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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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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流氓首領的床仍然是在病房的最裡端,也就是堆著大量食物箱的那端。他的床附近的其他床都移開了,他喜歡自由自在地移動,不喜歡一天到晚撞上別人的床。殺他將易如反掌。醫生太太一面沿著狹窄的走道緩緩向前,一面觀察她所要刺殺的男人的動作,觀察著他如何在享樂時把頭向後甩,彷彿是向她奉上他的頸子。醫生太太緩緩靠近,繞過他的床,站在他背後。盲女人持續做著他要她做的事,醫生太太緩緩舉起剪刀,刀鋒微微張開,這樣才能像兩把匕首般地刺穿東西。就在這最後一分鐘,男人似乎察覺了有人在附近,但他的高潮使他失去了正常的知覺,失去了反射動作的能力。你來不及射|精了,醫生太太在狠狠使勁揮下手臂時這樣想。剪刀深深刺入盲男人的喉嚨,自動轉向,與軟骨及膜組織纏鬥,然後在到達頸椎時猛烈往更深處刺去。他的呼喊幾乎聽不到,就像其他某些男人此刻正賣力挺進一樣,他的喊聲也可能是個動物在射|精前的咕噥,事實上說不定的確就是如此,就在鮮血飛濺了盲女人滿臉的同時,她的嘴裡也噴入了滿滿的精|液。驚動其他盲人的是她的尖叫。他們其實慣於聽聞尖叫,但這叫聲與其他的不同,這女人尖聲嚷,這些血是哪裡來的。說不定她把腦袋裡閃過的念頭付諸實行,咬下了他的陰|莖,卻連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男人們扔下女人,摸索著靠過來。怎麼回事,慘叫個什麼勁兒,他們問。但這會兒有人用手摀住盲女人的嘴,有人在她的耳畔輕聲說,別出聲,然後輕輕把她向後拉。別說話。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儘管這樣慘痛的情況裡,冷靜幾乎是不可得,但這聲音使她冷靜了下來。盲會計比其他人搶先一步上前來,第一個觸到橫臥在床上的屍體,第一個用手把屍體摸了一遍。他死了,他幾乎是隨即這麼宣布。盲首領的頭垂掛在床的另一端,鮮血仍在噴湧而出。她們把他殺了,他說。其他的盲人當場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們怎麼會殺他,誰殺的。她們在他喉嚨劃了很長的一刀,一定是跟他上床的那婊子幹的,我們要把她抓出來。盲男人又騷動起來,這次動作較慢,彷彿是害怕面對刺殺了首領的利刃。他們看不到盲會計正快速地在死去首領的口袋裡摸索,摸出他的槍以及一個裝有約十個彈匣的小塑膠袋。盲女人們的喧囂轉移了大夥兒的注意力,女人們個個都站了起來,驚惶失措,急著想逃離這地方,但有些人分不清門在哪兒,走錯方向,因而撞上男人,男人以為她們要發動攻擊,雜沓間分辨不清的軀體使混亂的程度達到新高。醫生太太在病房的最裡端伺機逃跑,她緊緊抓住盲女人,一手握好剪刀,隨時準備戳向任何朝她逼近的男人。眼前她身邊寬闊的空間有利於她。但她知道她不能在這兒耽擱。有幾個女人已經找到了門,另有一些仍在努力掙脫拖住她們的手,甚至還有一個正勒住敵人的頸子,試圖製造另一具屍體。盲會計以充滿權威的口吻向他的夥伴下令。冷靜,不要慌,我們會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為了讓他的命令更有說服力,他朝空中開了一槍,但結果與他所期望的恰恰相反。盲惡棍們驚愕地發現槍已易主,他們就要有個新的領袖,全都停止與女人纏鬥,不再試圖主宰她們,其中一個甚且徹底放棄了一切掙扎,因為他被勒死了。這時醫生太太決定開始行動。她拿著剪刀左右開弓,殺出一條血路。這會兒換成男人慘叫,他們一個個被擊倒,摔成一堆,任何眼睛看得到的人都會發現,和現在比起來,方才的騷動根本是個笑話。醫生的太太並不想殺人,她只想盡快脫身,而且最重要的是,把所有女人一個也不剩地帶出來。這傢伙恐怕活不成了,她在把剪刀戳入某個男人的胸膛時這麼想。又聽到一聲槍響。快走,快走,醫生太太一面說,一面把她碰到的每一個女人往她跟前推。她扶她們站起來,重複說著,快,快。這時換成盲會計在病房最裡端喊,把她們抓住,別讓她們跑了。但來不及了,女人們已經到了走廊上,衣冠不整,用盡全力護住身上僅存的破碎衣衫,跌跌撞撞地狂奔。醫生的太太在病房門口站定腳步,憤怒地大聲吼。記不記得上次我說過,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臉,現在開始好好記著我的話,因為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臉。你會為這種暴行付出昂貴的代價,盲會計威脅道,你和你的同伴,還有你們那些所謂的男人。你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從哪兒來。你是另一側第一間病房的,負責到各病房傳令要女人過來的其中一個男人說。盲會計補了一句,你的聲音我不會認錯,你只要在我面前說一個字,你就死定了。另外那傢伙也這麼說,現在卻成了死屍一具。我和他或你都不一樣,你們這些人瞎掉時,我已經對瞎眼的世界瞭如指掌了。你對我的瞎眼一無所知。你沒瞎,你騙不了我。說不定我比誰都盲目,我已經開了殺戒,有必要的話,我還會再殺人。你會先餓死,從今天開始你們沒飯吃,即使你把你身上與生俱來的三個洞放在托盤裡獻給我,我也不給你飯吃。你們每剝奪我們的食物一天,這間病房就會有一個男人一走出房門就被殺。我不會放過你們。你拿我們沒辦法,從現在開始由我們負責領飯,你們就靠你們囤積的存糧過活吧。賤貨。賤貨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賤貨就是賤貨,你現在知道賤貨的價值了。盲會計憤怒地朝門的方向開槍,子彈咻咻從盲男人的頭顱間隙穿過,沒有打到任何人,嵌進了走廊的牆壁。你沒打到我,醫生的太太說,你小心點,等你的彈藥用完,會有別人也想當首領。
