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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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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那一夜他們再度朗讀書本,他們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分心,真可惜醫生不是業餘小提琴手,否則在這棟公寓的五樓將能聽到多麼悅耳的小夜曲,滿懷羨慕的鄰居會說,他們若不是過得非常好,就是非常不負責任,以為自己能藉由幸災樂禍來逃避自己的不幸。如今除了文字外,別無其他的音樂,而這些文字,尤其是書本裡的文字,是四平八穩的,即便大樓裡有好奇的人在門邊側耳傾聽,也只會聽到一個孤伶伶的喃喃低語,一縷可以無限延伸的裊裊音絲,因為據說這世上所有的書加起來,就和傳說中的宇宙一樣,是無限的。深夜,書讀完後,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淪落到聽別人朗讀。我可以永恆地留在這裡,沒有怨言,戴墨鏡的女孩說。我也不是抱怨,我只是說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這個,聽別人朗讀前人的故事,我們要慶幸這兒有一對眼睛與我們同在,這是僅存的一對眼睛,假使有一天這對眼睛消失了,我們與人類的聯繫就斷了,我想都不敢想那種情況,我們會像在外太空中永恆地分散,每個人都同樣盲目。只要我還有能力,戴墨鏡的女孩說,我就會永遠抱持希望,希望找到我的爸媽,希望斜眼男孩的媽媽會出現。你忘了說出我們大家的希望。什麼希望。恢復視力。抱這種希望沒有意義。我可以告訴你,沒有那些希望的話,我早就放棄了。哪些希望,舉個例吧。眼睛重新看得見。這個已經說過了,換一個。不要。為什麼。你不會有興趣的。你怎麼知道我沒興趣,你對我瞭解多少,怎麼能自己決定我對什麼有興趣什麼沒興趣。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男人都一樣,他們以為自己既然從女人肚裡生出來,就對女人瞭如指掌。我對女人一無所知,對你也一無所知,至於男人,就我看來,以現代的標準來看,我老了,只有一隻眼睛,而且瞎了。你對你自己只有這些話好說嗎。有很多,你無法想像人老了以後,需要反省的缺點能列成多長的一張表。我年紀不大,但需要反省的東西也夠多了。你還沒做過真正的壞事。你又沒和我一起生活過,哪裡知道。你說得對,我沒和你一起生活過。你為什麼要用那種口氣重複我的話。哪種口氣。那種。我只是說我沒和你一起生活過。少來,少來,別假裝你聽不懂。別逼我,求求你。我就是要逼你,我想知道。我們回到希望的話題吧。好吧。我拒絕告訴你的另一個希望就是這個。哪個。我的自省表上的最後一條。拜託,我聽不懂謎語,解釋解釋吧。但願我們永遠不會恢復視力的可怕希望。為什麼。這樣我們才能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你是說大家一起生活,還是我和你一起生活。別逼我回答。如果你不過是個男人,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逃避回答,但你自己說了,你是個老人,如果年長有一點意義,就不能逃避現實,回答我。和你一起。你為什麼想和我一起生活。你要我當著大家的面說嗎。我們一起做過了最骯髒、最醜陋、最噁心的事,你要告訴我的事不可能更糟。好吧,既然你堅持,那我就說了,因為現在的我愛著現在的你。愛的宣告很困難嗎。我這年紀的人害怕別人的嘲笑。你並不可笑。拜託,我們把這件事忘了吧。我不想忘記,也不想讓你忘記。