了即將落下的鞭笞。行人剛剛過完馬路,指示車輛通行的燈號還要慢幾秒鐘才亮。有些人堅稱,這種燈號變換的延遲雖說微不足道,但乘以城市中數以千計的號誌燈數量及三種燈色的連續變換,是形成交通瓶頸——流行一點的說法是塞車——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兩人出門了。妻子在樓下大廳點亮了燈,在他耳畔低吟,你在這兒等我,如果有鄰居經過,就若無其事地同他們說話,說你在等我,沒有人看到你會懷疑你看不見,何況我們也用不著什麼都告訴人家。好,別太久。妻子匆匆離去。沒有鄰居出入。盲人從經驗裡得知,樓梯間的燈光只有在聽得到自動開關的聲響時才是亮的,於是每逢四周靜寂無聲,他便伸手按按鈕。燈光對他來說已化作一種噪音。他不瞭解妻子為什麼這麼久不回來,停車的小街很近,頂多八十或一百公尺遠。如果我們拖太久,醫生就會走了,他想。他無法遏止自己機械性地舉起左手手腕,垂下雙眼看錶。彷彿是突然感覺痛楚似地,他噘起嘴,深深慶幸周遭沒有任何鄰人,因為此時此刻,倘使有人對他說話,他便會潸然淚下。一輛車在街上停下,終於來了,他心想,但旋即發現那引擎聲不是發自他的車。這是柴油引擎的聲音,必定是輛計程車。他一面說,一面再撳了一次電燈按鈕。妻子氣急敗壞地回來。你那個拔刀相助的好心人,雪中送炭的大善人,把我們的車偷走了。不可能,你沒找清楚。我當然找清楚了,我的視力又沒問題。最後幾個字意外脫口而出,她隨即改口。你說車在隔壁街道,但沒在那兒,說不定停在別的街道了。不,不,我很確定是左邊的那條街。那就是不見了。那麼鑰匙呢。他趁你糊塗心煩的時候打劫了我們。而我還因為怕他偷東西而不讓他進屋陪我等你回來,要不他也不會偷車了。走吧,我叫了輛計程車,我發誓如果能讓這混蛋也瞎掉,要我犧牲一年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別這麼大聲。還要讓他所有的財產都被賊劫走。說不定他會回來。喔,你想他明天會來敲門,說他一時不察,把車偷走了,他很抱歉,問你有沒有好一些。
他聽得到妻子快速翻著電話簿,聽見她吸著鼻子忍住淚水,嘆息,最後說,這個應該可以和圖書,希望他願意見我們。她撥了電話,詢問那兒是不是診所,醫師在不在,她能不能和醫師說說話。不,不,醫師不認得我,我有很急的狀況,求求你,我瞭解,那我把情況告訴你,但求求你把我的話轉告醫師,是這樣的,我先生突然瞎了,對,對,突然之間,不,不,他不是醫師的病人,我先生沒戴眼鏡,從沒戴過,對,他視力很好,和我一樣,我的視力也好得不得了,啊,太謝謝你了,我可以等,我可以等,醫師,對,突然之間,他說什麼都變白的,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我才剛到家,他就這樣了,要不要我問問他,啊,我太感激您了,醫師,我們馬上去,馬上就去。盲人站起來。等等,他妻子說,我先處理一下那根手指。她消失了一會兒,回來時帶著一瓶雙氧水、一瓶碘酒、棉花和一盒膏藥。她一面替他包紮,一面問,你把車停在哪兒了。突然間她質問起他,以你的情況不可能自己開車,或者事情發生時你已經回家了。不,是在街上,我在紅燈前停下來,有個人送我回家,車子停在隔壁街上。好吧,我們下樓去,我去找車,你在門口等我,鑰匙放在哪裡。我不知道,他沒還我。誰沒還你。送我回家的那個人,一個男的。他一定放在哪兒了,我找找看。不用找了,他沒進屋來。但鑰匙總該在什麼地方吧。可能他忘了,一不小心帶走了。運氣可真好。用你的鑰匙吧,回來再找。對,走吧,牽我的手。盲人說,如果一輩子都要這樣,還不如死了算了。拜託,別說傻話,事情已經夠糟了。失明的人是我,不是你,你不瞭解這感覺。醫生會有辦法治好的,你等著看好了。我會等。
