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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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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來到大街上時,屋外大雨傾盆。這樣更好,醫生太太顫抖著雙腿,氣喘如牛地想。雨這麼大,食物的氣味便會小一點。有人把她上半身僅存的一點點破布扯去了,如今她的胸脯完全|裸|露,因為浸著從天而降的水而晶瑩閃亮,這是文雅的說法,她可不像自由女神般高擎火炬,袋子雖然有幸滿載而歸,但重量太重,無法像扛面旗子似地高高舉起,這造成了不大方便的效果,食物誘人的氣味在低處飄蕩,恰好引來了許多沒有主人餵養照顧的流浪狗,尾隨著醫生太太的狗有一大群,但願沒有哪一隻會想用牙齒來測試塑膠袋的耐力。滂沱大雨就快演變成洪水,你以為這時所有人都會躲起來避雨,等待天氣放晴,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到處都是仰著頭張大嘴巴的盲人,他們忙著消除自己的渴,把水儲存在身體裡的每一個角落,另有一些盲人較有遠見,最重要的是較有理性,拿出了水桶和鍋碗瓢盆,舉向慷慨的天,很顯然上帝是為了他們的渴而送來了雲朵。醫生太太尚未想到寶貴的水並非全來自家裡的自來水龍頭,這便是文明的缺點,我們對於水自動流入家裡的方便性太過習慣,而忘了要有這種自來水,首先必須有人負責開關水閘,有電力來啟動水塔和幫浦,有電腦來調節蓄水池的儲量與不足,而這一切的操作都需要用到眼睛。要看到這一幕也需要用到眼睛,一個女人提著許多沉重的塑膠袋,沿著一條淹漫著雨水的街道踽踽獨行,街上滿是垃圾以及動物和人類的糞便,被丟棄的汽車和卡車東倒西歪阻塞了大道,有些輪胎旁已長出雜草。街上還有盲人,盲人張大嘴凝視白茫茫的天空,這樣的天空竟能落下雨來,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醫生太太一面走,一面注意路標,有些街名她記得,有些卻毫無印象,到了某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迷路了,真真確確迷路了。她轉了個彎,又轉個彎,眼前的街景與街名她一點兒也不記得,她悲傷地坐在覆滿厚重黑色汙泥的地上,這時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一點力氣也不剩,她放聲痛哭。野狗圍在她身旁,嗅著她的袋子,但似乎意興闌珊,彷彿牠們用餐時間已過。其中一隻狗舔了舔醫生太太的臉,說不定牠從小就是給人擦眼淚用的。女人摸摸狗的頭,一路撫摸過牠被雨浸濕的背,在擁抱狗時流乾了最後的眼淚。當她終於抬起眼睛時,感謝十字路口之神一千次吧,她看見正前方有一座大型地圖,那種市政府在市中心各地設立的地圖,設立的主要目的是為觀光客提供協助與安慰,觀光客一方面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去了哪裡,也同樣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哪裡。如今所有的人都瞎了,你禁不住會覺得花錢設置這地圖真是浪費了,然而只要有耐心等待時間慢慢過去,便能徹底明白命運在到達任何地方之前都必須經過千迴百折,而只有命運知道把這地圖設在這裡以便讓這女人得知自己身處何處要花費多少代價。她的位置並不如想像中遙遠,只不過從另一方向繞了遠路,只要沿著現在這條路往前走,走到廣場時,往左數兩條街,然後右邊第一條街就是你要找的街了,門牌號碼你記得的。狗群逐漸散去,可能是路上有其他東西吸引了狗的注意,也可能牠們熟悉這個區域,不想流浪太遠,只有替她舔乾淚水的狗始終伴著那個流淚的人。或許這場由命運安排的女人與地圖的邂逅中,也包括了這條狗。事實上,他們是一同走進商店的,拭淚狗看見地上躺著人並不驚訝,這些人動也不動,彷彿是沒了氣息,狗兒很習慣這種狀況,有時人類允許牠睡在他們之間,而當起床時間來到時,這些人都會活起來。