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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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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突然響起一陣沙啞卻洪亮的聲音,從說話人的語氣聽得出此人慣於發號施令。聲音來自一個擴音器,擴音器就裝在他們方才進來的門上方。注意兩字重複了三遍,然後聲音開始宣告,政府方面很遺憾不得不採取緊急措施,我們認為在面臨眼前這個危機時,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保護大眾是正確的措施,目前顯然爆發了一種傳染性的失明,我們暫且稱之為白症,假定這是一種傳染病而不是一連串無可解釋的巧合,則值此白症爆發時期,我們必須仰賴所有國民通力合作並發揮公德心,共同防止傳染病的蔓延。將所有受感染的人齊聚在一起,並將所有與這些人曾有任何形式接觸的人收容在鄰近但相隔的區域,是經過了審慎考慮所做的決定。政府方面非常清楚自己應負的責任,目前收聽此項訊息的國民想必是正直的國民,希望各位也能負起各位的責任,請切記各位目前所置身的隔離狀態是超越了個人考量,為全國的大局著想。有鑒於此,希望大家注意聽以下的指示:首先,醫院裡所有的燈光都會一直亮著,撥弄開關不會有用,因為開關沒有作用,第二,未經許可擅自走出醫院將立即遭到處決,第三,每間病房都有一具電話,僅可在以衛生與清潔為目的的情況下,向外界要求新的物品補給,第四,院內每個人都必須自己用手洗滌自己的衣物,第五,建議每個病房選出一個病房代表,這是建議,不是命令,如果大家遵守我們現在宣布的各項規則,那麼各位必須以各位認為合適的方式建立組織制度,第六,我們每天會在大門口放置食物箱,一天三次,置於大門的左側和右側,分別供給受感染的病患和疑似受感染的人士,第七,所有的殘渣都必須燒毀,不只是食物,盛裝食物的碗盤和刀叉餐具都將用可燃物製成,也必須一併銷毀,第八,燃燒必須在中庭或操場進行,第九,這類燃燒所造成的損失由院內人士自行負責,第十,若燃燒的火失控,無論是出於刻意或無意,消防人員都不會介入,第十一,同樣地,若院內爆發任何疾病、暴動或攻擊事件,也不能仰賴外界的介入,第十二,倘或有人死亡,無論原因為何,都需由院內人士自行在庭院中安葬,不得舉行任何儀式,第十三,病患和疑似受感染人士間的聯繫必須在進門處的中央穿堂進行,第十四,疑似受感染者若突然失明,必須立即轉移到另一廂房,第十五,為了照顧新入院的人士,這項宣告每天會播放一次。國家和政府希望每位先生和女士都能善盡自己的責任,晚安。
她注視著這四個盲人。四個人各自坐在各自的床上,帶來的小小行李放在腳邊,男孩帶的是書包,其他人則是皮箱,小小的皮箱,彷彿是週末出遊的行李。戴墨鏡的女孩小聲和小男孩交談,第一個盲人和偷車賊在對面的那排床位渾然不覺地面對面坐著,坐得很近,中間只隔了一張床。醫生說,我們都聽到命令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有人來協助我們,所以我們該盡快組織起來,因為這個病房要不了多久就會滿了,其他的病房也是。你怎麼知道有其他病房,女孩問。我們到處走了一趟,才決定待在這個病房,因為這裡離大門比較近,醫生的太太一面解釋,一面捏了捏丈夫的手臂,警告他要小心。女孩說,醫師,由你負責這個病房比較好,你畢竟是醫生。沒有眼睛也沒有藥,這樣的醫生有什麼用。但你有一些權威。醫生的太太微笑了,我想你該接受,不過當然得要大家意見都一致才行。但我認為這不是個太好的點子。為什麼。因為目前這兒只有六個人,但到了明天一定會有更多人,每天都會有新的人來到,要求他們服從不是自己選出的領袖領導,這太強人所難,何況即使他們願意服從我的權威和規定,我也無法提供任何東西來交換人們的尊敬。那麼這裡的生活就會很困難了。如果只是困難,那已經很幸運了。戴墨鏡的女孩說,我本來是好意,但坦白說,醫師,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見。