對失明的人來說,太陽升起的時間各有不同,通常是依各人聽覺的敏銳程度而定,因此第二天,各病房的男男女女或早或晚地聚集在建築物外的階梯上,只有流氓住的那間病房除外,不用說,那些流氓此刻必定正大啖著早餐。大夥兒等著大門開啟的砰咚聲,等著需要上油的絞鍊發出響亮的嘎吱聲,等著宣告食物來到的種種聲音,接著值勤的士兵就會說,不准動,誰也不准上前。然後是士兵拖著腳走路的聲音,食物箱扔在地上的尋常砰咚聲,匆匆撤退的聲音,然後再一次出現大門的嘰嘎聲,最後是許可的發佈,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一群人等到中午,中午又等到下午。誰也不想開口問食物的事,就連醫生的太太也不想。只要不問,就不會聽到可怖的沒有,而只要沒人說出那兩個字,他們便可以繼續期待聽到另一些話,就來了,就來了,耐心點,再忍耐一會兒。有些人無論多麼願意忍耐,卻再也忍耐不住了,當場昏厥,彷彿是霎時間墜入夢鄉似地,幸而醫生太太在場,迅即趕上前提供協助,這個女人能隨時注意到所有的情況真是不簡單,她必定具有某種第六感的天賦異稟,某種不需眼睛便能視物的能力,多虧了她這份能力,那些不幸的倒楣鬼才沒有曝曬於陽光下,而是立即被人扛入室內,經過一段時間,潑了點水,加上臉上被輕柔地拍了個幾下,昏厥的人全都悠悠醒轉。然而一旦開戰,把這些人計算在內是沒有意義的,這些人連抓隻母貓尾巴的力氣都沒有。這是句老諺語,但諺語從沒解釋為什麼母貓會比公貓容易對付。最後戴黑眼罩的老人說,食物還沒來,也不會來了,我們去討我們的食物吧。他們站起來了,天知道是怎麼站起來的,大夥兒在離流氓大本營最遠的一間病房集合,不再重蹈前一天大意的覆轍。他們派遣住在另一側廂房、對那邊環境較為熟悉的人做間諜。一有可疑動靜,就來通知我們。醫生太太和他們一同前往,然後帶著令人灰心的消息回來。他們用四張床疊在一起,把出入口堵住。你怎麼知道是四張床,有人問。那不難,我用摸的。沒人發現你嗎。我想沒有。我們要怎麼辦。我們走吧,戴黑眼罩的老人再一次這麼說,就依原訂的計畫行事,不這樣的話,就是慢慢等死了。我們真過去的話,有些人就會死得快一點,第一個盲人說。會死的人早就死了,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會死是一出生就知道的事。所以某方面來說,我們一出生就死了。https://m.hetubook•com•com你們這些無聊話說夠了沒有,戴墨鏡的女孩說,我不能一個人去,但如果要放棄早先協議好的決定,我就要躺在床上等死。只有注定要死的人才會死,其他人不會死,醫生這麼說,然後又提高了聲音說,決定要去的人舉手。說話前沒有三思的人就會這樣,如果沒有人能計算舉手的人數,或者至少在大家以為沒人能計算的情況下,要求大家舉手,然後說,十三個,這樣有何意義。倘若真是十三個,幾乎可以肯定又會引發另一場討論,大夥兒會爭辯,從邏輯上來看,是要求多一個人自願加入以便避開這個不吉利的數字比較對,還是應該以棄權的方式來解決,抽籤決定誰該退出。有些人沒什麼信心地舉起手,無論是由於清楚自己將暴露於何種危險之中,或是由於明白這個命令的荒謬,他們心中的猶豫與懷疑在怯怯舉手的動作中表露無遺。醫生笑了,多可笑,居然叫你們舉手,我們換個方式進行吧,不想參加或不能參加的人退出,留在這裡就表示同意採取行動。人群中發出移動聲、腳步聲、喃喃低語聲、嘆息聲,虛弱與緊張的人逐漸散去。醫生的這個點子既高明又寬宏,這樣一來,就較不易得知哪些人離去而哪些人留下了。醫生的太太計算了一下留下來的人,包括自己和丈夫在內,共有十七個。來自右側第一間病房的有戴黑眼罩的老人、藥劑師助理、戴墨鏡女孩,來自其他病房的全是男性,只有那個說你去哪我就去哪的女人除外,她也在這裡。一群人在走廊上排成隊,醫生計算了一下,十七個,共十七個人。這麼少人,藥劑師助理說,我們一定不會成功。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容我用軍事術語來說,為了能通過病房門,我們的前鋒必須非常狹窄,我確信人多反而會誤事。人多的話,他們會開槍打我們大家,另一個人附和。於是大家似乎都很慶幸最後只剩了這麼些人。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自問餓死的命運是否即將降臨。起初他們並不吃驚,打從一開始他們就習慣了這種現象,送食物來的時間總是會拖延,瞎眼流氓說的沒錯,士兵們有時會遲到,但他們扭曲了邏輯,用開玩笑的口吻堅決地說,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不得不實施配給,這是執政者痛苦的義務。到了第三天,他們連一塊麵包屑或一片麵包皮都沒有了,醫生的太太和幾個同伴外出到前院問道,喂,怎麼這麼慢,我們的食物哪兒去了,我們兩天沒吃飯了。一個新的中士,不是原先的那個,走到欄杆前聲明這不是軍方的責任,沒有人要剝奪他們的食物,軍人的榮譽絕不容許這種事,如果沒有食物送來,那是因為根本沒有食物的緣故,你們都給我待在那兒別動,第一個走出來的人知道他會有什麼命運,這道命令還沒有改變。這個警告足夠讓他們死了心,回到屋裡聚在一塊兒商量對策。如果他們都不送食物來,我們怎麼辦。說不定明天會送一點來。或者後天。或者等我們一步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們得出去。我們連大門也走不到。要是我們看得見就好了。要是我們看得見,就不會困在這個地獄裡了。不曉得外頭的生活如何。我們若是去求那些流氓,說不定他們會分點吃的給我們,畢竟如果我們缺糧食,他們一定也缺。那樣的話他們更不會分東西給我們了。