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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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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小時後,擴音器的廣播通知他們前去取用午餐。第一個盲人和計程車司機自告奮勇從事這項不需視力而只需觸覺的任務。裝食物的箱子與玄關和走廊之間的門有點距離,兩個盲人必須四肢著地,一隻手伸長了在前方地板摸索,另一隻手當作第三條腿,匍匐前進,才能尋找食物箱的位置。而返回病房的路途之所以還算容易,是因為醫生的太太想出了個點子,把毛毯撕成細長碎布,製成一條臨時的繩子,二端綁在病房門外側的把手上,另一端則綁在負責去取食物的人腳踝上。她費了好一番心思才想出藉口,說能想出這一招完全是出於個人經驗。兩人回來了,這回有了盤子和刀叉,但食物還是只有五人的份量,很可能負責這個小隊的中士一點兒也不知道這裡的實際人數比他以為的多了六個,因為只要是在大門外,縱使注意著門內發生的事,在玄關的陰影遮蓋下,也只有運氣好的時候才能看見有人從一側廂房遷移到了另一側。計程車司機自告奮勇,要前去要求補足短缺的食物,他不要人陪伴,便逕自出發了。這裡不只五個人,我們有十一個人,他對著士兵吼叫。方才的中士隔著大門回答,省省口舌吧,還會有更多人來呢。中士的口氣聽來像是在嘲弄對方似地,計程車司機回到病房後說的話證實了這一點。他好像在嘲笑我。一夥人分了食物,五份食物分成十份,因為受傷的人仍然不肯吃,只要求喝點水,懇求他們幫他沾濕他的唇。他的皮膚滾燙,由於無法忍受毛毯的重量在傷口上壓太久,他每隔一會兒就掀開毛毯,但病房裡的冷空氣卻逼得他不久又重新蓋上,就這麼反反覆覆好幾個小時。他規律地間歇呻|吟,聲音聽來像被勒得透不過氣的喘息,彷彿持續不褪的痛楚在來不及控制下突然惡化。
槍聲立即驚動一群士兵,衣冠不整地從各個帳棚現身。這些士兵是奉派守護這個精神病院以及院內人員的小隊成員。中士已經來了。搞什麼鬼。有盲人,有個盲人,士兵結結巴巴地說。哪有。他剛剛在那裡,他用槍托朝大門指了指。我什麼也沒看到。他剛剛在那裡,我看到了。士兵們已經整理好儀容,荷槍實彈列隊等候。探照燈打開,中士命令。一個士兵爬上平台,幾秒鐘後,刺眼的燈光照亮了大門和建築物的前側。哪裡有人,你這白痴,中士說。他正打算用相同的心境繼續發出一流的辱罵,卻看到炫目的強光照耀下,大門底部流出一汪黑色的水。你把他幹掉了,他說。而後他想起來自上級的嚴格命令,連忙大吼,回來,那會傳染。士兵們戰戰兢兢地後退,卻仍目不轉睛地注視那一灘血水緩緩流進小徑裡鵝卵石間的縫隙。你想那人死了嗎,中士問。一定死了,那一槍正中他的臉,士兵回答。自己百發百中的本領得到了如此醒目的證明,士兵感到十分愉悅。正當此時,另一名士兵慌張大喊,中士,中士,你看那邊。探照燈的白光照耀下,階梯頂層站著好幾個盲人,有十來個。待在那兒別動,中士大吼,再往前一步,我就斃了你們全部。對面的大樓裡,許多人被槍響驚醒,正驚恐地站在窗口向外看。中士接著又喊,你們派四個人上前來搬運屍體。由於盲人既看不見,也無法計算人數,有六個盲人向前走去。我說四個,中士歇斯底里地咆哮。盲人們摸了摸彼此,又再摸一次,然後兩個人站定了,其餘四個則攀著繩索繼續向前。
