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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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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所裡,最後一個接受診治的是那位好心的老先生,是他開口要大家讓讓那突然失明的可憐人。他是來預約手術時間的,僅剩的那隻眼裡長出的白內障需要割除,黑色眼罩遮住的是一片虛空,與眼前的問題一點干係也沒有。這是年紀大了就自然會有的毛病,醫師先前說過,等它長到一定程度,我們就把它摘除,然後你就會認不出你住的地方。戴眼罩的老人走了後,護士說,候診室沒有病患了。醫生把突然瞎掉的病人檔案拿下來,讀了一遍,又一遍,思索了好幾分鐘,最後打電話給一個同業,兩人進行了以下的對話。我得告訴你,我今天碰上了最奇怪的病例,有個人剎那之間失去了全部的視力,卻檢查不出任何的機能病變或先天異常,他說他看什麼都是白的,像一種乳狀的白緊挨在眼前,他描述的狀況就是這樣,我盡可能解釋清楚了,對,當然是主觀的,不,那人年紀不算大,三十八歲,你聽過這種病例嗎,有沒有讀到過,還是聽人說起過,我也想到了,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為了爭取時間,我建議他做幾項檢驗,對,我們可以找一天一起幫他檢查,晚餐後我會查一些書,再看一次參考書目,說不定會找出什麼線索,對,我知道認識不能(agnosia),有可能是心因性的,但那樣的話,這就是這種症狀的第一個病例,因為那人無疑是真的瞎了,而就我們所知,認識不能是無法辨識熟悉的事物,而且我還想到這有可能是黑朦(amaurosis)的病例,但是記得我剛剛說了嗎,這人看到的是白的,黑朦應該是完全的黑暗,這個恰恰相反,除非有一種白色的黑朦,白色的黑暗,像這個例子這樣,對,我知道,沒聽過的病例,我同意,明天我打電話給他,跟他說我們要一起幫他檢查。談話結束,醫生靠在椅背上,待了幾分鐘,然後站起身來,緩慢而疲累地脫去白袍,走進洗手間洗手,但這回他不再充滿哲思地向鏡子詢問這是什麼病了。他恢復了科學的頭腦,認識不能和黑朦在書本裡和臨床上都有清楚準確的界定,但這不表示絕不會出現變異或突變,如果這樣也能算突變,這個變異或突變似乎已經出現了。頭腦為什麼關上了這個部分卻不關上其他部分,可以有千百種理由,就好像遲到的訪客發現和圖書只有自己吃閉門羹而其他的門依然開敞一樣。這眼科醫師是個有文學品味的人,具有隨時能引用適當名言的天賦。
儘管許多輕率大意的人違背道德良知,更多的人否定它的存在,然而它是存在的,亙古以來就存在著。良知並不是靈魂觀念還混沌不明時的第四紀(Quaternary)哲學家憑空杜撰的。經過時光荏苒,社會演化,基因交流,我們終把良知放到血的顏色與淚的鹽分裡,又彷彿這樣不夠似地,我們把眼睛變成了一種向內映照的鏡子,因而眼睛總是一五一十反射出我們嘴上矢口否認的東西。何況除掉這個普遍的道理外,在單純的靈魂裡,從事了某種邪惡行為所引發的悔恨與各式各樣的古老恐懼交纏,這種特殊狀況使這個騙徒所得到的無情懲罰兩倍於他所罪有應得。就這個偷車賊來說,在他發動引擎驅車離去的剎那,糾纏著他的究竟有多少是恐懼而多少是受著折磨的良知,沒有可能理得清。另一個人在握著這方向盤時突然失明,在視線穿透著這片擋風玻璃時突然什麼也看不到了,偷車賊坐在那人坐過的地方,自然絕無可能心情平靜。這樣的思慮不需多少想像力便可喚醒已然揚起頭的陰森邪惡的恐懼。那恐懼同時也是悔恨。我們先前說過了,悔恨是面帶委屈的良知,又或者,若我們偏愛比喻,悔恨就是長了牙齒啃齧人心的良知,正準備把盲人掩上門時的孤寂神情在他眼前播放。不用,不用,可憐的傢伙說。從那一刻開始,他將再也無法在無人協助下邁步。
