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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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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找找看有沒有圓鍬或鏟子,或任何可以用來挖掘的工具,醫生說。這時是早上,他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把屍體拖到中庭,放在凌亂的垃圾和落葉之間。只有醫生的太太知道死者的模樣有多駭人,整張臉和頭骨都被子彈轟得血肉模糊,還有三個穿過頸子和胸骨的彈孔。她也知道在這整棟建築物裡,沒有一樣東西能用來掘墓穴。她上上下下搜索了禁閉他們的這一側病院,除了一根鐵棍外一無所獲。鐵棍是可以幫上點忙,但用處不夠大。她透過走廊的窗戶望去,走廊一直通到對面疑似受感染者居住的廂房,她看到那些人驚恐的臉,他們等待著命運降臨,等待著無可避免的那一刻,屆時他們將必須對其他人說,我瞎了,而即使他們試圖隱瞞,總有一些笨拙的行動,比如轉動著頭尋找光影、或無緣無故撞上仍有視力的人,會透露事實的真相。醫生很清楚這些事,方才他說的話只是他倆共同設計的騙局的一部分,那樣說只是為了讓妻子可以接下去說,也許我們可以拜託士兵從牆外扔把鏟子進來。好主意,我們試試吧。除了戴墨鏡的女孩外,大夥兒都同意了。戴墨鏡的女孩對尋找鏟子或圓鍬的問題沒有表達絲毫意見,她所發出的唯一聲音是流淚與嗚咽。都是我的錯,她抽泣。這是事實,誰也不能否認,但倘使我們在從事任何行為之前,都戒慎恐懼地估量種種前因後果,先思索直接的後果,然後思索可能的後果,然後思索略有可能發生的後果,以及想像中的後果,那麼在第一個念頭使我們裹足不前之後,我們將什麼行動也不該採取了。這也是事實,只不知能否帶給她一丁點兒的安慰。我們的言行所形成的善與惡會在未來漫長的日子裡自行分攤,一直延伸到我們無法得知的久遠時日裡,以一種一致且平均的合理方式,得到恭賀或乞求原宥,的確有人宣稱這就是人們時常討論的不朽。那是有可能的,但這個人已經死了,必須要埋葬。因此醫生和太太前去交涉,憂傷的戴墨鏡女孩在良心的折磨下,自願陪同他們。三人一抵達大門,就有個士兵咆哮,不准動。又唯恐盲人不聽從他的口頭命令,士兵對空鳴槍。一行人受了驚,又退回玄關的陰影下,躲在敞開的厚重木門背後。接著醫生的太太單獨前進,從她站的地方可以看到士兵的舉措,有必要的話,她可以立即尋找掩蔽。我們沒有工具可以埋屍體,她說,我們需要圓鍬。大門前盲人中槍倒地的那一測出現了另一名士兵,他是個中士,但不是先前的那個。你要幹嘛,他吼。我們需要鏟子或圓鍬。我們沒有那種東西,你走吧。我們要埋葬屍體。別埋了,就丟在那兒讓它腐爛吧。如果不埋,腐爛的屍體會汙染空氣。汙染就汙染吧,希望對你們有好處。但這裡和那裡的空氣都是流通的。她的論點有道理,士兵開始思量。他是來頂替另一個中士的,原來的那個中士瞎了,軍方一刻也不耽擱地把他送往陸軍監禁患病官兵的營區。不用說,空軍和海軍也各自有監禁傷兵的營區,但由於海空軍的人數較少,監禁病患的營區規模也較小。這女人說得對,中士思索,在這種情況下,顯然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為了安全起見,已有兩名戴防毒面罩的士兵在血水上傾倒了兩大瓶阿摩尼亞,殘餘的氣味仍然刺|激著士兵的眼、鼻與喉嚨,讓他們淚水盈眶。