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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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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由於現場並沒有目擊證人,即便有,也沒有證據顯示他們在事過境遷後曾奉召前來告訴我們事發經過,因此如果有人要問,我們怎知事情是這麼回事而不是另外一回事,這是很可以理解的,答案是,所有的故事都和宇宙誕生的故事一樣,沒有人在場,沒有人目睹事發經過,但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醫生的太太問,銀行不知怎樣了。儘管她把存款交給了其中一家銀行,但她並不是非常關心這個問題,她提出疑問純粹只是因為好奇,因為她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如此而已,她並不期待有人會給她比方說這樣的回答,起初,上帝創造了天與地,地混沌無形且空無一物,黑暗籠罩海洋,上帝的精神在水面漂移。沒有人提出這種答案,實際發生的事是,他們在大道上前進時,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就我的判斷,在我還有一隻眼睛看得見時,銀行起初是一片混亂,人們因為害怕自己將失明且一無所有,覺得應該未雨綢繆,因此紛紛趕至銀行提領存款,這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某人知道自己將再也不能工作,唯一的辦法便是仰賴自己在經濟繁榮、能賺取長期糧食時所儲存的積蓄,這是假定這些人當初夠小心,一點一點累積了自己的積蓄。而這種擠兌的現象導致幾家大銀行在二十四小時內便瀕臨倒閉,政府於是介入,懇請大眾冷靜,呼籲大家拿出公德心,最後則鄭重宣告政府在面臨這項公共災禍時,會負起應負的責任,然而這一番試圖安撫民眾的喊話並沒能成功緩解危機,這不僅是因為社會上持續有人失明,也因為仍看得見的人除了積極挽救自己珍貴的存款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最後,無可避免地,銀行紛紛破產,或是關上大門申請警方保護,然而這麼做毫無助益,聚集在銀行前方叫囂的群眾中也夾雜著穿便服的警察,要求取得他們花了許多力量來保護的東西。而有些警察為了能自由自在地抗議,甚至對他們的司令官說,他們瞎了,因此也就退職了,其餘仍穿著制服且鎮守崗位的員警將武器瞄準了心懷不滿的群眾,然而他們剎那間看不見了自己瞄準的目標,而被瞄準的人假使在銀行中存有錢,也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而彷彿這樣還不夠糟似地,群眾指控這些人與當局締結了某種約定,但還有更糟的事,銀行發現他們正遭受憤怒的群眾攻擊,群眾中有些已瞎而有些未瞎,但全都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情,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冷靜地把支票交到櫃台,對行員說,我要提領我的存款,而是搶走伸手可及的任何東西,錢櫃裡的現金,任何遺留在抽屜裡、或某個不小心忘了關上門的保險箱裡、或是老祖母輩的老祖母輩所使用的那種舊式錢包裡的東西,你無法想像那種情況,總行寬闊豪華的大廳與各地區較小的分行都目睹了極其駭人的景象,我們也不能遺漏自動提款機,這些機器被人硬生生撬開,把裡面的鈔票搶奪一空,其中有些提款機的螢幕上還出現感謝您光顧本行之類謎樣的訊息。機器實在是非常笨,若說這些機器背叛了它的主人可能更確切些,總而言之,整個銀行體系崩潰了,像紙牌製的房子般被風吹散了,這並不是因為大家對金錢的擁有已不再重視,證據是任何擁有金錢的人都死也不肯放手,宣稱誰也不知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搬到銀行金庫中居住的盲人無疑也是這麼想的,金庫裡存放著厚重堅固的箱子,這些盲人等待著這層將他們與財富分隔的金屬門能在某種奇蹟中開啟,他們唯有在尋找食物、飲水、或滿足身體的其他需求時才離開金庫,一旦事情辦完便重回崗位,他們設有暗語和祕密手勢,以防陌生人滲入他們的根據地,不用說,他們是生活在徹底的黑暗中,但這也不打緊,罹患這種特殊的盲症時,一切都是白的。大夥兒一面緩緩往城市另一端挪移,戴黑眼罩的老人一面敘述這些銀行業與金融界發生的可怕事件,當中還停頓了一次,好讓斜眼的小男孩安撫安撫腸胃中無可承受的動亂。然而儘管戴黑眼罩老人用一種充滿說服力的口吻做了這一番慷慨激昂的描述,我們若懷疑他在某些部分有些誇張也是很合理的,比如盲人居住在銀行金庫裡的片段便十分可疑,他若是不知暗語或祕密手勢,又如何能得知其中的情況,但無論如何這番敘述使我們起碼有了大略的概念。
