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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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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一隻眼戴著黑眼罩的老人從庭院走進來。他要不是也丟了行李,就是什麼也沒帶。他是第一個踢到屍體的人,但他沒有出聲,只待在屍體旁,默默等待騷動平息。他足足等了一個小時,現在輪到他尋找棲身之處了,他伸長了手臂,緩緩摸索,找到了右側第一間病房的門,聽見屋裡傳出聲音,於是他問,這兒會不會剛好有空床呢。
飢餓的人總是醒得早。有些盲人在離天亮還差得遠的時刻就睜了眼,倒不是因為餓,而是他們的生理時鐘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已經錯亂,以為眼裡見到的是天光,心想,我睡過頭了,但隨即發現自己錯了,室友們仍在鼾聲大作,這是錯不了的。我們從書上以及更重要地從個人經驗中得知,任何人無論是因由性情使然而黎明即起,或是為了某種必要的原因不得不早起,都無法忍受其他人竟可以繼續高枕無憂地呼呼大睡。在我們所談到的這個情況下,這些人之不能忍受是情有可原,因為沉睡中的盲人與無緣無故睜開雙眼的盲人之間有著明顯的差別。這一番鉅細靡遺的心理狀態觀察與我們現在奮力描述的災難嚴重程度相較,實在微不足道,唯一的功用只在於解釋這些盲人何以都如此早起。我們一開始說過了,有些是被渴求食物的腸胃咕咕蠕動所驚醒,其他人則是被緊張且缺乏耐性的早起室友驚醒。一群人居住於同一個軍營或病房時,早起的人總會迫不及待地製造出原本可以避免的、超出人們忍受範圍的噪音。這兒的人並非個個都彬彬有禮,有些相當粗俗,每天早晨旁若無人地吐痰放屁,日復一日表現惡劣行徑,把空氣汙染得更濁重,但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門是唯一的通風口,窗子則太高了,誰也搆不著。
然而並非整個世界都在這裡,比如食物就在外面,遲遲不來。兩個病房都有人流連在玄關,等候擴音器發出要他們領取食物的命令。他們不斷緊張而不耐地拖著腳步。他們知道士兵會依先前所宣布的,把食物箱扔在大門和階梯之間,因而他們將必須到前院去取食物。然而他們也害怕,擔憂這其中會不會有詐。我們怎知道他們不會突然開火。他們幹了先前那些事後,現在什麼都幹得出來了。那些士兵不能信任。你們誰也別想讓我到外頭去。我也是。如果要吃飯,總得有人出去。我不知道是被槍打死好還是餓死比較好,我要去。我也是。我們不用全部去。士兵可能不喜歡太多人。他們可能會緊張。他們以為我們想逃跑,那個腿受傷的小子可能就是這樣才被殺的。我們要拿定主意。我們可得千萬小心,別忘了昨天發生的事,死了九個人呢。士兵怕我們。我更怕他們。我倒想知道萬一他們也瞎了會如何。他們是誰。那些士兵。就我看來他們應該要第一個瞎掉才對。他們的行動都一致,卻從不問問自己為什麼,也沒有人給他們一個好理由。因為要是知道為什麼,就沒法兒舉槍瞄準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擴音器依然無聲。為了打破沉寂,第一個病房的一個盲人問,你們病房的屍體埋了沒。還沒。已經開始發臭,周圍的東西都感染了。感染就感染,臭就臭死吧,就我而言,沒吃東西我什麼也不想做,不是有句諺語說嗎,先吃了東西,才能洗鍋子。