中士最後宣布,我幫你們想想辦法。那我們的食物呢,醫生太太藉機提醒他。食物還沒來。光是我們那側的病房現在就有五十多個人了,我們都很餓,你們送來的食物不夠吃。供應食物不是陸軍的責任。總有人負責的,政府說要供應我們食物。回到屋裡去,我不要看到有人在這門口。那圓鍬呢,醫生的太太不肯放棄。但中士已經走了。日上三竿時,病房裡的擴音器響起來。注意,注意。盲人的臉龐亮起來,以為就要發配食物,但是錯了,廣播宣布的是圓鍬的事。請派個人來取圓鍬,不要派一群人,只准一個人出來取圓鍬。我跟他們說過話,我去吧,醫生的太太說。她一走出大門就看到圓鍬了。從圓鍬的位置較靠近門而離階梯較遠來看,一定是被人從圍籬外扔進來的。我不能忘記我應該是個盲人,醫生和-圖-書的太太自忖。在哪裡,她問。先下階梯我再指揮你,中士說。你這樣走就對了,繼續朝這方向走,繼續走,繼續走,停,向右轉一點點,不對,左轉一點,轉少一點,少一點,好,現在往前,一直往前,就會找到了,可惡,我叫你不要換方向,差得遠,差得遠,現在接近了,更接近了,轉半圈我再指揮你,我可不要你轉來轉去又轉回大門邊。你放心,她心想,拿到圓鍬我就會直接走回大門,何況就算你懷疑我沒瞎,那又如何,我擔心什麼,你又不會闖進來把我抓走。她像個正要上工的挖墳工人一樣,把圓鍬扛在肩頭,腳步平穩地筆直朝大門走去。你看到了嗎,有個士兵驚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看得見呢。盲人學認路學得很快,中士非常有自信地解釋。
連續的槍響在密閉的迴廊裡震耳欲聾地迴響,引起無比的恐慌。起初大夥兒以為士兵將闖入病房,掃射所有映入眼簾的東西,以為政府改變了策略,決定大舉屠殺所有被拘禁的盲人,有些人躲到了床底,有些嚇得不敢動彈,其中或者也有些認為這樣也好,與其苟延殘喘,不如一次了斷,反正終歸要走,不如速戰速決,早死早超生。最先有反應的是疑似受感染的人。槍擊爆發時他們立刻拔腿逃跑,但接下來的沉寂卻給了他們勇氣,於是又重新回頭,再一次向玄關大門移動。他們看見死屍層層疊疊,血水彷彿具有生命似地在地上蜿蜒,緩緩漫上磁磚地,流向食物箱。飢餓驅策他們採取行動,渴盼多時的維生物資就在眼前,雖然照規定來說,這是配給失明病患的,他們自己的那一份則尚未送達,但誰管什麼規定呢,又沒有人看得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點古人從久遠久遠的年代就始終不斷地提醒我們,古人對這種事是瞭若指掌的。然而飢餓的力量只使他們前進了三步,理智隨即介入,警告他們眼前那一堆沒有生命的軀體,尤其是那一灘血水之中,暗藏著危機,輕舉妄動的人將會暴露於危險之中,天知道屍體裸|露的傷口會不會早已發散了某種蒸汽或毒素。他們死了,傷不了人。有人這麼說,目的是要讓自己和大夥兒安心,卻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這些盲人固然是死了,再不能行走或睜眼視物,既不能動彈,也不能呼吸,但誰能說這種白色的盲不是一種靈魂上的疾病呢,而假使果真如此,那麼這些死去盲人的靈魂既已從軀體解脫,只怕從未如此自由過,因而盡可以為所欲為,而大家都知道,為非作歹向來是所有事情中最容易的一件。然而裝著食物的箱子就這麼毫無遮掩地矗立,吸引著他們的目光,胃的需求就是這樣,即使聽從忠告是為自己好,也依然我行我素。