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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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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醫生太太已從僅存的一點點食物中挑了一些擺在桌上,然後引領大家來到桌旁坐下。她說,慢慢嚼,這樣比較可以欺騙胃。拭淚狗沒有上前來討食物,牠已習慣挨餓,何況牠心裡必定想著,早上吃了那麼一頓大餐後,牠沒有權利再向那曾經落淚的女子討東西吃了,至於其他人,牠則一點興趣也沒有。燃著三道火焰的油燈在桌子的正中央,等待醫生太太實踐她先前給小男孩的承諾。承諾終於在吃過飯後實踐,她對斜眼的男孩說,手給我。她握著男孩的手指,緩緩帶著他撫摸油燈。她說,這是底座,你看,是圓的,這根柱子支撐油燈的上半部,上半部有裝油的地方,這裡,小心別燙到手,這是燈嘴,一,二,三,有三個,燈嘴裡有扭成麻花狀的布條伸出來,它會把油從裡面吸上來,用火柴把它點燃,它就會一直燃燒,燒到油燒光為止,油燈的光線很弱,但足夠讓我們看到彼此了。我看不到。有一天你會看得到,到那天,我就把這油燈送給你當禮物。是什麼顏色。你有沒有看過銅做的東西。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什麼叫銅。銅是黃色的。啊。斜眼的男孩思索了一會兒。他馬上就要開始吵著找媽媽了,醫生的太太想。但她錯了,男孩只說他口很渴,想喝水。屋裡沒有水,要等到明天才行。這時她忽然記起他們是有水的,有五公升左右寶貴的水,抽水馬桶水箱裡有整箱的水,這水絕不會比我們在檢疫時喝的水更髒。黑暗中她看不見,用手摸索著到浴室去,掀開馬桶水箱蓋,她看不見裡面是否有水,但她的手指告訴她,有水,她找了個杯子,小心翼翼伸進水箱裡,把杯子裝滿,文明已倒退到了天地伊始的太初。她回到客廳時,每個人都還坐在原來的位置,油燈點亮了每一張轉向她的臉龐,彷彿她在說,我回來了,你們看得出來,這燈不會永久地亮,所以要好好利用。醫生的太太把杯子湊進斜眼男孩的嘴唇,說,你的水來了,喝慢點,慢慢喝,仔細品嚐,一杯水是神奇的東西。她並不是在對他說話,並不是對任何人說話,只是在向世界宣告一杯水有多麼神奇。哪裡來的水,是雨水嗎,她的丈夫問。不,是馬桶水箱裡的水。我們離開時不是還有一大瓶水嗎,他又問。他的妻子回答,對了,我怎麼沒想到,我們有半瓶水和一瓶還沒開過的水,真幸運,別喝了,別再喝了,她對小男孩說,大家都有新鮮的水可以喝。這回她帶著油燈走到廚房,回來時她帶著水瓶,光線穿透了水瓶,瓶裡珍貴的東西閃閃發亮。她把水瓶放在桌上,然後去拿杯子,拿他們家最好的杯子,最精緻的水晶杯,接著她彷彿是進行某種儀式似地,緩緩把一個個杯子注滿水。最後她說,我們喝吧。盲目的手在桌上摸索,找到杯子後,顫巍巍地舉起。我們喝吧,醫生太太又說一次。油燈立在桌子的正中央,像群星圍繞的太陽。杯子重新放回桌上時,戴墨鏡的女孩和戴黑眼罩的老人在哭泣。
此行的目的地是第一個盲人和他妻子的家,他們在與那條街還有一段距離時,便已在袋子裡裝滿各類豆子,只有生活中從未欠缺任何東西的人,才會想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即使是石頭也要帶回家,祖母也這麼說過,但她忘了加一句,即使你要繞行整個地球也要帶回家。他們正在進行的正是這麼件工作,他們走著一條最遠的路回家。我們在哪兒,第一個盲人問。他是對醫生的太太發問,她的眼睛作用就在這裡。接著第一個盲人說,我就是在這裡失明的,在那個有紅綠燈的街角。就是這裡,這個街角。就是這裡。我不想回憶當時的情形,我困在車裡,眼睛看不見,人們在外面喊叫,我絕望地高喊著我瞎了,最後那個人出現,帶我回家。可憐的人,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他再也不能偷車了。我們太怕明白自己非死不可,醫生的太太說,因此我們總是替死去的人尋找藉口,彷彿是為自己的死預先尋找藉口。這一切就像一場夢,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就好像我夢見我自己瞎了。我在家裡等你時也是這麼想,她的丈夫說。他們離開了最初事發的那個廣場,現在正沿著幾條迷宮似的窄路上坡,醫生的太太從沒見過這些路,但第一個盲人對這些街道如數家珍,她唸出街名,他便說,這裡左轉,這裡右轉,最後他說,這條就是我們住的街,我們家在左手邊,大約中段的地方。幾號,醫生的太太問。然而他忘了。喂,我不是忘了,它只是從我腦中跑掉了,他說。