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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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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全書完)
第二天尚未起床時,醫生太太對丈夫說,我們的食物不多了,要再出去一次才行,我想今天我要回去那間超商的地下儲藏室,就是我第一天去的那裡,如果沒有別人發現那地方,我們就可以弄到夠吃一、兩個星期的食物。我陪你去,順便多找一、兩個人一起去。我情願只有我們兩個,這樣比較自在,也比較不會迷路。你還能負擔這六個無助的人多久。只要我還有能力,我就會盡力,但你說得對,我已經開始累了,有時我但願我也瞎掉,和其他人一樣,不要有比別人多的義務。我們已經習慣倚靠你,如果沒有你,就會像二度失明,多虧了你的眼睛,我們的盲才輕微一些。只要我做得到,我就會繼續做下去,我只能這樣答應你。有一天當我們發現自己一無是處,什麼也不能做時,就該像他說的那樣,有勇氣離開這世界。像誰說的一樣。昨天的那個幸運男人。我相信他今天絕不會那樣說了,沒有什麼比真實的希望更能改變人的看法了。他是有真實的希望沒錯,能不能持久就難說了。你的語氣讓我覺得你好像不大高興。不高興,為什麼。好像你有什麼東西被人搶走了。你是指我們還在那恐怖地方時那女孩發生的事。對。別忘了,是她想和我上床的。你被記憶騙了,是你想和她上床。你確定嗎。我沒瞎。我可以向你發誓。你只會發假誓。記憶真會欺騙我們,真奇怪。我們從這件事可以了解,自動送上門的東西比需要征服的東西更屬於自己。但她再也沒碰過我,我也沒再碰過她。你願意的話,你們可以找到彼此的記憶,記憶的用處就在這裡。你在嫉妒。不,我不嫉妒,即使是當時我也沒有嫉妒,我只是同情她和你,也同情我自己,因為我無法幫助你。我們的飲水多不多。很少。早餐極為簡省,昨夜的事件引動了間歇的微笑,早餐因而增色。由於有未成年者在場,大夥兒使用的字眼都含蓄,然而假使我們記得這男孩在檢疫期間所聽聞的種種事端,這種謹慎便顯得荒謬。早餐後,醫生太太和丈夫動身,這回只有拭淚狗作陪,因為牠不想留在家裡。
醫生的太太站起身走到窗邊,俯瞰滿是垃圾的街道,俯瞰正在歡呼、歌唱的人群,然後抬起頭仰望天空,眼前一片渾白。輪到我了,她想。恐懼促使她急急垂下眼光。城市依然在那兒。
街上的情況每個小時都在變糟,垃圾似乎在黑暗中增長,彷彿外界某個生活依然正常的不知名國家人民在夜裡前來傾倒垃圾,倘使我們不是生活在這麼個盲人的國度,當我們等待著近在咫尺卻遲遲不來的好日子重新降臨時,將可以看穿這片白茫茫的黑暗,看見幽靈推車與貨車,滿載著廢物、碎屑、瓦礫、化學廢料、灰燼、燒過的油、骨骸、空瓶、垃圾、廢電池、塑膠袋、堆積成山的紙,唯一沒有出現的是吃剩的殘渣,甚至連能稍稍緩解飢餓的少許果皮都沒有。時刻還早,熱氣已蒸騰,龐大的垃圾山尖端冒出宛如毒氣的臭味。再過不久就會爆發傳染病了,醫生又說了一次,我們一點抵抗力也不剩了,誰也逃不了。我們的日子真是風風雨雨,女人說。連風雨也沒有,雨至少能解我們的渴,風會吹走一點臭氣。拭淚狗不安地四處嗅,停在某一堆垃圾旁細細觀察,或許垃圾堆中隱藏著某種牠再也找不到的希世珍饈,倘使牠隻身一個,便不會遠離這地方一步,然而那位曾經哭泣的女子已然向前,跟隨她是牠的責任,誰知牠何時又會需要替她拭淚。大街上行走不易,尤其較陡的街道,車輛在演變成洪水的大雨沖刷下,撞上房舍,壓毀屋門,粉碎商店櫥窗,地上滿是大片大片的碎玻璃。