這不合禮俗,你的諺語錯了,一般是要先替死者下葬,然後送葬者才吃東西。但我的做法是相反的。幾分鐘後又有個盲人說,有件事我很苦惱。什麼事。我們要怎麼分食物。像以前一樣啊,我們知道總共有多少人,算一算有多少份食物,每個人就拿自己的一份,這樣最簡單也最公平。但是沒有用,有些人拿不到食物。也有人吃兩份。我們分食物分得太亂無章法。除非大家都彼此尊重、遵守紀律,否則分食物永遠會分得亂無章法。如果能有個人至少看得見一點點就好了。喔,那他一定會想辦法讓自己分到特別多的食物。諺語說,在盲人的國度裡,一隻眼睛的人就是王。別管什麼諺語了。但這裡情況不一樣。這裡連斜眼的人都難逃一劫。就我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食物平均分給兩個病房,這樣所有的人都能吃得飽。是誰說的。是我。我是誰。我就是我。你是哪個病房的。第二病房。這太狡猾了,第二病房人比較少,平均分的話,當然對第二病房有利,他們會吃到比較多的食物,因為我們病房的床位都滿了。我只是想幫點忙,諺語也說,負責分東西的人自己要是不分到好一點的東西,那他不是笨蛋就是白痴。可惡,你諺語說夠了沒有,我快被你的諺語煩死了。我們應該把所有的食物抬到餐廳,每個病房選三個人負責分食物,總共有六個人,就比較沒有濫用職權或作弊的危險。但是雙方報告自己的病房有多少人時,我們怎麼知道對方有沒有說謊。我們現和圖書在是跟誠實的人打交道。這也是諺語嗎。不,這是我說的。親愛的朋友,我不知道這裡的人誠不誠實,但我確定我們都很餓。
然而這份同舟共濟的情誼維持得並不久。有些盲人趁大夥兒歡呼之際,乘機摸走了幾份食物,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為搶先預防食物分配不公而公然背叛同伴。無論人們怎麼說,世上總會有守本分的老實人,這些正直之士對那些偷雞摸狗的行為甚是憤慨,認為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若不能彼此信賴,那情況會演變成什麼個樣子,有人這麼問。儘管他並不真有意尋求答案,這話倒也的確是個理直氣壯的好問題。這些惡棍要找個地方把自己好好藏起來,另有些人如此威脅。那些賊人想找的當然不是什麼藏身之處,但誰都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夥兒能容忍這句與事實不符的話,是因為這話著實說得恰當。盲人這會兒聚集在玄關,彼此達成了協議。這是解決他們眼前艱難處境的第一步驟。僅存的少許食物箱幸而數量是偶數,大夥兒決議平分給兩個病房,並以同樣的均等原則成立委員會,負責調查且尋回失蹤的,也就是被偷的食物箱。然而他們花了點時間辯論,探討先與後的問題已成為他們的慣例,大夥兒為了應該先用餐或是先調查而爭論不休,然而由於他們已被強制禁食數小時,多數人的意見都是,先滿足腸胃再進行調查較為方便。還有別忘了你們要埋你們室友的屍體,某個第一病房的人這麼說。我們還沒殺室友,就要埋他們。某個油嘴滑舌的傢伙如此回答,然後為自己的伶牙俐齒沾沾自喜。大夥兒都笑了。然而他們很快便發現小偷並不在病房裡。兩個病房的盲人各自挨在門邊等食物,紛紛指證歷歷地說曾聽到走廊上有人行色匆匆地經過,卻誰也沒走進病房來,更別提食物了。有人想到指證這些人的最好辦法便是大家回到各自的床上,空床自然就是小偷們的床。而後他們只需等這些人吃飽喝足、從藏匿地回來,對他們飽以老拳,如此便能教導他們尊重公有財產,服膺神聖原則。