這是個壞預兆,如果我們連自己住在哪兒都不知道,如果夢境取代了記憶,那麼這條路會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好吧,這次情況並不嚴重,幸好第一個盲人的太太心血來潮一同出來,她已經說出了屋子的門牌號碼,這樣她就無須仰賴第一個盲人,他正得意洋洋地自稱能藉觸覺的魔力辨認出家門來,彷彿是手上拿了魔杖似地,碰一下,金屬,碰一下,木頭,碰個三下或四下,整扇門就會出現。肯定是這間。他們進去了,醫生的太太走在前面。幾樓,她問。三樓,第一個盲人回答。他的記憶並不如先前表現得那麼差,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事情我們會忘記,有些事情我們會記得,比方說,他記得當他失明了後,曾經走進這扇門。你件幾樓,後來偷了他車的那人問。三樓,他回答。兩次的差別是這次他們不是乘電梯上樓,他們攀爬看不見的樓梯,樓梯既黑暗又光明,沒有失明的人多麼懷念電燈,或陽光,或燭光,如今醫生太太已習慣了昏暗。上樓途中,他們遇到兩個從樓上奔跑而下的盲女人,說不定是從三樓下來,沒有人開口問,畢竟現在的鄰居和從前已經不同了。
塵埃趁家人不在時,在家具表面留下了一層細緻薄膜,我們可以說,塵埃僅僅在這樣的時刻才得以歇息,無須受到雞毛撢或吸塵器的騷擾,也不會有小孩來回奔跑,掀起小小的旋風。撇開這些塵埃不談,這房子是乾淨的,唯一稍嫌紊亂的地方是匆匆離去時必然留下的些許狼藉。更何況,在夫妻倆等待衛生署及醫院前來把他們接走的那天,醫生太太充滿遠見地洗了碗盤,鋪了床,整理了浴室。頭腦清晰的人在生前將種種事宜安排妥當,以免後人在他死後奔走忙碌焦頭爛額,憑的也正是這種遠見。醫生太太臨行前的努力未見得至善至美,但當時她雙手顫抖而淚水盈眶,若再要求更多便是過於殘酷了。然而這地方對這七位朝聖者來說是個天堂,給他們的印象深刻至極,我們無意汙衊這個詞彙的嚴格意義,但這印象幾可說是超凡入聖,一行人停在門口,彷彿屋裡傳出的氣味使他們www.hetubook.com.com麻痹無力,那不過是種室內通風不良的氣味,在其他任何情況下,我們必定會急忙打開所有窗戶,我們會說,讓屋裡通通風。然而此時此刻最好是別開窗,別讓戶外腐臭的氣味乘虛而入。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我們會把這地方弄髒。她說得對,他們若穿著這些沾滿泥巴與糞便的鞋子走進去,天堂將瞬間成為地獄,卓越的權威人士告訴我們,地獄裡受責罰的靈魂最不堪忍受的不是油鍋刀山火鉗或其他應存在於鑄造廠或廚房的種種器物,而是那腐壞酸敗、飽含著病菌而令人作嘔的惡臭。從許久許久以前開始,家庭主婦依照慣例都會說,請進請進,沒關係,真的,我待會兒再打掃就好。但這位家庭主婦和客人一樣清楚他們是從哪兒來的,她知道在她生活的這個世界裡,髒的東西只可能變得更髒,於是她拜託大家把鞋子脫在樓梯間,雖然他們的腳也未見得乾淨,但和鞋子絕對有天壤之別,戴墨鏡女孩的床單和毛巾還是發揮了功效,身上大部分的汙垢都除去了。於是大夥兒赤著腳進屋,醫生太太到處搜尋,找出一個大塑膠袋,把所有的鞋子裝進去,打算找個時間把這些鞋好好地刷一刷,她不知道要什麼時候刷,也不知道該如何刷,只是把一整袋鞋拎到陽台上,反正外頭的空氣不會因此而更加惡劣。天色開始轉暗,天上有厚厚的雲層。如果下雨就好了,醫生太太心想。她很清楚接下來該做什麼,於是回到了同伴身邊。大家站在客廳裡,一語不發,雖然累得一絲力氣也不剩,卻也不敢找張椅子坐下,只有醫生心不在焉地用手摸了摸家具,於是在家具表面留下了手印,去除灰塵的第一步已經開始,有些塵埃早已附著在他的指尖。醫生的太太說,衣服脫下來,我們不能繼續這樣,我們的衣服幾乎和鞋子一樣髒。衣服脫下,第一個盲人問,就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嗎,不好吧。你要的話,我可以把每個人各自帶到一個角落,就不用覺得窘了,醫生太太諷刺地說。我就在這兒脫,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只有你看得到我,但即使那樣也沒有關係,我沒忘記你看過我比赤|裸更糟的樣子,是我先生記性不好。我看不出記起早已遺忘的不愉快往事有什麼好處,第一個盲人囁嚅著說。如果你是個女人,而且經歷過我們經歷的事,你的看法就會不同了,戴墨鏡的女孩一面說,一面開始替斜眼男孩脫衣服。醫生和戴黑眼罩的老人腰部以上已是赤|裸,現在正在脫褲子,戴黑眼罩的老人對身旁的醫生說,讓我靠在你身上脫褲子。這些蹦跳著脫褲子的可憐傢伙看來如此可笑,幾乎讓人覺得泫然欲泣。醫生失去平衡,拖著戴黑眼罩的老人一同跌倒,幸好雙方都覺得這情景十分有趣,他們的樣貌讓人望之心碎,身上佈滿你所能想像的各種汙垢,私處骯髒不堪,白毛與黑毛參差錯落,身為上了歲數的長輩與從事德高望重的職業終究也不過如此。