有兩輛車間夾著一具腐爛男屍,醫生太太轉開視線,拭淚狗向屍體趨近,但死亡令牠畏懼,牠大膽前進兩步,突然間渾身狗毛倒豎,喉嚨裡發出銳利嚎哭,這隻狗的毛病是牠和人類太過親近,因而也承擔了與人類相同的苦楚。一行人穿過一個廣場,廣場上有成群的盲人聆聽其他盲人的演說,以為娛樂,乍看之下,沒有一群人像盲人,演說者激昂地面對著聆聽者,聆聽者專注地面對著演說者,他們在讚頌組織系統基本原則、私有財產、自由貨幣市場、市場經濟、股票交易、課稅、利率、徵收與撥款、製造、經銷、消費、供與需、貧與富、通訊、鎮壓與違法、彩券、監獄、刑法、民法、公路法、字典、電話簿、娼妓網絡、兵工廠、武裝部隊、墳場、警察、走私、毒品、默許的非法交易、藥學研究、賭博、神職人員與喪禮的價錢、正義、借貸、政黨、選舉、國會、政府、凸的、凹的、水平的、垂直的、傾斜的、集中的、分散的、飛逝的思緒、聲帶的磨損、文字的死亡。他們在討論組織,醫生的太太告訴丈夫。我聽到了,醫生回答,然後便不再接腔。兩人繼續行走,醫生太太到街角去看一幅市街地圖,那地圖就像指引路線的古老十字形路標。這兒離那超市已經相當近了,迷路那天,醫生太太就是在這兒被滿盈的沉重塑膠袋壓得疲https://m.hetubook.com.com累不堪,情緒失控乃至泣不成聲,在無助與痛苦中不得不仰賴一隻狗來安慰她,這隻狗如今正朝與他們靠得太近的狗群吠叫,彷彿是告訴牠們,你們耍不了我,滾遠一點。往左走一條街,再往右走一條街,就是超商的入口了。只有那扇門,找到了,門在那裡,整棟建築都在那兒,但沒有看到進出的人,沒有那些無時無刻不出入於商店的擾攘人潮,這些商店正是靠這些廣大人群的川流不息而過活。醫生太太擔心發生了最糟的情況,她對丈夫說,我們來遲了,裡頭一定連一塊麵包屑也不剩。為什麼這樣說。我沒看見任何人出入。說不定其他人沒有發現那間地下儲藏室。我希望是這樣。兩人站在超商對面的人行道說這話,一旁有三個盲人,彷彿在等紅燈轉綠似地站著。醫生的太太沒有注意到他們臉上的表情,那是充滿了茫然與驚訝的神色,一種困惑的恐懼,她沒發現其中一個人張口想說話,卻又閉上,沒看見他突然聳了聳肩。你會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我們假設這盲人是這麼想著。醫生和醫生太太穿越馬路時,沒有聽到那三個盲人當中的第二人說的話。她怎麼說她沒看見有人出入。第三個盲人答道,那是一種說話的方式,剛剛我跌倒,你還叫我小心看路,她也是一樣,我們還沒改掉看得見時的習慣。老天爺,我們聽這話聽過多少次了,最初開口卻沒說話的盲人說。
醫生夫婦依據各事件獨特的性質而採取不同的方式敘述,這一番報告把團體裡的其他成員嚇得張口結舌,困惑不已。這裡特別要注意的是,醫生的太太可能是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甚至無法表達她在地下室門前,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階梯頂端,注視那閃爍著黯淡光芒的長方形形體時,所感受到的徹底恐怖。而有關種種形象被蒙上了雙眼的描述在每個人的想像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印象在人人心中各有不同,如第一個盲人及妻子便相當不安,認為這是無可原宥的不敬。所有的人類都失去了視力,那是個災難,他們無須負責,也無人能倖免,然而單單為了這麼個理由而去掩蓋教堂裡聖像的眼,在他們看來是罪無可赦,假使犯下這個罪行的是教區牧師,那就更糟了。而戴黑眼罩老人的反應便相當不同。我可以想像你受到的驚嚇,我想像有個博物館,裡面所有的雕塑都蒙上了眼睛,不是因為雕刻家在雕刻到眼睛時不想繼續下去,而是如你所說,用繃帶纏住,彷彿單單一種盲還不夠似地,很奇怪,像我這樣的眼罩無法製造出相同的效果,有時甚至還讓人感覺有點浪漫。