大夥兒穿上了衣服和鞋子,洗澡的問題仍未解決,但看起來已與其他的盲人大有不同了。衣服的顏色雖然選擇不多,但如人們所常說,水果要靠手摘,每個人身上的衣著色彩都十分相配,這就是有個人在當場給我們提供建議的好處。你穿這件,這和長褲很配,這條紋配那點子不會突兀。對男人來說,這些細節對盲人一點重要性也沒有,但戴墨鏡的女孩和第一個盲人的妻子都堅持要知道他們所穿的衣服樣式和顏色,如此一來,再加上一點想像力,她們便能知道自己看起來如何。至於鞋子,大家都一致同意,舒適比美觀重要,不要花俏的鞋帶,也不要高跟鞋,不要小牛皮或漆皮,因為街上路況不好,穿太精緻的鞋顯得荒謬,他們要的是完全防水且長度一直到小腿肚、好穿好脫的橡膠靴,再沒有什麼比那種鞋更適宜在泥濘中走動了。但是很不湊巧,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合腳的這種靴子,比方說斜眼的小男孩就找不到,過大的靴子穿在他腳上像兩艘船,於是他只好將就著穿雙沒有指定特殊用途的運動鞋。無論他媽媽在哪裡,若是聽說了這件事,便會說,多巧啊,我兒子要是看得到的話,他就是會挑那樣的一雙鞋。戴黑眼罩老人的腳則屬於大尺寸的,他解決這問題的辦法是穿一雙專為身高六呎、體型異於常人的球員所特製的籃球鞋。他看來的確有些滑稽,彷彿是穿了白色的拖鞋,但這副滑稽的模樣只會維持短短一段時間,因為這雙鞋就和生命中所有的東西一樣,不到十分鐘就會汙穢不堪。只要讓時間自然走過,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依目前的路線來看,他們在路途中將與戴黑眼罩老人的單身套房僅相距兩條街,但他們早已決定要繼續前進,那裡沒有食物,有衣服,但他們不需要,有書,但他們無法閱讀。街上滿是尋找食物的盲人,在商店裡進進出出,空手進去,通常也空手出來,然後團體成員針對到其他地區覓食的好處或必要性展開激辯,然而有個大問題是,以目前的狀況,沒有自來水,瓦斯鋼瓶是空的,何況在屋裡點火也太危險,因此完全不能烹煮食物。如果要做幾道含有舊日記憶中風味的菜,還得假定我們找得到鹽、油和各種調味料。倘若有青菜,只要水煮一下我們也就心滿意足,肉也相同,除了一般的雞肉和兔肉外,貓和狗如果抓得到,也能煮來吃,但經驗果真是生命的主宰,就連這些原本已被人類馴養的動物也學會了別去信任人的愛撫,如今牠們成群覓食,也成群保護自己別成為他人的食物,而由於牠們仍有眼睛——感謝上帝——因此牠們在躲避危險上較能勝任,有必要的時候,牠們的攻擊也較人類出色。這一切的狀況與原因都引導到一個結論,即對人類來說,最好的食物是儲存在瓶罐裡的食物,不僅因為裝在瓶罐裡的食物已然經過烹調,打開即可食用,同時也因為這類食物較易攜帶,隨時需要便隨時取用。的確這些裝在瓶裡罐裡或其他各類包裝裡販售的食物有它的期限,過了期限再吃便覺提心吊膽,有些情況下甚至有點危險,然而大眾的智慧很快便帶動了一句諺語的流傳,這句話某方面來說是無可駁斥的,與另一句人們已不再琅琅上口的諺語相互輝映。眼睛看不見的事,心就不會為之傷悲。現今人們總說,眼睛看不見的人,腸胃是銅牆鐵壁。這便是為什麼他們吃進了如此多的垃圾。醫生太太一面領導著她的團體,一面在心裡計算了她的食物藏量,假使不把狗計算在內的和圖書話,他們還夠吃一餐,狗就讓牠自己想辦法運用牠手邊的工具來解決,早上牠便用了自己的工具咬住雞的脖子,同時扭斷牠的聲音與生命。如你所記得的,倘若沒有人闖入她家,她家裡還有為數不少的罐頭食品,夠一對夫婦享用,然而眼下有七個人要餵養,即使實施嚴格的配給,手邊的食物也吃不了多久。明天或這一、兩天內,她將必須重回那間超級市場的地下儲藏室,她將決定是一個人前往,還是請丈夫陪同,又或者拜託第一個盲人一塊兒去,他較年輕,身手較矯健,兩者間的選擇在於是要搬取較多的食物,還是要一面記著那隱蔽處的狀況,一面快速行動。街上的垃圾看來彷彿是前一天的兩倍,人類的糞便有些被昨日的傾盆大雨沖刷成半液體狀,軟綿綿黏稠稠,還有些是正當我們經過時,男人女人當街排泄出的,空氣中於是瀰漫著一股可怕的惡臭,宛如一層厚厚的迷霧,必須費很大的勁兒才能在其中前進。有個廣場的四周環繞著樹木,中央立著一座雕像,廣場上有一群狗在吞食一個人的屍體。他一定才剛死不久,手腳都還沒僵硬,之所以知道這點,是因為狗群搖晃著死人的四肢,以便把咬在齒間的肉從骨頭上撕下來。有隻烏鴉在附近蹦跳,想找個缺口擠進去分一杯羹。醫生的太太把眼睛轉開,但太遲了,腸胃中湧出的噁心無可抑制,她吐了兩次,三次,彷彿自己活生生的軀體也正被狗群搖撼,徹底絕望的狗群,我只能走到這裡了,我想在這兒死去。她的丈夫問,怎麼回事。其他用繩子綁在一塊兒的人也都靠上前來,陡然吃驚。怎麼回事。吃壞了肚子嗎。一定有哪樣東西餿掉了。但我沒有不舒服啊。我也沒有。他們比較幸運,只聽到狗群的喧嘩以及烏鴉突然冒出的啼叫聲,那是因為混亂中有隻狗不小心咬下了烏鴉的一隻翅膀。醫生的太太說,我克制不了,對不起,這兒有狗群在吃別的狗。是吃我們的狗嗎,斜眼的小男孩問。不,你說的我們的狗還活著,牠在這些狗的四周徘徊,但保持著距離。牠吃了那隻雞後應該就不會餓了,第一個盲人說。感覺好些了嗎,醫生問。好些了,我們上路吧。那隻狗不是我們的狗,牠只是跟著我們,牠現在可能會加入那群狗,說不定牠本來就和牠們在一起的,現在牠重新找到了夥伴。我想大大,我肚子痛,好痛,斜眼的男孩說。他當場拉了個痛快,醫生太太又吐了一次,但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們穿越寬闊的廣場,來到樹蔭下時,醫生太太回頭望去,那兒又出現了更多的狗,正在爭奪屍體上殘存的少許肉。拭淚狗鼻子貼地走上前來,彷彿是追蹤著某種氣味,但那只是個習慣,因為這次牠只消輕輕一瞥,就知道牠要找的女人在哪裡。