然而這個計畫縱然公正合理,卻有個重大的缺點,即大夥兒垂涎已久、已慢慢冷掉的早餐必須延後享用,而誰也不知需延後多久。還是先吃吧,有個盲人提議。多數人也都同意先吃飯是較明智的作法。很不幸,食物遭竊以後所剩無幾。而此時此刻,在這幾棟古老破舊的建築物中某個隱蔽的角落裡,小偷們正大快朵頤,一人吃著兩份或三份儼然意外增量的早餐,內容包括有餅乾、奶油麵包,和加了牛奶冷掉了的咖啡,而循規蹈矩的人則用比他們少上兩、三倍或甚至更少的食物果腹。外面的擴音器呼叫著疑似受感染的人前來領飯,聲音也傳到了第一廂房裡正哀愁地嚼著麵包、餅乾的部分盲人耳裡。其中一個盲人顯然受了食物被竊的不健康氣氛所影響,有了個點子。我們若是到玄關去等,他們光是見了我們就害怕,說不定會丟下一箱食物落荒而逃。但醫生說這樣不對,懲罰無辜的人太不公平。大夥兒都吃飽後,醫生太太和戴墨鏡的女孩把紙箱、裝咖啡和牛奶的空瓶、紙杯,簡單地說就是所有不能吃的東西,統統拿到院子裡去。我們得把這些垃圾燒掉,趕走這些可怕的蒼蠅,醫生的太太這麼建議。
把這群數量如此龐大的盲人想像成待宰的羔羊,略微擁擠且一如慣常地咩咩啼叫,的確是不妥的比喻,但他們確實是如此,摩肩接踵,氣味與鼻息雜混,有些人無法停止哭泣,有些因恐懼或憤怒而嚎叫,有些則口出穢言,有人發出一聲可怕卻毫無意義的威脅。如果你落入我手中,我會把你的眼睛挖出來。他口中的你指的可能是士兵。最先到達階梯的盲人無可避免地必須先用一隻腳探索階梯的高度和深度,後面衝上來的壓力把走在前方的一、兩個人推倒在地,幸好沒發生更嚴重的事,只是有幾個人擦傷小腿而已,中士的勸告證實是個恩賜。幾個新來的人已經進入玄關,但你無法期待兩百個人能這麼輕易地整頓出秩序來,更何況他們都是盲人,眼下沒有人指引方向,老舊且設計不良的建築則使情況更加混亂。對軍事以外的事務一無所知的中士說,左右兩側有三間病房。但這話幫助不大,病院內部地形之複雜外人無由想像,走廊狹窄得像瓶頸,迴廊像瘋人病院裡的另一種病患一樣錯亂,出口開得毫無道理,盡頭則雲深不知處,誰也弄不清在哪裡。打頭陣的盲人直覺地分成兩排,沿著兩側的牆摸索,尋找能進去的門。只要沒有家具擋路,這無疑是個安全的做法。只要運用技術與耐心,這些新來者遲早會安頓下來,但首先必須打贏一場戰爭,即左側縱隊前排盲人和關在左側廂房疑似受感染者間新近爆發的戰爭。這是m.hetubook.com.com可以預期的。大夥兒一致同意,而且衛生署也訂了規定,這一側廂房是保留給疑似受感染的人的。我們可以預期這些人很可能最後都會瞎掉,這是沒錯,但純粹就邏輯來看,在他們真的瞎掉之前,誰也不能肯定他們一定會瞎,這也是事實。某個人正舒舒服服、安詳自在地坐著,深深相信單就他個人來說,一切都將雨過天青,突然間卻看見一大批他最害怕的人聲勢浩大地筆直朝他逼近。起初疑似受感染的病患以為這是一批和他們相同身分的人,只是數量較多罷了,但這錯誤印象維持不久,這些人是盲人。你們不能進來,這一側廂房是我們的,盲人不該來這裡,你們應該到另一側的廂房去,在門口把守的幾個人喊著。有些盲人試圖轉頭去尋找另一個入口,走左邊或走右邊他們都不在意,但從外面源源湧入的人潮無情地推擠他們。疑似受感染的病患用拳打腳踢來捍衛入口,盲人則全力還擊。他們看不見對手,但很清楚攻擊來自何方。兩百左右的人數無法一下子通過玄關,通往前院的門雖然寬敞,但沒有多久就徹底堵塞了,像塞了個塞子似地,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裡面的人被擠成了夾心餅乾,對身邊近乎窒息的人拳打腳踢以便捍衛自己,有哭喊聲傳出來,盲了的孩子啜泣,盲了的母親昏厥,士兵們無法理解這一大群白痴何以進不了大門,大聲咆哮,嚇壞了堵在門外的眾多人群,於是這些人更加用力推擠。