我一定要睜開眼睛,醫生的太太想。夜裡她幾度醒轉,透過緊閉的眼皮覺察幾乎照不亮病房的黯淡燈光,然而這回她發現情況有了不同,另有一種光亮,可能是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也可能是已經淹沒了她雙眼的渾濁海洋。她對自己說,數到十,然後睜開眼睛。她說了兩次,數了兩次,也失敗了兩次。她聽得到隔壁床丈夫深沉的鼻息,還有不知什麼人的鼾聲。不知那傢伙的腿傷怎麼樣了,她自問,但她知道此刻她並不真的懷著惻隱之心,她真正希望的是假裝關心別人,是不用睜開眼睛。但隨即她就睜開了,並不是出於某種有意識的決定,而是自然而然的反應。窗戶從牆壁的中央一直延伸到距天花板只有一手之寬之處,陰沉的淡藍色曙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我沒瞎。她喃喃自語,又隨即著慌,從床上坐起身,睡在對面床的戴墨鏡女孩說不定聽見了。女孩仍沉睡,隔壁靠牆的床上,男孩也依然沉睡。她和我一樣,醫生的太太想,她把他安排在最安全的位置。我們能形成的牆多麼薄弱,不過就是路當中的一塊小石頭,除了或許能絆倒敵人外別無其他作用,敵人,什麼敵人,誰也不會攻擊我們,縱使在外面曾經燒殺劫掠,也不會有人來逮捕我們,那個偷車的人從未如此確知自己的自由過,我們與世界隔絕得如此之遠,將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再也記不得自己的姓名,何況名字在這兒有何用處,狗與狗之間彼此並不相識,也並不依主人取的名字來辨識彼此,每隻狗之間的不同在於氣味,彼此之間便是用氣味來辨認,我們就像另一種狗,用彼此的吠聲和話語來辨識,至於其他的特徵,五官、眼睛和頭髮的顏色,都不重要,彷彿並不存在似的,我還看得見,但能看見多久呢。光線有了變化,不可能是夜重新降臨,應是雲朵遮陰了天空和*圖*書,延遲了晨的到來。小偷的床位傳來一聲呻|吟。醫生的太太想,如果傷口受到感染,我們沒有東西可以治療,沒有藥物,在這種情況下,再小的意外也會演變成悲劇,說不定他們等的就是這個,等我們在這裡一個個死去,野獸死了,毒素也就跟著消失。醫生的妻子從床上爬起來,伏在丈夫身旁,想喚醒他,但沒有勇氣把他從熟睡中硬生生拖起,然後得知自己依然眼盲。她赤著腳,小心翼翼走到小偷床邊。他的眼睛睜著,動也不動。你感覺怎樣,醫生的太太問。小偷把頭轉向聲音的方向說,很糟,我的腿痛得不得了。她正想說,讓我看看,但及時忍住沒說。真不小心。但反而是小偷忘了這兒全是盲人,不假思索地掀開毛毯,幾小時前他仍在外面時,若有個醫生對他說,我來看看你的傷口,他便會有這樣的反應。即便在黯淡的光線中,任何眼明的人都會發現,床墊已被鮮血浸得濕透,傷口周圍腫脹,形成一個黑洞。繃帶已經鬆開了。醫生太太小心翼翼替他把毛毯蓋好,快速而靈巧地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皮膚乾燥而滾燙。光線又變了,雲朵飄走了。醫生的太太回到自己的病床,但這回並沒有躺下。她注視著在沉睡中喃喃自語的丈夫,注視著灰色毛毯下其他人朦朧的身影、滿是汙垢的牆壁、等著病人的空病床,她平靜地但願自己也能失明,穿透可見的事物表面,進入他們的內在,進入他們無可治癒的炫目的盲。
擴音器忽然傳出刺耳的聲音,幾乎掩蓋了受傷病患的最後幾個字。注意,注意,你們的食物和衛生清潔用品已經放置在入口處,失明的病患先出來取食物,受感染病房的人聽到指示後再出來,注意,注意,你們的食物已經放置在入口處,失明的病患先出來領取,失明的先。受傷的人高燒燒昏了頭,沒聽清楚廣播的話,以為隔離結束,可以出去了,努力想爬起來,但醫生太太把他按住。你上哪兒去。你沒聽到嗎,他問,廣播說失明的病患先出去。對,但只是出去領食物。受傷病患發出喪氣的嘆息,再一次感覺痛楚穿透了肌膚。醫生說,你留在這兒,我去拿。我跟你一起去,他的妻子說。兩人正要走出病房時,新來盲人當中的一個問,這傢伙是誰。第一個盲人回答,他是個醫生,眼科醫生。那可真有用,計程車司機說,能和一個啥也幫不上忙的醫生困在一塊兒可真幸運。我們還不是跟個哪兒也不能載我們去的計程車司機困在一起,戴墨鏡的女孩酸溜溜地回嘴。