如果你們在睡覺,醒醒吧,我帶食物回來了,醫生的太太說。但她得先把門關上,以免路上經過的人聽到她的話。斜眼的男孩第一個抬起頭,因為虛弱,除了抬頭外他什麼也做不到。其他人則花了較長的時間,他們正夢見自己是石頭,我們都知道石頭睡得多沉,只要到鄉間走一回你便會明白,石頭躺在路邊沉睡,半個身子掩埋在土中,沉沉等待誰也不知是什麼樣的覺醒。然而食物兩字具有神奇魔力,尤其在飢餓難耐時格外如此,就連不會說話的拭淚狗也開始搖起尾巴,而這個本能的動作使牠記起牠尚未做濕透的狗向來會做的動作,即狠狠甩動身軀,濺濕周遭所有的東西。對牠們來說這種事很容易,牠們的毛皮就穿在身上,像件外套。直接自天堂落下的水是最靈驗有效的聖水,這潑灑而出的水使石頭化身為人,醫生太太則打開一個個塑膠袋,協助石頭變形。並非所有的東西都散發出其中盛裝的食物氣味,但用興奮的語詞來說,即使是一塊硬掉的麵包,聞起來也就和生命的精華同樣美好。大夥兒終於都醒了,他們的雙手顫抖,臉龐焦躁不安,這時醫生就和拭淚狗先前一樣,記起了自己的職責。小心,一下子吃太多可能有害健康。飢餓才有害健康,第一個盲人說。聽醫生的話,他的妻子反駁他。於是第一個盲人乖乖閉嘴,含著隱隱的怨恨暗自心想,他連眼睛的問題都不懂。這話其實並不公平,何況醫生的眼睛和其他人一樣,什麼也看不見,比如他渾然不知自己的妻子腰部以上一|絲|不|掛,就是證據。她開口向他要外套來遮身,其他盲人都朝她望,但太遲了,他們若是早些看看就好了。
她距離和丈夫及同伴們分別的地方已經很遠了,重複穿越一條條大街小巷,走過一個個廣場,最後發現自己來到一座超級市場門前。超級市場內與其他商店並無二致,貨架空空如也,展示品被推倒在地,屋子中央則有盲人遊蕩,多數是手腳並用地爬行,用手掃過滿地的汙穢,希望能找到派得上用場的東西,比方一罐被其他人苦苦試圖開啟而猛鎚硬敲卻依然完好如初的醬菜,無論裝什麼都好的一包東西,踩扁的馬鈴和*圖*書薯,硬如石頭的麵包皮。儘管如此,醫生的太太心想,這地方如此寬敞,必定有點什麼可拿。一個盲人站起來,抱怨有塊玻璃插|進他的膝蓋,鮮血已從一條腿淋漓滴落。同一團體的盲人圍在他身邊,怎麼了,怎麼回事。有塊玻璃刺進我的膝蓋。哪個膝蓋。左邊的。其中一個盲女人蹲下來。小心點,地上一定還有其他的碎玻璃。她摸索著分辨哪條腿是左腿。找到了,堅挺地插|進腿肉裡了。其中一個男人笑起來,啊,堅挺地插|進去,那可得好好享受囉。其他的男人女人一哄兒笑了起來。盲女人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出了插在男人腿肉裡的碎玻璃,這是個不經訓練也能熟練的本能動作。接著她從肩袋裡掏出一塊破布,替男人包紮膝蓋,最後她也貢獻了一個小笑話。不堅挺了,收工了。大夥兒又笑起來。受傷的男人回嘴,你有需要的時候,我們可以來一下,看看什麼最堅挺。這團體裡誰也沒為這樣的笑話感到驚駭,可見其中並沒有已婚男女,這些人想必是道德觀念不嚴謹的人,男男女女胡亂談起玩票性質的戀愛,除非那兩人果真是夫妻,但看來卻又不像,真正的夫妻不會公開談論這種事。醫生太太四下張望了一番,所有能用的東西都有人拳打腳踢左推右擠地爭奪,然而揮出的拳往往對不準目標,推擠則分不清對象是敵是友,有時引起混戰的東西飛出爭奪的人手中,落在地上,等著把某個倒楣鬼絆倒。老天爺,我永遠也出不了這鳥地方,醫生太太想。她用了個平日不大使用的詞,這又再一次顯示,環境變遷的自然力量對人類語言的使用有相當重大的影響力,可記得那位在奉命投降時罵了句狗屎的士兵,因為他的緣故,此後凡在危險性較低的情況中,說髒話再也不被視作是無禮的罪惡了。老天爺,我永遠也出不了這個鳥地方,她又想了一遍,正打算離開,卻靈光一閃,有了新的點子。像這樣的大型賣場一定有倉庫,不見得很大,因為大倉庫會建在另一個地方,說不定有點遠,但屋裡一定儲藏有部分商品,以便貨品售罄時隨時補充。這想法使她興奮起來,她開始四處尋找可能會通往藏寶室的緊閉門扉,但所有的門都開著,門裡都是相同的一片狼藉,以及在垃圾堆裡滿地摸索的盲人。最後,在一個天光透不進來的陰暗走廊裡,她看到一座看來像是運貨電梯的東西,緊掩的金屬門旁有另一扇門,這是一扇光滑的推門。是地下室,她心想。盲人走到這兒,就發現無路可走。他們想必知道這兒有座電梯,但誰也沒想到,通常有電梯也就一定有樓梯,以供停電時使用,比方現在就沒有電。