其中一只箱子滴出了白色液體,緩緩向血水處漫去,想必是牛奶,從顏色看來肯定錯不了。兩個疑似受感染的病患較有勇氣,或者說較認命,這二者有時並不容易分辨。兩人向前走去,貪婪的手就要染指第一只食物箱,卻見一群盲人出現在通往另一側廂房的門廊上。想像力是會作弄人的,在這種病態的情況下尤其如此,因而對這兩個大膽出擊的人來說,這一幕簡直就宛如地上的屍首突然死而復生,縱然與生前同樣眼不能見,但由於此刻胸臆必然充滿復仇意志,因而比先前更加具有危險性。兩人於是又輕悄謹慎地退回了通往自己廂房的入口。說不定盲人只是出於慈悲和尊重,前來處理屍體,或者縱使不是,也可能會不小心遺漏一箱食物,無論多小的一箱都好。車實上疑似受感染者的人數並不多,說不定最好的辦法就是懇求他們。拜託,可憐可憐我們,至少留一小箱給我們吧,剛剛發生了那種事,今天很可能不會再有人送食物來了。盲人的行動就和一般人意料中一樣,四處摸索、跌跌撞撞、步履蹣跚,然而他們卻又彷彿紀律嚴明,每個人都極有效率地分工合作,有些啪噠啪噠踩過黏稠的血水與牛奶,迅速把屍體搬運到中庭,其他人則一箱箱搬運士兵扔在大門口的八箱食物。眾多盲人間有個女人,看來彷彿無所不在,俐落地幫著搬運,彷彿是指引著所有男人,這顯然是失明女人難以做到的,同時不知是出於刻意或無意,她不只一次把頭轉向和_圖_書疑似受感染者受拘禁的區域,彷彿她看得到或感覺得到他們的存在似地。沒有多久玄關就空了,除了一大灘血跡及旁邊翻覆牛奶留下的一小灘白色痕跡,以及紛紜雜沓的紅色或無色濕腳印外,什麼痕跡也沒留下。疑似受感染的病患死了心,掩上門尋找殘渣碎屑,心情低落到極點,其中一個人甚至沮喪到開口說,如果我們終歸是要失明,如果命運注定如此,那我們不如就搬到他們的病房,起碼還會有東西可吃。這話顯示了他們有多絕望。說不定士兵還是會送我們的糧食來,某個人這麼說。你當過兵嗎,另一人問。沒有。我想也是。
第一病房和第二病房都有人喪生,因而兩個病房的人聚在一塊兒,商討他們該先吃飯還是先掩埋屍體。沒有人有興趣得知死的是哪些人,其中有五個來自第二病房,很難推測他們彼此是否認識,又或者假設並不相識,也不知他們是否曾有時間或意願彼此自我介紹,吐露心聲。醫生的太太一點也不記得曾經見過這些人。其餘四個她認得,這幾個可說曾和她在同一個屋簷下睡過,然而她對他們所知的就僅止於此了,但她又還能知道些什麼呢,任何稍有自尊的人都不會逢人便討論自己的私事,比方說曾在一個旅館房間與一名戴墨鏡女孩溫存之類的,又或者就她那方面來說——假使我們說的的確是她——她也渾然不察那男人與她拘禁在同一處,也不知道致使自己滿眼白茫茫的人距她如此之近。罹難的另幾個人是計程車司機和兩個警察,三個都是能照顧自己的壯漢,也都以照顧他人為業,卻在盛年時被人殘酷地掃射殲滅,躺臥在那兒等待他人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們得等到存活的人吃飽喝足,這並不是因為尋常的自私,而是某個人理智地記起,要用單單一把圓鍬在堅硬的土壤中埋葬九具屍體,至少也得忙到晚餐時間才能完成,而自告奮勇參與掘墓的好心腸人士要在其他人忙著填飽肚子時賣力工作,是無可忍受的事,因而大夥兒決定屍體稍後再處理。食物在送來前便事先分成了一份份,極易分派給每個人,這是你的,這是你的,分到沒得分為止。然而某些心術不甚正派的人因為焦躁,把正常情況下理當十分單純簡單的事務搞複雜了,雖然公正理性的判斷告訴我們,食物是有可能過多的,但我們只需記著,一開始的時候,誰也無從得知食物夠不夠分。