在他們的食物吃光之前我們就會餓死了。那我們要怎麼辦。他們坐在地上,坐在走廊上唯一的燈所散發出的昏黃燈光下,勉強圍成個圈,有醫生和醫生的太太、戴黑眼罩的老人,還有其他的男人女人,每個病房大約一、兩個,左側廂房和右側廂房都有,而這個盲人世界就是這樣,總是發生的事情又發生了,其中一個男人說,我只知道如果他們的首領沒被殺,我們就不會落入這種困境了,我問我自己,女人每個月去奉獻兩次她們與生俱來的財富,有什麼壞處呢。有些人覺得這話好玩,有些人勉力擠出微笑,有些人想反駁,但被唱空城計的五臟廟阻止。同一個人不肯放棄地繼續說,我想知道是誰下的手。當時在場的女人指天誓地說不是她們幹的。我們應該自己執行法律,把罪魁禍首揪出來處治。要是知道是誰就好了。我們可以說,這就是你要找的人,食物給我們吧。要是知道是誰就好了。醫生的太太垂下頭想,他說得對,如果這裡有誰餓死,那都是我的錯,然而,是該吐露胸臆中滿溢的怒氣,或是擔負起責任,兩個念頭僵持不下。讓那些男人先死吧,那麼我的罪就能彌補他們的罪。接著她抬起眼睛想,如果我現在告訴他們是我殺了他,他們即使知道這麼做會置我於死地,還是會把我交出去。無論是因為飢餓的緣故,或是這個念頭像個深淵似地吸引著她,她開始覺得頭昏,彷彿陷入恍惚,身子不由自主地移動,嘴巴張開就要說話,但這時忽然有人緊緊握住她的手臂,她看了看,是戴黑眼罩的老人,他說,如果有人想放棄自己,我會親手殺了他。為什麼,圍成圈的人問。因為在這個我們被迫居住且改造成地獄中之地獄的地獄裡,如果羞恥心還有一丁點兒意義,那都要感謝這位有勇氣入狼穴刺殺惡狼的人。話是沒錯,但羞恥心又不能吃。不管你是誰,你說的沒有錯,世上總是有些人因為沒有羞恥心,所以才吃得飽,但除了這殘存的一點點我們不配擁有的尊嚴外,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至少應該證明我們還有能力爭取應該屬於我們的東西。你的意思是什麼。我們既然已經拱手送出我們的婦女,像卑賤下流的皮條客一樣,靠著犧牲女人來填飽肚子,現在該是送男人過去的時候了,我是說假如這兒還有男子漢的話。你解釋解釋你的意思,不過先告訴我們你是哪間病房的。我是右邊第一間病房的。繼續說吧。很簡單,我們去用自己的手討回自己的食物吧。那些人有武器呢。就我們所知,他們只有一把槍,而且彈藥遲早會用光。他們的彈藥至少肯定還夠殺死一些人。已經有人為更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死了。我並不打算犧牲自己的生命來讓其他人享受。那你是打算挨餓,等著別人犧牲生命來讓你得到食物嗎,戴黑眼罩的老人諷刺地問,另一人沒有答腔。
一行人排成縱隊行進,六個最勇敢的人已經協調出來了,其中包括醫生和藥劑師助理,其他人跟在六個勇士身後,各自拿著從自己床上拆下的鐵條。這是一支身體汙穢、衣衫襤褸的軍隊。穿過玄關時,有個人失手將武器摔在磁磚地上,發出轟然巨響,震耳欲聾,宛如槍聲。如果流氓們聽到這聲音,得知我們的計謀,我們就輸定了。醫生的太太不動聲色,連丈夫也沒告知,逕自跑到前頭,沿走廊望過去,然後緊挨著牆,極其緩慢地往流氓病房的入口趨近,然後停在那兒仔細聆聽。屋裡的聲音聽來並沒有警覺的跡象。她一刻也不拖延地把這消息帶回去,於是軍隊重新開始行進,動作緩慢而靜寂無聲,位在流氓大本營前方的兩個病房裡,盲人知道風雨欲來,紛紛聚集在門口,唯恐漏聽了精采好戲,有些人被即將點燃的火藥味振奮得慷慨激昂,在最後一刻決定加入陣容,於是隊伍不再僅有十七人,人數至少成長成兩倍,這些援軍想必會引起戴黑眼罩老人的不悅,但他渾然不知自己指揮的是兩個軍團而非一個。朝向中庭的幾扇為數不多的窗戶中,射入灰色的行將消逝的最後一道黯淡天光,天光迅速退去,沒入即將來臨的夜的黑暗深淵中。除了這種他們不知何故持續害著的失明症導致了無可撫慰的哀傷外,這些盲人有幸躲過了由這類外在環境變化所導致的任何形式的低潮,在人們還有視力的遠古遠古的年代裡,這種環境變化證實是人們所表現的無數絕望行為的原因。來到這間可恨的病房門前時,天色已暗,因此醫生的太太沒能發現構成路障的是八張床而不是四張床,就和進擊兵的人數一樣加了倍,然而造成的直接後果對進擊兵來說卻大得多,這點很快就能得到證實。戴黑眼罩的老人發出一聲呼喊,那是個命令,他忘了慣用的術語。進攻。也或者他記得,只是用軍事概念來對付幾張骯髒的床令他感到荒謬,這些床上長滿和圖書跳蚤和臭蟲,床墊因浸滿汗水和尿而腐爛,毛毯像破布,不再是灰色,而是任何可能存在的噁心顏色。這些情況醫生太太老早就知道了,並不是此刻看到的,因為此刻她連障礙物經過了補強都看不出來。盲人們像環繞在自己光環之中的天使長般前進,按照先前的指示,舉高了武器奮力搥打障礙物,但障礙物文風不動。這批英勇先鋒的體力無疑不比跟在後頭的柔弱小兵強到哪裡去,而那些小兵如今連自己的長矛都險些握持不住,宛如背上背了十字架,這會兒等著旁人把他釘上十字架。寂靜消失了,病房外的人吼叫,病房內的人也開始吼叫,恐怕直到這天為止,誰也沒發現盲人的吼叫如此徹底地令人戰慄。他們的吼叫似乎全無來由,我們想勸他們安靜,卻連自己也吼叫起來,唯一的缺憾是我們也該失明,不過這天是會來到的。情況便是這麼一回事,部分人一面吼叫一面攻擊,另一些人一面吼叫一面防衛,病房外的人由於沒能移動門口的床,絕望之餘,不顧一切扔下武器,所有人,或者至少是所有擠得進門廊的人,不約而同地向前推,擠不進門廊的人則推擠前方的人,大夥兒奮力一推再推,看來似乎要成功了,床有了些微的移動,然而剎那間,三聲槍響毫無預警地傳出,是盲會計向低處開火。兩名進擊兵受了傷,應聲倒地,其他人慌慌張張作鳥獸散,紛紛被鐵棍絆倒,彷彿發狂,走廊的牆壁把他們的喊叫聲放大了數倍,而其他病房也傳出喊叫聲。