她推開推門,有兩種印象幾乎同時排山倒海而來,一是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她必須穿透這層黑暗,才能到達地下室,二是食物的氣味,這絕對不會錯,即使是裝在罐裡或密封的容器裡,飢餓卻一向嗅覺靈敏,像狗一樣能穿透一切的障礙物。她立刻轉頭到滿地的垃圾裡撿拾搬運食物必備的塑膠袋,一面撿,一面問自己,沒有燈光,怎麼知道要拿什麼東西,然而她聳聳肩,憂慮這種事真是愚蠢,此刻她的身子如此虛弱,真正該憂慮的是,等袋子裝滿了,她有沒有力氣把東西搬回去。醫生太太循原路回到方才的地方,卻突然感到一陣無比的恐懼,萬一她回不到丈夫身邊,該怎麼辦。她知道那街道的名稱,這部分她並沒忘,但前來此地的過程中,她轉過太多彎。她絕望得渾身無力,動彈不得。好一會兒,彷彿停頓的腦子終於緩緩地重新開始運轉似地,她看到自己伏在一張全市地圖上,用指尖尋索著最短的路線。她彷彿生著兩副眼睛,一副注視著看地圖的自己,一副則細細察看地圖,研究路線。走廊依然空無一人,這實在是運氣好,方才她因為有了新發現而過份緊張,忘了把門關上。這回她小心翼翼地掩上門,隨即發現自己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與外面那些盲人一樣什麼也看不到,如果黑與白嚴格來說也能算顏色的話,她與盲人間唯一的差別就是眼裡見到的顏色。她挨著牆壁,開始沿階梯向下走。假使這地方不是個祕密,而此刻有人從底下上來,他們便必須像醫生太太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團體一樣,其中一個人必須放棄有牆壁可依靠的安全感,與另一人的隱約身形擦肩而過,然後有一剎那將愚蠢地擔憂另一側的牆壁會不會並不存在。我快瘋了,醫生太太想,但這是有原因的,在沒有燈光也沒希望看到任何燈光的情況下,走進一個暗無天日的深淵,會有多遠呢,這類地下儲藏室不可能做得太深,第一段階梯走完了。現在我明白瞎眼是怎麼一回事了,第二段階梯,我要尖叫了,我要尖叫了,第三段階梯,黑暗像一層厚厚的膠水,挨附在她的臉上,她的雙眼成了漆黑的球。我前方的這是什麼東西,接著又是另一股更令她恐懼的思緒。我待會兒要如何重新找到樓梯。一種不穩定的感覺促使她蹲下身子,以免摔跤,她幾乎昏厥,結結巴巴地說,乾淨的。她指的是地板,乾淨的地板似乎不大尋常。她的感覺一點一點恢復了,胃部隱隱作痛,這倒也不是第一次,然而此刻彷彿她全身就剩了這麼一個器官,一定還有其他器官的,但其他器官卻一點存在的跡象也沒有,喔,有,她的心臟,心臟噗通噗通跳躍,像只大鼓,永恆在黑暗裡盲目運作,從成形之時子宮裡最初的黑暗,到停止跳動時最後的黑暗。她的手裡仍握緊塑膠袋,始終沒放手,如今的任務就是要把塑膠袋裝滿,要冷靜,儲藏室並不是鬼怪或惡龍居住的地方,這裡除了黑暗外並沒有什麼可怕,而黑暗既不會咬人也不會傷害人,至於樓梯,我一定找得到的,大不了就是繞著這鬼地方走一大圈。她打定主意,決定站起來,但隨即記起自己此刻與其他人同樣什麼也看不和*圖*書見,學他們的作法比較好,手腳並用匍匐前進,直到找到東西、找到裝滿食物的貨架為止,只要是能馬上吃、不需要烹調或特殊處理的,什麼樣的食物都好。這樣的時候,沒有時間展現花俏的廚藝。
走了沒有幾公尺,恐懼又悄悄回來了,說不定她弄錯了,說不定她的正前方站著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隱形龍,也或者是個攤開手掌的鬼,正打算把她抓進可怕的地獄,地獄裡死去的魂魄一再被救活,又一再死去。最後,她懷著無盡無奈的悲哀,興起了一個不那麼天馬行空的想法,這裡不是食物的儲藏室,而是停車場,她真真確確聞到了汽油味,她的理智在自己所創造的鬼怪威嚇下,開始產生幻覺。但她的手碰觸到了某種東西,不是鬼怪黏膩的手指,不是惡龍冒火的舌頭和尖利的長牙,她摸到的是冰冷的金屬,一個光滑垂直的平面,她猜測可能是一排貨架的直立腳架,卻不知這東西應叫什麼。她估計一定還有其他的貨架依照習慣平行擺設,如今的任務是要找出食物放置在哪裡,絕對不是這裡,因為這裡的氣味很明顯,是清潔劑。她撇開能不能重新找到樓梯的擔憂,開始探尋、摸索、嗅聞、搖晃一排排的貨架,貨架上有厚紙箱、玻璃瓶、塑膠瓶、大大小小的罐子、可能是裝醬菜的罐頭、各式各樣的箱子、形形色|色的包裝、袋裝或管裝的東西。