醫生的太太就在早餐桌上說出了她的想法。我們現在該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了,我相信所有的人都瞎了,至少從我目前為止觀察到的人的行為來看,我得到的印象是這樣,現在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沒有任何的補給品,所謂的混亂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這就是所謂的混亂。一定有個政府吧,第一個盲人說。我不確定,但即使有,也是個由盲人統治盲人的政府,也就是說,虛無試圖為虛無運籌擘劃。那樣的話,就沒有未來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無法告訴你有沒有未來,眼前最重要的事是,現在要怎麼活下去。沒有未來的話,現在也就沒有意義了,就像它不曾存在一樣。說不定人類會學會沒有眼睛的生活,但屆時人類將不再是人類,結果很明顯,我們當中有誰和以前一樣確信自己是人類,比方說我自己,我殺了人。你殺了人,第一個盲人吃了一驚。是的,那個在另一側廂房發號施令的人,我用剪刀刺穿他的喉嚨。你殺他是為了替我們報仇,只有女人能為女人報仇,戴墨鏡的女孩說,而報仇與尋求正義是人類才做的事,如果受害者沒有權利向傷害他們的人討回公道,天下就沒有正義了。也沒有人性了,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補充。我們回到原先的話題吧,醫生的太太說,如果我們待在一塊兒,就有存活的希望,如果我們分開,便會被群眾吞噬消滅。你上次說有些盲人團體是有組織的,醫生說,這就表示現在形成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我們沒有理由要像你說的那樣被人吞噬毀滅。我不知道他們是組織成什麼程度,我只看到他們到處找食物和找地方睡覺,如此而已。我們快變回原始人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唯一的差別是,我們並不是幾千個生活在廣袤的未開發大自然中的人,而是數億個生活在被人類開發殆盡的世界的人。而且是瞎子,醫生的太太補充。一旦食物和飲水變得難以取得後,這些團體肯定會解體,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一個人過活比和團體聚在一起更容易活下去,因為一個人的話,無論找到什麼便都是自己的,無須與其他人分享。那些滿街亂走的團體一定有領導人,負責發號施令和安排各種事,第一個盲人提醒大家。或許吧,但在這種情況下,發號施令的人和接受命令的人一樣眼睛看不到。你看得到,戴墨鏡的女孩說,所以很顯然應該由你發號施令,負責組織我們其他人。我不發號施令,我能安排的事我會盡力安排,我只是代替了你們失去的眼睛。這就是天生的領袖,盲人世界裡的明眼國王,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請你們在我的視力還存在時,容我的眼睛帶領你們,因此我的建議是,大家不要分散,不要各自住在各自的家,我們還是都住在一起吧。我們可以住在這裡,戴墨鏡的女孩說。我們家比較大。但前提是那兒沒被人佔據,第一個盲人的妻子指出。等我們到那兒就會知道了,如果被人佔了,我們可以回來這裡,或是去你家,或你家,醫生的太太對戴黑眼罩的老人說。他回答,我沒有自己的家,我一個人住在一個房間。你沒有家人嗎,戴墨鏡的女孩問。一個家人也沒有。連妻子也沒有嗎,還是小孩或兄弟姊妹。什麼家人也沒有。除非我爸媽出現,否則我也和你一樣孤苦無依。我會跟你在一起,斜眼的小男孩說。他並沒有補充說,除非我媽出現。沒有添加這個條件是奇怪的行為,但或許也並不那麼奇怪,小孩子適應得快,他們還有整個人生要過。你的看法如何,醫生的太太問。我跟你走,戴墨鏡的女孩說,我唯一的要求是拜託你每個星期帶我來這兒一次,看看我爸媽有沒有回來。你是不是要把鑰匙交給樓下的鄰居。沒有別的選擇,反正屋裡已經沒有東西能讓她偷了。她說不定會把東西弄壞。我既然回來過,她大概不敢了。我們也跟你走,第一個盲人說,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希望能經過我們的家,看看家裡的情況。那沒問題。不需要經過我家了,我說過我家只是個小房間。但你會跟我們走吧。會,不過有個條件。接受別人的恩惠還要提條件,這舉止乍聽之下十分可恥,但有些老年人就是這樣,他們要用驕矜來彌補生命的遲暮。什麼條件,醫生問。如果我開始變成一個無法承受的負擔,你們一定要告訴我,如果你們因為友情或憐憫而不肯開口,我希望我還能有足夠的判斷力,做出該做的事。該做什麼事,我很想知道,戴墨鏡的女孩問。隱退,離開,消失,就像大象從前那樣,我聽說現在情況變了,這些動物都沒能活到老年。你並不是大象。我也不是人類。你說些孩子氣的話時更不是人,戴墨鏡的女孩反駁。這段談話就此終止。
戴墨鏡女孩的家並不遠,但在餓了一個星期之後,這個團體的成員直到現在才開始恢復一點氣力,因此他們走得緩慢,休息的時候,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席地而坐,花那麼多時間挑選衣著的式樣和顏色真是不值得,因為只消這麼一點點時間,他們的衣服就髒了。戴墨鏡女孩住的街道不僅短,而且https://m.hetubook•com.com狹窄,因此這裡一輛車也看不到,這街道只能容許一輛車通過,且沒有地方可停車,這個地方是禁止停車的。這一帶連人也沒有,這倒並不令人意外,在這類的街道上,一天中有許多時間是看不見任何生物的。你的房子門牌幾號,醫生的太太問。七號,我住在一棟公寓左邊的二樓。其中一扇窗戶開著,在其他的任何時間,你幾乎可以由此判斷必定有人在家,但現在什麼都不能確定。醫生的太太說,沒有必要所有人都上去,我們兩個上去就好,你們其他人在樓下等。她看得出面向街道的前門被人硬推開了,榫眼鎖很明顯扭曲了,有一片長長的木片幾乎要從門框上脫落。醫生的太太對這些事隻字未提,女孩認得路,因此她讓女孩走在前面,樓梯覆在陰影中,但她並不介意。戴墨鏡的女孩因為急切和慌張,兩度踉蹌,但她一笑置之。想想看,這樓梯我從前閉著眼睛也能跑上跑下。陳腔濫調就是這樣,對於千百種細微的意義渾然不察,比方說這一句吧,它就分不清閉眼與瞎眼的不同。到了二樓的樓梯間,她們尋找的那扇門關著,戴墨鏡的女孩用手在牆板上摸索,直到找到電鈴。沒有電,醫生的太太提醒她。這三個字只是說出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但聽在女孩耳裡卻宛如晴天霹靂。