這時四下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出是誰吃了子彈,當然也可以從遠方問,你是誰,但這似乎並不恰當,我們應當尊重且體貼地對待傷患,應當溫柔地靠近他們,將手擱在他們的額上——除非倒楣的子彈打中的恰好就是那裡——然後我們應坻聲問他們感覺如何,向他們保證傷勢並不嚴重,救護兵就要來了,最後我們應餵他們喝點水——不過只有在他們不是傷在胃部時才能這麼做——這是急救手冊裡清楚建議的作法。有兩個傷兵躺在地板上,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醫生的太太問。沒有人問她如何知道地上躺著的是兩個人,畢竟方才聽到的是三聲槍響,而且這還沒把可能有的打水漂效應考慮在內。我們得去找他們,醫生說。風險太大了,戴黑眼罩的老人理解到自己的攻擊戰略成果悽慘,沮喪地說,如果他們懷疑有人在外面,就會再度開槍。他停頓了一下,又嘆著氣說,但我們非去不可,就我個人來說,我準備要去了。我也要去,醫生的太太說,如果我們用爬的,就比較不危險,最重要的是快些找到他們,別讓裡面的人有時間反應。我也要去,前幾天宣稱你去哪我就去哪的女人說。這一群人誰也沒想到要說,要找出受傷的人,更正,受傷或死去的人,是哪些人,是很容易的事,這個目前沒人知道,但只要大家紛紛開始說,我要去,我不去,那麼沒說話的人便是傷亡的人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月亮升到了高空,飢餓與恐懼使睡眠不敢趨近,病房裡所有的人都醒著。但餓與怕不是大家都醒著的唯一原因,方才的戰鬥儘管輸得慘烈,興奮的情緒依然不已。無論是由於這股興奮,或是由於病房空氣裡瀰漫的一種莫可名狀的氣氛,所有的盲人都坐立不安。沒有人膽敢到走廊上,但每個病房的內部都猶如住滿雄蜂的蜂窩,裡頭盡是嗡嗡叫的蟲子,大家都知道的,這地方沒有人討論秩序或方法,沒有證據顯示他們這輩子曾做過類似的事,也沒有證據顯示他們曾絲毫考慮過未來要做這類的事,即使是盲人,即使是這些不快樂的動物,若指控他們為剝削者或寄生蟲也是不公平的,畢竟他們剝削了什麼麵包屑,又偷食了何種餐點飲料呢,因而我們在做比喻時必須謹慎小心,否則便要貽笑大方。然而沒有一條規則是沒有例外的,這個當然也不會缺乏,有個女人走進她的病房,右側的第二間病房,立刻翻遍她襤褸的衣衫,上上下下摸索搜尋,最後找到一個小小的物件,她緊緊握在掌心,彷彿亟欲藏起以免被人瞧見,積習難改,即使我們以為積習已永遠消失,它依然流連難改。在這個大家理當發揮人飢己飢人溺己溺襟懷的地方,我們見識到強壯的人如何搶奪弱小者口中的麵包,而這個女人記起她在手提行李裡放了一只香菸用打火機,只要沒在暴動中遺失便應該還在,她焦急地尋找這只打火機,現在則偷偷藏起,彷彿她能否生存就靠它了,她並沒有想到,說不定這些患難與共的夥伴當中,有人還有著最後一根香菸,卻因為缺乏那不可或缺的小小火焰而無法享用。現在也不會有時間向人借火了。女人一句話也沒說便走出病房,沒有道別,沒有再會,她沿著空無一人的走廊行走,經過第一病房的房門,病房裡誰也沒注意到她的經過,她穿過了玄關,下降中的月亮在磁磚地上潑灑了一大桶牛奶,這女人如今到了另一側的廂房,又一次走上一條走廊,她的目的地在走廊的底端,路徑是條直線,她絕不會走錯。何況她聽得到召喚她的聲音。那是比喻的說法,她真正聽到的是最後一個病房裡流氓鬧哄哄慶祝勝利、盡情大吃大喝所發出的擾攘喧嘩。且別理會刻意的誇張,我們別忘了人生中一切都是相關的,他們吃喝的不過是手邊儲有的食物,但願這些食物夠他們支撐很久,其他人多麼渴望能加入他們的歡宴,然而他們無法加入,他們與食物盤之間橫著八張床的路障及一把裝了子彈的手槍。女人在病房門口跪了下來,不偏不倚面對著塞住入口的床。她緩緩揭開床單,然後站起身,揭開上一張床的床單,然後是第三張床的床單,她的手搆不著第四張床,但是沒關係,引信已經完成了,現在只剩下點燃引信的問題。她仍記得如何調節打火機,好打出較長的火焰,也成功調好了,打火機冒出小小匕首般的光芒,如剪刀的尖端似閃閃發亮。她從高處的床開始動手,火焰吃力地舔舐汙穢的床單,好不容易床單著火了,現在輪到中間的床,然後是最底下的床,女人聞到自己頭髮燒焦的味道,她得小心點,她是點燃柴火的人,可不是該被燒死的人,她聽到房間裡流氓的呼喊,這時她忽然想到,萬一他們有水,把火苗撲滅了,那可怎麼辦。情急之下,她鑽到第一張床床底,把打火機從床墊下掃過,火苗從這裡那裡竄出,突然間火苗增長了數倍,變成了一片火幕,有一股水從火中噴過,潑在女人身上,但沒有用,她的身體已經餵養了這一團營火。裡面是什麼樣子,誰也不敢冒險進去觀察,但我們的想像力可以發揮一點作用,火焰飛快從一張床蔓延到下一張床,彷彿是警告著要把所有的床點燃似地,而這些床也成功著火了,流氓們沒頭沒腦胡亂浪費掉了他們僅存的一點點水,結果徒勞無功,如今他們試圖逃往窗口,顫巍巍爬上火舌尚未到達的床頭,然而轉瞬間火舌已來到,他們失足滑倒,強熱使窗玻璃崩解碎裂,新鮮空氣呼嘯而入,替火焰搧了風,啊,對了,聲音並沒有被遺忘,憤怒與恐懼的呼喊,痛楚與悲憤的嚎叫,如此我們提及了它,但請注意,無論提及與否,它將逐漸消浙,比如那拿打火機的女子,便已有好些時候不出聲了。
於是四個志願軍開始匍匐爬行,兩個女人在中間,兩個男人分別在兩側,這純粹是碰巧,而不是基於某種男性的禮儀或紳士的直覺,認為女人需要被保護,事實上如果盲會計還會再開槍的話,一切都取決於槍彈的角度。畢竟說不定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戴黑眼罩的老人在出發前想出了一個點子,很可能比先前的點子要好得多。他建議其他的同伴開始扯開嗓門兒大聲說話,甚至吼叫,反正他們也很有理由吼叫。這麼吼便可以掩蓋他們爬去爬回所無可避免製造出的聲響以及此時此刻可能發生的任何事——天知道會有什麼事——的聲響。幾分鐘後,救援軍來到目的地。他們在碰觸到屍體前就知道自己抵達了,他們所匍匐涉過的血水就像使者一樣向他們通風報信。我曾經有生命,如今我身後什麼也沒有。我的天,醫生的太太想,這麼多血。這是真的,濃濃的一灘血,他們的手與衣服黏在地板和*圖*書上,彷彿地板磁磚上覆著一層黏膠似地。