醫生太太胡亂把其中一個袋子裝滿。這些都能吃嗎,她略為不安地想著。接著又到了下一排貨架,卻發生了意外,盲目的手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不小心撞倒了一些小小的盒子。小盒落在地上的聲音幾乎使她心跳停止。是火柴,她想。她彎下腰來,因為興奮而渾身戰慄,用手在地上胡亂摸索,然後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這氣味是獨一無二的,絕不會和其他氣味搞混,搖晃盒子時細小火柴棒發出的聲音、一推就開的蓋子、含有燐光物質、用來摩擦火柴頭的沙紙粗糙的觸感,也都是獨一無二的。最後是火焰唰一聲亮起,照亮了周遭一個隱約的球狀空間,就像星光穿透霧氣一樣明亮。親愛的上帝,光線存在而我的眼睛看得到,讚美光線。自此開始,採擷就變得容易多了。她首先裝了許多火柴盒,幾乎裝滿了一個袋子,不需要全部帶走,常識這樣告訴她,接著火柴燃起的搖曳火光照亮了貨架,先是這裡,然後那裡,幾個袋子迅速裝滿了,最先裝的一袋得倒出來,因為裡面什麼有用的也沒有,其他幾個袋子的內容則豐盛得足夠買下整座城。我們也無須對事物價值的差異感到詫異,只需要記起曾經有個國王願意用整個王國去換一匹馬,倘使他瀕臨餓死而眼前有這些裝滿食物的塑膠袋誘惑著他,他還會吝惜什麼嗎。樓梯就在那裡,出口在右手邊。但首先,醫生太太在地板上坐下來,打開一包西班牙辣味香腸和一包黑麵包、一瓶水,絲毫不感歉疚地吃喝起來。若是此刻不吃,她將不會有力氣把這些補給品帶回去給她嗷嗷待哺的夥伴們。吃飽後,她俐落地把塑膠袋挽在手臂上,一隻手挽三個,然後把手伸向前方,繼續點燃火柴,一直到走到樓梯前,然後吃力地爬上樓梯。方才吃下的食物仍在消化,尚未從胃部轉移到肌肉與神經,而就她來說,製造最大阻力的是她的腦子。門悄悄地推開。萬一走廊上有人,我該怎麼辦,醫生太太想。走到出口時,她可以轉身朝裡面喊,走廊底端有樓梯,可以通往商店的地窖,裡面有食物,我沒關門,你們快去大快朵頤。她可以這麼做,但卻決定不要。她用肩膀把門帶上,告訴自己,還是什麼也別說比較好,試想萬一說了會引發何種狀況,盲人會像瘋子般四處亂竄,重演精神病院發生火災時的情景,他們會滾下樓梯,被後面源源不絕湧來的人潮踐踏、壓扁,腳踩在堅實的地板上和踩在滑溜的人體上大不相同,後來的人也會絆倒,摔得四腳朝天。等我們把食物吃完,我還可以回來這裡再拿一些,她這麼想。如今她用手抓緊袋子,深吸一口氣,開始沿走廊行走。盲人看不到她,但她吃的東西散發出了氣味。香腸,我真是笨蛋,這簡直就像留下活生生的痕跡供人追蹤。她咬咬牙,用盡渾身力氣抓緊袋子。我得快跑,她想。她想起膝蓋被碎玻璃戳傷的男人,萬一我也不小心踩上碎玻璃,那就糟了。我們別忘了這女人沒穿鞋子,她還沒有時間到鞋店去,像其他盲人那樣,即使不幸失去了視力,至少還能用觸覺來挑選鞋襪。她此刻非跑不可,也的確邁開大步奔跑。起初她得悄悄從一群群盲人間鑽過,小心別碰到他們,但這樣一來,她的速度就慢了下來,沿路幾度為了認路而停下腳步,這停下的時間足夠讓食物散發出氣味,而氣味可不只是無影無聲飄浮在空氣中的東西,沒多久一個盲人就喊出聲來。誰在吃香腸。這話一出口,醫生太太就開始沒命地奔跑,一路推擠、衝撞,和人群大打出手,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實在應受譴責,令盲人不快樂的原因已經夠多了,這實在不是對待盲人應有的態度。
醫生太太返回自己的團體身邊,受到本能的驅使,大夥兒瑟縮在一間蛋糕店的雨棚下,蛋糕店裡散發出酸掉的奶油及其他各類腐壞食物的氣味。我找到一個可以歇息的地方,醫生太太說,走吧。於是她領大夥兒來到方才那團體剛離開的商店。商店裡的東西完好無缺,這裡的商品沒一樣可以吃或穿,有冰箱、洗衣機、洗碗機、烤爐、微波爐、食物攪拌器、果汁機、吸塵器,不勝枚舉的種種家電產品,目的在使生活更舒適。空氣裡充滿難聞的氣味,這使一成不變的白顯得荒謬。在這兒休息吧,醫生太太說,我去找吃的,我不知道哪裡會找得到,不知道是近還是遠,你們耐心等,外頭有一群一群的人,如果有人想進來,就告訴他們這裡已經有人住了,這樣他和*圖*書們應該就會走了,現在的習俗就是這樣。我跟你一起去,她的丈夫說。