別胡扯了,你逼我說出來,還講風涼話。現在輪到我了。別說m.hetubook.com.com你會後悔的話,別忘了你的自我反省表。只要我今天真心誠意,誰管明天會不會後悔。求求你別說。你想和我一起生活,我也想和你一起生活。你瘋了。我們將在這裡同居,和情人一樣,我們會一直生活在一起,假使我們必須和朋友們分開,兩個盲人也一定比一個盲人看得多。你瘋了,你不愛我。誰跟你說愛了,我從沒愛過人,我只和人上床。所以說你同意我的話了。不。你說真心話,告訴我你真的愛我。我愛你,愛到想和你一起生活,這是我第一次對人說這種話。如果你早些時候在其他地方遇見我,就不會說這種話了,我是個老人,頭禿了一半,白髮蒼蒼,一隻眼睛戴了眼罩,另一隻眼睛有白內障。過去的我不會說這種話,我同意,說這話的人是現在的我。那麼我們等著看未來的你會怎麼說。你在測試我。什麼話,我哪有資格測試你,只有人生能夠決定這種事。人生已經做了一個決定。
兩天後,醫生說,我想知道我的診所怎麼了,現階段我們毫無用處,診所和我都毫無用處,但說不定有一天,人們會恢復視力,那些儀器一定還在那兒等待。你想去的時候我們隨時可以去,他的妻子說。我現在就想去。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們可以趁這機會順道到我家看一看,戴墨鏡的女孩說,我不是相信我爸媽回來了,只是這樣良心比較過得去。我們可以去你家,醫生的太太說。其他人誰也不想加入這支勘察舊家的行列,第一個盲人和妻子已經知道了家裡的狀況,戴黑眼罩的老人也知道他家的情況,但原因不同。斜眼的小男孩不去則是因為他仍然記不起自己住的那條街叫什麼名字。天氣晴朗,雨似乎停了,陽光雖然黯淡,但皮膚已能感覺到光的照耀。如果天氣越來越熱,我不知道我們要如何生活下去,滿地的垃圾腐爛,死掉的動物,說不定還有死掉的人,建築物裡一定都有死人,最糟的是我們沒有組織,應該每棟房子都建立組織,每條街、每個區都該建立組織。你是說政府,醫生的太太說。我是說組織,人體也是個有組織的系統,只要保持著秩序,就會繼續存活,死亡是失序的結果。盲人的社會要如何組織以便生存。就是要建立組織,有了組織,某方面來說,就相當於開始有了眼睛。你說的或許對,但這失明的經驗只為我們帶來不幸和死亡,我的眼睛就和你的診所一樣毫無用處。多虧了你的眼睛,我們才得以存活,戴墨鏡的女孩說。如果我瞎了,我們也一樣會活著,這世界充滿了盲人,我想我們都會死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死不死本來就是時間的問題,醫生說。但是純粹因為瞎眼而死,再沒有比這種死法更可怕的了。我們會死於疾病,死於意外,死於偶發事件。現在我們會死於失明,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會死於癌症和失明,死於肺結核和失明,死於愛滋病和失明,死於心臟病和失明,疾病或許人人不同,但真正置我們於死地的是失明。我們不會永垂不朽,我們逃不了死亡的命運,但至少我們不該失明,醫生的太太說。這失明如此具體如此真實,要如何不失明,醫生問。我也不清楚,醫生的太太說。我也是,戴墨鏡的女孩說。
花園就像個未經開發的叢林,不久前的雨使原本的草和隨風而來的雜草蓬勃生長,和-圖-書蹦跳其間的兔子不愁沒有新鮮食物,雞隻在困苦中依然生意盎然。一行人坐在地上喘氣,方才的勞動把他們累慘了。屍體躺在一旁,和他們同樣在休息。醫生太太看守著屍體,趕開雞和兔子,兔子只是好奇,抽動著鼻子,雞則有刺刀般尖利的喙,隨時伺機而動。醫生的太太說,她在離開前還記得打開了兔籠的門,她不希望兔子餓死。與人共同生活並不難,難的是瞭解他們,醫生說。戴墨鏡的女孩拔起一叢草來擦她髒汙的手,搬運屍體時,她握了一個不該握的地方,這就是失明的壞處。醫生說,我們需要圓鍬或鏟子。