準備食物的人很細心地計算了五人份的食物,有牛奶和餅乾,但準備的人忘了附上杯盤和刀叉,可能要午餐時才會附。醫生的太太端了點飲料給受傷的人喝,但他隨即吐了出來。計程車司機抱怨他不喜歡牛奶,詢問有沒有咖啡可以喝。有些人吃了飯就重回床上睡覺,第一個盲人帶妻子四處逛,就只有他們倆離開病房。藥劑師助理要求和醫生談談,他問醫生對這個病有沒有什麼看法。嚴格來說,我覺得這不叫病,醫生說。他概略敘述了自己在失明前研究參考書籍的成果。好幾張床之外,計程車司機專心地傾聽,醫生報告完他的心得後,計程車司機大聲從病房的另一端發話。我打賭一定是從眼睛通往腦子的管道堵塞了。白痴,藥劑師助理憤怒咆哮。誰知道呢,醫生忍不住露出微笑,其實眼睛只不過是透鏡,真正看東西的是腦子,就像影像映在底片上一樣,也許就像那個人說的,中間的管道真的堵塞了。那就跟化油器一樣,如果汽油到不了化油器,引擎就不會運轉,車子就動不了。你看,就是這麼簡單,醫生告訴藥劑師助理。醫生,那麼你想,我們還要在這裡關多久,旅館清潔婦問。坦白說,我想沒有人知道,這毛病如果不是自己會消失,就是永遠不會好。我多麼希望知道。清潔婦嘆了口氣,好一會兒以後又說,我也很想知道那女孩後來怎麼了。什麼女孩,藥劑師助理問。旅館裡那個女孩,她把我嚇了好大一跳,她在房間中央,除了墨鏡外身上什麼也沒穿,尖叫著說她瞎了,我想就是她傳染給我的。醫生的太太注視著,看見女孩緩緩摘下眼鏡,遮遮掩掩把眼鏡藏在枕頭下,然後問斜眼的男孩,你還要不要一片餅乾。來此之後,醫生太太第一次覺得自己彷彿站在顯微鏡後方,觀察著一群人的行為,而這些人絲毫不覺察她的存在,這使她感到淫|亂卑鄙。別人看不見我時,我也沒有權利看人,她心想。女孩用顫抖的手點了幾滴眼藥。她隨時都可以一稱那是眼裡流出的淚水。
在這裡,每個人真正的家就是他們睡覺的地方,因此新來的人第一要務就是選定一張床,就和仍有視力且居住在對面病房時一樣。就第一個盲人的妻子來說,情況相當清楚,她最合理的位置當然就是丈夫旁邊的第十七號床,十八號床則空在中間,像是隔開他們與戴墨鏡女孩的虛空空間。這些人想盡可能地靠近彼此,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這些人之間有種種的關係,有些我們已經知道了,有些我們即將知道,比方說,這個藥劑師助理就是賣眼藥給戴墨鏡女孩的那個,這個計程車司機就是載第一個盲人去眼科診所的那個,自稱是警察的那個在街上發現失明的小偷像個迷路的孩子般哭泣m.hetubook.com•com,旅館清潔婦則是戴墨鏡女孩在房裡尖叫時,第一個走進房間的人。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些關係要不是因為缺乏機會,要不就是壓根兒沒人想得到有這種事,或者純粹由於某些人的心思敏銳且技巧圓滑,不見得都會揭露出來。旅館清潔婦作夢也想不到她見到的那個裸女在這兒,我們知道藥劑師助理也曾賣眼藥給其他戴墨鏡的客人,也不會有人魯莽到向警察檢舉說這兒有個偷車賊,而那位計程車司機必定會發誓過去幾天來他從沒載過失明的乘客。第一個盲人當然低聲告訴了妻子,這病房的室友當中,有一個就是偷了他們車子的混帳。真是巧,呃。但由於這時他知道那可憐的流氓一條腿受了重傷,因此他相當寬宏地補上一句,他受的懲罰已經夠多了。而她則由於失明的悲苦太過深沉,而與丈夫重聚的喜悅又太過高昂,喜悅與悲苦是可以融合的,並不像油和水,因而她忘了自己兩天前說過的話。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如果能讓這混蛋也瞎掉,要她犧牲一年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就算這份憎恨在她靈魂裡還有一絲殘存的影子,也在受傷的人可憐兮兮哀嚎著,醫生,求求你救救我時,煙消雲散了。醫生由妻子領著,輕輕摸索傷口的邊緣。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也沒有必要再清洗傷口了,感染可能是鞋跟造成的,踩過外面街道和這棟樓裡地板的鞋跟深深插入他的肌肉裡,但廚房的水管陳舊骯髒得令人咋舌,流出的水汙濁且近乎停滯,當中極可能存在著病菌,也可能是感染原。戴墨鏡的女孩在聽到他的呻|吟後起床了,緩緩地數著病床,向這兒靠近。她的身體前傾,伸長了手,手拂過醫生太太的臉,天曉得她是如何找到的,但她捉住受傷病患燒得滾燙的手,悲傷地說,請你原諒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那樣對你。算了,那人回答,人生就是會發生這種事,我也不該那樣對你。