醫生太太用手肘撐起身子,繼續前進,其他人也一樣。一行人伸長手臂,終於觸到了屍體。留在後方的夥伴依舊盡其所能地製造著噪音,如今聽來卻猶如神智恍惚的職業五子哭墓團。醫生太太和戴黑眼罩老人用手握緊其中一名傷兵的腳踝,醫生和另一個女人則分別捉住另一個傷兵的手臂和腿,現在他們要奮力將兩個傷兵拖離火線。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得把身子抬高一些,用四肢匍匐前進,只有這樣才能充分利用他們僅存的一點點氣力。槍聲又響了,但這回沒有射中任何人。恐懼排山倒海,但他們沒有落荒而逃,這份恐懼反而促使他們鼓起此刻需要的最後一絲絲力氣。一會兒之後他們便已遠離危險,一行人緊緊靠著與病房門同一側的牆,這麼一來便只有流彈能打到他們,但盲會計是否精於射擊倒很令人懷疑,很可能就連如此簡單的技術他都不會。他們試圖抬起屍體,但隨即放棄。屍體太重,他們只能用拖的。屍體後拖著一條早已流出的半凝固的血跡,就像是滾輪滾出的一樣,而殘存體內的血是新鮮的,仍持續從傷口汩汩湧出。這兩個是誰,等待的夥伴們問。我們看不到,怎麼知道,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不能留在這裡,有個人說。萬一他們決定發動攻擊,受傷的人就不只兩個了,另一個人說。可能該說是陣亡的人,醫生說,至少我摸不到他們的脈搏。一行人就像撤退的軍隊,扛著屍體沿走廊行進,來到玄關時大夥兒停頓下來,你幾乎可以說他們決定在此紮營了,但事實並非如此,實情是他們已經筋疲力竭,一點於氣力也不剩了。我不走了,我再也走不動了。這時是該承認了,先前如此趾高氣昂、殘酷兇狠還沾沾自喜的盲流氓們,如今只落得困守一方,架起防禦工事,從屋裡向外胡亂開槍,彷彿不敢出來在公共領域和敵人短兵相接似地,這倒是挺令人吃驚的事。這個情況就和人生中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樣,是可以解釋的,即在第一個首領慘死後,這個病房裡一切的服從精神與紀律觀念都蕩然無存。盲會計所犯的重大錯誤是以為只要擁有槍便足以篡奪權位,然而事實的結果卻恰恰相反,他每開一槍都會造成反效果,換句話說,他每開一槍,他的權威就減少一分,因此子彈用罄時情況會如何,我們便只有拭目以待了。正如同穿了僧袍未必就成為僧侶,有了權杖也不表示國王地位非你莫屬,這個事實我們永遠不可或忘,而縱使如今權杖是在盲會計的手裡,我們很可以說,國王雖然已死,雖然在病房裡就地掩埋,且掩埋的手法拙劣,只在地面約三尺之下,但他仍存在於大夥兒的心中,或者至少以惡臭的形式強有力地存在著。這時月亮出來了,玄關朝向前院的門射入淡淡的光芒,逐漸明亮起來,地上已死的兩人與其他仍活著的眾人軀體逐漸有了體積、形狀、特徵、五官,在在都是一種莫名恐懼的沉沉重量,這時醫生的太太明白再繼續偽裝失明已經沒有意義,而過去的偽裝也從來不曾有意義過,很明顯,這裡沒有人能夠得救,失明不僅是眼不能見,更相當於生活在一個所有希望都已不在的世界裡。她此刻可以分辨得出死去的人是誰,這個是藥劑師助理,這個是那個說盲流氓會胡亂開槍的人,他們兩個都勉強說對了,別費神問我怎麼知道他們是誰,答案很簡單,我看得到。在場的人有些早已知道了,只是不戳穿她,另有一些人已經懷疑了一陣子,如今他們的懷疑得到證實,其餘人士的吃驚是出乎意料的,然而細想起來,我們恐怕也不該吃驚,這事實若是在其他的時候揭露,便會引起驚恐,引起失控的興奮,你好幸運,你是如何逃過這個所向披靡的災難的,你點的眼藥是什麼牌子,把你的醫生的地址給我吧,幫忙我逃出這個監獄,但在這樣的時候,看不看得見都沒有差別了,死去了之後,誰都一樣是盲的。但他們絕不能待在那兒,他們手無寸鐵,床上拆下來的鐵棍遺留在戰場,拳頭則百無一用。大夥兒在醫生太太的指引下,把屍體拖到前院,就把屍體留在月光下,停放在月球牛乳般的渾白之下,外在渾白的月球,內裡終究還是黑的。我們回去病房吧,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待會兒再看看能如何組織起來。他是這麼說的,但他的話太瘋狂,誰也沒理會他。一群人並沒根據不同病房區分成不同隊伍,只在回房的路途中偶遇,辨識出彼此的身分,有些人走向左側廂房,有些走向右側。那個說你去哪我就去哪的女人目前為止一直陪著醫生太太,但此刻她腦中已不再有這個念頭,事實上,她此刻的念頭恰恰相反,但她不想討論這件事。人們並不是永遠都遵守誓言的,有時不遵守是由於性格懦弱,但有時則是出於某種我們看不出來的卓越力量。
為了別把事情搞成太複雜,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醫生的太太高聲宣布他們自由了,這時右側廂房的屋頂突然坍塌,發出轟然巨響,火焰向四面八方擴散,盲人狂奔入庭院,扯開嗓門慘叫,有些人沒能逃出來,在屋裡緊靠牆壁,另有一些人被壓在屋頂之下,幻化成無形無體的血肉模糊,突然擴大的火勢將把這種種東西化為灰燼。大門大敞,瘋人逃跑了。