醫生的太太扶他倆站起來,再過不久四周便將完全黑暗,再也沒有人需要感覺困窘了。家裡有沒有蠟燭,醫生太太自問。答案是她想起自己曾見過兩盞古老的燈,一盞是有三個燈嘴的老油燈,另一盞是有個玻璃漏斗的老煤油燈,目前的情況油燈便足夠了,我有油,燈芯可以臨時製作,明天我去商店裡找找有沒有煤油,找煤油一定比找罐頭食品容易得多。別去雜貨店找就尤其容易,她想,然後吃驚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竟還能說笑。戴墨鏡的女孩以極慢的速度脫衣服,看上去彷彿無論褪去多少衣衫,裡面都還有件什麼遮蔽著她的胴體,她無法解釋自己何以驀地羞怯起來,倘使醫生太太走近一些,便會發現女孩的臉龐縱然汙穢,卻漲得滿臉通紅,能夠懂得的人試著來瞭解女人吧,其中一個在任意與眾多相識不深的男子發|生|關|系後,突然羞怯得不能自已,另一個則有辦法在她耳畔以極冷靜的聲調低聲說,別不好意思,他看不到你。她指的想當然耳是她自己的丈夫,我們別忘了這無恥的女孩如何把醫生誘騙上床,如我們大家所知,與女人交往猶如購物,碰上敗絮其內的,只能怪自己眼睛不夠雪亮。又或者她有另外的原因,此時此地還有另外兩個赤條條的男人,其中一個尚且與她有過親密關係。
一行人帶著夠吃三天的食物回到家,醫生太太把方才的遭遇告訴大家,第一個盲人及妻子則不時穿插種種興奮的感嘆。這一夜,醫生太太從書房拿了本書,讀了幾頁給大家聽,這是這一晚唯一適合做的事。斜眼小男孩對這故事不感興趣,沒一會兒便頭枕在戴墨鏡女孩的膝上,腳擱在戴黑眼罩老人的腿上,墜入夢鄉。
這客廳的擺設就和所有的客廳一樣,中央有張矮桌子,周圍則擺滿沙發,於是每個人都有了地方可以歇息。這張沙發上坐著醫生、醫生太太,和戴黑眼罩的老人,那邊那張則坐著第一個盲人和他的妻子。大家都累壞了,小男孩頭枕在戴墨鏡女孩的膝上墜入夢鄉,完全忘了油燈的事。一個鐘頭過去了,這情景接近於幸福,柔光之下每張汙穢的臉都彷彿清洗過,沒有入睡的人雙眼炯炯有神,第一個盲人把手伸向妻子的手,捏了捏,從這動作我們看得出人的身體在經過歇息後,對心靈的和諧有多大貢獻。接著醫生的太太便說,我們待會兒可以吃點東西,但我們首先要決定住在這裡的生活方式,別擔心,我不會重複擴音器裡的演說,這兒很寬敞,每個人都有地方睡,我們有兩間臥房,夫妻可以睡臥房,其他的人就睡這裡,每個人都有一張沙發可睡,明天我要再去找食物,我們的存糧快吃光了,如果你們當中有哪個人能和我一起去,幫忙提東西,那會很有幫助,同時你們也可以開始學著認路,認識各個街角,有一天我可能會生病,或失明,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到那時我得向你們學習,還有另一件事,我在陽台上放了個桶子,供大家如廁用,我知道室外又冷又會下雨,大家都不喜歡出去,但那到底還是比屋子裡臭氣沖天要好,我們別忘了當初被監禁時的生活就是那樣,生活愈來愈屈辱,終於徹徹底底失去尊嚴,那種情況也可能會發生在這裡,只不過方式或許不一樣,在監禁期間我們還有藉口,可以推說這種屈辱是其他人造成的,但在這裡大家在善惡方面都是平等的,請不要問我什麼叫善而什麼叫惡,在盲人還是少數時,我們每做一件事都知道善與惡是什麼,對與錯只是對人我關係的瞭解不同罷了,是人我關係而不是自己與自己的關係,人不能信賴自己,請原諒我這樣說教,你們不瞭https://m.hetubook•com•com解也不會瞭解,當全世界的人都瞎了而我還看得見是什麼感覺,我不是女王,我不是,我只是個生來就要目睹這些恐怖事件的人,你們只能感覺這種恐怖,我不但能感覺,還能看見,我說得夠多了。我們吃飯吧。沒有人問問題。醫生只說,如果哪天我能恢復視力,我會仔仔細細觀察他人的眼睛,彷彿是望進他們的靈魂深處似地。靈魂,戴黑眼罩的老人問。應該說是心靈,叫什麼名稱不重要。就在這時,戴墨鏡的女孩說,我們的內在有樣東西是沒有名字的,那就是真正的自己。就一個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人來說,她的話著實教人吃驚。
門是關著的。現在怎麼辦,醫生的太太問。交給我處理,第一個盲人說。他們敲門,敲了一次,兩次,三次。沒有人在裡面,他們當中的一個這麼說,也就在此同時,門打開了,反應慢是可以理解的,在屋子最裡面的盲人實在無法奔跑著出來應門。誰,有什麼事,開門的人問。他的表情嚴肅,態度有禮,一定是個可以溝通的人。第一個盲人說,我本來住在這裡。啊,對方回答,你一個人嗎。還有我太太,和我們的一個朋友。你怎能肯定這就是你家。很簡單,第一個盲人的太太說,我可以告訴你屋裡有什麼東西。開門的人遲疑了幾秒鐘後說,請進。沒有人需要嚮導,因此醫生的太太最後一個進去。屋裡的盲人說,我一個人在,我家人去找食物了,也許我該說女人們出去找食物了,但我覺得這樣說不太合適。