妻子告訴櫃台。我是半小時前打電話來請教我丈夫的情況的那個人。櫃台人員領他們來到一間有其他病人等候的小室。屋裡有個老人,一隻眼覆著眼罩。有個看似鬥雞眼的男孩,由個肯定是他母親的女人陪同。有個戴墨鏡的少女。另有兩個看不出有明顯症狀的人。但沒有一個盲人,盲人是不會來找眼科醫生的。女人領著丈夫來到一張空椅子。所有其他的椅子都有人坐了,於是她站在丈夫身旁。我們要等一會兒,她在他耳畔低聲說。他明白為什麼,他聽得到候診室裡其他人的聲音。他又擔憂起另一件事。他想,醫生檢查他的眼睛愈久,他失明的情況就愈嚴重,也就愈接近無可治癒的地步。他在椅子上扭動,坐立不安,就要向妻子吐露他的憂慮時,門開了,櫃台人員說,兩位這邊請,接著轉向其他病人,醫生吩咐,這位先生的情況比較緊急。鬥雞眼男孩的母親抗議,她有她的權利,她是第一個來的,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其餘病人低聲附和,但沒有人覺得繼續抱怨是明智之舉,因為萬一惹惱了醫師,他們的無禮可能會遭到懲罰,以致得等更久,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了,連那母親自己也明白這點。戴眼罩的老人十分寬宏,讓這可憐人先進去吧,他的情況比我們嚴重多了。盲人沒有聽到,他們已經走進了醫師的診療室。妻子說,醫師,真謝謝你如此好心,我先生他,他說。她停頓了,因為她著實不知一切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她丈夫瞎了而他們的車被偷了。醫師說,請坐。他親自攙扶盲人坐下,而後握著他的手,直接對他說話。好,告訴我出了什麼問題。盲人解釋,他坐在車裡等紅燈,突然之間看不到了,好幾個人奔過來幫忙他,有個從聲音分辨年紀應不輕的婦人說可能是神經的問題,然後因為他無法自己行動,有個人陪他回家。我只看得到一片白,醫師。他沒提車被偷的事。
盲人的家https://m.hetubook.com.com果如他所說,就在附近,但人行道塞滿了車,無處停放,不得不在附近小路另覓停車位。小路裡人行道狹窄,乘客那側的車身距牆僅有一隻手掌寬。為了不用擠過煞車桿和方向盤,難受地從乘客座爬到駕駛座,盲人只有在停好車前先下車。孤伶伶被遺棄在路中央,感受著腳下路面晃動,他努力想壓抑體內奔湧的著慌。他的手驚惶地在面前揮動,彷彿是在自己描述的那片渾濁汪洋中泅泳,而他的嘴已張開,就要出聲呼救,但他終於感覺到另一人的手溫柔地碰觸他的臂膀。別緊張,我牽著你了。兩人在人行道上緩緩行走,唯恐失足。盲人拖著腳步,卻因此被不平的路面絆得踉蹌。耐心點,快到了,另一人小聲地說。不一會兒,他又問,你家裡有沒有人可以照顧你。盲人回答,我不知道,我太太要下班才會回家。今天我提早出門,反而碰上這種事。你看著吧,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我從沒聽說過有人突然失明的。何況我從前還自誇我連眼鏡都不用戴。你等著看,一定沒事的。兩人走到門前,住在附近的兩個婦人看見自己的鄰居讓人攙著手臂走路,好奇地注視,但誰也沒想到問一聲,你眼裡進了東西嗎。她們不曾想到,即便想到,盲人也不會回答,是的,進了東西,進了渾濁的海。進了大樓,盲人說,真感謝你,很抱歉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我現在自己能應付了。不用道歉,我陪你上樓,就這麼把你丟在這兒我會於心不安。兩人艱難地擠進小小的電梯。你住幾樓。三樓,你無法想像我有多感激。別謝我,今天是你碰上困難。對,你說得對,說不定明天就是你。電梯停頓,兩人走出去。要不要我幫你開門。多謝你,這個我可以自己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串鑰匙,一一摸索鋸齒狀的邊緣。他說,肯定是這支,然後用左手指尖摸索鑰匙孔,試圖開門。不是這支。我看看,我幫你。試到第三次時,門開了。盲人向屋裡喊,你在嗎。沒人回答,於是他說,我就說吧,她還沒回來。他伸長了手,摸索著穿過走廊,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回來,估量著另一人可能的所在位置,臉朝著他說,我該如何感謝你。小事一樁,別謝我。雪中送炭的好心人又加了一句,要不要我幫忙你安頓安頓,陪你等你太太回家。這番熱心忽然讓盲人起了疑。他當然不要請個素昧平生的人進屋來,天知道他此刻是否正算計著如何制伏這個手無寸鐵的可憐盲人,把他五花大綁,封了嘴,洗劫一切貴重物品。不用了,別麻煩,他說,我很好。他一面緩緩關門,一面叨叨念著,不用,不用。