他開始嘲笑自己說的話,嘲笑自己。至於戴墨鏡的女孩,她只說但願自己不會在夢中見到這座受詛咒的美術館,她的噩夢已經夠多了。一群人吃著手邊發臭的食物,這是他們所擁有的東西中最好的了,醫生的太太說,食物越來越難找了,他們恐怕得離開城市,住到鄉下去,至少鄉下找到的食物比較健康。鄉下一定會有沒人圈養的牛和羊,我們可以擠牛奶和羊奶來喝,會有奶可喝,而且井裡會有水,我們可以煮東西,問題是要挑個好地點,於是大夥兒紛紛出主意,有些人較興奮,有些人則意興闌珊,但大家都很清楚,這事情非常迫切,他們必須儘快做決定,斜眼的男孩毫無保留地表示贊同,很可能他的腦海中還留存著往日鄉間度假的記憶。吃飽後,大夥兒伸展四肢睡覺,他們一向如此,即使在檢疫的期間也是這樣,經驗告訴他們,安靜休息的軀體可以忍受高度的飢餓。這一晚他們沒有吃東西,只有斜眼的男孩得到一點點東西來減輕他的飢餓並安撫他的抱怨,其他人則坐下來聆聽朗讀,至少他們的心靈不會抱怨缺乏養分,問題是身體的虛弱有時會導致心靈欠缺注意力,這並不是對知識缺乏興趣,而是頭腦陷入一種半昏睡狀態,猶如動物準備冬眠,向世界道晚安,因而聆聽朗讀的人緩緩垂下眼皮並不稀奇,他們逼迫自己用靈魂的眸子追隨情節的遞嬗起落,直到某個精采的段落把他們從睏惓中搖撼而出,這指的不僅是書本突然闔上的聲音,醫生的太太心思纖細而手法巧妙,一點也不想讓人知道她對於聆聽者正恍然入夢其實是知情的。
第一個盲人彷彿是進入了這幽渺柔軟的境地,但事實並非如此。的確他的雙眼緊閉,對朗讀所投注的注意力微乎其微,但他們可能將移居鄉間的念頭使他保持著清醒,離鄉背井到如此遙遠的地方就他看來似乎是萬萬不可犯的錯誤,無論那作家是個什麼樣的作家,小心翼翼監視他、久不久便出現一次,到底還是有那麼點必要。因此第一個盲人是清醒的,假使這點需要證據來證明,那麼他眼前令人眩暈的白便是證據,這片白怕只有睡眠能使之黯淡,然而是否如此我們也無法肯定,畢竟誰也不可能同時睡著又醒著。突然間他的眼皮之內黯淡下來,第一個盲人想著,他終於把這層疑慮弄明晰了。我睡著了,他想。但是不對,他沒有睡著,他仍聽得見醫生太太的聲音,斜眼小男孩的咳嗽聲,這時他和圖書的靈魂裡升起了至為強烈的恐懼,他已從一種盲過度到了另一種盲,經歷過明亮的盲之後,如今他進入了黑暗的盲,這恐懼使他簌簌顫抖起來。怎麼回事,他的妻子問。他沒有睜開眼睛,說了句笨話,我瞎了。這話聽來彷彿這是個新消息,於是她柔柔地擁抱他說,別擔心,我們都瞎了,我們毫無辦法。我看到的一切都是黑的,我以為我睡著了,但我沒有,我醒著。你就是該睡一睡,別想了。她的勸告惹惱了他,他的心情低落煩躁,而他的妻子什麼別的也說不出,只能勸他睡覺。他極氣惱,想開口說句尖酸的話,眼睛一睜開,卻看得見了。他看得見,於是高嚷,我看得見了。第一聲叫喊仍帶有幾分不可置信,發出第二聲、第三聲和更多呼喊時,證據愈來愈明顯。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他瘋狂地擁抱妻子,接著奔到醫生太太的身邊擁抱她,然後擁抱醫生、戴墨鏡的女孩、戴黑眼罩的老人——他絕不會認錯——然後是斜眼的男孩。他的妻子走到他身後,她不要他離開,於是他停止擁抱他人,轉身擁抱她,接著他對醫生說,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醫師。他用他的頭銜稱呼他,這是他們已許久許久都不再做的事。你和以前看得一樣清楚嗎,一點白影都沒有了嗎。什麼都沒有,我甚至覺得我看得比以前更清楚,這可不簡單呢,我從沒戴過眼鏡。接著醫生說了大家都在想卻沒人有膽子說出的話。我們的盲可能都到了盡頭,我們可能都將恢復視力。聽了丈夫的話,醫生的太太開始哭泣,她理當要歡喜的,但她卻哭泣起來,人的反應多麼奇怪,她自然是歡喜的,我的天,這很容易理解,她哭泣是因為她心理上所有的抵抗力都霎時崩潰,她就像個初生嬰兒,這是她意識仍渾沌不明的第一聲啼哭。拭淚狗走上前來,牠向來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派上用場,因此醫生的太太抱緊了牠,她並非不再愛她的丈夫,並非不希望大家都恢復健康,然而這一剎那她的寂寞如此強烈,如此難以承受,彷彿唯有拭淚狗莫名的渴能夠壓制,於是牠啜飲著她的淚滴。