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補充說,但你們可能覺得我應該知道。知道什麼,醫生的太太問。我說的女人們是指我太太和兩個女兒,我應該知道「女人」這名詞什麼時候才適用,我是個作家,我們作家應該要知道這類的事。第一個盲人感到光榮,想想看,有個作家住在我家呢。但他隨即懷疑起來,詢問他的姓名會不會不禮貌呢,說不定他聽過他的名字,甚至還有可能看過他的書。他持續在好奇與慎重間掙扎時,他的妻子已經把問題直截了當地提了出來。你叫什麼名字。盲人不需要名字,我就是我的聲音,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但你寫過書,而書上有你的名字,醫生的太太說。現在沒有人能閱讀那些書了,就好像它們從沒存在過一樣。第一個盲人發覺談話的走向離他所感興趣的主題愈來愈遠。那麼你是怎麼來到我家的,他問。就和其他不再住在自己家裡的人一樣,我發現我家被人佔了,他們不肯講道理,你可以說我們是被趕出來的。你家遠不遠。不遠。你有沒有想辦法把房子要回來,醫生的太太問,人們不斷搬遷到不同的房子去是現在很常見的事。我試了兩次。他們還在那裡嗎。對。現在你知道這是我們家了,你打算怎麼辦,第一個盲人問,你要像他們一樣把我們趕出去嗎。不,我年紀大了,也沒那體力,就算我有那體力,我也不信我有這麼敏捷的手腳,作家從人生裡學到的是耐性,有耐性才能寫作。但你會把房子還我們吧。如果我們沒找到其他的解決辦法,我會還你們。我看不出有什麼別的解決辦法。醫生的太太早已猜出作家會如何回答。我猜想,你和你太太,還有一起來的這位朋友,也是住在一間公寓裡吧。是的,事實上,就是她家。遠不遠。不算太遠。那麼容我提出一個建議。你說吧。我建議我們維持現狀,目前我們各有地方可住,我會繼續注意我家的狀況,如果哪天我發現我的房子空了,就立刻搬回去,你也一樣,隔一段時間就來看一下,如果發現屋子空了,就搬進來。我不確定我喜不喜歡這樣。我也沒期待你會喜歡,但我想你不會喜歡唯一的替代方案。什麼替代方案。就是你把屬於你的房子拿回去。但是那樣的話……。沒錯,那樣的話,我們就要另外找地方住。不,想都別想,第一個盲人的妻子插嘴,我們暫時維持現狀,靜觀其變。我忽然想到,還有一個辦法,作家說。什麼辦法,第一個盲人問。我們可以以客人的身分住在這裡,這房子很大,容得下我們兩家人。不,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我們就像原先一樣,住在我們朋友的家裡,我沒有必要問你同不同意,她加了一句,是對醫生太太說的。我也沒有回答的必要。我很感激你們大家,作家說,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等這房子的主人回來。對失明的人來說,接受自己所擁有的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從流行病爆發到現在,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們三天前才從檢疫出來。啊,你們被檢疫。是的。很難受嗎。豈止難受。多恐怖。你是作家,你剛才也說,你應該要懂得文字,你該瞭解對我們來說,在比方說有人殺人的時候,形容詞一點用也沒有,這個事實開誠布公地說出來比較好,殺人的動作本身太過震撼太過駭人,我們再也沒有必要形容那有多恐怖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文字太多,我們不需要這麼多文字。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感覺太少。或者說,我們有感覺,但已不再使用感覺所傳達的文字。所以我們就失去了那些感覺。我希望你們能告訴我檢疫時的生活。為什麼。我是作家。你得親身經歷才能瞭解。作家就和一般人一樣,他不是萬事通,也無法經歷所有的事,他必須詢問並想像。有一天我會告訴你那兒的情況,你就可以寫一本書。對,我已經在寫了。你看不到,怎麼寫。盲人也可以寫作的。你是說你學了點字。我不會點字。那你怎麼寫,第一個盲人問。我拿給你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客廳,一會兒就回來,手上拿了一疊紙和一支原子筆。這是我剛寫好的一整頁。我們看不見,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我也看不見,作家說。那你怎麼寫,醫生的太太問。她注視著那張紙,在昏暗的室內,她看得出紙上有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字,偶爾有兩行重疊在一起。用摸的,作家微笑著回答,很簡單,把紙墊在某個軟的平面上,比方說一疊紙,然後就開始寫了。