有一剎那情勢相當駭人,裡面的人面臨著隨時可能被壓死的危險,奮力掙扎,想掙脫這一團混亂,形成一股威力強大向外奔湧的人潮。我們站在士兵的立場想想,他們突然看到一大批已然進屋的人又衝撞出來,立即想到了最壞的情況,以為新來的盲人要回頭了。我們別忘記先前的案例,現下很可能會發生大屠殺,幸而這位中士再一次恰如其份地化解了危機。他自己先對空鳴槍,吸引大夥兒注意,然後對著擴音器大吼。保持鎮定,階梯上的人退後一點,不要推擠,互相幫忙。這樣的要求太強人所難,內部的推擠並沒有停止,但由於有很大一批盲人走向右側廂房,玄關終於慢慢空了。右側廂房的盲人愉快地引導新來的盲人來到目前尚無人居住的第三病房,或引導到第二病房仍空著的床位。有一剎那疑似受感染的病患似乎占了上風,不是因為他們較強壯且眼睛看得見,而是因為新來的盲人發現另一側的入口似乎較不堵塞,因此就像中士和人討論戰略及基本戰術時可能會說的那樣,停止了交戰。然而防守方的勝利十分短暫,右側廂房的門口傳來喊聲,宣布床位已滿,所有病房都沒了空位,此時仍有盲人被推擠入玄關,那是由於堵塞大門的人潮散去,被擋在門外的盲人於是得以前進到屋頂遮蔽之下,遠離士兵的威脅,使生命得到保障。兩批幾乎是同時往錯誤方向移動的人潮重演了方才發生在左側廂房門口的混戰,又是一陣拳腳飛揚,呼喊聲震天響,而彷彿這樣還不夠似地,混亂中有些搞不清楚方向的盲人找到且推開了玄關通往中庭的門,尖聲嚷著說這兒有屍體。你可以想像他們的恐懼。一群人盡可能地退卻。這裡有屍體,他們重複著,彷彿下一個要死的就是他們,一秒鐘內,玄關又恢復方才那海嘯般的天翻地覆,而且是至為慘烈的天翻地覆,剎那間,人潮突然絕望地轉向左側的廂房,勢如破竹,疑似受感染者的抵禦崩潰了,許多人已不再僅僅是疑似受感染,另一些人仍試圖逃離厄運,拔腿狂奔,但徒勞無功。他們一個接一個瞎了,雙眼淹沒在氾濫了所有走廊、病房、天地間所有空間的可怕白色狂潮中。玄關和庭院裡,被毆、被踩得渾身瘀青的盲人無助地拖著身子前行。這些人多數是無力保護自己的老人和婦孺,沒有出現新的待掩埋屍體實在是奇蹟一件。地上四散著失去主人的鞋子、提包、行李箱、籃子、每個人帶來的小小財產。這些東西永恆地失落了,誰找到都會宣稱這是他的。
醫生太太躺在丈夫身邊,因為床窄,她緊緊靠著丈夫的身子,但這同時也是出於刻意。為了在深夜裡依然維持某種端莊,以免做出和那些被某人稱為豬的人相同的行為,他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醫生的太太瞥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兩點二十三分。她又更仔細地看了一眼,發現分針文風不動。她忘了給這可憐的手錶上發條,或者說可憐的她,可憐的我,才不過與世隔絕三天,就連這麼小的差事都記不得。她忽然無可克制地抽泣起來,彷彿天底下最悲慘的不幸突然降臨在她身上。醫生以為妻子失明了,以為他至為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焦急得近乎發狂,幾乎要開口問,你瞎了嗎,但終於聽到她輕聲說,不,不,不是那樣m.hetubook.com.com,不是那樣。接著兩人把頭埋在毯子裡,她用拖長的聲音極輕極輕地說,我好笨,我忘了給手錶上發條。她繼續傷心欲絕地啜泣。戴墨鏡的女孩從對面一排的床位爬起來,伸長了雙手朝哭泣聲的方向走來。