他們的武器我們已經很熟悉了,就是床上拆下的鐵棍,這鐵棍既能當鐵撬,又能當長矛,全視工兵或進擊部隊在何處展開戰鬥而定。戴黑眼罩的老人很顯然年輕時學過一些軍事戰略,他主張大夥兒要始終面向同一方向聚攏,這是唯一避免自己人同室操戈的辦法,同時他主張進擊時要保持絕對的安靜,如此才能發揮出其不意的效果。我們把鞋子脫掉吧,他建議。但這樣我們就會找不到自己的鞋子了,有人這麼說。另有個人發表意見,沒人穿的鞋子就真會是死人的鞋子了,唯一的差別是,至少這個情況下,總是會有人繼承那些鞋子。你這麼拉拉雜雜談死人鞋子到底是在說什麼。那是句諺語,等待死人鞋子的意思就是什麼也等不到。為什麼。因為下葬的死人穿的鞋子是厚紙板做的,這樣它的目的就達到了,因為就我們所知,靈魂是沒有腳的。還有一點,戴黑眼罩的老人打斷他,我們到達的時候,六個人,六個自認為最勇敢的人要用盡全力把堵在門口的床推進屋裡,這樣大家才能進去。那樣的話,我們就得放下武器。我想應該沒有必要,把武器舉高的話,可能比徒手更好使力。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用陰沉憂鬱的聲音說,最重要的是,我們絕不能分散,一旦分散,就無異於送死。那女人怎麼辦,戴墨鏡的女孩說,別把女人給忘了。你也要去嗎,戴黑眼罩的老人問,你還是別去的好。為什麼別去,告訴我。你太年輕。在這個地方,年齡沒有意義,性別也一樣,所以別把女人遺忘了。不,我不會忘。戴黑眼罩老人說這話的聲音聽來彷彿是移植自另外的一場對話,而接下來的話像是早已安排好的。不但不會忘,我還希望你們某個女人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能帶我們走上正確的路,讓我們鐵棍的尖端抵住惡棍的喉嚨,和另外那個女人一樣準確。這個要求太高了,我們沒法兒重複我們已經做過的事,何況誰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當場死亡了,我們都沒聽說她的消息,醫生的太太提醒大家。女人在彼此的身上重生,高尚的女人重生成為妓|女,妓|女重生成為高尚的女人,戴墨鏡的女孩說。之後是長長的一段靜默。女人已經說光了所有的話,輪到男人想話來說,但他們早已知道他們沒有能力這麼做。
這時其他的盲人也開始滿懷恐懼地逃離濃煙密佈的走廊。失火了,失火了,他們高喊,如今我們活生生觀察到孤兒院、醫院、精神病院之類人類社區的規劃有多麼失敗,看看每張床尖銳鐵條的架構本身如何可以改造成為一種致命的陷阱,看看住了四十個人的病房——這還不包括睡在地上的人——只有一扇門的結果多麼糟糕,如果火先燒到了入口,則誰也逃不出去。幸而人類歷史中總不乏轉禍為福的例子,轉福為禍的情況則較少傳誦,這便是我們這個世界裡的矛盾,有些事情就是需要花比較多的心思去https://m.hetubook.com.com思索。在眼前這情況中,病房只有一扇門的缺點恰恰成了優勢,多虧了這個因素,燒死流氓們的火在那兒耽擱了好一些時候,如果這番混亂不演變成更嚴重的話,我們可能就無須悲嘆其他生命的死去。很顯然,許多盲人被踩踏、被推擠、被撞擊,這是恐慌的表現,是自然而然的反應,你可以說動物的本性即是如此,假使植物沒有被根固定在地上不能動彈,它們也會有完全相同的反應,若是看到森林裡的樹木在大火中奔逃,那將是多好的事。有些盲人想出點子,打開走廊裡朝向中庭的窗戶,充分利用了中庭的保護功能。人群跳躍、踉蹌、失足、悲泣、哭嚎,但他們暫時是安全的,但願當熊熊烈火導致屋頂坍塌,引發旋風似的火焰,將餘燼燒得一飛沖天且在風裡盤旋時,火焰會忘了要蔓延到樹梢。另一側的廂房裡,恐慌的情況也大致相同,任一盲人只要聞到煙味,便會立即想像烈焰就在他身旁,於是走廊上很快便擠滿了人,除非此刻有人發號施令,否則情況便會一發不可收拾。某一剎那突然有個人記起醫生的太太眼睛看得見。她在哪裡,大夥兒問,她可以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該到哪兒去,她在哪兒。我在這裡,我剛剛才逃出病房,都是斜眼小男孩害的,因為誰也不知他到哪兒去了,現在他在我身邊,我的手緊緊地抓住他,如果要我放開他,除非扯掉我的臂膀,我的另一隻手抓住了我丈夫的手,然後是戴墨鏡的女孩,再來是戴黑眼罩的老人,這兩個人是不分開的,找得到其中一個就找得到另一個,然後是第一個盲人,再來是他妻子,我們都在一塊兒,像松果一樣緊密,我深深希望即使在如此的高溫下,這緊密的結構也不會拆解。這時這一側的一些盲人也學著另一側盲人的做法,跳進中庭,他們看不到建築物另一側的大部分已經成為一座熊熊的營火,但他們能感覺到熱氣從那一方蒸騰而來,撲在臉上手上,屋頂目前還維持原位,樹上的葉子則緩緩捲起。有人喊著,我們在這兒做什麼,為什麼不出去。答覆從萬頭鑽動的人海中傳出,答案只需要五個字,外面有士兵。然而戴黑眼罩的老人說,被槍打死也強過被火燒死。他的口氣聽來彷彿深具經驗,因此說這話的人說不定並不是他,說不定是那位拿打火機的女子透過了他的嘴發話,那女子並沒能有幸被盲會計所射出的最後一發子彈打中。於是醫生的太太說,讓我過,我去和士兵們談談,他們不能讓我們在這兒活活燒死,士兵也是有感情的。由於大家深深但願士兵果真有感情,人群中讓出了一條縫,醫生太太費了很大的勁兒,帶著她的夥伴們一同前進。濃煙瀰漫了她的視線,要不了多久她便會和其他人一樣什麼也看不見。要走進玄關簡直像天方夜譚。通往前院的大門已垮,躲在門側的盲人迅速發現這兒並不安全,想向外逃,於是用盡全力推擠,然而另一側的人不肯退讓,用盡全力抵擋,此刻他們更怕的是士兵可能隨時出現,然而當他們我力量用罄,而火焰蔓延到更近之處時,事實證明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得對,被槍打死的確比較好。等待的時間並不長,醫生太太終於擺脫人群來到前廊,身子已幾近半裸,兩隻手因為都忙著,無法擺脫沿路想加入他們小團體——可以說是想跳上已開走的火車——的人,士兵們若看見她酥胸半露地出現,想必會吃驚地瞪大雙眼。從前院一直延伸到大門的偌大空地上,照亮一切的已不再是月光,而是耀眼的熊熊火光。醫生的太太高喊,拜託,摸摸你們的良心,讓我們出去吧,別開槍。外面沒有人回答,探照燈依然黑暗,一點動靜也沒有。醫生太太戰戰兢兢走下兩級階梯。怎麼回事,她的丈夫問。但她沒有回答,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走完剩下的階梯,朝大門走去,身後仍然拖著斜眼的小男孩、她的丈夫及其他的夥伴。毫無疑問地,士兵們走了,或是被人帶走了,他們也瞎了,所有的人最後都瞎了。