但你什麼也看不見,第一個盲人說。原子筆非常適合失明的作家使用,雖然他們看不見自己寫了什麼,但可以知道自己寫到了哪裡,只要用指尖摸索出上次寫的一行留下的痕跡,然後一直寫到紙的邊緣,至於計算下一行的距離,那就很簡單了。我注意到有幾行重疊了,醫生的太太一面說,一面輕輕把紙從作家手中接過來。你怎麼知道。我看得到。你看得到,你的視力恢復了,怎麼恢復的,何時恢復的,作家興奮地問。我想我是唯一從沒失去過視力的人。為什麼,原因是什麼。我也無法解釋,可能根本無法解釋。也就是說一切的經過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看見了。我眼前發生的事我都看見了,我別無選擇。受檢疫的人有多少。將近三百人。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一爆發就開始了,我剛剛說過,我們三天前才出來。我相信我是第一個失明的人,第一個盲人說。那一定很恐怖。又是那個詞,醫生太太說。對不起,我突然覺得從我的家人和我失明之後,我所寫的一切都很可笑。你寫了些什麼。我寫我們受的苦,我們的生活。每個人都該說出自己知道的事,不知道的事情就該發問。所以我才問你。我會回答的,有一天會回答,我不知道是哪一天。醫生的太太用紙拂過作家的手。你介不介意帶我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和你寫的東西。當然不介意,跟我來。我們能不能一起去,第一個盲人的太太問。這是你們家,作家說,我不過是個過客。臥室裡有一張小桌和一盞沒有點亮的枱燈。藉著窗外透入的微光,可以看到左側有幾張白紙,右側是寫了字的紙,中央則躺著寫到一半的紙。枱燈旁有兩支新的原子筆。就在這裡,作家說。醫生的太太問,我可以看嗎?她沒有等待回答,就逕自拿起寫好字的幾頁紙來看,總共大約有二十張紙,醫生太太瀏覽著密密麻麻的字跡,瀏覽著忽高忽低歪歪扭扭的一行行字,瀏覽著刻在白紙上的一個個字眼,這是在失明的昏翳中所記錄的文字。我不過是個過客,作家方才這麼說,而這就是他經過時留下的痕跡。醫生的太太把手擱在作家的肩上,作家則伸出雙手捧住她的手,捧到唇邊。不要迷失自己,千萬別讓自己迷失,他說。這些謎樣的字眼來得意外,似乎不該出現在這樣的情境中。
這是個不安的夜。起初隱約而模糊,夢從一個沉睡的人挪移到另一個沉睡的人身上,在這裡那裡流連,帶來新的記憶,新的祕密,新的慾望,因而沉睡中的人低吟嘆息。這不是我的夢,他們說。但夢回答道,你尚未懂得你的夢。戴墨鏡的女孩便這麼明白了躺在兩步路之外沉沉入夢的戴黑眼罩老人是誰,戴黑眼罩的老人也就這麼認為他明白了她是誰,他只是認為他明白了,相互入夢的夢未必是相同的。破曉時分,天開始下雨,風猛烈吹襲窗戶,彷彿是一千支皮鞭噼啪打落,醫生的太太醒來,睜開眼喃喃自語,你聽聽那雨聲,接著又閤上眼,屋裡仍是黑夜,她現在可以睡了,但睡不到一分鐘,又陡然醒轉,心中惦記著有件什麼事要做,卻想不起是什麼事。雨在對她說話,起床。雨要做什麼。她唯恐吵醒丈夫,動作極慢,離開臥房,穿過客廳,在客廳停頓一下,確定三個人都睡在沙發上,接著她沿走廊走,走到廚房,這裡是整棟屋裡風雨打得最兇的地方。她用睡袍的袖子擦去門上玻璃的霧氣向外看,整個天空像一片巨大的雲,雨水滂沱傾瀉,陽台地上堆著他們脫下的髒衣服,塑膠袋裡裝滿等著清洗的鞋子。清洗。最後一絲睡意煙消雲散,她要做的就是這個。她打開門,向外踏一步,從頭到腳立即被雨打個濕透,彷彿是站到了瀑布底下。我一定要利用這水,她想。她回到廚房,盡可能不發出太大聲響,收集了所有的鍋碗瓢盆及所有能盛水的容器,這些水大批大批從天而降,在風的肆虐下橫掃著城市的屋頂,像支巨大而呼呼作響的掃帚。她走出門,把鍋碗瓢盆沿陽台欄杆排列,現在有水可以洗髒衣服和汙穢的鞋子了。千萬別停,醫生太太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在廚房裡搜尋肥皂、清潔劑、刷子,任何可以用來清洗一點點這靈魂上不堪忍受的汙垢,一點點就好。是身體上的汙垢,她這麼說,彷彿是為了糾正自己抽象的思想,接著她又補一句,其實都一樣。然後,彷彿這是無可避免的結論,是她所想與她所說的之間和諧的妥協,她迅速褪下濕透的睡袍,於是軀體時而承接愛撫,時而落下雨的鞭笞,她開始一面洗衣,一面洗澡。嘩嘩的水聲使她沒能立即注意到自己並非獨自一人。陽台門口站著戴墨鏡的女孩和第一個盲人的妻子,我們無法分辨是什麼樣的預感、什麼樣的直覺、什麼樣的內在聲音把她們喚醒,也不知道她們如何能找到方向來到這裡,此刻尋索答案沒有意義,儘可以隨意猜測。幫忙我,醫生太太看到她們後這麼說。我們看不見,怎麼幫,第一個盲人的妻子問。衣服脫下來,待會兒要曬乾的東西越少越好。但我們看不見,第一個盲人的太太又說一遍。