我們由此可以看出真正永恆的循環是文字的循環,如今這句話又回來了,為了相同的理由,第一次是為偷車的人而說,現在是為了還鑰匙的老太婆而說,一旦埋葬,誰也分不清其間的差別,除非有人記得他們。醫生的太太上樓到戴墨鏡女孩的家裡去尋找乾淨的床單,她得挑最不髒的一條。下樓來時,雞在啄屍體,兔子僅在嚼新鮮草葉。用床單裹好屍體,醫生太太又去尋找工具,然後在花園的工作棚裡找到圓鍬、鏟子和其他工具。這個我來,她說,地很濕,很容易挖,你休息。她挑了一塊沒有堅硬樹根、因此無需動用斧頭的空地,可別以為這工作很容易,樹根自有一套辦法來利用泥土的柔軟,躲避攻擊且緩和斷頭台的致命效果。醫生的太太、她的丈夫以及戴墨鏡的女孩都沒注意到周圍的陽台上出現了盲人,醫生的太太是因為忙著挖掘,她的丈夫及戴墨鏡的女孩則是因為他們的眼睛一點用處也沒有。出現的盲人並不多,也不是每個陽台都有人,這些人一定是聽到了挖掘的聲音,即使泥土鬆軟,還是有聲音,別忘了泥土裡總是藏有石頭,在圓鍬敲下時會發出巨大的聲響。出現的人有男有女,像遊魂一樣飄動,或許他們是出於好奇而前來參加葬禮的鬼魂,之所以出現純粹是為了回憶自己下葬時的情景。醫生太太在挖掘完畢後終於看見了這些人,她挺直發痛的背,舉起手臂揩去額上的汗,接著受到某種無可抑制的衝動驅使,她不假思索地對這些盲人以及全世界的盲人高喊,她將再起。特別注意她說的不是她將復活,雖然我們有字典可以查證,證明這兩個詞彙意義其實是完全相同的,但這並不是太重要的問題。盲人吃了驚,紛紛各自回到屋裡,他們無法理解何以有人會說這話,也對這個真相的揭示毫無準備,很顯然他們沒到廣場去聆聽那魔幻的演說,而就那場演說來說,唯一欠缺的便是螳螂祈禱中的頭顱以及自殺的蠍子。醫生說,你為什麼說她將再起,你在對誰說話。我在對一群出現在陽台上的盲人說話,我嚇了一跳,我一定嚇到他們了。為什麼要說這些話而不是其他的話。我不知道,我腦海中突然出現這些話,我就說了。接下來你就會在我們經過的那個廣場上佈道了。對,講述關於白兔牙齒和母雞嘴巴的證道詞,來幫忙我,這裡,對,抬她的腳,我從這頭抬,小心點,別摔進墳墓裡,對,就這樣,慢慢放下去,再下去,再下去,我把墳墓挖得深了一點,因為那些雞一旦開始掘地就欲罷不能,對,就是這樣。她用鏟子往墳墓填土,把土踩實,堆出了人類遺體回歸塵土時必有的土堆,熟練得彷彿她畢生沒做過其他任何事。最後,她從花https://www.hetubook.com.com園一角的玫瑰樹上折下一小段枝椏,插在墳墓的頭端。她會再起嗎,戴墨鏡的女孩問。不,她不會,醫生的太太回答,還活著的人比較需要再起,但他們卻不再起。我們已經死了一半了,醫生說。我們也還活著一半,他的妻子回答。她把圓鍬和鏟子放回工作棚,仔仔細細檢查了院子,確定一切都井然有序了。有什麼序,她自問,而後自答,就是死人應當與死人一塊兒而活人應當同活人一塊兒、雞與兔應當成為某些人的食物而某些人應當成為雞與兔的食物的秩序。我想給爸媽留個小小的信號,戴墨鏡的女孩說,好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我不想潑你冷水,醫生說,但他們首先要找到這個屋子,那就已經不太可能了,我們要不是有人引導,也不可能找到這裡。你說得對,但我連他們還在不在世都不知道,除非我留下一點信號或什麼東西,否則我會覺得我遺棄了他們。那你要留下什麼呢,醫生的太太問。能用觸覺辨認的東西,隨便什麼都好,戴墨鏡的女孩說,悲哀的是我身上已經沒有當初留下的任何東西了。醫生的太太注視著她,她坐在防火梯的第一級階梯,雙手無力地癱在膝蓋上,甜美的臉龐露著痛苦的神色,長髮披在肩頭。我知道你可以留什麼作信號,醫生的太太說。她快速奔上樓梯,回到屋裡,帶著一把剪刀和一根繩子回來。你在想什麼,戴墨鏡的女孩問。她聽到剪刀剪斷她頭髮的喀嚓聲,擔憂起來。如果你的父母回來,會發現門把上掛著一綹頭髮,這若不是他們女兒的頭髮,還會是誰的呢,醫生的太太問。你讓我想哭,戴墨鏡的女孩說。