事實上,既看不見食物也看不見人,是很難計算盲人人數或平分食物的,更何況第二病房有些人心地不老實,刻意要旁人以為第二病房的人數比實際上更多。一如往常,這時候就證明醫生太太存在的重要性了,適時的幾句話便可以化解問題,而長篇大論卻只會把事情愈弄愈擰。另有一些人也同樣居心不良,不僅存心,甚且還成功取得了兩份食物。這種霸道醫生太太是知道的,卻認為別聲張比較明智。萬一被人發現她並沒瞎,後果將不堪設想,任由人人使喚還是好的狀況,最糟的是可能會成為少數人的奴僕。最初的廣播曾建議各病房選出各自的領導人,這主意說不定有助於解決這一類的問題或其他更嚴重複雜的情況,然而這個人的權威想必脆弱、搖搖欲墜且時時刻刻遭受質疑,同時這份權威必須是為全體的利益來行使,且必須為多數人所認可。她想,除非我們成功做到這點,否則最後大夥兒會自相殘殺起來。她對自己承諾將和丈夫討論這些細節,然後繼續分配食物。
經歷了前一晚的不幸事件,士兵還驚魂未定,一致同意將不再如以前那樣把食物箱擱在通往走廊的門附近,而要胡亂扔在玄關,然後逃之夭夭。讓他們自己去想辦法吧。由於從光線強烈的室外乍然進入走廊的陰影中,士兵起初並沒有看到那群盲人,但隨即注意到了。幾個大兵恐懼哀嚎,摔下食物箱便發瘋似頭也不回地朝門外狂奔。負責戒護的兩名士兵等在門外,在危難當前時反應得極為出色。只有上帝知道他們是如何做到的和為什麼這樣做,但無論是因為什麼原因或運用了什麼方法,他們把這份理所當然的恐懼掌握得分外良好,前進到門檻處,把彈匣裡的子彈發了個精光。盲人一個個應聲倒地,層層疊疊,倒下時身體和*圖*書仍不斷遭到子彈射穿,這實在是軍火的浪費。這一切發生得出奇緩慢,一個軀體倒下,接著又一個,彷彿永遠不會停止,就像偶爾在電影或電視裡會看到的那樣。如果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士兵必須解釋自己為何開火的時代,他們會對著國旗信誓旦旦地說,這麼做是合理的自衛,同時也是為了保護手無寸鐵的同袍,這些同袍正在執行人道任務,卻受到一群人數較他們為多的盲人所威脅。他們沒命地迅速撤退至門邊,巡邏的士兵則搖搖晃晃朝欄杆間隙舉著步槍,彷彿在槍林彈雨中僥倖撿回一條命的盲人就要大舉反撲似地。一個開火的士兵臉上沒了血色,緊張地說,給我再多代價也別想要我再去那兒一次。同一天黑夜降臨,站崗士兵換班的時刻,這位士兵瞬間成為了眾多盲人中的一個。幸而他是陸軍的一員,否則便將與其餘盲人一同留置,那些盲人都是他槍火下犧牲者的同伴,天知道他們會如何對待他。中士唯一的評語是,應該讓他們餓死,野獸死了,毒素也就會跟著死。我們知道其他人也經常這樣說或這樣想,幸而他還有一點點殘存的寶貴人道襟懷,因此補了一句,從今以後,我們要把食物箱放在中間點,讓他們自己來拿,我們則要嚴密監控,一旦發現他們有輕舉妄動的嫌疑,就開火。他走向指揮站,打開麥克風,努力回想曾經在勉強可相提並論的情況中所聽過的字句,盡可能把要說的話組織了一番,然後宣布,軍方非常遺憾不得不對可能引發迫切危機的滋擾行動採取武力鎮壓,無論直接或間接來說,這都不是軍方的錯,我們奉勸各位今後必須到大門外取食物,倘或昨晚和今天的滋擾情況再度發生,後果將由各位自行負責。他停頓下來,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做結尾,他忘了自己原先打算說什麼,原先的確是有個草稿的,但如今卻只能一再重複,這不是我們的錯,這不是我們的錯。