沒關係,戴墨鏡的女孩說,我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剩下的我待會兒會做完,醫生的太太說,所有沒洗乾淨的東西我待會兒都會洗乾淨,現在我們動手工作吧,我們是世界上唯一擁有一雙眼睛六隻手的女人。說不定在對面的大樓裡,緊閉的窗戶背後,有失明的男男女女被乒乒乓乓的雨聲吵醒,把頭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氣息噴在窗上,窗外是單調的夜,他們想起最後一次看見雨這麼從天上落下的情景。他們無法想像除了雨之外,外面還有三個裸體女人,赤條條一如當年呱呱墜地的模樣,瘋了也似,肯定是瘋了,頭腦正常的人不會在左右鄰居一覽無遺的陽台上洗衣,更不會這樣一|絲|不|掛地洗衣,大家都失明又有什麼差別,這種事是不該做的,我的天,那雨這麼傾瀉在她們身上,雨水蜿蜒穿過她們的兩乳之間,滴溜溜淌入並消失在胯|下,濕透了陰|部,又淌過大腿,或許我們評斷錯了,或許我們沒能看出這是這個城市有史以來最美最光榮的事蹟,一大片泡沫自陽台地板流洩,我但願我能隨之而去,洗淨一切汙濁,裸身而潔淨無瑕,無止境地墜落。唯有上帝看得見我們,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儘管生活中充滿著失望與挫折,她仍堅決相信上帝並沒有瞎。醫生的太太答道,天上都是烏雲,連上帝也看不見,只有我看得見你。我醜不醜,戴墨鏡的女孩問。你很瘦,很髒,但永遠不會醜。那我呢,第一個盲人的妻子問。你和她一樣又瘦又髒,沒有她漂亮,但比我漂亮。你很美,戴墨鏡的女孩說。你從沒見過我,怎知我美不美。我夢見過你兩次。什麼時候。第二次是昨天晚上。你覺得安全且平靜,所以夢到了和這房子有關的事,經歷過我們經歷的那些事後,會做這樣的夢是很自然的,在你的夢裡我就是這個家,為了看見我,我必須有張臉,於是你自己創造了我的臉。我從沒夢見過你,但我也認為你很美,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這只證明對醜的人來說,失明是幸運的事。你不醜。不,老實說,我並不醜,但老了。你幾歲,戴墨鏡的女孩說。快五十了。和我媽一樣。那她現在呢。她,她怎樣。她還美嗎。她從前比較美,我們都一樣,大家和*圖*書從前都比較美。你現在比從前更美,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文字便是像這樣,欺瞞,堆砌,彷彿不知將朝哪兒去,它們本身是簡單的,一個代名詞,一個副詞,一個動詞,一個形容詞,然而剎那之間,由於兩個或三個或四個字眼乍然出現,我們便興奮地看著它們勢如破竹,穿透皮膚與眼睛浮現,擾亂我們平靜的感情,有時神經再也無法承受,它們承受了許多事,承受著一切,就彷彿是披著盔甲,我們可以說,醫生的太太有著鋼鐵般的神經,然而醫生的太太也因為一個代名詞,一個副詞,一個動詞,一個形容詞而落淚,那些詞不過是文法上的分類,不過是標籤,就像那兩個女人,另外的那兩個,不定代名詞,她們也在哭泣,她們擁抱這個女人,這個完整的句子,她們是雨中的三個女神。美好的時光總有結束的時候,這幾個女人在這兒超過一個小時,該感覺冷了。我好冷,戴墨鏡的女孩說。衣服已經乾淨得不能再乾淨了,鞋子嶄新亮麗,現在是這幾個女人洗澡的時候了,她們把頭髮打濕,互相擦洗彼此的背,發出像尚未失明前在花園裡假扮盲人時的小女孩才會發出的朗朗笑聲。天已破曉,第一道曙光悄悄落在世界的肩膀上,隨即又躲入雲間。雨仍在下,但雨勢漸緩。洗衣婦回到廚房,醫生太太從浴室櫥櫃拿來了毛巾,大夥兒在廚房擦乾身子,皮膚洋溢著強烈的清潔劑氣味,然而儘管這屋裡似乎萬事俱備,肥皂終究在轉瞬間消失了,又或者,屋裡並非萬事俱備,只是她們懂得善加利用手邊的東西,人生就是這樣,如果沒有狗,就用貓來打獵吧,最後她們終於穿上衣裳,天堂就在那裡,醫生太太的睡袍已濕透,於是她穿上一件多年沒穿的花洋裝,成為三人中最美的一個。
幾個人走進客廳時,醫生太太看見戴黑眼罩的老人坐在他睡的那張沙發上,雙手抱頭,手指插入他仍然從前額一直長到頸背的滿頭華髮,冷靜而嚴肅,彷彿想留住思緒,又彷彿想停止一切思想。他聽見女人們進來的腳步聲,他知道她們從哪兒進來,知道她們方才在做什麼,知道她們方才一|絲|不|掛,而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他突然恢復了視力,從而和另一些老人一樣,悄悄上前去偷窺蘇撒納洗澡,不是一個蘇撒納,而是三個蘇撒納。他看不見,依然看不見,他只是聽見了女人們在陽台上的談話,聽見了她們的笑聲,聽見雨聲與水的拍打聲,於是他走到廚房門口,聞到肥皂的氣味,又走回沙發,想著這世界畢竟還存在著生命,他問自己身上可曾還留著生命。醫生的太太說,女生都洗好澡,換男生洗了。戴黑眼罩的老人問,還在下雨嗎。對,還在下,陽台上的臉盆裡也有水。那我喜歡在浴室的浴缸裡洗澡。