委員會的行動迅捷而效率卓著,天黑之前,所有已知失明的人都已全數掌握,可能已遭感染的人也已有許多被帶回,至少在迅速搜查了失明者家庭與職業生活及種種範圍內所有辨認得出可能受到波及的人都加以帶回。最先被帶到廢棄精神病院的是醫生和他的妻子。院外有士兵站崗,大門開啟得剛好足夠讓他們進去,而後又立刻關上。一條粗大的繩子從庭院入口一直延伸到建築物大門,是當作扶手用的。向右一點,你會發現一條繩子,抓住那繩子,跟著繩子直走,一直走,然後會碰到階梯,和-圖-書總共有六級階梯,中士警告他們。進到屋裡,繩子分成了兩股,一股朝左,一股朝右。靠右走,中士嚷道。女人一面拖著皮箱,一面領著丈夫來到最靠近入口的病房。那是一間長型的房間,像老式醫院的病房一樣,有兩排病床,床漆成灰色,但油漆已經脫落相當一段時間了。床單、被單、毛毯都是相同顏色。女人領著丈夫來到病房的最底端,牽他在一張床上坐下。你待在這兒,我去四處看看。院裡還有其他的病房、狹長的走廊、想必曾是醫生辦公室的房間、陰暗的廁所、一間仍散發著腐臭食物氣味的廚房、一間寬廣的餐廳,餐廳裡有桌面鋪著鋅的餐桌,還有三間軟壁小房間,牆上從地面往上六呎的部分都墊有軟墊,其他部分則排列著軟木塞。建築物後方是個廢棄的庭院,庭院裡有無人照管的樹,樹幹看來彷彿是被人剝了皮,遍地都是垃圾。醫生的太太重新回到屋內,在一個半開的櫥櫃裡看到約束精神病患用的約束衣。回到丈夫身邊後,她問他,你能想像他們把我們帶到什麼個地方來嗎。不能。她正想說,是個精神病院,但他看穿了她。你沒失明,我不能讓你留在這裡。你說得對,我沒失明。那我要要求他們帶你回家,告訴他們你為了陪著我而說了謊。那樣做沒有意義,你在這裡說話他們聽不到,就算聽得到,他們也不會注意聽。但是你看得到。目前看得到,但過不了幾天或甚至現在隨時都可能會失明。拜託,回家吧。你別堅持,何況我敢保證那些士兵不會讓我走到階梯附近的。我不能逼你。對,親愛的,你不能逼我,我要留下來幫忙你,幫忙其他來這裡的人,你別告訴他們我看得到。什麼其他人。你總不會以為這裡就只會有我們兩個吧。這太瘋狂了。我們在瘋人病院,不然還能怎樣。
不知是因為受了這些話的觸動,或是因為他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怒火,兩個男人當中的一個突然跳起來。我們的不幸都是這個傢伙害的,如果我看得見,我就要殺了他。他一面咆哮,一面用手指向他以為是另一人所在位置的方向。他錯得也不算太離譜,但他充滿責難的手指指著的是一張無辜的床頭櫃,因而這戲劇化的手勢顯得滑稽。冷靜點,醫生說,流行病猖獗時,沒有誰害誰,大家都是受害者。如果我沒有這麼好心,如果我沒幫這個人找到回家的路,我就不會失去寶貴的眼睛。你是誰,醫生問。但訴苦的人沒有回答,他此刻看來似乎十分氣惱自己方才說了那些話。接著另一個男人開口了,他送我回家,這是真的,但他利用我的失明偷了我的車。你說謊,我什麼也沒偷。你絕對有偷。如果有人偷了你的車,那不是我,我做善事得到的回報是瞎了雙眼,何況我倒很想知道,你有目擊證人嗎。這樣爭吵無濟於事,醫生的太太說,車子在外面,你們兩個在這裡,還是和好吧,別忘了我們要同住在這裡。別把我算在內,第一個盲人說,我要搬到別的病房去,離這個趁火打劫的騙徒愈遠愈好,他說他是因為我才失明的,那好,就讓他繼續失明吧,這證明世上到底還是有天理的。