她離開診所時夜已低垂,她沒有摘下眼鏡,因為街上的燈光干擾了她,亮著燈的廣告尤其令她不快。她走進一間藥房買醫生開的眼藥,賣藥給她的男人批評道,有些人的眼睛要讓墨鏡遮著,真是不公平。女孩決心不理會店員的話,那話本身極無禮便也罷了,她向來深信墨鏡給了她一種具誘惑性的神祕感,能勾起過往男人的興趣,店員的話卻與她的信念背道而馳,而這話居然是出於一個藥劑師助理之口,可真是怪。倘使不是因為這天有人在等著她,她很可能會樂意回報任何過往男人對她表示的興趣。她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與這個等著她的人相會,對她而言無論在物質上或其他需求的滿足上都是有利的。這個即將與她相會的人是https://m.hetubook•com•com個舊識,她告訴他她不能摘下墨鏡,他非但不介意,甚且覺得有趣,感覺她與眾不同。而當時醫生其實尚未下達這個命令。走出藥店,女孩招了輛計程車,報出一間高級飯店的店名。她斜倚在座位上,已經開始品嚐——如果這個字眼恰當的話——從最初心照不宣的四唇相觸、最初的親密愛撫,到一連串如爆裂般的高潮等種種感官之樂。高潮的快|感使她既疲累又歡愉,彷彿她就要在炫目迷離的煙火中釘上十字架慷慨赴死——上蒼保佑——因此我們很可以推斷說,如果她的伴侶對於如何在時間上或技巧上盡自己的義務都瞭如指掌的話,這戴墨鏡的女孩總是先付出代價,且付出的代價總兩倍於她事後的收費。無疑由於她方才才付出診療費的緣故,女孩陷入這一串思緒,盤算著自今日起調漲她慣常美稱為「應得報償」的收費未嘗不是個好主意。
偷車賊提議送盲人回家時並沒有惡意,相反地,他不過是聽從了內心中寬宏的情操。誰都知道寬宏與利他是人性裡最美好的兩個特質,即便在比這小偷冷血得多的罪犯身上也能找到。這偷兒不過是個單純的偷車賊,因為受著真正掌管這項產業的大老闆剝削,毫無希望在事業裡有更上層樓的發展。那些大老闆才是真正佔窮人便宜的人。為了搶劫而幫助盲人,說穿了,和為了遺產而照顧行動不便、說話結巴的獨眼老人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他直到接近了盲人的家時,才自然而然興起了這個念頭,可以說就和看到了彩券攤才決定買彩券是完全相同的道理。他並沒有預感,只是買張彩券來看看會如何,預先服從了變幻莫測的命運所可能帶來或不帶來的東西。但也可以說他的行為是一種性格下的制約反應。論起人性,為數眾多且頑固不化的懷疑論者宣稱,即使小偷不完全是機會的產物,機會也的確對小偷的塑造貢獻良多。至於我們,則該欣然相信倘使盲人接受了假善人的第二個提議,最後人性的寬宏終會得勝。我們說的是陪他等妻子回來的那個提議,誰知道他人賦予的信賴所產生的道德責任不會遏止犯罪的誘惑、讓即便在至為墮落的靈魂中也能找到的輝煌高貴情操戰勝一切呢。最後,我們用一句平凡的話來結束這段討論,這是古諺始終不厭其煩教導我們的教訓和圖書——盲人試圖在自己身上劃十字時,唯一的成就卻是撞斷了自己的鼻子。
她命計程車在離她目的地一條街之遠處停車。她混跡於朝同樣方向移動的人潮中,彷彿是讓人潮推動著,沒有人認識她,她也絲毫不露罪惡或羞恥之色,神態自若地踏進飯店,穿越大廳向酒吧行去。他們約會的時間訂得極其精準,她早到了幾分鐘,只得等候。她點了杯無酒精飲料,優閒地啜飲,不注視任何人,唯恐被誤認為正在物色目標的尋常流鶯。一會兒之後,她就像個在博物館流連一下午而即將回房休息的旅客般走向電梯。美德在追求至善境界的艱苦途中總是險象環生,而罪與惡卻始終甚受命運的青睞,這是誰也不能忽視的事實。因而女郎一走到電梯前,電梯門就應聲開啟。電梯裡出來兩個年邁的客人,是對老夫婦。女孩走進去,按了三樓的鈕,等著她的號碼是三一二,到了,她慎重地敲門,十分鐘後她便脫得精光,十五分鐘後她嬌喘狂吟,十八分鐘後她輕吐再不需偽裝的愛戀字眼,二十分鐘後她陷入恍惚,二十一分鐘後她感覺軀體在歡愉中撕裂,二十二分鐘後她高喊,太妙了,太妙了。而待她神智恢復時她說,我眼前仍是一片渾白呢。
戴墨鏡的女孩毛病並不嚴重。她害了輕微的結膜炎,醫生開的眼藥水三兩下就能治好。該怎麼做你是知道的,未來幾天除了睡覺外,都別摘下眼鏡,他這樣告訴她。同樣的笑話他說了許多年了,我們甚至可以推估這是眼科界代代相傳的笑話,但笑話從未失效過,醫師微笑著說,病患微笑著聽,而這次說這笑話是值得的,因為女孩齒若編貝,又極善於展示。可能是出於一種天生對人類的憎恨,或是由於在人生中遭遇到太多的失望,任何尋常的懷疑論者只要熟悉這女人生活的細節,都會含沙射影地說,她的微笑之美不過是幹這一行的一種技能。這話說得武斷,既邪惡又毫無理由,因為她自襁褓時期——雖然這個詞彙現代人不大用了——就有著這樣的微笑,當時她的未來還是一本閤著的書,而想打開這本書的好奇心則尚未誕生。簡單地說,這女人可以歸類為妓|女,然而無論從日或夜、水平或垂直來分析,我們所描述的這個時代社會關係網絡之複雜,在在警告我們別驟下評斷,然而由於我們的自信過度膨脹,驟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評斷是我們難以擺脫的狂熱。雖說天后朱諾體內含有多少雲朵可能是顯而易見,但硬要將盤桓於大氣層中尋常的水珠聚集與希臘女神混為一談也並不完全合理。這女人與男人上床以換取金錢是無庸置疑的,我們因而可以不假思索地將她歸類為妓|女之流,然而她只與喜歡的男人上床,且只在想上床時上床,也的確是事實。這種事實上的差異使她有別於一般的妓|女,這可能性我們也不能排除。她和一般大眾一樣,有個職業,也和一般大眾一樣,利用空閒時間來放縱自己的身體、滿足自己私密的需求與尋常的需求。假使我們不以某種原始的定義來貶低她,那麼廣義來說,我們可以說她生活率性,在人生中盡情享樂。