突然間,從病房外,可能是來自隔開兩側病房的穿堂,傳來憤怒的聲音。走,走,快走,走開。你們不能留在這裡。你們要服從命令。喧鬧聲更大了,但隨即平靜,有扇門砰一聲關上,接著便只能聽到憂傷的哭泣,以及顯然是有人跌倒所發出的砰咚聲。病房裡大家都醒了,把頭轉向房門,即使沒有視力,也可以知道是有新的盲人來了。醫生的太太站起來,她多麼希望能幫幫這些新來的人,說個重要的字,引領他們到病床,告訴他們,注意,這是左邊第七張床,這是右邊第四張床,不能弄錯,對,我們這兒原來有六個人,我們是昨天來的,對,我們是最先來的,我們的名字,名字有什麼意義,我們當中有個人偷了另一個人的車子,有個人是車子被偷的那個,有個戴墨鏡的神祕女孩,每天給患結膜炎的眼睛點眼藥,我看不到怎知她戴墨鏡,這是有可能的,我先生是眼科醫生,那女孩到他診所求診過,對,他也在這裡,我們全都失明了,啊,當然囉,還有那個斜眼的男孩。但她什麼也沒做,只對丈夫說,他們來了。醫生從床上起來,妻子幫忙他穿上褲子,其實沒關係,沒有人看得到,這時新的盲人來了,共有五個,三男二女。醫生提高嗓門說,別緊張,不用急,我們這邊有六個人,你們新來的有幾個,大家都有位子。新來的並不知道他們共有幾個人,在被從左側廂房驅逐到這一側的途中,他們的確有肢體接觸,有時甚至還彼此碰撞,但他們不知道這一批總共有多少人。他們也沒帶行李。在病房裡醒來,發現自己失明,而開始哀悼自己命運乖舛後,其他人一刻也不遲疑地把他們驅逐出境,連向一塊兒來的親友道別的時間都不給。醫生的太太說,如果他們能算一算人數,每個人報出自己的名字,會比較好。沒有動靜,盲人們遲疑著,但總要有人起個頭,於是有兩個男人同時開口,總是會這樣,然後兩人又同時閉嘴,結果是第三個人起頭,我是一號。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要報出姓名,但他說的卻是,我是個警察。醫生的太太心想,他沒報自己的姓名,他也知道名字在這裡不重要。另一個人開始自我介紹,我是二號。他依循一號的模式,我是個計程車司機。第三個人說,我是三號,我是藥劑師助理。接著一個女人說,我是四號,我是旅館清潔婦。然後是最後一個,我是五號,我是上班族。是我老婆,我老婆,你在哪裡,告訴我你在哪裡。這裡,我在這裡。她落了淚,圓睜著眼跌跌撞撞地沿著走道走,雙手在淹沒她的混濁海洋中掙扎。男人較有自信地向她走去。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他誦經似喃喃念著。兩人找到了彼此,隨即擁抱,融為一體,尋索著彼此的吻,偶爾因看不到對方的頰、眼、唇在何處,熱吻便迷失在半空中。醫生的妻子啜泣著依偎在丈夫身邊,彷彿她也剛剛與丈夫重逢,但她說的卻是,好慘,真不幸。然而斜眼男孩的聲音隨即驀地冒出,我媽咪有沒有在這裡。戴墨鏡的女孩坐在自己的床上低聲說,她會來的,別擔心,她會來的。