你心情不好,我能幫你做什麼嗎。她一面走一面問,用手碰觸床上的兩副身軀。謹言慎行的人此時應當立即將手縮回來,她腦中下達的指令想必也是如此,但她的手沒有聽從,繼續柔柔撫摸溫暖厚重的毛毯。我能幫你什麼嗎,女孩又問了一次。這時她挪開了手,無助的手抬高到單調的白色迷霧中。醫生太太仍在啜泣,從床上爬起來擁抱女孩。沒什麼,她說,我只是突然傷心起來。如果你這麼堅強的人都氣餒了,那我們真的沒希望了,女孩說。醫生的太太較平靜了,她筆直地注視女孩。結膜炎的症狀幾乎完全消失了,可惜我不能告訴她,她聽了會高興的。是的,她絕對會高興的,雖然所有這一類的快樂都會顯得荒謬,不是因為女孩自己瞎了,而是因為其他所有人也都瞎了,如果誰也看不見,那麼有一雙明麗動人的翦水雙瞳又有什麼用。醫生的太太說,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我們仍能哭,眼淚就是我們的救贖,有些時候我們不哭就會死去。我們沒有希望了,戴墨鏡的女孩又說一次。說不定這種失明會像突然出現一樣地突然消失。但對死去的人來說已經來不及了。大家都會死。但不是被人殺死,我殺死了一個人。不要自責,那是情勢所迫,這兒所有的人都有罪,也都無辜,最糟的是那些理當保護我們的士兵,但即便是他們,也舉得出最崇高的藉口,那就是害怕。如果我就讓那不幸的傢伙對我上下其手,他現在也不會死,而我的身體也不會有半點不同。別想了,休息吧,睡點覺。她陪女孩走回她的床。來,上床吧。你真好,女孩說,然後壓低了聲音又說,我的生理期快來了,我沒帶衛生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別擔心,我有。戴墨鏡的女孩雙手漫空亂抓,想找個什麼東西攀住,醫生太太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休息吧,休息吧。女孩閉上雙眼,有一分鐘的時間都保持著相同的姿勢,若不是突然有爭吵爆發,她就會睡著了。有個人去上廁所,回來時發現床被人佔了。佔他床的人並沒有惡意,他為了相同的理由起床,兩人在路上甚且擦肩而過,卻顯然誰也沒想到提醒對方一聲,小心回去時別上錯床。醫生的太太站在那兒注視兩個爭吵的人,她發現他們沒有比手劃腳,身體幾乎文風不動,他們很快已經瞭解到,唯有聲音與聽覺是有用的,他們的確有手臂,可以扭打、搏鬥、向對方飽以老拳,但走錯床位實在不值得如此大驚小怪。倘使人生中所有的騙局都如這個一般就好了,他們只需要達成某種協議,二號是我的,你的床位是三號,這點時時刻刻都要記清楚。我們要不是瞎了眼,這種錯誤根本不會發生。你說得對,我們的問題就是眼睛看不見。醫生的太太對醫生說,整個世界的縮影就在這裡。
接著無可避免的事發生了。他們聽到街上有槍聲。他們要來殺我們了,有人這麼喊。冷靜點,醫生說,我們要用理性思考,如果他們要殺我們,會進來這裡殺,而不是在外面放槍。醫生說得對,事實上,並沒有哪個手指恰好放在扳機上的士兵突然失明,而是中士命令屬下對空鳴槍。很顯然當新的盲人從卡車上跌跌撞撞走下來時,對空鳴槍是讓他們乖乖聽話的唯一辦法。衛生署事前知會了國防部,我們要送四卡車的盲人過去。那樣大概是多少人。大約兩百人。他們要住在哪裡,保留給盲人的是右邊的三間病房,根據我們得到的資訊,總共有一百二十個床位,而裡面已經有六、七十個盲人了,不過要減掉我們不得不殺死的十幾個人。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開放所有的病房。那樣的話,疑似受感染的人就會和盲人直接接觸了。