他說這話的語氣彷彿是在出示出生證明,彷彿是在解釋,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是用浴缸洗澡的。然後他補充說道,當然,要你不介意才行,我不想弄髒你的房子,我保證不會把水潑在地上,至少我會盡量別潑在地上。那樣的話,我幫你提些水到浴室。我幫你。我自己就行。我不是廢人,我要有點用處。那就來吧。醫生的太太從陽台上拖了一個幾乎裝滿的臉盆到屋裡。你抓這裡,醫生的太太一面告訴戴黑眼罩的老人,一面指引他的手。好,抬。於是兩人一同抬起臉盆。幸好有你幫忙,我一個人絕對抬不動。你知道一句諺語嗎。什麼諺語。老人能做的事不多,但你不能瞧不起他們做的事。不是那樣說的。好吧,應該不是老人,而是小孩,應該不是瞧不起,而是小看,但如果諺語要繼續有意義,繼續有用,就必須適應時代。你是個哲學家。你真有創意,我只是個老人。兩人把臉盆裡的水倒進浴缸,醫生太太打開一個抽屜,她記起她還有一塊新肥皂,她把肥皂放在戴黑眼罩老人的手中。你會變很香,比我們更香,把肥皂用光吧,別擔心,超級市場裡或許沒有食物,但一定有肥皂。謝謝你。小心別滑倒,你要的話,我可以叫我丈夫來幫忙你。謝謝,我喜歡自己洗。都依你的,等等,來,手給我,你要刮鬍子的話,這裡有剃刀和刷子。醫生的太太離開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脫下分配給他的睡衣,然後小心翼翼地跨進浴缸。水很冷,且很少,不到一尺深,這個悲哀的小水塘與三個女人所承接從天而降大桶大桶的水怎堪比較。他在浴缸底跪下,深吸一口氣,然後忽然用雙手把水潑在胸前,這一潑險些教他停止了呼吸。他迅速把水潑在全身,好讓自己沒有時間顫抖,然後開始按部就班,非常有系統地抹肥皂,從肩膀開始用力搓揉,然後是手臂,胸膛,腹部,腹股溝,陰|莖,胯|下。我比動物還糟,他想。然後是細瘦的大腿,一直到腳上一層厚厚的汙垢。他打出了泡沫,好延長清洗的過程。我得洗洗頭,他說,接著便把手放到後方,解開眼罩。你也需要洗洗澡。他脫下眼罩,扔進水裡,現在他感到暖和起來,他弄濕頭髮,抹上肥皂,這下他成了個泡沫人,滿身渾白地置身於一片白茫茫的盲目之中,誰也找不到他。但倘使他是這麼想的,便是在欺騙自己,他在這時感覺到有雙手在碰觸他的背,從他的手臂與胸膛掬起泡沫,動作極緩慢,彷彿由於看不見自己在做什麼,便必須更加專注地工作。他想問,你是誰,但他在顫抖,說不出話,顫抖卻不是因為冷,那雙手依然溫柔地替他清洗,女人並沒有說,我是醫生的太太,我是第一個盲人的妻子,我是戴墨鏡的女孩,手完成了工作,退去,寂靜中聽得到浴室門輕輕關上的聲音,戴黑眼罩的老人獨自一人,跪在浴缸裡,猶如向上天祈求恩典,不住顫抖。那會是誰,他問自己。理性告訴他,唯一的可能是醫生的太太,只有她看得見,她保護我們,關心我們,為我們張羅吃的,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我並不會太教人詫異。他的理性這麼告訴他,但他不相信理性。他依然顫抖,分不清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冷。他從浴缸底撈出眼罩,狠狠地搓揉,然後絞乾,戴回臉上,這樣較不覺得自己是赤|裸的。他擦乾了身子,滿身香噴噴地走回客廳時,醫生的太太說,已經有個男人洗乾淨且刮好鬍子了。接著她又用一種記起了某件事該做卻沒做的口氣說,可惜沒有人替你擦背。戴黑眼罩的m.hetubook.com.com老人沒有回話,他只想著,沒有相信理性是對的。
僅存的一點點食物他們全給了斜眼的小男孩,其他人得等待新的補給。食物櫃裡有幾瓶醬菜、一些水果乾和糖、一些吃剩的餅乾和乾掉的吐司,但他們要把這些存貨留待極端需要的時候再使用,日常的食物要出力去換取,但為防這次的探險會不幸空手而回,目前每個人可以吃兩片餅乾和一調羹的果醬。有草莓果醬和桃子果醬,你要哪種。三個半片核桃、一杯水,趁食物還沒吃光前奢侈一下。第一個盲人的妻子說她也想去尋找食物,即使看不見,三個人也不會出錯,他們兩個可以幫忙扛食物,更何況,這兒離他們家不算遠,可能的話,她想看看家裡的情況,看看是否住了別人,住的人她是否認識,比方說,會不會是同棟大樓的鄰居,或許鄰居的家庭因有鄉下親戚前來投奔而人口膨脹,這些親戚為躲避橫掃家園的流行性失明而逃往都市,以為都市總是有較多的資源。於是三個人穿上屋裡所能找到的少數幾件乾衣服出發了,其他洗好的衣物只得等待好天氣才能乾。天空依然陰暗,但看來已不會再下雨了。街道上,尤其是斜坡較陡的街道上,垃圾被雨沖刷成一小堆一小堆,於是大片大片的人行道都乾淨了。假使雨繼續下就好了,這種情況下,陽光是最恐怖的東西,我們聞到的臭味已經夠多了,醫生的太太說。我們會注意到臭味,是因為我們自己已經洗乾淨了,第一個盲人的太太說。她的丈夫也同意,但他懷疑冷水澡害他患了感冒。