有些人是因為懶,有些則是因為胃腸嬌嫩,誰也不想一吃飽就掘墓。醫生由於職業的緣故,比其他人多一份責任感。他不甚熱中地說,我們來埋屍體吧。卻沒有一個人附和。所有盲人都伸長手腳躺在床上,此刻唯一的興趣就是安安靜靜躺在床上消化食物。有些立即入睡了,這並不奇怪,經歷了方才的恐怖事件後,身體雖然獲得的養分不多,也仍是向緩慢的消化化學作用屈服了。夜晚逐漸趨近,由於自然光漸趨黯淡,昏黃的燈光彷彿增強了,儘管燈光存在的作用薄弱,也在這種時候得到了肯定。醫生和太太說動了病房裡兩個男人陪他們到中庭,即使只是為了研擬屬於這病房的工作有多少、並把已然僵硬的屍體區分開來也好。兩個病房決議各自埋葬各自的室友。失明對這些人來說有個好處,可以稱之為光的幻覺。事實上,白天或晚上、黎明晨曦或夕陽餘暉、清晨的寧靜或正午的喧囂對他們來說都沒有分別,他們永恆地被一種明亮的白所包圍,像陽光穿透茫茫的霧。對他們來說,失明並不是墜入一種單調的黑暗裡,而是生活在一團明亮的光環之中。醫生無意間說溜了嘴,說他們該把不同病房的屍體區分開來,第一個盲人,也就是同意前來幫忙的兩人當中的一個,詢問屍體要如何分辨。這疑問就盲人來說是合理的,但醫生怔了一會兒。這回他太太唯恐露出馬腳,不敢挺身相助,醫生大膽地和盤托出,巧妙脫困,所謂和盤托出,便是承認自己的錯,他用自嘲的語調說,人習慣了有眼睛的日子,即便眼睛失去了作用,也仍以為它們能派上用場,我們知道死者有四個是我們病房的,計程車司機、兩個警察,還有另一個人,那我們就隨便挑四具屍體,用肅穆的心情替他們下葬,就算完成我們的義務了。第一個盲人同意,他的同伴也表示贊成,於是三個人再次輪流掘墓。這兩個幫手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雖然眼不能見,但掩埋的卻不偏不倚恰是同病房的那幾個,我們當然也無須贅述,這看似隨意的挑選其實是由醫生太太引導醫生做的,她替他抓住一條胳膊或一條腿,而他只需要說,就這具吧。下葬了兩具屍體後,終於又有三個人現身幫忙,很可能若不是有人提及此刻已是深夜,他們也不會願意幫和-圖-書忙。就心理上來說,即便是盲人,在白晝掘墓和在天黑後掘墓還是有顯著的不同。幾個人汗流浹背、渾身覆滿泥土回到病房時,令人作嘔的屍臭味仍在他們鼻腔流連,擴音器裡的聲音又在重複相同的指示。廣播裡壓根兒沒提到方才發生的事,沒有提起槍擊,也沒提起被近距離擊斃的罹難者,只警告著,未經許可擅自離開病院者立即處決,院中人士應自行埋葬死屍,不得舉行任何儀式,諸如此類,在經歷過人生中的坎坷與痛苦後——那樣的經歷是一切原則的最高主宰——這些警告如今不具有任何真實的含意,而承諾每天會遞送三次食物的宣告則顯得猙獰而諷刺,甚至顯得輕蔑。聲音沉寂後,醫生由於對此地的地形環境已瞭如指掌,便獨自一人走到另一病房的門前,通知其中的病友。我們已經把我們的罹難室友埋好了。喔,既然你們已經埋了幾具,何不把剩下的也一併埋了,裡面一個男人回答。我們協議好兩個病房各自埋葬各自的室友,我們算了四具屍體埋好了。好吧,那我們明天再來處理我們這邊的室友,另一個男性聲音說,隨即換了個聲調又說,有沒有新的食物送來。沒有,醫生回答。但廣播說一天會送三次。我想他們不見得都會守信用。那我們得把送來的食物公平分配,一個女性聲音說。這主意不錯,你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可以討論討論。我同意,女人說。醫生正待離開,第一個說話的男人又開口了。是誰在發號施令。