她敲著門,一次,兩次,三次,第三次用拳頭敲,敲得大聲,嘴裡高喊著,媽咪,爹地。但沒有人來開門,這些親暱的稱呼並沒有改變現實,沒有人走上前來對她說,乖女兒,你終於回來了,我們已經不敢期望再見到你了,快進來,快進來,你的這位朋友也請一起進來,屋裡有點亂,請多多包涵。門依然緊掩。沒有人在,戴墨鏡的女孩說,然後倚在門上放聲痛哭,頭枕在交疊的手臂上,彷彿用整個身子絕望地乞求同情,如果我們對人類靈魂的複雜毫無經驗,便會對這個作風如此大膽開放的女孩竟會如此地深愛她的父母,甚且陷入如此痛切的悲哀中而感到詫異,然而不遠處已經有人證實了這兩者間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會有矛盾之處。醫生的太太想安慰她,卻沒有多少話可以說,大家都知道現在人們要長時間留在家裡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鄰居的話,我們可以去問問鄰居,醫生的太太建議。你說得對,我們去問問,戴墨鏡的女孩說,但她的聲音裡不帶希望。於是她們從同一樓層的對面戶開始敲門,但這裡同樣沒人應門。樓上的兩戶門戶洞開,屋裡則被人翻箱倒櫃過,衣櫥空了,放食物的碗櫃裡找不到東西,跡象顯示這兒不久前有人來過,想必是一群浪跡天涯的人,現下所有的人都可以稱為浪跡天涯的人了,從一間房舍流浪到另一間房舍,從一個虛無流浪到另一個虛無。
一行人繼續前進,戴黑眼罩老人的家已被他們遠遠拋在後方,如今他們沿一條寬闊的大道行走,大道兩旁都是氣勢宏偉的大樓,汽車則都是昂貴、寬敞、舒適的車,怪不得我們可以看見許多盲人在車裡睡覺,顯然大禮車已轉變成為一種永久的居所了,這可能是因為回到一輛車要比回到一棟房子來得容易,這些住在車裡的人想必和當初他們在精神病院裡接受檢疫時一樣,從角落開始,一面計算車數,一面摸索前進,二十七,右手邊,我到家了。大禮車停在一棟建築物門前,那是間銀行,這輛車當初載著銀行董事長來參加每週舉行的全體大會,這次是政府宣布白症爆發以來的第一次全體大會,但司機沒有來得及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去等待會議結束。正當董事長一如往常從正門走進大樓時,司機瞎了,他發出一聲哭喊,這裡說的是司機,但是他,這裡說的是董事長,並沒有聽見。更何況,出席這場大會的人並沒有如大會名稱所涵蓋的那麼完全,因為在這幾天之間,有一些董事前仆後繼地瞎了。這次的會議將討論,萬一所有的董事及副手都失明了,該採取何種措施,但董事長沒能主持會議,甚至沒能走進會議室,因為當電梯載著他往十五樓上升的當中,確切地說是在九樓和十樓之間時,電力突然中斷,再也沒有恢復。況且災禍向來是不單行的,就在此時,負責維修大樓內部電力供應系統的電工也失明了,而大樓的發電機是舊式機種,不是自動的,那發電機早該換了,而由於負責維修的電工瞎了,導致電梯在九樓與十樓之間停滯不前。董事長眼睜睜看著陪同他上樓的電梯服務生瞎掉,他自己則在一個小時後失去視力,由於電力始終沒有恢復,而銀行裡失明的人數激增,因此那兩人非常可能仍在電梯裡,不用說自然是死了,關在鋼製的棺材裡,因此幸運地逃過被狗群吞噬的命運。
除了他們裝在袋子裡帶來的以外,這兒一點食物也沒有,他們得小心儉省,一滴水也不能浪費。至於照明,他們非常幸運,在廚房碗櫃裡找到了兩根蠟燭,這是為預防突然停電而準備的,醫生太太於是為自己點起蠟燭,因為其他人壓根兒用不著,他們在腦中已自有一盞過份明亮的燈,明亮得使他們瞎了眼。雖然這小小的團體僅有一點點拮据的配額,但這也成了一頓家族大餐,是那種極罕見的有福同享的大餐。在大夥兒圍桌入座之前,戴墨鏡的女孩和醫生的太太先到樓下去履行她們的承諾,更確切地說是滿足某人的要求,用食物來支付買路錢。老太婆粗聲粗氣地收下食物,邊收邊抱怨,那隻該死的狗沒把她吞了真是奇蹟,你們一定有很多食物,才能餵養這麼個畜生。她意有所指地這麼說,彷彿是期待這樣的指控能在兩位使者心中激起某種懺悔之意,她真正要說的是,讓隻愚蠢的動物大啖殘渣,卻讓個可憐的老太婆餓死,是極不人道的事。兩個女人並沒有回頭去拿更多的食物,以她們自己眼前困苦的生活狀況來說,她倆帶來的已經不算少了。奇怪的是,這位樓下的老太太對情勢的評估也是這樣,原來歸根究底,她並沒有表面上看來的那樣壞,她轉身回到屋內,拿出了後門的鑰匙,對戴墨鏡的女孩說,拿去吧,這是你的鑰匙。彷彿這還不夠似地,在她關上門時,嘴裡仍喃喃地說道,多謝了。兩個女人相當驚異地返回樓上,原來那老巫婆也是有感情的。她不是壞人,一個人生活這麼久,一定讓她情緒很壞,戴墨鏡的女孩這麼說,但她看來似乎言不由衷。醫生的太太沒有回答,她決定把一切的交談留到稍後再說。而等大夥兒都上了床,且其中一些已然呼呼大睡後,兩個女人像一對母女般坐在廚房,想鼓起點力氣做些屋裡屋外的其他雜事。醫生的太太問,你打算怎麼樣呢。不怎麼樣,我要等我爸媽回來。一個人,而且看不見。我已經習慣看不見了。那孤獨呢。我得習慣,樓下的老太太也一個人過活。你不想像她一樣,吃甘藍菜和生肉吧,那些東西也總有吃完的一天,這一帶的建築物裡看來是沒有別人居住了,你們會變成兩個因為唯恐彈盡糧絕而互相憎恨的女人,你們每吃一根菜梗都會像是從另一人口中搶了食物,你沒看到那可憐的婦人,只聞到她屋子裡發出的可怕惡臭,我可以向你保證,就連我們先前住的地方也沒有像她那兒那麼令人作嘔。我們遲早都會和她一樣的,到那時,一切就會結束了,生命再也不會存在了。起碼我們現在還活著。聽我說,你懂得比我多,和你比起來,我不過是個無知的小女孩,但就我看來,我們已經死了,我們會瞎是因為我們死了,或者也許你喜歡我換個方式說,我們之所以死掉是因為我們瞎了,結果都是一樣的。我還看得到。你運氣好,你先生運氣好,我運氣好,我們大家都運氣好,但你不知道你還會看得見多久,萬一你也瞎了,你就會和我們一樣,我們最後都會和樓下的鄰居一樣。