醫師問他,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嗎,類似的事呢。沒有,醫師,我連眼鏡都不用戴。你說事情是突然發生的。是的,醫師,就像電燈突然熄滅,其實更像電燈突然點亮。過去幾天來你的視力有沒有什麼異狀。沒有,醫師。你的家人有沒有失明的例子,或以前有沒有。我認識和聽過的親戚都沒有。你有沒有糖尿病。沒有,醫師。梅毒。沒有,醫師。動脈或腦細胞高血壓。腦細胞我不知道,但其他的都沒有,我們公司有定期體檢。你今天或昨天頭部有沒有遭到重擊。沒有,醫師。你幾歲。三十八。好,我們來檢查檢查你的眼睛。盲人把眼睛睜得老大,彷彿這樣能幫助醫師檢查似地,但醫師執起他的手,把他安置在一座掃描器後方。任哪個有想像力的人都可能會認為那掃描器是一種新型態的告解室,眼睛取代了話語,神父直接望入罪人的靈魂。下巴放在這裡,他指示他,眼睛睜好,別動。女人靠近丈夫,手擱在他肩上,會和_圖_書治好的,你放心。醫師舉高又放低他的雙目鏡裝置,細細調整球型調節鈕,開始檢查。角膜沒有問題,鞏膜沒有問題,虹膜沒有問題,視網膜沒有問題,水晶體沒有問題,視網膜黃斑沒有問題,視神經沒有問題,其他任何地方也都沒有問題。他推開機器,揉揉眼睛,一語不發地從頭再檢查一次。檢查完畢,他的臉露著困惑的神情。我找不到任何的機能障礙,你的眼睛非常健康。女人欣喜地雙手交握歡呼。我就告訴你,我就告訴你,一定會解決的。盲人不理會她,問醫師,我的下巴可以移開了嗎,醫師。當然可以,對不起。如果我的眼睛真如你說的那麼健康,那我為什麼失明。我一時之間無法判斷,我們要做一些較精細的檢查和分析,腦部X光之類的。你覺得和腦有關嗎。是有可能,但我懷疑不是。但你說我的眼睛沒有任何異狀。對。真奇怪。我要說的是,如果你真的失明了,那此刻我無法解釋為什麼。你懷疑我沒失明。一點也不懷疑,我個人認為你的情況非常不尋常,我行醫多年,從沒碰過這樣的事,而且我敢說,眼科史裡從沒記載過這種事。你覺得有治癒的希望嗎。理論上,因為我找不出任何機能障礙或先天的變異,我的看法是樂觀的。但情況顯然一點都不樂觀。我只是要謹慎一點,只是不想讓你抱有錯誤的希望。我明白。情況就是這樣。有沒有什麼該採取的療法,藥物還是什麼的。我暫時還是別開處方,因為那樣會像在黑暗中摸索。這比喻真恰當,盲人說。醫師裝作沒聽到,從坐著檢查的旋轉凳子上起身,在處方箋上寫下他認為有必要做的檢驗,交給盲人的妻子。這給你,結果出來再帶你先生回來,在這當中如果情況有什麼變化,就打電話給我。我們該付您多少錢,醫師。在櫃台結帳。醫師送他們到門口,喃喃說著鼓勵的話。放心,等著看好了,別喪氣。盲人夫婦一走,他便走進診療室隔壁的小浴室,盯著鏡子良久良久。會是什麼問題呢,他喃喃自語。然後他回到診療室,向櫃台人員喊,叫下一位進來吧。
誰會相信。乍看之下,這人的眼睛似乎完好無瑕,虹膜晶瑩閃亮,鞏膜潔白,密實如瓷器。他的雙眼圓睜,臉龐滿佈皺紋,眉毛突然皺了起來,任誰都看得出,這一切顯示著他痛苦難當。突然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所有看得到的一切都掩蓋在他緊握的拳頭之後,彷彿他極力想把他所捕捉的最後一幅影像留在腦中,那便是號誌燈上一枚渾圓的紅光。我瞎了,我瞎了。人們攙他下車,他絕望地覆誦相同的字眼,如泉湧的淚映得他自稱已死的雙眼更加晶亮。有時就是有這種事,會過去的,你看著好了,有時是神經的問題,一個女人說。燈號又變了,一些多事的路人聚在四周,後方的駕駛人不知青紅皂白,只當是一般事故,撞壞了車燈或撞凹了擋泥板之類的,壓根兒不該引起這番騷動,因而抗議起來。叫警察來吧,他們喊著,把這糟老頭兒弄開,別擋路。拜託,瞎了眼的人懇求,誰帶我回家吧。認為可能是神經問題的女人主張該叫救護車來,把這可憐人送到醫院去。