他提起皮箱,為防跌跤而拖著腳步,一面用空著的手摸索,一面沿著隔開兩排病床的走道慢慢走。其他的病房在哪裡,他問。但即使有人回答,他也沒有聽到,因為他突然遭到了拳腳攻擊,偷車賊正使出渾身解數對這個造成他一切不幸的罪魁禍首進行報復。兩人在狹隘的空間裡扭打,一忽兒上,一忽兒下,不時撞到床腳,斜眼的男孩再度受驚,重新開始嚎啕,哭喊著要找媽媽。醫生的妻子知道單憑她一己之力無法說服這兩人停止爭吵,於是她挽著丈夫的手臂,領著丈夫沿著走道,走到兩個憤怒男子扭打喘息的地方,她指引丈夫的手,自己則對付較好控制的那個,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兩人分開。你們的行為太愚蠢了,醫生憤怒地說,如果你們想把這地方變成地獄,那這樣做就對了,但別忘了我們在這兒要自立自強,沒有外援可以倚賴,聽到沒有。他偷了我的車,在拳腳|交鋒中佔下風的第一個盲人嗚咽著說。別管了,那有什麼意義,醫生的太太說,你的車不見時,你已經無法開車了。話是沒錯,但那是我的車,這個無賴把車偷走,不知扔在哪裡了。很可能就在這人突然失明的地方,醫生說。您真聰明,醫師,沒錯,就是這樣,偷車賊說。第一個盲人作勢要掙脫捉住他的手,但並沒真的使勁,彷彿是明白無論他的憤怒多麼站得住腳,也無法換回他的車,而他的車也無法換回他的視力。然而偷車賊威脅道,你要以為我會就這麼放過你,那你和*圖*書就大錯特錯了,沒錯,我偷了你的車,但你偷走我的視力,誰比較壞。夠了,醫生嚷道,我們大家都瞎了,誰也不要指責誰。我對別人的不幸沒有興趣,偷車賊輕蔑地說。如果你想搬到別的病房,醫生對第一個盲人說,我太太可以帶你去,她比我清楚這裡的環境。不用了,謝謝,我改變主意了,還是留在這裡好。偷車賊笑他,這小弟弟不敢一個人住,怕有鬼會來抓他。夠了,醫生失去了耐性,大吼。醫師,你給我聽好,偷車賊咆哮,我們在這兒都是平等的,你沒資格命令我。沒有人命令你,我只是拜託你別惹這個可憐人。好,很好,不過和我相處要小心點,要把我惹毛了,我可不是省油的燈,我可以是個好朋友,但也可以是最厲害的敵人。偷車賊用具侵略性的手勢和動作,摸索回他方才坐的床,把行李箱塞到床底,然後宣告,我要睡覺了。彷彿是警告說,你們快把頭轉開,我要脫衣服了。戴墨鏡的女孩對斜眼男孩說,你也該睡覺了,你睡這一側,半夜有什麼事就叫我。我想尿尿,男孩說。聽他這麼一說,所有的人突然都尿急起來,每個人的想法大致都是,這種問題要怎麼解決。第一個盲人在床底摸索一陣,想看看有沒有尿桶,但同時卻又但願自己不會找到尿桶,因為在他人面前小解實在太窘,這自然不是因為其他人會看到,而是撒尿的聲音聽在別人的耳裡實在顯得有失檢點,男人至少還可以用點女人辦不到的策略,就這點來說男人是比較幸運。偷車賊坐在床上說,媽的,這鬼地方要在哪裡撒尿。戴墨鏡的女孩抗議,有小孩在場,別說髒話。你說得是,漂亮妹妹,但除非你能找到廁所,否則你的小朋友就要尿褲子了。醫生的太太插嘴,說不定我可以找到廁所,我記得我聞到過廁所的氣味。我跟你一起去,戴墨鏡的女孩牽著男孩的手說。我想大夥兒最好都一道去,醫生說,這樣我們才能學會認路,隨時想上廁所都可以去上。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偷車賊不敢說出來,只在心裡想。你怕我每次想撒尿時,你的可愛老婆都得帶我去。這念頭背後的意涵使他出現小小的性亢奮,這倒令他吃了一驚,彷彿失去了視力,性|欲也就該同時失去或減少似地。很好,他想,一切都還在,畢竟在整個世界都半死不活的時候,還是有個小弟弟安然無恙。他從談話中分了心,開始想入非非。但他沒來得及想太多,醫生已經在說,我們排成一排,我太太會帶路,大家把手搭在前一個人的肩上,這樣就不會迷路了。第一個盲人大聲說,我絕不跟他去任何地方。很顯然他指的是搶劫他的那個惡棍。