一刻鐘後,除了少許啜泣聲和打點安頓的細微聲響,病房又復歸平靜,並不安詳的平靜。現在所有的病床上都有人了,夜幕即將低垂,黯淡的燈光似乎強了起來。突然間擴音器爆出聲響。和第一天一樣,病房和圖書的管理辦法和拘禁人士應服從的規則都重複一遍,政府方面很遺憾必須嚴格執行應有的責任和權利,在面對著眼前的危機時,不得不採取一切必要手段來保護所有的人民,諸如此類。廣播停止後,憤怒的抗議聲此起彼落。他們把我們關起來了。我們會死在這裡。這怎麼可以。他們答應要派來的醫生呢。這個先前倒是沒聽說過,當局答應要派醫生,要在醫藥上提供支援,說不定還有完全治好的辦法。醫生沒有說,如果他們需要醫生的話,他隨時候教。他永遠不會再說這種話了。光憑他的一雙手並不足以當個醫生,醫生用藥物、用化合物和各式各樣的合成物治病,而這些東西在這裡連個影兒也沒有,也沒有絲毫取得的希望。他甚至沒有雙眼的視力可以注意到害病的蒼白容顏、觀察到任何體表循環的發紅,這些外在的徵兆多少次證實與整套病歷、黏液的顏色與色素的色澤有相同的功效,不需要更精密的檢查,光憑這些徵兆就幾乎可以做出完全正確的診斷。是這個病,錯不了的。由於附近的床位都有人了,醫生太太無法再繼續向他報告情況,但他感覺得出新的一批盲人來了之後那種衝突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病房裡的空氣似乎變得更沉重,散發著揮之不去的氣味,偶爾突然飄過的陣陣氣味令人作嘔。一個星期後這裡會變成什麼個樣子,醫生自忖。然而想到一個星期後他們仍會被關在這裡,他便恐懼起來。假設食物的供給沒有問題,然而誰能確定食物會不會已經短缺,比方說,外面的人恐怕無法掌握內部監禁的人數,問題是他們將如何解決衛生的問題。我不是說我們才失明幾天,在沒有人協助的情況下要如何保持身體清潔,也不是說蓮蓬頭能不能用或能用多久,而是指其他的問題,其他各種可能發生的問題,比方假使馬桶堵塞,即使只堵塞一個,這個地方就將變成臭水溝。他用手搓搓臉,三天沒刮鬍子,他摸得到自己滿臉鬍渣。這樣比較好,希望他們不會想出供應我們刮鬍刀和剪刀的倒楣點子。他的皮箱裡有刮鬍子所需的一切工具,但他很清楚最好試也別試。即使在病房外,即使不在人群中時,我太太可以幫忙我,但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聽說這件事,會意外這兒竟然有人能提供這種服務,而就在那裡,在淋浴間,多麼混亂,親愛的上帝,我們多麼懷念擁有視力的日子,多麼懷念看得見的日子,即使只能看見隱約的影子,能站在鏡前看見朦朧昏黑的一片,能夠說,那是我的臉,也是值得懷念的,如今一切有光的東西都不再屬於我。
下午兩、三點時,又來了三個被隔壁病房逐出的盲人。一個是診所的員工,醫生的太太馬上就認出來,另兩個受命運之神判決的,一個是和戴墨鏡女孩上旅館的男人,另一個是帶她回家的倒楣警察。幾個人選定病床坐下來後,診所員工就開始哭泣,兩個男人則一語不發,彷彿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突然街上傳來人們的叫喊聲,有人用粗獷響亮的嗓音發號施令,還有一陣反抗的騷動。病房裡的盲人全把頭轉向門的方向等待。他們看不到,但很清楚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醫生的太太坐在丈夫的隔壁床位上,低聲說,無可避免,我們期待中的地獄就要出現了。醫生握緊她的手,輕聲說,別動,從現在開始,你什麼也幫不上忙了。叫喊聲消失了,這時玄關傳來不清晰的嗡嗡聲,是盲人發出的聲音,像綿羊似地被驅趕著,你撞我我撞你,在走廊擠成一團,有些失去方向,走錯了病房,大部分則跌跌撞撞,或聚集成群,或三三兩兩,像溺水的人般絕望地在空中揮舞雙手,旋風也似倏忽湧入病房,彷彿是被推土機從外面推進來。好一些人摔跤了,被其他人踩在腳下。新來的人困在狹小的走道裡,逐漸塞滿了床與床之間的空位,然後,就像風雨中的船終於航到港口,每個人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停泊位置,也就是病床,他們堅稱床位已滿,後來者必須另覓據點。醫生從病房的最底端高聲宣布還有其他病房,但少數還沒找到床位的人害怕會在迷宮也似的房間、走廊、樓梯與緊掩的房門間迷失,而這些地點他們只怕要尋索到最後一分鐘才能找到。然而他們終於明白這裡不能待下去,跌跌撞撞地摸索方才的門,向未知的世界探索。第二批的五個盲人猶如尋找最後的安全棲身所,好不容易在前兩批盲人間原本空蕩蕩的床位中選定了自己的位置。只有受傷的人在左手邊第十四床,孤伶伶地與大夥兒隔離,沒有臨床室友的保護。