那一夜晚餐過後,他告訴妻子,今天診所有個奇怪的病例,可能是心因性眼盲或黑朦的變異狀況,但沒有證據證明的確有這種症狀。黑朦還有另外那個什麼,是什麼樣的病,妻子問。醫生用外行人能懂的話做了一番解釋,滿足了妻子的好奇心,接著便走向他排滿醫學書籍的書架。這些書籍有些是他念醫學院時代的書,也有些才新近出版,還沒有時間仔細閱讀。為了讓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他查了索引,開始閱讀他所能找到的一切有關認識不能與黑朦的資料。神經外科學是個神祕的領域,他只有相當模糊的概念,闖入一個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領域,他感覺著不安。深夜,他放下研讀的書籍,揉揉疲累的雙眼,靠在椅背上。忽然之間另一種可能性變得清晰無比。如果這是個認識不能的病例,病人應當看見到他一向看得見的東西,換句話說,他的視力應當不會有任何衰減,只不過腦子會辨認不出椅子是椅子,也就是說,面對光線對視神經所造成的刺|激,他應當仍有正確的反應,只不過,用外行人能懂的話來說,他不再認識自己從前認識的東西,更無法說出那些是什麼東西。至於黑朦,就毫無疑問了。如果這果真是黑朦的案例,病人看到的應當是一片黑——請原諒我使用「看」這個動詞——周圍應當是徹底的黑暗。然而那盲人清清楚楚陳述他所看到的——請再次原諒我所使用的動詞——是濃濁而清一色的白,彷彿睜著眼墜入乳狀的海。白色的黑朦不僅詞義上自相矛盾,就神經學來說也絕無可能,因為罹患黑朦時,腦無法感和-圖-書知現實中的影像、形狀與顏色,因此可以說應當也同樣無法被一望無垠的白色掩蓋,彷彿是一幅白色的畫,沒有色調,沒有視力正常的人在現實中可以看到的形狀和影像,雖然說,視力正常是很難準確證實的。醫生清楚知道自己落入了死胡同,沮喪地搖搖頭,四下張望。妻子已經睡了,他依稀記得她走上前來親吻他的額。我上床去了,她一定這麼說了。屋裡寂靜無聲,書本散亂在桌上。到底是什麼毛病,他自忖,而後突然恐懼起來,彷彿自己隨時將失明,且事先預知了。他屏息等待,但什麼也沒發生。一分鐘後,他收拾散亂的書,打算搬回書架上時,事情發生了。他先發現自己看不見自己的手,接著便明白自己失明了。
小偷用比平時多一倍的精力專注於交通,以防可怖的意念徹底佔據他的心思。他非常清楚自己不容許犯一丁點兒小錯,不能有一丁點兒分心。警察總是無所不在,而只要一個警察就能攔下他的車,身分證和駕照我看看,回到監獄,多麼坎坷的人生。他特別小心遵守紅綠燈,無論如何,紅燈時絕不前行,黃燈時要尊重,耐心等待綠燈亮起。某一剎那他發覺自己對燈號的注意已到了病態的地步,於是他開始控制車速,好讓自己每逢駛到交通號誌,眼前都亮著綠燈。為了確保自己碰到綠燈,他有時必須加速,有時則反而要把車速減到惹惱後方車輛的駕駛人。最後,在頭腦紊亂不清而精神緊張得無可承受下,他把車開上一條他知道沒有紅綠燈的小路,他的技術之好,三兩下就心不在焉地把車停好。他覺得自己的神經彷彿要爆炸了,當時閃過他腦海的正是這幾個字。我的神經快要爆炸了。車裡悶得很,他搖下兩側的車窗,但窗外的空氣縱使果真在流動,也無助於車內空氣的清新暢通。怎麼辦,他自問。他要把車開去車棚,但車棚在城外的一個小村,長路漫漫,以他目前的心理狀態,絕對到不了。要不就是會給警察逮到,要不就更糟,會出車禍,他喃喃自語。一會兒他想到了,最好是到車外待一會兒,理清一下思緒。說不定新鮮空氣會吹去這層昏亂的感覺,那可憐的傢伙瞎了並不表示我也會瞎,又不是感冒,我到那條街轉個彎,這感覺就會過了。他走下車,連車門都懶得鎖,反正一會兒會回來,於是便邁著步向前走。走沒有三十步,他就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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