他停頓了一下,等待答案,接著那女性聲音又說了,我們要不花點心思訂點紀律,這兒遲早會被飢餓和恐懼淹沒,我們沒和他們一起埋葬死屍實在太可恥了。你既然如此聰明又自信,何不去自個兒去埋死屍。我一個人沒辦法,但我會幫忙。沒有必要爭吵,另一個男性聲音插嘴,我們明天一早就處理這問題。醫生嘆息了,共同生活將會是艱難的事。他正要返回病房,卻突然迫切地想如廁。以他目前的所在位置,他不大確定能否找到廁所,但他決定試一試。他希望至少有人記得把隨食物一同送來的衛生紙放到廁所。途中他兩度迷失,身體的需求愈來愈急切,幾乎要隱忍不住,他開始焦急憂慮,所幸此時他終於得以脫下褲子屈身於馬桶之上。惡臭嗆得他呼吸困難。他感覺自己方才似乎踏上了某種軟綿綿的東西,某個沒對準馬桶或壓根兒不為他人著想的人的糞便。他試圖想像這地方是個什麼模樣,對他來說,這兒只是一片明亮輝煌燦爛的白,他無法得知牆壁或地板是不是白的,於是下了荒謬的結論,認定可怖的惡臭必定來自這片光亮與慘白。我們會因恐懼而發瘋,他想。接著他打算清理自己,卻找不到衛生紙。他用手在背後的牆上摩挲,想那兒該有衛生紙捲或釘子,又或如果沒有較好的選擇,堆積的紙屑也行。但什麼也沒有。他感到哀淒悲涼,這樣的不幸已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他的褲管觸著令人作嘔的汙穢地板,他護著褲管,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霎時悲從中來,再不能自已,悄聲哭泣起來。他摸索著,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撞上對面的牆。於是他伸長一隻手,又伸長另一隻手,終於找到門。他聽到蹣跚的腳步聲,可能是另一個尋找廁所的人。這人不斷絆倒。到底在哪裡,他用一種不帶感情的聲音含糊說,彷彿心底深處並不真熱中於尋找廁所。他逐漸趨近廁所,渾然不察另有個人在裡面,但這也無妨,情況還不致糟到有傷風化的地步——如果這種尷尬的情況可以稱為有傷風化的話。醫生在最後一分鐘衣冠不整羞恥倉皇地穿上褲子,而後待他認為自己再度獨處時,重新脫下褲子,但是來不及了。他知道自己有多汙穢,比畢生他所能記憶的任何時候都汙穢。成為禽獸的方法很多,他想,這還只是第一步。然而他並不該抱怨,他還有個人願意無怨無悔地替他清洗。
盲人各自躺在床上等待睡眠的憐憫眷顧。醫生的妻子彷彿唯恐被人撞見似地戒慎恐懼,盡其所能地替丈夫清理身軀。四下死寂,是那種醫院中病人全都入睡、並在沉睡中承受更大痛苦的悲傷的死寂。醫生的妻子坐著,清醒敏銳地望著這許多床、這些覆著陰影的形體、蒼白的臉龐、睡夢中抽動的手臂和-圖-書。她不知自己是否也將如其他人一般失明,不知是什麼無可解釋的原因使她至今仍保有視力。她疲累地舉起手,把頭髮拂向背後,心想,我們都會發臭,臭氣薰天。忽然有聲音傳出,嘆息、呻|吟、細碎的哭泣,起初含糊低沉,聽來像說話,應當也的確是說話,然而字句的意義迷失在高亢激昂的樂曲高潮中,高潮把字句幻化成了吼叫與咆哮,最後化為沉重的鼾聲。病房的另一端有人抗議,這些人簡直像豬。不,他們不是豬,只是一個瞎眼男人和一個瞎眼女人,除了瞎眼外,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