不,我一個人去比較好,我們要弄清楚其他人是怎麼生活的,就我所聽說的,大家應該都瞎了。這樣的話,戴黑眼罩的老人譏諷道,那就和還住灰精神病院差不多。不相同,我們現在可以自由走動,食物的問題一定有辦法解決,我們不會餓死的,我還要去找些衣服來,我們淪落到衣衫襤褸了。她自己是最需要衣服的,腰部以上幾近赤|裸。她親吻丈夫,心裡突然感到一陣刺痛。求求你們,無論發生什麼事,即使有人強行進入,也別離開這地方,萬一你們被趕出去,雖然我想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但我只是警告你們各種情況,萬一那樣,你們就聚在靠近門的地方,等我回來。她注視他們,眼裡噙滿淚水,他們倚賴著她,就像小小孩倚賴母親。萬一我令他們失望了,怎麼辦。她忘了四周的人全都瞎了,卻也都存活下來,她自己也非得瞎了眼,才能明白人類什麼都能適應,尤其當人已不再是人時,適應力更是出類拔萃,或者即使還沒到那地步,就拿那斜眼的小男孩來說吧,他再也不吵著要媽媽了。醫生太太向街上走去,特意注意了門牌號碼、商店店名,然後在街角記下街名,她一點也不知道這一番覓食之旅會把她帶領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僅在三扇門外,也或者會是三百扇門外,她不能迷路,因為沒有人可以問路,曾經看得見的人現在都瞎了,她看得見,卻將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垃圾堆與垃圾堆間的一個個水窪上,這時較能清楚看到人行道石板間有雜草冒出頭來。現在有更多人出來了。他們是怎麼認路的,醫生太太納悶。事實上他們並不認路,只是緊靠著建築物行走,手臂伸向前方,人與人不時相撞,像走在同一條軌跡上的螞蟻。然而相撞時,沒有人發怒,也沒有人說話,其中一組家庭自動退離牆壁,沿對面另一方向的牆壁前進,直到碰上另一組人馬為止。他們不時停下來,在商店門口嗅嗅是否有食物氣味,隨便是什麼食物都好,然後繼續向前,轉個彎,消失蹤影,然後另一組看來似乎一無所獲的人馬出現。醫生太太可以以快得多的速度移動,她沒有浪費時間走進任何沒有販賣食物的商店,很快她就明白無論想蒐集多少食物都不容易,她所找到的少數幾家雜貨店都似乎被人從內部蠶食鯨吞了,只剩個空殼子。
告訴一個盲人說,你自由了,敞開隔絕他與世界的門。走吧,你自由了。我們再一次這麼告訴他,但他不離去,留在道路的中央一動也不動,他與其他人都充滿恐懼,不知該往何處去,事實是,生活在一個地形配置合乎理性的迷宮——這指的當然就是個精神病院——這和在沒有人或導盲犬引導的情況下冒險走進瘋狂的都市迷宮中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在都市迷宮裡,記憶毫無用處,因為人們只會記起地方的風貌,而不會記得到達某地方的路徑。站在已完全陷入一片火海中的建築物面前,盲人感覺得到大火所產生的熱浪一陣一陣撲在臉上,他們把這熱浪視作是保護他們的東西,正如同原先精神病院的圍牆,既囚禁他們,又給他們棲身之所。大夥兒聚在一塊兒,緊挨著彼此,像批羊群,沒有人想當迷失的羊,因為他們知道沒有牧羊人會來尋找他們。火逐漸熄滅,月亮再一次灑下光芒,盲人不安起來,他們總不能永遠待在那兒,像有個人說的那樣,萬劫不復。有人問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這種不恰當的好奇心原因為何很快就不言而喻。誰曉得呢,說不定他們會送吃的來,說不定出了點錯,時間耽擱了,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軍方已經不在那裡了。那也不代表什麼,他們可能是沒有必要再把守什麼,所以撤離了。我不懂。比方說,說不定已經沒有傳染的危險了。或是有人找到治療我們的病的方法了。那樣的話就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們現在要怎麼辦。我要在這裡待到天亮。你怎麼知道何時天亮。太陽出來就知道了,太陽有熱度。萬一是陰天呢。夜晚只剩幾個小時,遲早會天亮的。