其餘的幾個盲人是一起來的。幾個人先後被有關單位從家裡拘提來,先是開車的人,接著是偷車的人,然後是戴墨鏡的女孩,最後是斜眼的小男孩。小男孩被媽媽帶到醫院,工作人員是在醫院追蹤到小男孩的。他媽媽沒有和他一起來,她缺乏醫生太太那種機智,不懂得在視力完好時宣告自己瞎了。她是個單純的人,不會撒謊,即使撒謊對自己有益也相同。一夥人跌跌撞撞來到病房,手漫空亂抓。這裡沒有繩索指引路線,必須從痛苦的經驗中學習。男孩在哭,吵著要媽媽,戴墨鏡的女孩拚命安慰他。她就來了,她就來了,她告訴他。由於她戴著墨鏡,看起來既可能是盲人,又可能根本不是,而其他人則轉動著眼珠子,卻什麼也看不到。又由於女孩戴著墨鏡,且嘴裡不斷說,她就來了,她就來了,彷彿她看到了男孩焦急的母親不顧一切穿過門走進來。醫生太太傾身在醫生耳畔小聲說,又來了四個人,一個女人,兩個男人,一個小男孩。兩個男人長什麼樣子,醫生低聲問。她描述了一番。他告訴她,後面那個我不知道,但根據你的描述,另一個很可能就是昨天來我診所的那個盲人。那小孩斜眼,女孩戴著墨鏡,看來很迷人。他們兩個也都來過診所。新來的人由於忙著摸索環境,尋找有安全感的地方,發出了嘈雜的聲響,因而並沒有聽到醫生夫婦的談話,他們想必以為屋裡除了他們並沒有別人,而由於他們才失明不久,尚未發展出比一般人更敏銳的聽覺,最後,彷彿大夥兒都確信沒有必要用懷疑來取代肯定似地,可以說每個人都在自己摸索到的第一張床上坐定了。兩個男人比鄰而坐,卻渾然不察。女孩仍低聲安慰著小男孩。別哭,你等著,你媽媽馬上就來了。一陣靜默,接著醫生太太用整間病房上上下下都能聽到的音量說,我們這邊有兩個人,你們那一群有幾個人。新來的人被出其不意的聲音嚇了一跳,兩個男人一語不發,女孩說,我想hetubook.com.com我們有四個人吧,有我,還有這個小男孩。還有呢,其他人為什麼不說話,醫生太太問。還有我,一個男人彷彿很勉強地含糊說。還有我,另一個明顯帶著不悅的男性聲音咕噥。醫生太太暗自忖度,他們表現得彷彿不敢認識彼此似地。她注視著他們抽搐、緊張、伸長脖子彷彿在嗅著什麼,然而奇怪的是,他們的表情是完全相同的,既猙獰又畏怯,然而兩人的畏怯是不同的,兩人的猙獰也不同。這兩人間到底有什麼瓜葛,她納悶。
這個方案是署長自己提出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主意即便不能稱為完美,能想得出便也該額手稱慶了。無論是純粹從衛生的角度來看,或是從這事件的社會意涵與政治後果來看,這方案都十分可行。多虧了某位富想像力的助理靈光乍現,這種令人聽來不悅的失明症於焉被稱為「白禍」。除非找出引發白禍的原因,或者用較正確的詞彙來說,除非建立了白禍的原因論,且除非找出了治療的方法或藥物,或找出可防止未來出現更多病例的疫苗,否則所有已失明以及曾與失明人士有肢體接觸或以任何形式接近的人都應加以集中隔離,以免造成更多人的感染。而感染情況一旦證實,則感染人數將以數學上所謂等比級數的方式不斷躍升。情況就是這樣了,署長下了結論。過去霍亂及黃熱病猖獗的時代,確定或疑似帶有病原的船隻必須滯留海面四十天,用大眾能瞭解的話來說,就是把這些人帶去檢疫,等候進一步通知。等候進一步通知幾個字係由署長宣告,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但事實上,由於他想不出其他的任何字眼,這幾個字遂顯得神祕難解。事後他理清了思緒。我的意思是,可能要等候四十天、四十個星期、四十個月或四十年,重點是他們必須一直檢疫。專為處理這個事件及負責運輸、隔離及監管這些病患而倉促成軍的運輸安全委員會主席說,署長,我們現在得決定把這些人安置在哪裡。有什麼設施是馬上能用的,署長想知道。有個尚未決定用途因而暫時空著的精神病院、幾個因為軍方改組而空出來的軍事基地、一座即將完工的購物中心,甚至還有一個無人明瞭為什麼即將倒閉的超級大賣場。