掘墓很費力,泥土很硬,被踩踏得結實,地表下不遠處又有錯綜盤結的樹根。計程車司機、兩名警察和第一個盲人輪流挖掘。面對著死亡時,我們可以想像怨恨會自然削弱且不再尖刻。雖然人們都說夙仇難消,這在文學與現實生活中也不乏例證,然而這兒盲人心底深處的情緒說穿了並不是仇恨,也沒有久遠到能稱作「夙」,竊取一部車與竊取偷車人的性命如何能相提並論,更何況這人的屍體如此慘不忍睹,即使沒有雙眼的視力,也知道這張臉既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墓穴掘到三呎深就再也掘不下去了。死者若是體態寬廣,啤酒肚就會突出於地面之上,然而這偷車賊是個瘦子,不折不扣的皮包骨,挨餓了這麼些日子後,更是加倍清臞,墓穴容得下兩具他這體型的屍體。沒有人替死者祈禱。我們可以放個十字架,戴墨鏡的女孩提醒。她說這話是出於悔恨,但就在場的所有人所知,死者在世時,心中從未有過上帝或宗教,即使面對死亡有其他任何正確的態度,此刻卻頂好是什麼也別說,況且別忘了製作十字架並不如想像中容易,更何況在一大群看不見自己行走方向的盲人踩踏之下,十字架要不了多久就會毀壞。他們回到了病房。在較為擁擠的地方,只要不是像前院那樣完全開放的空間,盲人便不再迷路,他們將一隻手臂伸向前方,手指舞動好似昆蟲觸角,如此便無處不能到達。有些較有天分的盲人甚至能發展出一種所謂的「正面視覺」,比方說醫生的太太就相當不簡單,能在這些房間、角落、走廊所形成的不折不扣的迷宮裡穿梭自如,準確地知道什麼時候該轉彎,在門的面前能一刻不遲疑地停下腳步來開門,且不用摸索計算就能順利找到自己的床位。此刻她正坐在丈夫的床上同丈夫說話,和平常一樣輕聲細語,看得出來是教養極好的一對夫婦,而且他們之間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不像另一對夫婦,第一個盲人和他的妻子,自從夫妻團圓的片刻激動後,兩人鮮少交談,眼前的不幸掩蔽了往日的深情,時間久後他們將會習慣這種情況。唯一永遠抱怨肚子餓的是那個斜眼男孩,雖然戴墨鏡的女孩幾乎是把屬於自己的那份食物統統給了他。他已有好幾小時沒哭喊媽咪了,但可以確定的是一旦吃飽,在簡單而卻是維生所必需的身體需求得到滿足、殘酷的自私獲得解除後,他又會思念起媽媽來。無論是由於早上發生的事件,或是由於某種超出我們瞭解範圍的因素,早餐時間並沒有人送來裝食物的箱子,卻是個不幸的事實。已經接近午餐時間了,醫生太太悄悄瞥了一眼手錶,快要一點鐘了,因此這側廂房和另一側廂房的人因為胃酸失去了耐性而到玄關去等待食物也不是太令人驚訝的事。這麼做是為了兩個非常好的理由,一是表面的理由,也是其中部分人的理由,即在這裡等可以爭取時間,而私密的理由,也是另外一些人的理由,則是因為大家都知道的,先到先贏。共有約十個盲人在那兒側耳傾聽,等待外側大門開啟的哐噹聲和士兵提來美好食物箱的腳步聲。左側廂房疑似受感染的人由於擔心與盲人太過接近會突然失明,因此不敢擅離房間,但有好幾個人都透過門縫偷看,焦急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盲人等累了,有的坐在地上休息,不久有兩三個索性回到病房。沒有多久,大門發出絕對錯不了的金屬撞擊聲,盲人在興奮中彼此推擠,從聲音判斷門在何處,一哄地朝那方向移動,然而突然一陣隱約的不安湧上心頭,一群人又停頓下來,糊裡糊塗地退卻,而提著食物箱以及一旁持槍護衛的士兵腳步聲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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