但盲人拒絕接受,沒有這個必要,他只希望有人能陪他到他家樓下大門口。我家就在附近,送我回家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忙。那車子怎麼辦,有人問。另一個聲音回答,鑰匙還插在裡面,就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吧。不用,又有第三個聲音插嘴,我來處理車子,陪這人回家。贊同的聲音嗡嗡響起。盲人感覺到有人挽住他的手臂。來,跟我來。與方才相同的聲音在對他說話。一夥人緩緩把他弄上前座,替他繫好安全帶。我看不到,看不和圖書到,他咕噥著,淚仍婆娑。告訴我你住哪裡,那人問他。車窗外有貪婪的臉龐在窺視,熱切地想探得些消息。盲人把手舉在眼前比劃。什麼也看不到,就像是陷在霧中,或是掉進了渾濁的海裡。但瞎眼不是這樣的,另一人說,他們說盲人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但我看到的都是白的,那位太太可能說得對,可能就是神經的問題,都是神經害的。不用跟我講這些,這件事很不幸,的確不幸,拜託告訴我你住在哪裡。這時引擎發動了。失明似乎同時也損傷了他的記性,他期期艾艾道出住址。他說,我不知該說什麼來感謝你。另一人便回答,別多想了,今天是你,明天就是我,誰也不知我們會碰上什麼事。你說得對,今早我出門時,誰想得到會發生這等可怕的事。車仍靜止,盲人很困惑。我們為什麼不動,他問。現在是紅燈,另一人回答。自此開始,他再也不知何時是紅燈了。
那一晚,盲人夢見自己失明了。
她沒有等他回答,逕自動手撿拾花瓶碎片,擦乾地板,咕噥著流露她無意掩飾的惱怒。你大可以自己收拾這一團混亂,別當事不干己似地呼呼大睡。他不發一語,把雙眼保護在緊閉的眼皮之後。突然一個思緒使他激動起來。如果我現在睜開眼睛呢,他自問。焦躁的希望攫住了他。女人近前來,注意到了血跡斑斑的手帕,憤怒轉瞬消失。可憐的傢伙,怎麼回事。她一面憐惜地問,一面解開急就章的繃帶。他用盡渾身的力氣,但願見到妻子跪在他跟前,就在他知道她在的那個地方,他睜開雙眼。終於醒了,我的瞌睡蟲,她微笑著說。一陣靜默。他說,我瞎了,我看不到。女人失去了耐性。別玩這種蠢遊戲,有些事情不能開玩笑。我多麼希望這是玩笑,但我真的瞎了,什麼也看不見。拜託,別嚇我,你看我,看著我,我在這裡,燈亮了。我知道你在那裡,我聽得見你的聲音,摸得到你,我可以想像你開了燈,但我瞎了。她開始哭泣,摟住他。不是真的,告訴我不是真的。花兒滑落到地板上,落在沾血的手帕上,受傷的手指重新開始淌血。他彷彿但願用其他的字眼來表達似地,喃喃地說,我最不擔心的就是那個,我的眼中什麼都是白的。他露出悲傷的微笑。女人在他身旁坐下,緊緊擁他,親吻他的額頭、臉頰,柔柔親吻眼睛。會過去的,你看著好了,你沒生過病,沒有人突然之間失明的。有可能。也許你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發生的,是什麼時候,在哪兒發生的,當時感覺如何,不,等等,第一要務是找個眼睛專家請教請教,你知道什麼醫生嗎。我不知道,我們兩個都沒戴眼鏡。如果我帶你去醫院,大概不會有治療失明的急診。你說得對,不如直接找個醫生。我查查電話簿,找個附近的醫生。她站起身,仍繼續發問。你有察覺什麼異狀嗎。沒有,他回答。注意,我要關燈了,你可以告訴我,好。什麼也沒有。什麼叫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我還是看到一片白,就好像沒有夜晚一樣。