許多盲人筋疲力竭地坐在地上,更虛弱的人乾脆倒成一堆,有些人昏了過去,夜晚的沁涼空氣可能會恢復他們的意識,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等拔營時間來到時,有些不幸的人不會起來,他們一直撐到了現在,就像馬拉松選手在距離終點線三公尺之處暴斃倒地,畢竟所有的生命都在死期未到時結束,這是清楚的事實。仍然等待著軍方或其他機構——比方紅十字會就是一種可能性——送來食物或其他基本需求的盲人也在地上或坐或臥,這些人還要過些時候才會覺醒,這是他們與其他人唯一的不同。假使這兒有人相信治療這種失明症的方法已經找出來了,這信念顯然也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安慰。
醫生的太太也認為在這兒等待黎明比較好,也這麼告訴了夥伴,但她的理由不同。眼前最緊急的事是尋找食物,而在黑暗中尋找食物並不容易。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她的丈夫問。多少知道一點。離家遠嗎。有段距離。其他人也想知道他們離家多遠,紛紛把自己的住址告訴醫生太太,醫生太太則盡力解釋。斜眼的小男孩記不起自己的住址,這倒也不足為奇,他已經有好些時候沒有吵著要找媽媽了。如果他們要依從近到遠的順序,輪流到每個人的家,首先該去的是戴墨鏡女孩的家,第二個是戴黑眼罩老人的家,然後是醫生太太,最後是第一個盲人的家。他們無疑將按照這個行程來行動,因為戴墨鏡的女孩已經要求盡快帶她回家。我想像不出我爸媽現在是怎麼個景況,她說。有人認為行為經常不檢點的人,尤其是公德不佳的人,不可能有什麼深刻的情感,也不可能有孝心,但她這份誠摯的憂慮證明這些人的觀點毫無根據。夜更涼了,建築物已燒和圖書得所剩無幾,餘燼冒出的熱氣不足以溫暖凍得全身麻痺的盲人,醫生太太和夥伴們距離精神病院大門最遠,更是無法從中受惠。幾個人蜷縮成一團,小男孩和三個女人在中間,三個男人圍在外面,任何人看到他們,都會說他們生來就是那個樣子的,而他們看來也的確像是單一的一副軀體,只有一個氣息,一種飢餓。幾個人終於一個接一個遁入夢鄉,睡得並不沉,數度被驚醒,那是因為其他盲人自麻木中醒來後,站起來昏昏沉沉地走動,便被這個由人體構成的障礙物絆倒,其中有個人索性就在他們身後睡下了,畢竟睡在這兒和睡在其他任何地方也沒有什麼差別。天破曉時,火災現場僅剩幾條細細的煙柱冉冉上升,但就連這幾條煙柱也維持不久,很快地天開始下雨,細細的毛毛雨,實在只是淡淡的霧氣,但卻流連不去。起初雨絲幾乎碰不著焦黑的地面,而是在瞬間化為蒸汽,然而隨著雨滴不斷落下,滴水穿石,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這話不押韻,但押韻的問題就留給別人去傷腦筋吧。有些盲人不僅眼盲了,連理解力也不清晰,否則沒有別的原因可以解釋他們如何能迂迴地推論那令他們望眼欲穿的食物不會在雨中來到。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相信他們的前提錯了,因此結論也必然是錯的,他們只是不願聽人說現在吃早餐太早了,於是他們在絕望中撲在地上哭成了淚人兒。下雨了,食物不會來了,不會來了。他們重複說著。倘使那燒成灰燼的悲慘廢墟仍可以作為最原始簡陋的居所,它便將重新成為過去曾扮演過的瘋人院。
大夥兒享用餐點時,醫生太太報告了她的歷險經過,一一敘述她所經歷的每個事件和做的每件事,但她沒說她關上了通往儲藏室的門,她不能確定自己這麼做是出於什麼樣的人道動機,而為了彌補這點,她提到了那被碎玻璃刺傷膝蓋的男人,大夥兒開懷大笑,嗯,也並非所有的人都開懷大笑,戴黑眼罩的老人只勉強露出疲憊的笑容,而斜眼男孩的耳裡只聽得到自己咀嚼食物的聲音。拭淚狗也得了一份食物,牠迅速朝奮力搖撼大門的路人狂吠,以為回報。無論搖撼大門的人是誰,都很快放棄了,有瘋狗四處亂竄的流言甚囂塵上,光是弄不清自己的腳踩在哪兒就已經快讓我發瘋了。於是店裡重新恢復平靜,大夥兒的飢餓都得到了初步的緩解,這時醫生太太才提起她與走出這店面察看是否下雨的男人間的對話,然後她下了結論,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們的家現在恐怕和我們當初離開時不盡相同了,甚至還不一定進得去,我指的是離開時忘了帶鑰匙或是把鑰匙遺失的情況,比方說我們家的鑰匙就在火災時遺失了,現在也不可能去灰燼中把它找出來。