街上有成群的盲人,趁著雨停時出來覓食以及滿足排泄的需求。儘管他們吃的少,喝的少,這樣的需求卻並沒有失去。野狗四處嗅聞,翻扒垃圾,有些狗嘴裡叼著一隻淹死的老鼠,老鼠會淹死是極罕見的事,唯一的解釋是最近一次豪雨的雨量太過充沛,把牠困在即便泳技再佳也毫無用武之地的滔天洪水中。拭淚狗並沒有加入牠從前的同伴,一同狩獵,牠做了選擇,然而牠並不等待人來餵牠,牠嘴裡已咀嚼著不知什麼東西,這一堆堆如山的垃圾裡藏著你意想不到的寶藏,問題只在於尋索、翻扒與覓得。盲男人與妻子在必要的時候也必須尋索、翻扒記憶,如今他們記起了四個角,不是家裡的四個角,家裡的角落遠遠超過四個,而是他們所居住的那條街的四個角,四個街角成為他們的方向基點,沒有視力的人不在乎東西南北,只希望摸索的手告訴他們這條路走對了。從前當盲人還是少數時,他們會攜帶白手杖,手杖敲擊地面與牆壁的篤篤聲是一種密碼,他們藉以辨識路線。如今大家都是盲人,白手杖在一片嘈雜聲中毫無用處,更何況盲人陷於自己眼中的一片白茫茫當中,可能會對自己手中究竟是不是握有東西產生懷疑。大家都知道,狗除了所謂的本能外,另有其他辨認方向的工具,可以肯定的是由於牠們近視,對眼力的仰賴並不高,而由於牠們的嗅覺遠比視覺要高明許多,通常牠們無論想去哪兒都能順利抵達。比如在現在這情況下,拭淚狗為了確保不迷路,在風的四個角舉起了一條腿,倘使有天牠迷了路,風便會負起帶牠回家的任務。一行人一面走,醫生的太太一面東張西望,尋找賣食物的商店,希望能補充他們已大幅減少的食物存量。街上的商店並未完全被洗劫一空,舊式的雜貨店倉庫裡還有豆子或鷹嘴豆,是乾燥的豆子,需要烹煮很長時間才能食用,因為缺乏水和燃料,這些豆子這陣子並不受青睞。醫生太太對於用諺語來說教的興趣並不高,然而這類古老的民間知識有些部分仍停留在她的記憶裡,證據是她用帶來的其中兩個袋子裝滿了這些豆子。此刻無用的東西暫且留著,往後你就會找到需要的東西。這是她祖母告訴她的,用來浸泡豆子的水也可以用來煮豆子,煮好後水已不再是水,而會成為湯汁。有時並非所有的東西都會失去,偶爾也會得到一些東西,這種現象並非只有自然界才會發生。
醫生太太把散落一地的衣物撿起來,長褲、襯衫、襯裙、上衣,幾件汙穢不堪的內衣,恐怕至少要浸泡一個月才有辦法弄乾淨。她把衣服塞成一堆用手抱起。待在這兒別走,我一會兒就回來,她對同伴們說,接著便和處理鞋子一樣,把衣服抱到陽台去,她在陽台上一面注視陰沉天空下的黑暗城市,一面寬衣解帶。千門萬戶裡,連一點點黯淡的燈光也沒有透出來,屋子的正面也沒有一絲絲微弱的光影,眼前橫躺著的不是城市,而是巨大的一團瀝青,在冷卻時凝結成了建築物、屋頂、煙囪的形狀,沒有生命,沒有色彩。拭淚狗出現在陽台上,浮躁不安,但此刻沒有眼淚需要舔舐,所有的絕望都藏在她心裡,眼眶是乾的。醫生的太太覺得冷,她想起站在客廳中央盲目等待的夥伴,她走進屋內,同伴們已化作沒有性別的簡單形體,模糊的輪廓,在微光中迷失了自我的陰影。但這對他們沒有影響,她想,他們已沒入周圍的光亮中,就是這片光亮使他們什麼也看不到。我要點一盞燈,她說,此刻我幾乎和你們一樣什麼也看不到。電來了嗎,斜眼的男孩問。沒有,我要點一盞油燈。什麼叫油燈,男孩又問。我待會兒再告訴你。她在塑膠袋裡摸索著尋找火柴,然後走進廚房,她知道她的油放在哪裡,此刻需要的並不多。她撕下一截抹布做燈芯,然後回到放置油燈的房間。這盞油燈是手工製的,這是頭一次派上用場,起初誰也看不出這盞油燈會走上這樣的命運,然而話又說回來,無論是油燈、狗或人類,最初也都不明白自己何以來到這世界。油燈的小燈嘴一個個亮起了小杏仁般的火焰,偶爾火光搖曳,彷彿火焰的上端已消失在半空中,但隨後又重新穩定,彷彿是變得堅固密實,成了發光的小石子。醫生的太太說,我現在看得到了,我去找些乾淨衣服出來。但我們的身體很髒,戴墨鏡的女孩說。她和第一個盲人的妻子都用手遮掩著胸部和私處。醫生的太太想,這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油燈注視著她們。她說,髒的身體穿乾淨衣服總比乾淨的身體穿骯髒衣服要好。她帶著油燈,開始在衣櫥與五斗櫃抽屜中翻找,幾分鐘後,她帶著睡衣、睡袍、裙子、上衣、洋裝、長褲、內衣,以及把七個人規規矩矩包起來所需的所有衣物回來。人的體型的確有胖瘦不同,但這些人全瘦成皮包骨,看來像一對對雙胞胎。醫生太太幫著大夥兒穿衣,斜眼男孩穿上一條醫生的短褲,那種一般人穿去海灘或鄉間、使人看來像孩子的短褲。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了,第一個盲人的太太嘆了口氣,請幫我們指引方向,我們不知該把自己往哪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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