騰騰的歡喜化成了緊張。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戴墨鏡的女孩問,發生了這種事以後,我不可能睡得著了。誰也睡不著,我想我們應該繼續待在這兒,戴黑眼罩的老人說。他的話突然停頓,彷彿是仍有著懷疑,接著他做了結論。等待。於是大夥兒待在那兒等待,油燈的三支火焰照亮了圍成一圈的臉龐,起初大夥兒興奮交談,他們想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想知道變化是僅僅發生在眼睛,或是他腦中也感覺到了什麼,然而談話內容卻漸漸沮喪起來,某一剎那,第一個盲人忽然有了個點子,對妻子說他們隔天就回家。但我還是看不到,她答道。沒關係,我會指引你。唯有當場親耳聽見這話的人,才感受得到這短短幾個字當中包含了保護、驕傲與權威等多少分歧複雜的情緒。第二個恢復視力的是戴墨鏡的女孩,當時夜已深,油快燒盡的燈開始閃爍搖曳,戴墨鏡女孩拚命睜著眼不肯閉上,彷彿視力當從睜著的眼中進入,而不是從內部恢復似地。突然間她說,我好像看得見了。謹慎一點是好的,未必每個案例的情況都相同,甚至有人說,世上沒有盲這種東西,只有盲人,但時間的經歷只告訴我們一件事,便是世上沒有盲人這種東西,只有盲。我們現在有三個人看得見了,只要再多一個,明眼人就成了多數,但即使在重見光明的快樂中我們可能會忽視他人,他們的生活也將容易得多,不再會有今天以前的那種痛苦了,你看看那女人,她就像根繃斷的繩索,像個疲軟的彈簧,再也撐不起平日所承受的壓力。或許就是因了這緣故,戴墨鏡的女孩第一個擁抱的就是她,兩人滔滔落淚,使拭淚狗不知該先照管誰才好。她第二個擁抱的是戴黑眼罩的老人,此刻我們將理解到語言的重要,前些天那段致使兩人承諾共度一生的談話曾令我們動容,但現在情況變了,戴墨鏡女孩眼前看到的是老人的血肉之軀,情感塑成的美麗幻象、沙漠島嶼上的海市蜃樓都結束了,皺紋是皺紋,禿頭是禿頭,黑色眼罩與失明的眼沒有差別,那正是他將對她說的話。你看看我,我是你說要共度一生的那個人。而她回答,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我說要共度一生的人。這些字眼終比其他許多亟欲浮現的言詞更珍貴,而擁抱與言詞同樣擲地有聲。第三個恢復視力的是醫生,他在隔天的破曉時分重見光明,現下再也無須懷疑了,其他人的視力能否恢復僅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那些可以預期的自然坦率的談話我們已充分提及,即便是與我們這段敘述的主角相關,此處也無須贅述,而醫生問了大夥兒懸在心中的疑問,外面不知怎麼了。答案從他們居住的大樓中傳來,樓下有人開門走進樓梯間高喊,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陽光似乎也正將照耀城市,以示慶祝。