她這麼說時,彷彿正親眼看著火焰吞噬她的剪刀,先是燃起剪刀上殘存的凝血,然後舔舐利刃的邊緣,燒鈍尖利的刀刃,緩緩地把刀刃燒彎、燒軟、燒得失去形體,誰也不會相信這東西曾經刺穿一個人的咽喉,當火焰完成任務時,我們將無法分辨融化後看來一模一樣的金屬糊中,哪部分是剪刀而哪部分是鑰匙。鑰匙在我這兒,醫生說。他笨拙地將三根手指伸入破爛長褲腰帶附近的一個小口袋裡,掏出一枚掛著三把鑰匙的小環。我放在我的皮包裡,皮包沒帶出來,你怎麼會有。我拿出來了,我怕弄丟,覺得放在身上比較安全,這樣我也比較能相信我們有朝一日還是可以回家。找到鑰匙真是讓我鬆了口氣,但我們的家門說不定被人打破闖入了。說不定根本沒人想闖入。有幾刻鐘的時間,他們幾乎忘了其他人的存在,然而現在他們必須知道其他人是否也都有鑰匙。首先是戴墨鏡的女孩。救護車來接我時我爸媽還在家,我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麼了。接著開口的是戴黑眼罩的老人。我失明的時候是在家裡,他們敲我的門,房東跑來跟我說外面有幾個男護士要找我,那種時候實在不會想到鑰匙的事。現在只剩下第一個盲人的妻子,但她說,我不知道,我忘了。事實上她知道,而且記得,但她不想承認當她突然看見自己失明時——這話矛盾,但這說法在語言裡根深柢固,我們無法避免——她尖叫著衝出家門,高聲向鄰居呼喊,待在屋裡的人躊躇思索,不知是否該伸出援手,而在丈夫蒙受厄運時表現得鎮定能幹的她這會兒驚惶哀傷手足無措,任由家門大敞,就這麼狂奔離去,壓根兒沒想到要要求他們讓她回去一下,一下下就好,只是要關個門,說聲我馬上回來。沒有人問斜眼的小男孩可曾把家中鑰匙帶在身上,因為他就連自己住在哪裡都記不清。接著醫生太太溫柔地碰碰戴墨鏡女孩的手,你家最近,我們就從你家開始吧,但我們要先找些衣服和鞋子來穿,我們不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又渾身髒兮兮地這樣走來走去。她正要起身,卻發現斜眼的小男孩在飢餓喜獲紓解而身心得到安慰後,已重新進入夢鄉。於是她說,我們休息一會兒,睡點覺,然後再出去探險。她脫下濕透的裙子,偎依在丈夫身邊取暖。第一個盲人和妻子也同樣緊緊依偎。是你嗎,他問。她想起他們的家,感到一陣心酸。她沒有說,安慰我,但她似乎是這麼想著。我們所不能明白的是,什麼樣的情感使戴墨鏡的女孩伸出手臂環繞住戴黑眼罩老人的肩膀,但她無疑是這麼做了,且保持著這個姿勢,她睡了,他則沒睡。狗在門邊躺下,堵住了入口,在不需替人拭淚時,牠是頭壞脾氣的粗暴動物。
絆倒後睡在醫生太太一行人身後的盲人無法站起來。他蜷縮著身子,彷彿亟欲保護體內的最後一絲絲熱度。雨愈下愈大,他依然動也不動。他死了,醫生的太太說,我們其他人最好也趁還有力氣時儘早離開這裡。大夥兒互相攙扶,搖搖晃晃、頭昏腦脹地掙扎著起身,然後排成了一條縱隊,最前面的是眼睛看得見的女和圖書人,其他雖也有眼睛但卻看不見的人跟在她身後,首先是戴墨鏡的女孩,然後是戴黑眼罩的老人、斜眼的男孩、第一個盲人的妻子、第一個盲人,最後是醫生。他們走的是通往市中心的路,但醫生太太的目的並不是要走到市中心,她只想盡快找到一個可以安全安置她身後這些人的地方,好讓她可以一個人去找食物。不知是因為時間還早,或是因為雨愈下愈大,街上冷冷清清。地上到處是垃圾,有些商店的店門敞開,但大部分都關著門,裡面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醫生太太覺得最好把同伴們留在其中一家商店裡,她自己則要記清楚街道名稱和門牌號碼,以免回來時找不到路。她停下腳步,對戴墨鏡的女孩說,在這兒等我,別亂跑。然後她到一家藥店的窗旁透過窗玻璃向內窺視,她似乎隱約看到躺在地上的人影,她敲敲玻璃,其中一個人影動了一下,她又敲了一下,其他的人影也開始緩緩移動,其中一個人站起來,頭轉向聲音的方向。他們全瞎了,醫生太太想,但她想不通這些人是如何來到這裡的,說不定他們是藥劑師的家人,但假使真是這樣,他們何不住在家裡,那總比睡在硬地板上舒服得多,除非他們是要守護這塊地產,但是誰要來搶,又為什麼要搶,這裡的商品是藥品,治病與致死的功效都同樣地好。