那些人很可能遲早也是會瞎掉的,何況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們每個人都會被感染的,不可能有哪個人不曾出現在盲人的視線之內。我自問,如果盲人看不到,又怎能用視線來傳染疾病呢。將軍,這肯定是全世界最有邏輯的一種疾病了,失明的眼睛把失明傳染給看得見的眼睛,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我們有個上校深信,解決的辦法就是一出現盲人就開槍把他打死。沒了盲人,換成屍體,這對情況沒什麼幫助。失明和死亡不同。對,但是一旦死了也就盲了。所以說有兩百人會來。對。那卡車司機怎麼處理。把他們也一起關進去。同一天接近傍晚時,國防部聯絡衛生署。想不想聽最新消息,我們稍早提到的那位上校瞎了。我倒想知這下他對他那了不起的點子有何看法。他已經表達了看法,他在自己頭部開了一槍。hetubook.com•com這才叫始終如一。軍方隨時都樂意以身作則。
盲人各自坐在各自的床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竊賊歸來。這些人是不要臉的狗,有個粗暴的聲音這麼說。他沒察覺他說這話是因為追憶起某個不知該如何用另外的口吻說話的無辜的人。然而壞蛋們始終沒出現。他們必定覺察出某種異狀,想必是某個精明的傢伙發現的,那傢伙就和這兒這個說他們該尋找藏匿地點的人一樣頭腦伶俐。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好幾個盲人伸長手腳癱在床上,有些已經入睡了。所謂吃飽睡睡飽吃,就是這德行了。綜觀各種情勢,眼下的情況也不算是最糟。我們不能沒有食物,因此只要他們繼續供應餐點,這兒就像間旅館。相反地,盲人在城市裡生活多麼痛苦,對,沒錯,真的很痛苦。跌跌撞撞地穿越街道,每個人一看到他就落荒而逃,家人陷入恐慌,誰也不敢靠近他,母親的愛、子女的愛都成為神話,他們對待我的方式可能就會像我們在這兒受到的待遇一樣,把我鎖在一個房間裡,運氣好的話,也許在門邊放個盤子給我。撇開干擾理智的成見和怨恨,客觀來看,我們得承認政府決定把盲人聚集在一起,是展現了相當不凡的遠見,就像痲瘋病患一樣,把同類型的人關在一起,這是明智的規則。病房最裡面那位醫師說我們要組織起來,這無疑是非常正確的,所以我們現在的問題就是組織,先是食物的問題,然後是組織的問題,兩樣都是維持生活不可或缺的,選幾個值得信賴的人,讓他們主掌大局,訂定幾個大家都同意的病房生活公約,對掃地、整理、洗滌、鋪床等簡單的事做個規範,洗滌方面我們沒什麼好抱怨的,他們一直有提供肥皂和清潔劑,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失去自尊自信,還有要避免和負責守護我們的士兵發生衝突,我們不希望再有人犧牲了,四處問問有沒有人願意在晚上講故事、寓言、奇聞軼事或其他任何東西給大家聽,如果有人會背《聖經》,那就太幸運了,我們可以從〈創世紀〉開始複習,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傾聽彼此說話,真可惜我們沒有收音機,音樂可以讓我們忘掉煩憂,且我們可以收聽新聞快報,比方說如果有人找出了治療我們這種病的方法,那我們該會有多快樂。