清晨冰冷的空氣使他的臉頰沁涼。在這兒呼吸多麼好,他想。他感覺腿似乎不那麼痛了,但並不驚訝,因為這情形早就發生過,而且不只一次了。如今他出了屋門,就要來到階梯。頭朝下往下爬,那是最窘的一段路了,他想。他舉起一隻手,確定繩索還在,便繼續向前。果如他所預期,從一個階梯爬到下一個階梯並不容易,尤其他的腿現在百無一用,這點很快就得到證實,他的手在階梯中段滑了一下,身子傾到一側,傷腿沉沉的重量把他狠狠拖曳。消失的痛楚又回來了,彷彿有人在鋸著、鑽著、敲打著傷口,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如何能不哭出來。好長一段時間,他臉朝下趴在地上。忽然一陣低低的疾風https://m•hetubook•com.com吹過,他冷得哆嗦。他身上只有單薄的襯衫和內褲,傷口緊貼地面,他想,這樣可能會感染,真蠢。但他忘了方才從病房到此的途中,傷口就這麼一路匍匐著從地面拖過。之後他想,沒關係,他們會在傷口感染之前把它治好,這念頭使他安心了些。接著他側過身來,以便能較輕易摸到繩索,但他忘了滾下階梯時,他和繩子已成了垂直角度,因此一時之間找不到繩子,但直覺告訴他最好別動。接著推理能力引導他坐起來,緩緩退後,直到臀部碰到了第一級階梯,舉起的手緊握住粗糙的繩索,他洋洋得意起來,接下來的事可能也是相同的感覺所導致的,他旋即發現一種不用讓傷口在地面摩擦的移動方法,便是背朝大門坐著,像從前的殘障人士一樣,用手當枴杖,撐著身子一步一步坐著走下小小的階梯。倒退走,是的,因為就和其他所有的情況一樣,用拉比用推要容易。如此一來,他的腿就不那麼痛苦了,何況通往大門的前院是個緩降坡,這對他非常有利。至於繩索,現在幾乎觸著他的頭,因此也不用擔心會迷失。他忖度著自己離大門大概不遠了,他要用腳走,當然用兩隻腳走更好,但即便僅有一條腿,畢竟還是比以半隻手掌寬的細碎步伐一步步倒退著走要強。有一剎那他忘了自己看不見,回過頭想確定自己離目的地還差多遠,而橫在眼前的依然是那一片不能穿透的白。現在是夜晚還是白天,他自問,如果是白天,他們應該早就看到我了,何況他們今天只送了早餐來,那又是好多個小時前的事了。他很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推理又快又正確,而且邏輯相當清楚,於是突然對自己有了全新的認識,感覺自己彷彿變了個人,要不是這條要命的腿,他幾乎要發誓自己這輩子從沒覺得如此地舒暢過。他的下背部碰到了大門底部的金屬板,目的地到了。因為冷,值勤的警衛在哨亭裡縮成一團,他似乎隱約聽到某種不知名的聲音,不可能是屋內傳來的,一定是樹的沙沙聲,可能是風吹樹枝,以致樹枝撞到了鐵欄杆。接著又有另一個聲音,但這次不同,是砰的一聲,確切地說是某種撞擊聲,不可能是風吹造成的。警衛提心吊膽地走出哨亭,手指擱在自動步槍的扳機上,朝大門張望,卻什麼也沒看到。然而聲音又出現了,這次更大聲,彷彿有人用指甲刮著某種粗糙的表面。是大門的金屬板,他想。他正想前往中士夜宿的帳棚,又唯恐萬一是一場虛驚,自己可能會被罵個狗血淋頭,因而躑躅不前。中士們都不喜歡睡覺時被打擾,即使有很好的理由也一樣。他回頭看看大門,戒慎恐懼地等待。兩條鐵欄杆間極其緩慢地出現了一張鬼魅般的白色臉龐。是個盲人的臉。恐懼使士兵的血液凝結,他禁不住舉起武器瞄準,在近距離連發了數發子彈。