話一說完,她便把頭埋在膝上交疊的兩條手臂間,向她的悲傷、哀愁,以及所有被醫生太太的提議所引動的情緒屈服了,但她隨即發現自己同時也是在為一樓的老婦哭泣,她不知道這情緒的路徑是如何引導她的,但她在為那吃生肉的可怕巫婆、那用死去的手將她家鑰匙交還予她的人哭泣。接著醫生的太太說,我們生活的是個什麼時代,事物的秩序天翻地覆,幾乎代表著死亡的跡象如今卻成為生存的象徵。有些手能製造這一類以及更大的奇蹟,醫生說。親愛的,需求是個強大的武器,女人說,哲學和巫術的話題說夠了,我們手牽手繼續生存吧。戴墨鏡的女孩親手將那一綹頭髮綁在門把上。你想我爸媽會注意到嗎,戴墨鏡的女孩問。門把就是一棟房子伸出的手,醫生的太太說。我們可以說,就在這麼一句平凡無奇的話語中,他們結束了這一次的探訪。
戴墨鏡女孩住的街道似乎比平時更荒涼,公寓的門口有一具女屍,被流浪的動物啃去了一半的軀體,幸好今天拭淚狗沒有來,否則就需花點力氣阻止牠就著屍體大快朵頤。是樓下的鄰居,醫生的太太說。誰,哪裡,她的丈夫問。就在這裡,一樓的鄰居,你聞得到她的氣味。可憐的女人,戴墨鏡的女孩說,她為什麼要到外面來,她從不出門的。說不定她覺得自己死期將近,說不定她無法忍受獨自在屋裡腐爛,醫生說。我沒有鑰匙,這下我們進不去了。說不定你爸媽回來了,在屋裡等你,醫生說。我不信。你不信是對的,醫生的太太說,鑰匙在這裡。死去的女人躺在地上半開的手心裡有一串閃閃發亮的鑰匙。說不定那是她自己的鑰匙,戴墨鏡的女孩說。www.hetubook.com.com我想不是,她沒有理由帶著鑰匙去自己要死的地方。但如果她把鑰匙帶出來是為了讓我能進我家,我是瞎子,不可能看得到鑰匙。我們不知道她決定帶鑰匙出來時心裡是怎麼想的,說不定她覺得你會恢復視力,說不定她懷疑我們在這裡時出入太容易了,有點奇怪,說不定她聽見我說樓梯太暗所以我看不到,也說不定這些都不對,說不定她是神志恍惚或精神錯亂,腦筋出了問題,只想到要還你鑰匙,我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一走出門就死了。醫生的太太拾起鑰匙,交給戴墨鏡的女孩,然後問,現在怎麼辦,就放她在這兒不管嗎。我們沒有工具撬開石頭,不能在大街上安葬她,醫生說。後面有個花園。那樣的話我們得把她扛到二樓,再從逃生梯下去。那是唯一的辦法。我們有力氣這樣做嗎,戴墨鏡的女孩問。問題不在於我們有沒有力氣,問題在於我們能不能把這女人丟在這裡不管。當然不能,醫生說。那我們就要拿出力氣來。他們的確拿出了力氣,但搬運一具屍體上樓是艱難的工作,不是因為重量,她本來就不重了,加上屍體被狗和貓啃食過,因而變得更輕。搬運艱難是因為屍體僵硬,在窄小的樓梯上難以轉彎。光是爬這麼小小一段階梯,他們就休息了四次。公寓裡的其他住戶並沒有因為腳步聲、談話聲和腐臭的氣味而出來樓梯間探看究竟。和我想的一樣,我爸媽不在這裡,戴墨鏡的女孩說。終於來到門前時,他們疲累至極,但還得穿過屋子,從逃生梯下樓,幸而他們獲得神助,順利下了樓,負擔輕了,因為樓梯在戶外,轉彎處也較好駕馭,唯一要注意的是抓牢這可憐傢伙的屍體,只要稍微摔個跤,屍體就會慘不忍睹,更別提那死後更加劇烈的痛楚了。
他們面對面進行這段對話,失明的雙眼凝視著失明的雙眼,臉龐因激動而泛著紅光,由於其中一個人這麼說了,而雙方也都希望如此,他們同意人生已決定他們將共同生活,戴墨鏡的女孩伸出她的手,純粹是伸出而毫不探索該往哪兒去,她碰碰戴黑眼罩老人的手,他把她拉向他,他們便這麼肩併肩,很顯然這不是第一次,但如今定情的話已說出。其他人什麼也沒說,沒有人恭喜他們,沒有人祝他們永遠幸福快樂,坦白說,這實在不是歡慶或祝福的時刻,當人們做下如此重大的決定時,我們很自然地會覺得人非得要瞎了才能如此舉措,沉默是最好的喝采。然而醫生的太太做了一件事,她在走廊上鋪了許多沙發靠墊,多到可以鋪成一張舒適的床,然後領著斜眼的小男孩到走廊,對他說,從今天開始,你睡這裡。而客廳裡,我們可以絕絕對對地相信,在那個有著充沛潔淨無瑕的水的早晨,那雙替戴黑眼罩老人洗背的神祕雙手究竟是誰的手,在這第一夜終於得到了答案。