醫生太太離開這家藥店,又往前面一點的另一間商店裡瞧了瞧,看到更多人躺在地上,有男人、女人、小孩,有些人看來似乎正要離開,其中一個人走到門邊,把手伸到門外說,下雨了。屋內傳來問話,雨大嗎。很大,我們得等雨小一點再走。那是個男人,與醫生太太只相隔兩步路的距離,但他並沒有察覺她的存在,因此突然聽到她說日安時,他嚇了一跳。他早已失去說日安的習慣,不僅是因為嚴格來說,失明的日子從來不可能安過,同時也因為誰也分辨不清現在是下午還是晚上,而假使這些人和我們方才說的相反,都在早晨差不多的時間醒來,那是因為其中有些人幾天前才剛剛失明,對於晝與夜、睡與醒的循環概念尚未完全喪失。那人說,下雨了,接著問,你是誰。我不是本地人。你是出來找吃的嗎。對,我們有四天沒吃東西了。你怎麼知道是四天。我想應該是四天。你一個人嗎。我和我先生還有幾個同伴在一起。你們那群有幾個人。總共七個。如果你想和我們一起待在這裡,勸你死了這條心,我們這邊人已經太多了。我們只是經過。你們從哪兒來的。我們從這傳染性失明一開始就被關起來了。喔,對,檢疫,一點效果也沒有。為什麼這樣說。他們放你們走了呀。那是因為失火了,我們那時才知道看守我們的軍隊不見了。然後你們就跑了。對。那些軍隊一定是最後一批失明的人,所有的人都失明了,整個城,整個國家的人都瞎了,如果有人還看得見,他們也不作聲,不告訴別人。你們為什麼不住在自己家裡。因為我不知道我家在哪裡。你不知道你家在哪裡。你呢,你知道你家在哪裡嗎。我,醫生太太正想說,她和丈夫及夥伴們現在正是要回家,只是需要先草草吃點東西,恢復一點元氣,然而就在此時她突然清楚瞭解了狀況,失明的人一旦離了家,除非奇蹟出現,才有可能重新找到家,現在和從前不一樣,從前盲人無論是過馬路,或是不小心走錯路、需要找尋正確路徑時,都可仰賴路人的協助。我只知道我家離這兒很遠,她說。但你永遠也回不去。對。那就對啦,我也是這樣,大家都是這樣,你們那些被檢疫的人有很多東西要學,你不知道我們多麼容易變成無家可歸的遊民。我不懂你的意思。像我們這樣一整群人一起行動,其實大家都是這樣,我們要找東西吃,非集體行動不可,只有這樣才不會失散,而既然大家集體出動,沒有人留下來看守房子,假設我們真有可能重新找到家在哪裡,很可能也是被其他找不到自己家的團體佔據了,我們就像旋轉木馬,一開始是有一些衝突,但很快我們就發現,某方面來說,我們盲人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什麼也不能稱為我的。解決的辦法就是住在一間賣食物的店裡,至少在食物還夠吃的時候完全沒有外出的必要。不管是誰,只要這麼做,就算沒有可怕的後果,也至少會得不到片刻的安寧,我說至少,是因為我聽說有些人想鎖上門,把自己關起來,但他們無法去除食物的氣味,想吃東西的人就聚集在外,因為裡面的人不肯開門,外面的人就放火把店燒了,這真是個了不起的辦法,我沒親眼看到,是別人告訴我的,但無論如何,這真是個了不起的辦法,而且就我所知,再也沒有人敢做相同的事了。現在沒有人住在洋房或公寓裡了嗎。有,有人住,但結果還是一樣,我家一定有無數的人經過,誰知道我還能不能再找到我家在哪,何況在這個情況下,睡在一樓商店或倉庫的地板上比較實際,可以不用上下樓梯。雨停了,醫生太太說。雨停了,那男人向屋裡的人重複。躺在地上的人聽到這話,紛紛站起身來,收拾起包袱、行李、提袋、布袋或塑膠袋,彷彿是要展開某種探險似地,然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們將出發尋找食物,一個接一個從店裡走出來,醫生太太發現這些人身上的衣服雖然色彩都不搭調,但絕對足以遮風避雨,有些人的長褲太短,短得露出小腿,有些人的則太長,得把下襬捲起來,但是寒風侵犯不了這些人,有些男人穿著工作袍或風衣,有兩個女人穿著毛皮大衣,沒有人帶傘,可能是因為傘帶起來很不方便,一不小心傘尖就會戳穿人的眼睛。這個大約有十五人左右的團體出動了。路上出現了其他團體,也出現了單獨行動的人,男人在牆邊滿足膀胱每天早晨的需求,女人則較喜歡廢棄車輛所提供的隱私。被雨水浸軟的糞便遍佈於人行道上,無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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