時間一鐘點一鐘點地過去,盲人都睡了,有些用毛毯蒙著頭,彷彿焦急地想用真實的黑暗一勞永逸地除去雙眼變成的黯淡太陽。手臂搆不著的高高天花板上懸掛著三盞燈,在病床上灑下昏黃的光,光線黯淡得連影子都映不出來。四十個人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痛苦地設法入睡,有些在夢中嘆息或低吟,或許在夢中,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夢,或許他們在對自己說,如果這是夢,我但願別醒過來。他們的錶都停了,不是忘了上發條,就是自己決定上了發條也沒用,只有醫生太太的錶仍在走。這時已是凌晨三點多,在病房較靠入口的地方,小偷極其緩慢地用手肘撐起身子坐起來。他的腿一點感覺也沒有,除了疼痛外,餘下的一切都不再屬於他,膝蓋則僵硬。他側身滾向健康的腿那一側,把活動自如的腿伸出床外,而後試圖用兩隻手把受傷的腿移向同一方向,然而猶如群狼突然被驚醒,痛楚剎那間傳遍全身,又返回引發震顫的黑色火山口。他用手撐著,緩緩越過床墊,把身子往走道方向拖。爬到床尾欄杆時,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像害了氣喘似上氣不接下氣,頭歪在肩膀上,甚至沒有力氣把頭擺正。好幾分鐘後,呼吸恢復正常,他緩緩站起來,把重心放在沒受傷的腿上。他知道另一條腿沒用了,無論到哪兒都必須拖著這個沉重負荷。他乍然暈眩起來,一種按捺不住的哆嗦遍體遊走,寒冷與高燒使他牙齒窣窣打戰。他用每張床的金屬欄杆支撐,猶如沿著一條鍊子般向前走,經過一個又一個沉睡的身軀,受傷的腿拖在身後,像個袋子。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問,這種時候你要上哪兒去。假使有人問,他知道他會回答,我要去撒尿。他不希望醫生的太太叫住他,他沒法兒對她說謊,他會告訴她他的真心話。我不能在這種鬼地方等死,我知道你先生已經盡力幫我了,但我偷車時不會拜託別人幫我偷,這也一樣,我應該自己去,他椚一看到我就會知道我的情況不好,會用救護車載我去醫院,一定有盲人專用的醫院,多一個盲人也沒什麼差別,他們會治療我的傷口,會把我治好,我聽說他們對死刑犯就是這樣,如果死刑犯得了盲腸炎,他們會先幫他開刀,然後再處決他,好讓他健康地死去,就我來說,他們要把我送回來也沒關係,我不在乎。他繼續向前走,咬緊牙關忍住呻|吟,但走完一整排床位時,他算錯了床數,以為還有一張床,卻撲了個空和*圖*書,失去平衡,這時他再也壓抑不住痛苦的啜泣。他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直到確定沒有人被他摔倒的噪音驚醒為止,然後他意外發現這個姿勢對盲人來說非常適合,四肢著地匍匐行走反而更容易找到路。他拖著身子前進,到走廊時他停頓了,尋思是該在內門處呼喊,或是沿著權充扶手的繩索走到大門,那繩索想必還沒撤除。他很清楚,倘若在這兒呼救,他們會立即命令他回頭,然而方才儘管有堅實的床柱可以支撐,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達這裡,想到眼前只剩下搖搖晃晃的繩索可以倚靠,他遲疑起來。好幾分鐘後他想出了辦法。他想,我就這樣用四肢在地上爬,然後不時把頭抬高,看看是不是還在繩子下方,就像偷車一樣,總是有辦法可想的。剎那間,他的良知驟然醒轉,狠狠責備他不該乘人之危,竊取不幸盲人的車子。他吃了一驚。他分析,我現在之所以是這個景況,並不是因為我偷了他的車,而是因為我陪他回家,那才是我犯的最大錯誤。他的良心沒有心情做因果辯論,他的邏輯推理簡單而清晰,盲人是神聖的,不能偷盲人的東西。技術上來說,我並沒有打劫他,他並沒有把車裝在口袋裡帶著跑,我也沒拿槍指著他,被告辯解。別狡辯了,快走吧,他的良心咕噥。