右側廂房的入口出現了一個女人,一直默默傾聽他們的談話。她就是那個被噴了一臉鮮血的人,那個被死去的人朝嘴裡射|精的人,那個醫生太太在她耳畔低聲要她別作聲的人。此刻醫生太太心想,我現在坐在這群人當中,我無法要你別作聲,別向大家揭發我,但你肯定認得出我的聲音,你不可能會忘記,我的手搗著你的嘴,你的身子緊貼我的身子,我說,別作聲,現在時候到了,我可以知道我救了個什麼人,可以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要開口說話,我要用清晰的聲音大聲說話,好讓你可以指控我,我現在要說了。不只男人要去,女人也要去,我們要回到那個他們羞辱我們的地方,好讓羞辱不再存在,好讓我們像吐出他們射在我們嘴裡的精|液一樣地擺脫羞辱。她說了這些話後,便等待那女人開口。那女人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她就說了這麼一句話。戴黑眼罩的老人微笑了,似乎是個愉快的微笑,說不定真的是,但現在不是問這種問題的時候,觀察其他盲人臉上驚詫的神情更有趣,彷彿是有某種東西從他們腦中掠過,一隻小鳥、一朵雲,或是第一道遲疑的光芒。醫生執起妻子的手,問道,還有沒有人想要找出凶手,還是大夥兒同意刺殺流氓的手就是我們大家的手,或者說得更明確,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手。沒有人回答。醫生的太太說,我們給他們長一點的時間吧,如果明天軍方還是不給我們食物,我們就進攻。大夥兒站起來,各分東西,有些向右走,有些向左走。他們很大意,沒有考慮到流氓病房說不定有人在一旁偷聽,幸好魔鬼並非隨時躲在門背後——這句諺語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比較起來,擴音器裡傳出的聲音就不是那麼合乎時宜了。最近以來,擴音器在某些日子發聲而某些日子則否,然而只要有廣播,必定都如當初所承諾,在相同的時間播出,很顯然廣播發射器上裝了個定時器,每天在準確的時間啟動一卷事先錄好的卡帶,至於為什麼有些天會壞掉,我們則永遠也不得而知,這是外面世界的問題,但無論原因為何,這問題都具有相當的嚴重性,至少把所謂日期的計算,也就是日曆,給搞混了。某些天生具有強迫型性格或熱愛秩序的人——後者也是一種溫和的強迫型性格——不信賴自己的記憶,在繩子上綁出細小的結,像寫日記一樣,孜孜不倦地計算日期。現在則是廣播的時間不再一致,一定是機械故障了,可能是電路出錯或某個部位焊接不良,我們只希望這卷卡帶不會永恆地轉回開頭,除了瞎掉和瘋掉外,再加上這個,日子就真可謂無懈可擊了。走廊與各個病房裡迴盪著一個充滿權威的聲音,彷彿是某種最後的無謂的警告。政府方面很遺憾不得不採取緊急措施,我們認為在面臨眼前這個危機時,用一切可能的方法保護大眾是正確的措施。目前顯然爆發了一種傳染性的失明,我們暫且稱之為白症。假定這是一種傳染病而不是一連串無可解釋的巧合,則值此白症爆發時期,我們必須仰賴所有國民通力合作並發揮公德心,共同防止傳染病的蔓延。將所有受感染的人齊聚在一起,並將所有與這些人曾有任何形式接觸的人收容在鄰近但相隔的區域,是經過了審慎考慮所做的決定。政府方面非常清楚自己應負的責任,目前收聽此項訊息的國民想必是正直的國民,希望各位也能負起各位的責任,請切記各位目前所置身的隔離狀態是超越了個人考量,為全國的大局著想。有鑒於此,希望大家注意聽以下的指示:首先,醫院裡所有的燈光都會一直亮著,撥弄開關不會有用,因為開關沒有作用,第二,未經許可擅自走出醫院將立即遭到處決,第三,每間病房都有一具電話,僅可在以衛生與清潔為目的的情況下,向外界要求新的物品補給,第四,院內每個人都必須自己用手洗滌自己的衣物,第五,建議每個病房選出一個病房代表,這是建議,不是命令,如果大家遵守我們現在宣布的各項規則,那麼各位必須以各位認為合適的方式建立組織制度,第六,我們每天會在大門口放置食物箱,一天三次,置於大門的左側和右https://m.hetubook.com•com側,分別供給受感染的病患和疑似受感染的人士,第七,所有的殘渣都必須燒毀,不只是食物,盛裝食物的碗盤和刀叉餐具都將用可燃物製成,也必須一併銷毀,第八,燃燒必須在中庭或操場進行,第九,這類燃燒所造成的損失由院內人士自行負責,第十,若燃燒的火失控,無論是出於刻意或無意,消防人員都不會介入,第十一,同樣地,若院內爆發任何疾病、暴動或攻擊事件,也不能仰賴外界的介入,第十二,倘或有人死亡,無論原因為何,都需由院內人士自行在庭院中安葬,不得舉行任何儀式,第十三,病患和疑似受感染人士間的聯繫必須在進門處的中央穿堂進行,第十四,疑似受感染者若突然失明,必須立即轉移到另一廂房,第十五,為了照顧新入院的人士,這項宣告每天會播放一次。政府……,然而這一剎那燈光突然熄滅,擴音器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一個盲人不以為意地在手上握著的一條繩子上打了個結,然後試圖計算,計算結的數目,計算日子,但他放棄了,有些結互相重疊,可以稱之為盲目的結。醫生的太太對丈夫說,燈光熄滅了。有些燈泡燒掉了,一天到晚開著,也難怪會燒掉。全部熄滅了,一定是外面出了問題。現在你和我們其他人一樣看不見了。我會等太陽出來。她走出病房,穿過玄關向外看,城市的這一區完全陷於黑暗中,軍方的探照燈失去了作用,想必探照燈也是和一般電力網路連結的,而現在顯然電力中斷了。