今天是今天,明天會有明天的命運,今天我有責任,明天如果我瞎了,就不是我和*圖*書的責任了。你說的責任是什麼意思。在其他人失去視力時擁有視力的責任。你不能期待為全世界的盲人指引方向提供食物。那是我該做的。但你做不到。我會盡我所能地幫忙。我知道你會,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了。我不要你現在死。我必須留下來,那是我的責任,萬一我爸媽回來,我希望我在這裡。就算如你所說,他們真回來了,我們也無法得知他們是否還是你的父母。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說樓下那女人本來是個好心人。可憐的女人。你可憐的父母和可憐的你重逢時,你們的眼瞎了,感情也瞎了,我們過去以來所擁有且賴以維生的感情是靠著我們與生俱來的眼睛而存在的,沒有了眼睛後,感情就變了,我們不懂它如何變的,不懂它變成什麼,你說我們因為瞎了,所以死了,那就是了。你愛你先生嗎。愛,就像愛我自己一樣地愛,但如果我瞎了,如果瞎了之後我變了,我將如何繼續愛他,那又將會是什麼愛。在我們還看得到的時候,世界上也有盲人。比較起來很少,當時大家把用的是明眼人的感情,因此盲人也是用那種感情在世上摸索,生活中所仰賴的不是盲人的感情,而現在所出現的才是真正的盲人感情,我們才剛剛開始而已,目前我們還靠記憶來感知事物,你不需要眼睛也知道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景況,如果有人告訴我有一天我會殺人,我會覺得他侮辱了我,但我的確殺了人。那你要我怎麼做。跟我走,到我們家去。那其他人呢。他們也一樣,但我最關心你。為什麼。我也問過自己為什麼,可能是因為你已經變得像個妹妹了,也可能是因為你和我丈夫上過床。原諒我。那不是個罪,不需要請求原諒。我們會像寄生蟲一樣吸乾你的血。即使在大家都看得到的時候,世上也有很多寄生蟲,至於血,除了用來支撐身體外,總該要有點其他的作用,我們去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大夥兒在人行道上集合,醫生太太把夥伴們三個三個排成橫排,第一排是她的丈夫和戴墨鏡的女孩,斜眼的男孩夾在中間,第二排是戴黑眼罩的老人和第一個盲人,兩人分別站在另一個女人的兩側。醫生太太希望所有人都盡可能地靠近她,不要排成鬆散的縱隊,縱隊只要碰上人數較多或攻擊性較強的其他團體,便隨時可能會散開,就好比輪船與小帆船在海上狹路相逢,小帆船被硬生生切成兩段,我們都知道這類意外的結果,船難,災禍,乘客溺斃,在一望無垠的廣袤大海中徒勞無功地呼救,輪船早已揚長而去,渾然不知自己闖了禍,這個團體的命運就將會是這樣,這兒一個盲人,那兒一個,迷失在其他盲人所形成的毫無秩序的滾滾洪流中,像海中永不歇止卻也不知將行向何處的浪濤,而醫生太太將不知自己在緊急中應當先搭救誰,一隻手握住丈夫的手臂,或是斜眼男孩的手臂,但卻失去了戴墨鏡的女孩和另兩個人,而戴黑眼罩的老人則在遠方,朝著大象的墳場行去。醫生太太趁其他人睡覺時,將破布條綁成一條繩索,眼前她做的事,便是將這條繩索纏繞在自己和夥伴們身旁。不要抓住我,她說,用你全部的力氣抓住這條繩子,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放手。大夥兒小心翼翼地走,不能走得太近,以免相互絆跤,但同時又必須感覺著同伴就在附近,能夠有直接接觸更好。只有一個人一點也不為這新的行進方式憂心,那便是斜眼的小男孩,他走在中央,四面八方都有人保護。這些盲朋友沒有一個想到要問其他的團體是如何找尋方向的,是否也像這樣,或是用其他的方式,把大夥兒綁在一塊兒行進,但從目前為止我們所觀察到的來看,答案十分簡單,除了少數因為不明原因而向心力較強的團體外,多數團體在一天之間,向心力會逐漸升高或降低,路上經常有走錯路或迷失的盲人踽踽獨行,有些則受到其他團體的吸引而尾隨在後,他可能被接納也可能被驅逐,端視他身上帶了什麼而定。一樓的老婦人緩緩打開了窗戶,她不想讓人知道她也有善感脆弱的一面,然而街上什麼聲音也沒有,他們已經走了,離開了這個幾乎從不會有人經過的地方。老婦應當要歡喜的,沒有旁人,她就無須與人分享她的雞和兔子,她應當要歡喜,但她並不,她沒有視力的雙眼裡滲出了兩滴淚,平生第一次,她問自己到底有什麼好理由值得她繼續活下去。她得不到答案,人需要答案時,答案不見得都會出現,極常見的情況是,唯一的答案就是等待答案。
終於到達醫生與醫生太太居住的街道上時,天色已漸趨黑暗。這條街與其他街道並無不同,滿地垃圾,成群的盲人漫無目標地游移,還有兩隻巨大的老鼠。這些人早先沒遇到任何老鼠純屬機緣湊巧,這兩隻老鼠體積似貓,顯然百分之百比貓要兇猛,因此連四處覓食的貓看見都避之唯恐不及。拭淚狗以一種彷彿生活於另一境界的漠然態度注視貓和老鼠,假使牠不是仍然保持著狗的形體樣態,我們幾乎可說牠是一種類似於人的動物。熟悉的地區風貌映入眼簾,醫生的太太並沒有興起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尋常慨嘆,那種時光飛逝,我們不久前還過著快樂生活的慨嘆,令她驚駭的是那份失望,她總下意識地相信屬於她的街道將會是整齊清潔、纖塵不染的,她以為她的鄰人雖然眼瞎了,心卻不會盲。我真是笨,她大聲地說。為什麼,怎麼回事,她的丈夫問。沒什麼,我在作白日夢。時光飛逝,我們的家不知怎麼樣了,他心想,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他們體力虛弱,爬梯的速度極慢,每到一個轉彎處的平台便停下來喘息。在五樓,醫生太太先前就說過了。大夥兒各憑本事,用盡全力向上爬,拭淚狗一忽兒竄前,一忽兒竄後,彷彿生來就是該指引羊群的,奉命不可遺失任何一隻羊。他們經過幾扇敞開的門,屋裡有說話聲,飄散出各地皆有的惡臭,有兩次,屋裡的盲人走到門檻前,瞪大空洞的眼問,誰。醫生的太太認得其中一人的聲音,另一個則不是原先住這棟公寓的人。我們從前住這兒,她僅僅答了這麼一句。她的鄰居臉上也突然閃過一抹彷彿識得這聲音的神色,但她沒有問,你是醫生太太嗎,或許等她回到室內後便會說,五樓的人回來了。走著最後一道階梯時,大夥兒連五樓樓板都尚未踏上,醫生太太便宣布,門是鎖著的。看得出來有人曾試圖撬開門,但這道門抵死不從。醫生把手伸進新夾克的內袋,掏出鑰匙。他把鑰匙舉在半空中等待,但妻子溫柔地把他的手推到了鑰匙孔旁。