他們沒有必要用力推門,門很自然地開了,在他們被帶去檢疫的期間,診所的鑰匙一直都掛在醫生的鑰匙圈上,鑰匙圈則始終放在家裡沒有掉。這是候診室,醫生的太太說。我當時在這兒等,戴墨鏡的女孩說,夢還在持續,但我不知是什麼夢,是夢見我夢見自己要瞎了,還是夢見我一直是瞎的,然後在夢中來到這診所治療不會導致失明的眼睛發炎。那場檢疫不是夢,醫生的太太說。當然不是,我們被強|暴也不是夢。我殺死一個人也不是。帶我到我的辦公室和-圖-書去,我自己可以去,但是你帶我吧,醫生說。門是開著的,醫生的太太說。診所被人弄得天翻地覆,紙撒了滿地,檔案櫃的抽屜整個被人拿走。一定是衛生署的人不想浪費時間慢慢找。有可能。儀器呢。乍看之下似乎都很完好。這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醫生說。他伸長了手臂前進,摸了摸放透鏡的盒子,摸了摸檢查眼睛的儀器,摸了摸桌子,然後對戴墨鏡的女孩說,我知道你說的生活在夢裡是什麼意思。他在桌旁坐下,雙手放在蒙塵的桌面上,露出悲傷的苦笑,彷彿正對坐在他對面的人說話。他說,不,親愛的醫師,我很抱歉,你的情況目前無藥可醫,如果你希望聽我的意見,我唯一的建議是聽從這句古老的諺語,他們說得對,耐性對眼睛有益。別折磨我們了,女人說。對不起,你們兩個原諒我,過去這個地方可以製造奇蹟,如今我沒有證據證明我的魔力,我失去了我的魔力。我們所能製造的唯一奇蹟就是活下去,女人說,日復一日保存住生命的脆弱,彷彿它瞎了,不知該往哪裡去,說不定它的確就是這樣,說不定它的確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它在給了我們智慧後,把自己交到我們手上,我們卻把它變成了這個樣子。你說得好像你也瞎了似的,戴墨鏡的女孩說。某方面來說我的確瞎了,我和你們一起瞎了,如果多幾個人看得到,我可能會看得更清楚一點。你好像那個尋找法庭的證人,他被誰也不知是誰的人傳喚到法庭,要為一件誰也不知是什麼的案件作證,卻找不到法庭在哪裡,醫生說。時間已到了盡頭,腐朽在擴散,疾病長驅直入,水將乾涸,食物變成毒藥,這便是我的第一段證詞,醫生的太太說。那第二段呢,戴墨鏡的女孩問。我們睜開眼睛吧。我們做不到,我們瞎了,醫生說。最糟的盲人是不想看見的盲人,這是偉大的真相。但我真心想看見,戴墨鏡的女孩說。這不能成為看得見的理由,唯一的差別只在於你不再是最糟的盲人,我們走吧,這裡沒有什麼可以看的了,醫生說。
在前往戴墨鏡女孩家的途中,他們經過一個大廣場,廣場上有成群的盲人正在聆聽其他盲人的演說,乍看之下,每一群盲人都不像盲人,演說的人激昂地面向著聆聽者,聆聽的人則專注地面向著演說者。他們在宣示世界末日的到來,通過懺悔而得的救贖,第七日的幻象,天使的降臨,星球的相撞,太陽的死亡,部落的靈魂,曼陀羅花的汁液,老虎的軟膏,預兆的好處,風的紀律,月亮的芬芳,黑暗的重證清白,驅魔的力量,足跟的預兆,玫瑰的受難,淋巴的純潔,黑貓的血液,影子的沉睡,海的升高,食人肉的邏輯,無痛的閹割,神聖的刺青,自願的失明,凸的思想,凹的思想,水平的,垂直的,傾斜的,集中的,分散的,飛逝的,聲帶的衰弱,文字的死亡。這裡沒有人談組織,醫生的太太說。說不定組織是在別的廣場談,醫生回答。一行人繼續向前,走了一點兒路,醫生的太太說,今天路上的死人比平常更多。我們的抵抗力已經到了盡頭,時間就要用罄,水就要乾涸,疾病增加,食物成為毒藥,這是你自己先前說的,醫生提醒她。天知道我爸媽會不會也是這些死人當中的一個,戴墨鏡的女孩說,而我從他們身邊走過,卻看不見他們。從死者身邊走過而不看見他們,是歷史悠久的美德,醫生的太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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