裝著食物的箱子放在走廊上,醫生對妻子說,帶我到大門去。去幹嘛。我要告訴他們這裡有人受了嚴重感染,但我們沒有藥物。別忘了他們的警告。我知道,但真的面對實際狀況時,他們不見得真會那麼做。我很懷疑。我也是,但我們得試試看。走到通往前院的階梯頂端時,醫生的太太被陽光扎得刺眼,但並不是由於陽光太強烈,天上有烏雲飄過,看來似乎就要下雨。才這麼短一段時間,我就不能適應亮光了。等一等,大門外有個士兵大嚷,不准動,回頭,我奉命開槍。接著他拿槍指著他們,以相同的口氣說,中士,有人想出來。我們不是要出來,醫生反駁。依我看,他們不是想出來,中士一面走過來,一面說。他向大門鐵條裡望,開口問,怎麼回事。有個人腿受傷,傷口感染,我們急需抗生素和其他藥品。我的命令很清楚,誰也不准出來,也只有食物可以往裡送。如果感染惡化,很可能會致命,而現在很顯然一定會惡化。那不是我的問題。那請你聯絡你的上級。你給我聽好,瞎子,我告訴你,你們要是不回去本來待著的地方,我們就要開槍了。我們走吧,醫生太太說,沒辦法,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也很害怕,何況他們只是聽命行事。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這根本違反人道精神。你最好要相信,因為事實再明顯不過了。你們兩個還在那兒嗎,我數到三,如果我還看得到他們,他們就回不去了,一……二……三……時間到。他說話非常算話,轉頭對士兵說,即使是我親兄弟也一樣。他沒解釋他指的是誰,是出來討藥品的那個,還是裡頭腿受傷感染的那個。回到裡頭,受傷的人想知道外界願不願意提供藥品。你怎麼知道我去討藥品,醫生問。我猜的,你畢竟是醫生。我很抱歉。你的意思是說他們不肯給。對。好吧,那就算了。
抱怨聲逐漸平息,隔壁病房有人來問是否有剩餘的食物,計程車司機劈頭答道,連麵包屑也沒有。藥劑師助理想表示點善意,緩和一下斷然拒絕的語氣,便說,說不定待會兒會有更多食物送來。但什麼也沒有再來了。天黑了,外界既沒有送食物來,也沒有捎來隻字片語。隔壁病房傳來哭喊,之後便鴉雀無聲,即便有人啜泣,也是無聲地啜泣,並沒有聲音穿透牆壁傳過來。醫生太太上前去看受傷的人怎麼樣了。是我,她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掀開毛毯。他的腿呈現著可怖的景象,大腿以下完全腫脹,傷口是個沾染紫色血跡的黑圈,且變得更大了,彷彿內部的肌肉伸展到外面來,散發著混合有輕微甜味的惡臭。你感覺怎樣,醫生的太太問。謝謝你來看我。告訴我你感覺怎樣。很糟。很痛嗎。又痛又不痛。什麼意思。很痛,但又好像這條腿已經不是我的腿了,好像已經和我的身體分離了,我不會解釋,感覺很奇怪,好像我躺在這裡看著我的腿讓我痛不欲生。那是因為你在發燒。可能吧。現在想辦法睡點覺。醫生太太摸摸他的額頭,然後抽身要走,但還沒來得及道晚安,傷患卻突然捉住她的手臂,把她向前拉,使她不得不貼近他的臉。我知道你看得見,他低聲說。醫生的太太渾身哆嗦,含糊不清地說,你弄錯了,怎麼會有這種怪念頭,我和其他每個人一樣看不到。不要騙我,我很清楚,你看得見,但你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睡吧,睡吧。你不相信我。我當然相信你。你不相信做賊的人說的話。我說了我相信你。那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我們明天再聊,先睡覺吧。對,明天,如果我活得到明天。不要往壞的地方想。我就是往壞的地方想,說不定是高燒在替我想。醫生的太太回到丈夫身邊,悄聲在他耳邊說,傷口看來很糟,會不會是壞疽。不太可能這麼短時間就變成壞疽。不管是不是壞疽,總之他情況很糟。我們這些被關在這裡的人,醫生故意大聲說,難道失明還不夠慘嗎,不如把我們的手腳都綁起來吧。左手邊第十四床傳來傷患的聲音。誰也別想把我綁起來,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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