依你看,哪一棟建築物最符合我們的需要。兵營的安全措施最好。那當然。但有個缺點,軍營佔地太廣,監管病患不易,成本也比較高。對,我可以瞭解。至於大賣場,則可能會有法規上的障礙,我們得考慮到法律上的問題。購物中心呢。署長,我認為不能考慮這個地方。為什麼。產業界可能會反彈,他們在這工程上投資了數百萬。那麼就只剩那個精神病院了。是的,署長,只剩精神病院。那麼就決定精神病院吧。何況就外表來看,這精神病院也是設備最合適的場地,不只因為它有圍牆,同時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有兩個各自獨立的廂房,其中一個可以用來安置已經失明的人,另一個則用來安置疑似受感染的人,還有一個中間區域,可以設為無人區,突然失明的人可經由此區域遷往已失明病患的廂房。可能會有個問題。什麼問題,署長。我們必須要派人監督病患的遷移,恐怕不會有人自願擔任這項職務。署長,我想恐怕沒有這個必要。為什麼。署長,假使有疑似受感染的人失明了——這自然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您可以確定其他仍有視力的人必定會立即將他驅逐出境。你說得對。他們也不會容許已失明的人突然決定搬家。有道理。多謝誇獎,署長,我可以下令著手進行嗎。可以,交給你全權處理。
之後一陣靜默,男孩的聲音因而聽得一清二楚。我要媽咪。但這幾個字說得毫無表情,彷彿是發自一種自動重複機器,在不合時宜的時刻播放出先前未播完的詞彙。醫生說,從他們剛才下的命令來看,很明顯我們是被隔離了,可能比史上任何的隔離都更徹底,而且除非找到治療這種病的方法,否則我們沒有出去的希望。我認得你的聲音,戴墨鏡的女孩說。我是個醫生,眼科醫生。你一定是我昨天去看的那個醫生,我認得你的聲音。對,那你是誰。我得了結膜炎,我想應該還沒好,但我現在完全瞎了,所以也不重要了。那跟著你的那孩子呢。他不是我的小孩,我沒有小孩。我昨天幫一個斜眼的男孩做檢查,是你嗎,醫生問。對,是我。男孩答覆的語氣裡帶著憤怒,是那種不喜歡被人提及自己身體缺陷的憤怒,這倒是情有可原,因為這種缺陷和其他的任何缺陷一樣,原本僅是不起眼的小毛病,一旦被人提起,卻變得明顯至極。這兒還有沒有其他我認識的人,醫生問,昨天由他太太陪同來我m.hetubook.com•com診所看病的那個人有沒有剛好也在這兒呢,那個開車開到一半突然失明的人。是我,第一個盲人回答。還有沒有別人呢,請開口說話,我們不知要在這裡同住多久,因此彼此認識一下很重要。偷車賊低聲咕噥,是的,是的。他以為這樣就足夠證實他的存在了,但醫生不肯罷休。這聲音聽起來頗年輕,你不是那位有白內障的老先生。不,醫師,我不是。你是如何失明的。我走在路上。然後呢。沒有然後,我走在路上,就突然失明了。醫生正打算問他是否也是眼前一片白茫茫,但及時打住,何必呢,無論他回答什麼,無論他的盲是白或是黑,他們都一樣出不了這個地方。他遲疑地把手伸向妻子,妻子的手在半途迎接他。她親吻他的頰,其他人誰也看不到他滿是皺紋的額頭、緊繃的嘴、像玻璃般沒有生命的雙眸,那雙眸彷彿具有視力,實際上卻看不見,因而顯得駭人。我有一天也將失明,她想,說不定就在此刻,甚至來不及說完我的話,就和他們一樣,隨時都有可能,也或者我會在醒來時失明,或在闔眼睡覺、以為自己只是假寐一下時失去視力。