大門大大地敞開了。依照軍營的慣例,中士命令盲人五五一組排成縱隊,但盲人無法計算人數,有時一排多於五人,有時則少,最後一窩蜂地全擠在入口,像老百姓一樣毫無秩序概念,事實上他們本來也就是老百姓,同時他們也忘了模仿船難中的情況,讓婦孺先行。有件事得趁還沒忘記前趕緊說明,即並非所有的子彈都是對空發射的,其中一個卡車司機拒絕和盲人一起進入病院,堅稱自己的視力完好無缺,結果三秒鐘後,衛生署宣稱死亡便是失明的看法隨即得到印證。中士下達著前面提過的指令。繼續往前,前面有六級階梯,到階梯後慢慢往上爬,萬一有人跌倒,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唯一忘了說的指示是要他們跟著繩子走,但很顯然要是他們使用繩子,這入院的過程便會無比冗長。所有盲人都進了大門後,中士鬆了一口氣,提出警告。注意,左側有三間病房,右側也有三間病房,每間病房各有四十張床,同一家人請待在一起,大家不要擠成一團,在入口處等一等,向先入院的人請求協助,一切都會很順利,大家安頓一下,保持冷靜,保持冷靜,食物稍後會送來。
彷彿這麼長時間的等待就是為了等一個暗號、某種芝麻開門的密語,擴音器終於響了起來。注意,注意,院內人士可以來領飯了,但是要小心,如果有人太靠近大門,我們會先給予警告,此時他們若是不馬上回頭,第二次警告就是吃槍子兒。盲人緩緩前進,較有信心的幾個自忖門應當在右方,便向右方行去,其他幾個對自己方向感不甚肯定的,則較喜歡沿著牆壁慢慢前進,如此便完全沒有走錯路的危險,摸索到角落時,只要以正確的角度繼續沿牆走,就自然會找到門。擴音器裡耀武揚威的聲音不耐煩地重複著命令,語氣的轉變非常明顯,即使絲毫不需懷疑憂慮的人也清楚聽得出來,於是盲人害怕了。其中一個說,他們想引誘我們出去,然後殺了我們,我就待在這兒不要動了。另一個人附和,我也不要動了。我也是,又有第三個人說。一群人僵在那兒,猶疑不決,有些想繼續前進,但恐懼麻痺了所有的人。擴音器又響了,如果三分鐘內沒有人出來領飯,我們就要收走了。這話並沒有驅走他們的恐懼,只是把恐懼推向了心底的最深處,像被獵捕的動物等待著攻擊的機會。盲人們互相遮掩藏匿,慌張恐懼地來到階梯上方的平台。他們以為食物箱放在指引路線的繩索旁,卻不知士兵因為害怕感染,根本拒絕靠近hetubook.com.com盲人抓緊了的繩索。然而他們看不到食物箱不在那兒。食物箱在醫生太太撿圓鍬的地方附近堆成一堆。往前,往前,中士命令。盲人在一團迷霧中試圖排成一直線,以便整齊前進,但中士朝他們大吼。你們在那裡找不到食物箱的,繩子放掉,放掉,往右走,我說你的右邊,你的右邊,一群笨蛋,右邊是哪一邊又不需要用眼睛看。這句警告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有些盲人對這類事情太過於小心謹慎,逐字分析這項命令,既然說是右邊,按道理應是指說話者的右邊,於是試圖鑽過繩子,向天知道是什麼方向來搜尋。若是換個情境,這番駭人場面可能會使至為拘謹的觀眾笑得前仰後合,畫面滑稽得超越言語所能形容,有些盲人四肢著地匍匐前進,臉貼近地面,像豬,一隻手伸長在半空中,另有些人似乎唯恐沒有屋頂的保護,會被白色的空間吞噬,死命攀住繩子,專注聆聽,期待找到食物箱的第一聲歡呼在任一分鐘響起。士兵們幾乎想舉起槍枝瞄準,毫不猶豫地殺死這些在眼前如瘸腿螃蟹般移動、揮舞著螯找尋失落的腿的智障。他們知道那天早上團指揮官在營區裡是怎麼說的。他說,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他們全部殲滅,包括已入院和即將入院的統統殲滅,別假惺惺地搞什麼人道關懷。用他的話一字不改地說,就像切掉生壞疽的肢體以保全身體的其他部分。