醫生太太原本正在給斜眼男孩說故事,她悄悄舉起手臂,取下掛在釘子上的剪刀。她對男孩說,我待會兒再繼續講。病房裡沒有人問她為什麼要用如此輕蔑的口吻來談論那害失眠症的婦人。一會兒之後,她脫下鞋子,走到丈夫身邊勸他放心。我出去一下,不會太久,馬上就回來。接著她往門外走去。她停在門口等待,十分鐘後,第二病房的女人出現在走廊上。她們共有十五人,有的在哭泣。她們並沒有排成縱隊,而是三三兩兩聚成一堆,彼此用顯然是床單撕成的布條綁在一起。一群人走過去後,醫生太太跟著她們。誰也不知道她們多了個同伴,她們知道眼前橫著什麼樣的命運,她們將遭受何種折磨已不是祕密,但這類折磨也不是前所未聞,這世界百分之百就是這麼開始的。她們真正害怕的不是強|暴,而是縱慾狂歡,是那種恥辱,是等待可怕暗夜降臨的心情,十五個女人將橫躺於床上或地上,男人將凌|辱一個接一個的女人,像豬一樣鼾聲大作。最可怕的是我說不定會覺得愉快,其中一個女人暗自這麼想。走上通往她們前往中病房的走廊時,負責看門的盲人通知了大家。我聽到聲音了,她們隨時會到。用來擋門的床迅速被移開,女人們魚貫進入。哇,好多個,盲會計驚呼。他熱情地計算,十一個,十二個,十三個,十四個,十五個,有十五個。他跟在最後一涸背後,一雙手迫不及待地摸索進她的裙子。這是個騷|貨呢,她是我的,他說。一群人把女人檢查完畢,對她們的身材特徵做了一番初步的評價。事實上,如果每一個都注定要遭受相同的命運,浪費時間來根據各個的身高及胸部、臀部的尺寸來挑選女人,而且還因此冷卻了澎湃的肉|欲,實在是沒有意義。強盜們迅速把已經被他們用蠻力剝光衣服的女人帶到床上,屢見不鮮的哭泣與懇求聲不久就開始聲聲入耳,然而回答永遠都相同。你要想吃飯,就把腿張開。於是她們張開了腿,有些奉命用嘴行事,比如蹲在強盜首領兩膝之間的這個就是,而她一句話也沒說。醫生太太走進病房,緩緩在病床與病床間挪移,其實她根本不需如此小心翼翼,就算她穿的是木屐,也不會有人聽到,而倘使在這番混亂中有哪個盲強盜碰到她,得知她是個女的,最壞的情況不過就是加入她們,也不會有人發現,這樣的情況裡,要分辨十五個和十六個之間的差別並不容易。
第四天,流氓又出現了。他們是來向第二病房的女人收取食物費的,但他們在第一病房的門口停頓了一下,問問這兒的女人可曾從前夜的縱慾中恢復了。真是爽斃了的一夜,其中一個流氓色瞇瞇地說。另有個流氓附和,這七個女人抵得過十四個,雖然其中有一個不是什麼好貨色,但在一片混亂中誰會注意,她們的男人可真好命,就不知這些男人對她們來說夠不夠看。最好是不夠看,那樣她們才會比較飢渴。醫生的太太從病房的最裡端說,我們現在沒有七個人了。你們當中有人溜掉了嗎,其中一個流氓大笑著問。她沒溜掉,她死了。老天爺,那你們下回可得更賣力一點了。反正損失不大,她不是什麼好貨色,醫生的太太說。使者們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們方才聽到的話十分粗俗無禮,有些甚至拐彎抹角地想到,原來歸根究底,女人全都是賤貨,竟然對另一個女人如此地缺乏尊重,只因為她乳|頭的位置不好或臀部全無曲線可言,便用如此的話來形容另一個女人。流氓們在門口徘徊,無法決定該如何是好,身子的移動像機械娃娃。醫生的太太注視著他們,她認得他們,這三個人都強|暴過她。最後其中一個流氓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地板說,我們走吧。他們敲著地板,高聲警告,讓路,讓路,我們來了。他們沿著走廊走,聲音逐漸遠去,接著是寂靜,然後是微弱的聲音,第二間病房的女人正在聆聽要她們晚餐後奉獻身體的命令。接著木棍敲擊地板的聲音重新響起。讓路,讓路。三個盲人的身影從門口經過,然後消失。
她轉身走開,堅定地走了幾步路,然後便沿著走廊的牆壁前進,她快昏厥了,兩條腿突然不聽使喚,一個踉蹌就撲倒在地。她的視線模糊,我要瞎了,她想,但隨即瞭解時候還沒到,遮蔽視線的只是淚水。她彷彿畢生沒流過這樣的淚水。我殺了人,她低聲說,我想殺他,我做到了。她轉頭望向病房門,假使強盜這時候出來,她將無力抵禦。走廊上空無一人,女人都走光了,男人則被槍聲以及自己夥伴的屍首——這個更重要——嚇得驚魂未定,不敢踏出房門一步。醫生太太一點一點恢復了力氣,淚水仍汩汩湧出,但現在較緩慢也較平靜,彷彿是面臨了某種無可補救的東西。她掙扎著站起身,手上衣服上都是血,突然間,疲憊的軀體告訴她她老了。老了,而且還是殺人凶手,她想,但她知道有必要的話,她還會再殺人。什麼時候會有必要殺人,她一面向玄關走去,一面自問,然後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當活著的東西猶如行屍走肉的時候。她搖搖頭,心想,那又是什麼意思呢,咬文嚼字,不過是咬文嚼字罷了。她繼續獨自行走,接近了通往前院的門,從大門的欄杆間,她可以看到站崗士兵的影子。外面仍有人,眼睛看得見的人。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使她哆嗦起來。是他們,她這麼想,於是握好剪刀迅速轉過身,準備攻擊。來的人是她丈夫。第二病房的女人在經過門外時,高聲說出了另一側廂房發生的事,說有個女人刺殺了流氓的首領,說有人開槍,醫生沒有問她們那女人是誰,那人只可能是他的妻子,她告訴斜眼的男孩說,她待會兒再繼續給他說故事,而她現在如何了,說不定也死了。我在這裡,她說,然後上前擁抱他。她沒注意到她把血跡沾染到他身上,或者她注意到了,卻不在乎,因為目前為止他們都是甘苦與共的。怎麼回事,醫生問,他們說有個人被殺了。對,我殺了他。為什麼。總得有人動手,沒有別人辦得到。現在呢。現在我們自由了,他們知道再欺負我們會有什麼後果。可能會發生戰爭。盲人的世界向來都在戰爭,一直都在戰爭。你還會再殺人嗎。如果我有必要再殺人,就永遠擺脫不了這個盲。食物怎麼辦。以後我們來領食物,我想他們不敢到這兒來,至少這幾天他們會怕同樣的事發生在他們身上,怕有一把剪刀會劃破他們的喉嚨。我們應該在他們一開始做無理要求時就奮力抵抗,但我們沒有。那當然,因為我們害怕,而恐懼不是個好顧問,我們回去吧,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最好和他們一樣,疊起幾張床擋住門,如果有人得睡在地板上,那真是很糟,但總比餓死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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