斜眼男孩第一個從廁所出來,其實他根本不需要進去。他把褲管捲起來,脫了襪子。他說,我回來了。戴墨鏡的女孩朝聲音的方向摸索,失敗了一、兩次,終於找到男孩遲疑的手。沒多久,醫生出來了,接著第一個盲人也出來了。其中一個人問,你們其他人在哪兒。醫生太太已經挽住丈夫的手臂,戴墨鏡的女孩則捉住他的另一條手臂。第一個盲人無依無靠了一會兒,接著有人把手搭在他肩上。大家都回來了嗎,醫生太太問。腿受傷的那個人還在裡面,在滿足他的另一個需求,她的丈夫回答。接著戴墨鏡的女孩說,也許還有別的廁所吧,我受不了了,對不起。我們去找吧,醫生太太說。於是兩人手牽手離開,找到一間有獨立廁所的診療室,不到十分鐘就回到原處。小偷重新出現了,嚷著冷和腳痛。一行人排成和來時相同順序的縱隊,比先前輕鬆而順利地回到病房,途中沒有再發生事件。醫生太太伶俐而不著痕跡地幫每個人找到先前各自挑定的病床。在進入病房前,她提議說,找到自己病床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從入口開始計算床位。她說得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似地。她說,我們的床位是右手邊的最後兩張,第十九和第二十床。第一個循走道往下走的是偷車賊。他幾乎是一|絲|不|掛,從頭到腳都打著哆嗦,急著想緩解腿上的痛楚,這理由足夠讓他享有優先權了。他走過一張又一張的床,在地上摸索,尋找自己的皮箱,找到後他大聲宣布,找到了,第十四張床。哪一邊,醫生太太問。左邊,他回答,又一次隱約感到吃驚,彷彿覺得她不用問就該知道。第二個摸索的是第一個盲人,他知道他和小偷在同一側,只隔一張床。他已經不害怕睡在他旁邊了,小偷的腿情況悽慘,何況從他的呻|吟和嘆息聲來看,他連動都不太能動了。找到床後,他說,左邊第十六床,然後和衣躺下。接著戴墨鏡的女孩低聲懇求,我們可不可以睡在你們對面,比較有安全感。於是四個人一同摸索向前,一點也沒耽擱地找到床位安頓下來。幾分鐘後,斜眼男孩說,我肚子餓。戴墨鏡的女孩喃喃說,明天,明天我們會有東西吃,現在睡覺吧。然後她打開她的皮包,尋找她在藥店買的小小瓶子,然後摘下眼鏡,仰起頭,睜大眼睛,用一隻手引導另一隻手,往眼睛裡點藥。有些藥沒滴進眼睛裡,但在她如此悉心的照護下,結膜炎很快就好了。
終於到達廁所後,男男女女都一致同意斜眼男孩應該第一個進去,但最後所有的男性決定不分年紀或尿急的程度,一同前往。便池是公共的,在這種地方,什麼都必須是公用的,馬桶也不能例外。女人在門外等。一般來說,女性憋尿的功力較強,但忍耐畢竟有個限度,醫生的太太旋即建議,說不定還有別的廁所。但戴墨鏡的女孩說,就我個人來說,我可以等。我也可以,對方答道。接著是一陣靜默,然後談話重新開始。你是如何失明的。跟大家一樣,突然之間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你當時在家嗎。不在。是離開我先生的診所後發生的。可以這麼說。什麼叫可以這麼說。我是說不是一離開就發生。會痛嗎。不,不會痛,但我一睜開眼睛就瞎了。我的情況不一樣。怎麼不一樣。我沒有閉眼睛,我先生坐進救護車的那一剎那我就失明了。真幸運。誰幸運。你先生,這樣你們就可以在一起。這樣說來,我也很幸運。你是很幸運。你結婚了嗎。還沒,我還沒結婚,大概也不可能會結婚了。但這種失明www.hetubook.com.com好怪,從科學角度來看很不尋常,不可能永遠不會好的。想想看,我們說不定會一輩子住在這裡。你是說誰。我們大家。那太恐怖了,整個世界都是盲人。想都不敢想。
無論是想尋找彼此或躲避彼此,狹窄的過道都難以旋身,何況醫生的太太還得假裝自己也盲了。最後,一群人終於排成一條縱隊,戴墨鏡的女孩牽著斜眼男孩,然後是只穿了內褲和背心的偷車賊,再來是醫生,第一個盲人排在最後,因此暫時不會遭到肢體攻擊。一行人行進得很慢,彷彿不信任帶隊的人似地,用空出的一隻手徒勞無功地四處摸索,尋找牆壁、門框等實體來倚靠。排在戴墨鏡女孩後方的偷車賊被她身上散發的香水味及不久前勃起的記憶搔得心癢難耐,決定要更善加利用雙手,一隻手撫弄女孩頭髮下方的頸背,另一隻則堂而皇之地摩挲起她的胸脯。女孩扭動身軀想甩開他,但他緊抓不放,於是女孩使出渾身力氣,狠狠向後踢了一腳,尖利如匕首的鞋跟戳進偷車賊光溜溜的大腿肉裡,他發出驚駭與痛苦交雜的慘叫。