又為了舉例說明,他說,死狗的狂犬病就是大自然治好的。對不大瞭解比喻之美的士兵來說,得狂犬病的狗與盲人何干實在難以理解,然而再一次運用比喻來說,團指揮官的話重如千金,一個人能夠在軍隊裡爬到這麼高的地位,想必他所想、所說、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終於有個盲人無意間撞上食物箱,他抓住食物箱高喊,找到了,找到了。倘若這人有天恢復視力,只怕歡呼的心情也不會比此時更高昂。幾秒鐘內,其他人紛紛撲向食物箱,一時間人馬雜沓,一片混亂,每個人都把一只食物箱往自己的方向拖,宣告自己拔得頭籌。我來搬。不,我來。仍攀住繩索的盲人開始緊張,如今他們有了新的事情要憂心,唯恐分飯時,自己會因為膽小或未曾出力而被排除在外。啊,你們這些人拒絕翹著屁股趴在地上,冒被槍殺的生命危險,所以沒東西好吃,別忘了那句諺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番言簡意賅的話打動了其中一個盲人,於是他鬆開繩索,伸長手臂,朝騷亂聲走去。他們可別想把我排除在外。然而突然間騷亂聲消失了,只剩下人們在地面爬行的聲音,低沉的驚呼,聲音雜亂散漫,彷彿來自四面八方,又彷彿虛無縹渺。他停頓了,猶疑不決,想回到繩索邊的安全地帶,卻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他白茫茫的天空裡沒有星星,耳邊唯一聽到的是中士的聲音,他命令圍著食物箱相爭不下的人回到階梯上。那命令只可能是針對他們的。快回到你們想去的地方,一切都取決於你們所在的位置。現下沒有一個盲人攀著繩索了,他們只需要沿著來時的路回去,如今他們站在階梯上方,等候其他人歸隊。失去方向的盲人不敢從他的所在位置移動,他痛苦地高聲呼喊,拜託,幫幫我。他不知道士兵們正把步槍瞄準他,等著他踩上那條分隔生與死的隱形界線。死瞎子,你要在那兒待上一整天嗎,中士問。他的聲音有些緊張,事實是他並不同意指揮官的看法,誰能保證相同的命運不會明天就找上你,至於士兵們,則很清楚他們只需要聽命行事,聽一個命令,便殺人,聽另一個命令,便死。沒我命令不准開火,中士大嚷。聽了這話,盲人才理解到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他雙膝落地,哀求道,拜託幫幫我,告訴我怎麼走。瞎子,繼續往前走,繼續往這邊走。一個士兵從遠方用充滿虛情假意的聲調呼喊。盲人站起來,走了三步,又重新停頓。士兵用的字眼引起了他的懷疑,繼續往這邊走和繼續往前走不一樣,繼續往這邊走,這邊,這個方向,表示你將走到呼喚你的人跟前,如此只會碰上子彈,而子彈會用另一種盲來取代現下的盲。這句可以描述為有犯罪之實的話是一個壞得出名的士兵說的,中士趕緊連發兩個嚴厲命令,駁斥那士兵。停,轉半圈。緊接著又將這位顯然沒資格握有步槍的不聽話士兵訓斥了一番。受到中士好心干預的鼓舞,已經爬到階梯上的盲人忽然發出一陣響亮的喧嘩,這對迷路的盲人來說猶如磁石。如今他有了較多信心,筆直地朝前走。繼續喊,繼續喊,他哀求他們。其他的盲人歡呼起來,彷彿觀看著一個人完成一段漫長、激烈而疲累的衝刺。他獲得了熱烈的歡迎,那是他們所能做的最簡單的事了。無論是紮紮實實橫在眼前的險象,或是事前預知的橫逆,你會在危難當前時得知誰才是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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