她們走到一樓,醫生的太太輕輕敲了敲最近的一扇門,先是一陣意料中的寧靜,接著有個沙啞的聲音充滿狐疑地問道,誰呀。戴墨鏡的女孩向前走了一步,是我,你的樓上鄰居,我在找我爸媽,你知道他們在哪嗎,他們怎麼了,她問。屋裡傳來無精打采的腳步聲,門呀一聲打開,出現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婆,瘦得只剩皮包骨,長長的白髮凌亂不堪。一股令人作嘔的霉味和不知名的腐爛氣味使兩個女人都退後了一步。老太婆大眼圓睜,眼球幾乎是渾白。我不知道你爸媽怎麼了,他們把你帶走的第二天就把他們也接走了,那時候我還看得見。這棟公寓裡還有沒有別人。偶爾我會聽到有人上下樓梯,但都是外面來的人,只是來這裡睡覺。那我爸媽呢。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知道他們怎麼了。那你的先生、兒子和媳婦呢。也被帶走了。但他們沒帶你走,為什麼。因為我躲起來了。躲在哪裡。你猜,躲在你家。你怎麼進得去我家。從後面防火梯上去,我打破一片窗玻璃,從裡面開門,鑰匙當時就在鎖上。你從那時到現在都一個人生活,怎麼活的,醫生的太太問。還有誰在這裡,老太婆吃了一驚,把頭轉過來。她是我的朋友,我們一群人一起行動和圖書的,戴墨鏡的女孩安撫她。不僅是一個人過活,還要自己找吃的,醫生的太太鍥而不捨。我不是笨蛋,我有能力照顧自己。你不想說沒關係,我只是好奇而已。那我就告訴你,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這棟公寓的每一戶人家去搜尋可吃的東西,會壞的我馬上吃掉,其他的就留起來。你的食物還有剩嗎,戴墨鏡的女孩問。沒有,都吃完了,老太婆回答。她沒有視力的眼中突然閃過一抹狐疑,這是一種在類似情況中經常用到的說法,但卻沒有事實根據,因為嚴格來說,眼睛是沒有表情的,即使你把眼珠子挖出來,它們也只是兩顆呆滯的球狀物體,能在視覺上展現雄辯滔滔與花言巧語的是眼皮、睫毛與眉毛,然而這一點卻往往被人歸類為眼睛的能力。那你現在靠什麼過活,醫生的太太問。大街上死亡大搖大擺橫行,但後花園裡生命欣欣向榮,老太婆神祕地說。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後花園裡有甘藍菜、兔子、雞,還有花,但花不能吃。你怎麼處理那些東西。不一定,我有時摘點甘藍菜,有時殺隻兔子或雞。生吃嗎。開始時我會生個火,後來我習慣了吃生肉,而且甘藍菜梗也很好吃,你們大可不用擔心,我媽的女兒餓不死的。她後退了兩步,幾乎要沒入屋裡的黑暗中,只剩下兩隻白眼睛在閃爍,然後她從屋裡說,你要是想進你家去,就進去吧,我不會阻攔你。戴墨鏡的女孩正想回答說,不用了,多謝你,不值得的,何必呢,我爸媽又不在。但她突然深深渴望見到自己的房間。見到自己的房間,多蠢,我看不到了,但至少摸摸我房間的牆,摸摸床罩,摸摸我從前用來枕我那瘋狂腦袋的枕頭,家具上、五斗櫃上她仍記得的花瓶,裡面說不定還有花,除非那老太婆因為花不能吃而氣憤,把花瓶摜在地上了。於是她說,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接受你的提議,真謝謝你。進來吧,進來吧,但別指望找到食物,光是我自己吃都不太夠了。別擔心,我們自己有食物。啊,你們有食物,那你們可以留一點給我作為報答。我們會給你一些食物的,別擔心,醫生的太太說。她們走上走廊,臭味已變得不堪忍受。黃昏漸弱的天光射進來,微微照亮了廚房,地上有兔子皮、雞羽毛和骨頭,餐桌上一只沾滿乾燥血漬的骯髒盤子裡有分辨不出是何種肉的肉片,看來彷彿被人一再咀嚼過。那兔子和雞又吃什麼,醫生的太太問。甘藍菜、雜草,有什麼吃什麼,老太婆回答。別告訴我雞和兔子會吃肉。兔子還沒開始吃肉,但雞愛死肉了,動物和人一樣,什麼都能適應。老太婆走得很穩,毫不蹣跚,她移開擋在路上的椅子,彷彿看得見似地,然後指著通往緊急防火梯的門。從這裡走,小心別滑倒,樓梯扶手不太穩。門怎麼開,戴墨鏡的女孩問。門只要一推就能開,我有鑰匙,就放在附近。那是我的,女孩正想這麼說,但隨即想到,倘使她的父母或是其他人替她的父母把另外的鑰匙——也就是前門的鑰匙——拿走了,那麼擁有後門的鑰匙有什麼用,她總不能每次出入都拜託這位鄰居讓她通過。她感到心微微地收縮了一下,可能是由於她就要回到自己的家,而將會發現父母不在那裡,或是由於其他的什麼原因。