聽見電梯下降的聲音,盲人鬆了一口氣。他忘了自己的處境,機械性地打開窺視孔蓋向外看。窺視孔的另一方彷彿有堵白牆。他感覺得到窺視孔的金屬框抵著他的眉,睫毛掃過小小的玻璃,但他望不出去,無法穿透的白掩蓋了一切。他知道他在自己家裡,他認得那氣味、那情調、那寂靜。他可以憑著觸感、憑著手指的輕撫,分辨出屋裡的家具和物件。但同時一切又彷彿消融入一種奇怪的次元,沒有方向,沒有參考點,沒有南北,沒有上下。他和多數人一樣,童年時曾假扮盲人以為遊戲。閉上雙眼五分鐘後,他就肯定失明固然無疑是種可怖的苦楚hetubook•com•com,但倘若這不幸的可憐人仍保有足夠的記憶,不只是顏色的記憶,還有形狀與平面、樣式與外表,那麼失明到底還是可以忍受的。前提自然是此人並非天生眼盲。他的推論甚至深遠到認為盲人所置身的黑暗不過就是沒有了光,而所謂的盲是一種遮掩了事物外型的東西,覆蓋在黑紗之下的一切是完好無缺的。然而如今卻是相反的,他驟然落入如此明亮而徹底的渾白之中。這白不是吸收,而是吞噬了所有的色彩、事物、所有的存在,因此一切又加倍地不可見。
他往客廳的方向移動,小心翼翼,手沿牆壁遲疑地摸索,並不預期會碰上任何東西,但還是意外把一只插了花的瓶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全不記得有這麼一只花瓶,也或者是他妻子在出門上班前把花瓶擱在這兒,打算稍後再尋找更合適的地方來安置的。他彎下身估量損失有多嚴重。水潑了一地,淹漫在光滑的地板上。他想撿起花,卻忘了破碎的玻璃。一個碎片戳入他的手指,疼痛中,無助的淚水孩子氣地湧了滿眶。被渾白遮蔽視線的他置身於自己家的中央,夜幕緩緩低垂,屋裡漸趨昏暗。他緊握著花,感覺著鮮血汩汩流下,他扭著身,從口袋裡掏出手帕,盡可能妥善地纏裹在手指上,然後跌跌撞撞、笨手笨腳地摸索,繞著家具前進,小心翼翼地邁步,唯恐被地毯絆倒。好不容易來到平日和妻子坐著看電視的沙發。他坐下來,花擱在腿上,極其小心地解開手帕。摸起來黏膩的血令他憂心。他的血變成一種沒有顏色的黏稠物質,一種陌生而卻又屬於他的東西,像自己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威脅。他想這必定是由於自己看不到的緣故。他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緩緩地、輕輕地摸索,尋找插入手指的碎片。碎片尖利,像支小小的匕首。他把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併攏,抽出碎片,重新用手帕包裹受傷的手指,這回纏得緊緊的,以便止血,然後虛弱疲憊地靠在沙發上。一分鐘後,由於處於某種痛苦或絕望之中,身體在神經理當保持警醒與緊繃的時刻,採取了極其尋常的棄守策略,一股疲憊襲了上來。其實較像是困倦而非真的疲憊,但也同樣沉重。他旋即夢見自己在假裝眼盲,夢見自己永恆地閉眼睜眼,回回都宛如遠行歸鄉,發現他所認識的世界裡,所有的色彩與形狀都堅定不移地等著他。在這份鼓舞人心的確定之下,他卻意識著無常隱隱糾纏。或許這是個誑人的夢,一個遲早終將醒轉,卻不知眼前橫陳著何種真相的夢。如果隨後二字也適用於疲憊只維持數秒而意識已落入即將醒轉的半機警狀態之時,他隨後開始認真思索耽溺於這種猶疑不決的狀態是否明智。我要醒嗎,不醒嗎,要醒嗎,不醒嗎。不得不冒險一試的時刻終會來到。我的膝上擱著花,雙眼緊閉猶如怯於睜開,究竟是在做什麼。你膝上擱著花睡在這裡,究竟是做什麼,妻子問他。
綠燈終於亮了,車輛輕快地移動。但有個事實逐漸明朗——並非所有的車輛都同樣敏捷。中間車道的第一輛車停滯不前。一定是哪兒的機械故障了,油門踏板鬆了,排檔卡住了,電路出了問題。要不就是沒油了,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下一批等候穿越馬路的行人看到靜止的車裡,駕駛人在擋風玻璃後揮手。後方車輛發狂也似地猛鳴喇叭,有些駕駛人已經下車來,準備要將這輛動彈不得的車推到一個不會阻礙交通的地方。他們憤怒地捶打緊閉的車窗,車裡的人把頭轉向他們,先轉向一側,又轉向另一側。他很明顯正在喊著什麼,從嘴形看來似乎是一直重複著幾個字。不是一個字,是三個字。等有個人終於把門打開後,才知他說的原來是,我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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