怎麼回事,醫生的太太回過頭問。我絆倒了,戴墨鏡的女孩回答,我好像踢傷了後面那個人。偷車賊用手指探查女孩攻擊所造成的結果,血已從他的指間滲出。我受傷了,這個賤貨不看清楚腳該往哪兒踩。你也不看清楚手該往哪兒擺,女孩忿忿地回嘴。醫生太太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起初她會心一笑,但隨即發現這可憐的壞蛋傷得不輕,血從他的大腿向下淌,而他們沒有雙氧水,沒有碘酒,沒有膏藥,沒有紗布,沒有消毒劑,什麼也沒有。原來的縱隊亂了,醫生問,傷在哪裡。這裡,這裡。哪裡。在我腿上,你看不到嗎,這賤貨用她的鞋跟戳我。我跌倒了,沒辦法,女孩又說一遍,然後憤怒地衝口而出,這混蛋對我毛手毛腳,他把我當什麼樣的女人了。醫生的太太插嘴,這傷口要立即清洗清洗,包紮起來。哪裡有水,偷車賊問。廚房有水,但不用大家一起去,我和我先生帶他去,你們其他人在這裡等,我們馬上回來。我要尿尿,小男孩說。再忍一下,我們馬上就回來了。醫生的太太知道她得先右轉,再左轉,然後走一條成直角的狹廊,廚房在狹廊底端。醫生太太假裝走錯幾步路,停頓,折返原路,然後說,啊,我想起來了,之後就直接往廚房前進,傷口血流得厲害,沒有時間迷路了。水龍頭流出的水起初是髒汙的,好一會兒才稍稍清澈起來。水混濁而微溫,彷彿水管內部已經腐爛,但水沖上傷口時,傷患舒了一口氣。傷口看來相當悽慘。好吧,那我們要怎麼幫他包紮,醫生太太問。有張桌子底下有幾塊汙穢的破布,肯定是從前擦地用的,用這種東西當繃帶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她一面裝著努力尋找,一面說,好像沒有什麼東西可用。但不能就這樣放著我不管,醫生,我血流不止,拜託幫幫我,原諒我剛剛對你不禮貌,偷車賊呻|吟著。我們在想辦法幫你,不然我們在這做什麼,醫生說,接著便命令他,背心脫掉,沒有別的辦法了。受傷的小偷囁嚅著說他需要背心,但還是脫了下來。醫生太太一點時間也沒浪費,俐落地把背心改造成臨時繃帶,纏在小偷的腿上,並用肩帶及背心的尾端草草打了個結。這實在不是盲人可以輕易完成的動作,但她沒心情再浪費時間作假,佯裝迷路已經足夠了。小偷隱約感覺事有蹊蹺,這醫生固然是個眼科醫生,但照道理,替他包紮的應當是醫生才對,然而傷口得到了處置,他感覺欣慰,這欣慰掩蓋了短暫掠過心頭的隱約狐疑。醫生夫婦和一跛一跛的小偷回到其他人身邊,然而一回到原處,醫生太太就發現斜眼男孩已經忍不住尿濕褲子了。第一個盲人和戴墨鏡的女孩都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男孩的腳邊有一灘尿,褲腳仍在淌水,但醫生太太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似地說,走吧,我們去找廁所。盲人們伸長手臂彼此尋覓,但戴墨鏡的女孩嚴正聲明她絕不再走在那個對她毛手毛腳的無恥之徒前方,最後大夥兒終於重新組成縱隊,小偷和第一個盲人換了位子,醫生夾在兩人中間。小偷拖著受傷的腿前進,跛得更厲害了。緊緊纏在腿上的繃帶弄得他不舒服,傷口則噗通噗通鼓動得厲害,彷彿是心臟換了位置,躺在某個洞的底下。戴墨鏡的女孩再度牽起男孩的手,但男孩極力保持距離,唯恐有人發現他的閃失,比如醫生就喃喃地說,我聞到一股尿臊味。醫生太太覺得應當附和一下丈夫,便說,對,的確有個味道。但她不能說尿臊味是廁所傳來的,因為他們離廁所還有一段距離,然而為了佯裝失明,她也不能透露這氣味是來自男孩尿濕的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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