雨停了,街上不再有張嘴向天的盲人。他們走來走去,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在街上遊蕩,但走得不久,對他們來說,行走與站立並沒有不同,除了尋找食物外,他們沒有別的目標,音樂停頓了,世間從未如此沉靜過,如今光顧電影院與戲院的只有放棄了尋找食物的遊民,在政府——或者說少數倖存的人——仍相信當年用來對付黃熱病及其他傳染性瘟疫的並不有效的方法和策略能夠用來對付這種白症時,較大型的戲院曾被用來收容實施檢疫的盲人,但檢疫結束了,這兒甚至不需火災就自行結束了。至於博物館則著實令人心碎,所有的人——我指的的確是人——所有的畫作、所有的雕塑,面前都沒有人駐足觀賞。這個城裡的盲人在等待什麼,誰知道,如果他們相信這種病是治得好的,便可能是在等待一種療法,然而這流行性的失明誰也沒放過,如今沒有任何人有能力觀看顯微鏡,且實驗室已荒蕪,實驗室裡的細菌若是想存活,除了自相殘殺、以彼此為食外毫無辦法,當這種種的情況成為人盡皆知的事實時,盲人們也失去了希望。起初,有許多盲人在尚未喪失家族團結心的親戚陪同下,仍匆匆趕往醫院,然而醫院裡只有失明的醫生替看不見的病人把脈、聽診,這是因為他們的聽力並未喪失。然後在飢餓的驅迫下,仍能行走的病患開始逃離醫院,最後在無人保護下橫死街頭,至於他們的家人——如果他們還有家人的話——則不知去向。而屍體若是希望能引人注意以便得到掩埋,把人絆得摔跤還不夠,還得開始發臭,而且前提是他們必須死在人來人往的幹道上。也怪不得路上有如此多的狗,其中有些已類似土狼,毛皮上的斑點猶如腐壞的瘡疤,奔跑時縮著後腿,彷彿害怕被吞噬的死人會復活,前來要求牠們為啃齧毫無防禦力的人而付出代價。這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醫生的太太回答,現在室內與室外、這裡和那裡、多和少、過去與未來,都沒有分別了。那大家如何面對呢,戴墨鏡的女孩問。他們像鬼魂似地飄來飄去,變成鬼的感覺大概就是像這樣,你的四個感官告訴你世間仍有生命存在,所以你很確定生命的確存在,然而卻看不見。路上有沒有很多車,第一個盲人問。他無法忘記自己的車被偷了。路上看起來像墳場。醫生和第一個盲人的太太都沒有問問題。至於斜眼的小男孩,由於穿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鞋子,感到十分滿足,至於自己看不看得見自己的寶貝球鞋,他則一點也不介意。可能是由於這個原因,他看起來並不像鬼魂。而拭淚狗跟在醫生太太的後面,實在沒有資格稱為土狼,牠並不追蹤死屍的氣味,而是追隨一對牠知道是活生生且完好的眼睛。
新的一天,或者也是同一天。斜眼的男孩醒來時想上廁所,他正鬧肚子,不知哪樣食物使他虛弱的身子有所不適,但很快大家就發現廁所無法使用,樓下的老太婆顯然徹徹底底利用了這棟樓裡所有的廁所,每一套衛浴設備如今都不堪使用,在昨晚睡覺前,這七個人沒一個有如廁的需求,這真是幸運非凡,否則他們早就會發現那些廁所有多麼汙穢可怖。但如今他們每個都急著想解放自己,尤其是那可憐的小男孩,他完全忍不住,事實上,無論我們多麼不願承認,當我們的直腸運作正常時,任何人都可以就眼睛與情感間是否有直接關連或責任感是否是視線清楚的自然產物來表達看法或進行辯論,但當我們心情極度煩悶,身體又受到痛楚所纏擾時,我們本性中的獸|性便會顯現出來。花園,醫生的太太大喊。她說得對,如果時間不是這麼早,樓下的那位鄰居就會已經在那兒了,現在我們不該再稱她為老太婆了,目前為止我們一直這麼沒禮貌地稱呼她。如我們方才所說,她會已經蹲在那兒了,母雞圍在她身邊,因為可能會問這問題的人幾乎可以肯定並不知道母雞長什麼樣子。斜眼的男孩在醫生太太的陪同下,抱著肚子痛苦地走下樓梯,更糟的是,還沒走到最後一級階梯時,他的括約肌已放棄了抵禦內部壓力的努力,於是你能想像結果如何。這時其他的五個人也正以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好方法走下緊急梯。緊急梯這名稱真是再合適不過。假使他們在從檢疫釋出後還有什麼矜持,這便是解放的時候了。一群人零星散佈在後花園裡,因為使勁而發出呻|吟,受著無意義的羞恥心煎熬,做著不得不做的事,就連對著他們流淚的醫生太太也一樣。她為所有的人流淚,他們似乎已失去了流淚的能力。她自己的丈夫、第一個盲人和他的妻子hetubook.com.com、戴墨鏡的女孩、戴黑眼罩的老人、小男孩,她看見他們一個個蹲在草叢裡,蹲在節蒂嶙峋的甘藍菜間,母雞在一旁觀看,拭淚狗也下樓來,成了另一個蹲在草叢中的動物。他們伸手胡亂抓取雜草或破碎磚塊,盡最大的努力把自己弄乾淨。有時試圖把自己弄乾淨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大夥兒靜靜地從緊急梯爬上去,一樓的鄰居並沒有跑出來問他們是誰、打哪兒來、要上哪兒去,她想必昨晚吃了頓飽餐,還在呼呼大睡。回到屋裡後,起初大家不知該說什麼,接著戴墨鏡的女孩開口說,他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的確現在並沒有水可以洗澡,可惜沒有和昨天一樣的傾盆大雨,否則他們將再次來到花園,這回將赤|裸且毫無羞怯,用頭與肩去領受上天慷慨降下的水,感覺水沿前胸後背與腿向下流淌,他們可以用終於潔淨的雙手捧水,將盛在這杯裡的水捧給某個人,無論是誰都好,供他解渴,或許在尋到水在何方之前,他們的唇會先輕觸他們的皮膚,而如他們這般乾渴難耐時,會迫切地從握成杯狀的雙手裡搾取最後一滴水,因而在心底引發起另一種渴慾。就和其他時刻我們曾看到的一樣,引導戴墨鏡女孩想入非非的是她的想像力,在這樣悲傷、可怖、絕望的情境裡,她能夠記得些什麼呢。然而撇開一切旁的不說,她仍是有腳踏實地的一面,這點從她的行動可以證明。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櫥,又去打開了父母的衣櫥,收集來床單和毛巾。我們用這些東西來清清身子吧,她說,這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這無疑是個好點子,大夥兒坐下來吃早餐時,感覺一切都不同了。
廚房乾淨整齊,家具上的灰塵並不算太多,這是除了讓甘藍菜與青草生長茂盛外,雨天的另一個好處。事實上,從上方俯視後花園,醫生太太驚覺那花園像個小型的叢林。那些兔子能自由自在地亂跑嗎,醫生太太納悶,不可能,牠們必定仍豢養在兔籠裡,等待一隻失明的手替牠們帶來甘藍菊葉,然後一把抓起牠們的耳朵,將四條腿漫空亂踢的牠們抓出籠外,另一隻手則準備盲目地一揮,打斷靠近頭顱的脊骨。戴墨鏡的女孩憑著記憶,摸索進自己的家,正如同樓下的老太婆一樣,不會絆跤,也不會步履蹣跚。她父母的床仍凌亂,衛生署派的人想必是一大清早前來捉他們去監禁。女孩坐在床上哭泣,醫生的太太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對她說,別哭了。她還能說什麼呢,當世界已全然失去意義,眼淚又有何意義。女孩的房間裡,五斗櫃上仍立著那只玻璃花瓶,瓶裡插著凋萎的花,水早已蒸發。她盲目的雙手自己給自己指引方向,手指拂過死去的花瓣,生命在被遺棄時是多麼地脆弱。醫生太太打開了窗,向下眺望街道,他們坐在地上耐心等候,只有拭淚狗聽覺敏銳,警醒地揚起頭來。天空再度陰暗,夜將降臨。她想,這一夜他們將無須尋找棲身之所,他們可以在這裡度過一宿。那老太婆必定不會喜歡這麼一群人穿過她的屋子,她喃喃自語。正在此時,女孩碰了碰她的肩說,鑰匙在門鎖上,他們沒拿走。如果原先果真有個問題,現在問題解決了,他們將無須忍受樓下老婦的壞脾氣。我下去叫他們,天快黑了,至少今晚我們可以住在一個像樣的家裡,有屋頂遮風避雨,真好,醫生的太太說。你和你先生可以睡在我爸媽的房裡。這個待會兒再說。這是我家,由我發號施令。你說得對,都聽你的,醫生的太太擁抱了女孩,便下樓去呼喚大家。一群人爬著樓梯,雖然他們的嚮導先警告他們了,每一段階梯共有十級,但他們還是不時踉蹌,因為興奮而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彷彿是前來參觀旅遊。拭淚狗靜靜地跟隨他們,彷彿這種事是家常便飯。戴墨鏡的女孩站在樓梯間向下望。有人來訪時,站在樓梯間向下望向來是個習慣,倘若來訪的是陌生人,這麼望便是為了得知來者是何人,而倘若來人是朋友,這便是為了迎接,說幾句歡迎的話。而這一次,她不需眼睛也知道是誰來了。請進,請進,請不要拘束。一樓的老太婆走到門邊偷聽,以為這群人是前來找地方睡覺的街頭流浪漢,就這點來說,她也沒猜錯。她問,外面是誰。戴墨鏡的女孩從樓上回答,是和我一起流浪的夥伴。老太婆十分困惑,她是如何走到樓梯間的,而後她隨即明白,便不禁怨恨自己竟忘了把鑰匙從前門取下,這許多個月來她始終是整棟大樓唯一的居住者,如今她彷彿是失去了大樓的所有權。這突然湧現的挫折感她別無其他方法可平衡,於是她打開門說,別忘了你說過要分我一些食物的,可不能食言。由於醫生的太太和戴墨鏡的女孩一個忙著指揮大夥兒的腳步,一個忙著歡迎大家,兩個都不作反應,老太婆於是歇斯底里地大吼。聽到了沒有。這是個錯誤,因為拭淚狗這時剛巧從她跟前經過,便撲上前來沒命地狂吠,整條樓梯都迴盪著牠的吼聲。這一招無懈可擊,老太婆嚇得尖叫,頭也不回地逃進自己屋裡,砰一聲關上門。那老巫婆是誰,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這便是我們不知如何反躬自省時所說的話,倘使他過著和她一樣的生活,我們倒要看看他的文明舉止能維持多久。
現在塑膠袋比他們提來這裡時輕了許多,這並不令人意外,一樓的鄰居也吃了裡面的東西,而且吃了兩次,第一次是昨晚,今天他們要離去前,把鑰匙託給她保管,請她在屋主人出現時才拿出來,於是他們又留了更多食物給她。這是為了讓老小姐別發火,她的脾氣我們是都知道的。而拭淚狗也得餵餵,唯有鐵石心腸的人才有辦法對牠那雙充滿哀求的眼睛佯作無動於衷。說到這裡,那隻狗兒跑到哪裡去了,牠不在屋裡,也沒見牠出門,唯一的可能是在後花園,醫生的太太下樓去看個清楚,牠果然在那兒,正在吞食一隻雞,牠攻擊的速度之快,遇害的雞完全來不及發出驚吼,倘使一樓的老太婆眼睛看得到,且天天計算雞的數量,誰也不知道她在盛怒之餘將會如何對待那幾支鑰匙。拭淚狗一方面明白自己犯了罪,一方面發現牠所保護的女人就要離開,只遲疑了一剎那,便開始扒翻鬆軟的泥土,在一樓老太婆因為聽到聲響而走到防火梯平台嗅聞察看之前,雞的屍首已然入土,過失已掩藏,懺悔留待下次再用。拭淚狗躡手躡腳爬上樓梯,如呼吸般輕巧拂過老太婆的裙邊,她渾然不知自己方才面臨了什麼樣的危險。狗兒回到醫生太太的腳邊,向上天宣告自己方才的壯舉。一樓的老太婆聽到狗兒狂吠,害怕不已,但同時關心起自己食物的安危——如我們所知這已太遲——伸長脖子向上喊道,你們把狗看緊點,別讓牠偷吃我的雞。你放心,醫生的太太回答,這狗並不餓,牠已經吃過了,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了。馬上,老太婆重複她的話,嗓音有些沙啞,彷彿是感覺著某種痛楚,彷彿她但願人們能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她,比方說,你們要丟下我一個人就這麼走掉。但她除了不期待得到回答的「馬上」兩個字外,什麼也沒說。鐵石的心腸也有悲哀,這個女人的心腸正是如此,因此當這些得了她的允許而能自由進出的人離去時,她並沒有打開門與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話別。她聽見他們下樓,彼此交談。小心別摔跤。手搭在我肩上。抓緊欄杆。這些平凡無奇的話在這個盲人世界裡比從前更司空見慣,然而有個女人的話卻使她吃了一驚。這兒好黑,我什麼也看不見。這女人的盲不是白色的,這已經夠教人詫異了,但她看不見是因為這裡太黑,這是什麼意思。她很想想清楚,也努力去想,但她虛弱的頭腦在這方面毫無幫助,她很快便對自己說,無論她說的是什麼,我一定是聽錯了。到了街上後,醫生太太想起自己說的話。往後說話可得小心點,她盡可以像明眼人一樣行動。但我說的話必須像盲人說的話,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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