陽光照亮了超級市場的寬敞玄關,幾乎所有的貨架都倒了,屋裡除了垃圾、碎玻璃和空包裝紙外,什麼也沒有。好奇怪,醫生的太太說和-圖-書,即使沒有食物,我也不明白這裡為什麼一個人也沒有。醫生說,你說得對,這不太正常。拭淚狗輕輕發出嗚咽聲,身上的毛再度倒豎。醫生的太太對丈夫說,這兒有股臭味。到處都有臭味,丈夫說。不是那種,不一樣,是腐爛的臭味。這裡面大概哪裡有具屍體。我沒看到。那樣的話你可能只是心理作祟。拭淚狗開始哀鳴。那狗怎麼回事,醫生問。牠很緊張。我們現在怎麼辦。我想想,如果有屍體,我們就離他遠一點,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怕死人了。我就容易多了,反正看不見。兩人穿過超市大廳,來到通往走廊的門,走廊盡頭就是地下室入口。拭淚狗跟在後面,不時停下來向他們發出淒厲的長嚎,而後受了責任的驅使,又不得不跟上前去。醫生太太打開門時,臭味更強了。好臭,她的丈夫說。你待在這兒,我馬上回來。她沿走廊向前走,每走一步周圍就黑暗一分,拭淚狗不情不願地跟著,彷彿是讓人硬拖著似地。充滿腐臭味的空氣彷彿窒重沉悶。走到一半,女人嘔吐起來,她間歇地作嘔,噁心稍停時她想,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此後她一面向前,嘴裡便一面一遍一遍喃喃重複著相同的話,直到來到通往地下室的金屬門前。噁心的感覺把醫生太太弄昏了頭,她先前沒注意到前方有著細微的閃光,現在她知道那是什麼了,兩扇門、樓梯以及載貨電梯的邊緣都閃爍著小小火焰,她的胃裡再度湧出一股強烈的噁心,聲勢之大,驚動了拭淚狗,狗發出一聲極長的吼聲,接著便哀鳴不已,彷彿怎麼也不會停,像哀怨的悲嘆,迴盪在整條走廊,宛如地下室死者所發出的最後一聲呼喊。醫生聽到了嘔吐、抽搐、咳嗽聲,拚了命飛奔而來,一路跌跌撞撞,屢屢摔跤又重新站起,最後終於握住了妻子的手臂。怎麼回事,他問。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帶我走,求求你,快帶我走。自從失明症爆發以來,這是第一次由醫生領著妻子行動。他領著她,不知該領到哪裡去,只知要遠離那扇門,遠離那他看不見的火焰。一離開走廊,醫生太太就徹底崩潰,啜泣成了抽搐,世上再沒有這般滔滔不絕的淚了,唯有時間與疲憊能使它停止,因此拭淚狗並沒有上前,只尋找一隻可以舔舐的手。怎麼回事,醫生又問了一次,你看到了什麼。他們死了,她在啜泣間歇的空檔勉強擠出這幾個字。誰死了。他們死了。她再也說不下去。冷靜點,等你能說再告訴我。幾分鐘後她說,他們死了。你看到了什麼嗎,你有沒有把門打開,她的丈夫問。沒有,我只看到門周圍的鬼火,那些火挨在那兒上下舞動,不肯離去,我想一定是屍體分解後形成的磷化氫。會是發生了什麼事呢。他們一定是發現了那地下室,一窩蜂地衝下樓梯找食物,我記得那樓梯多麼容易滑倒,如果有一個人滑倒,所有的人都會被絆倒,他們可能根本沒到達他們要去的地方,又或者他們到了,卻被樓梯上跌倒的人堵塞去路而回不來。但你說那門是關著的。很可能其他的盲人把門關上了,把地下室變成了個巨大的墳墓,罪魁禍首是我,我提著袋子飛奔出來時,他們一定察覺到我拿著食物,所以開始尋找。某方面來說,我們所吃的所有食物都是從別人那兒偷來的,如果我們偷了太多東西,他人的死就是我們的責任,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我們都是殺人犯。這安慰不了我。你已經在負擔六張活生生卻毫無用處的嘴,我不希望你再用想像出的罪惡來加重自己的負荷。要是沒有你這張毫無用處的嘴,我要如何活下去。你會為了繼續支持其他的五張嘴而活下去。問題是能支持多久。不會太久了,等所有的東西都吃完後,我們會到田地裡尋找食物,我們會摘光樹上所有的果實,如果狗和貓沒有開始吃我們的話,我們會殺光我們摸得到的所有動物。拭淚狗沒有反應,這個問題牠並不擔心,前陣子轉型成拭淚狗可不是白忙一場。
隔天的早餐成了盛宴。桌上的食物少得可憐,但正如同其他所有狂喜的時分,一切正常的胃口都蕩然無存,強烈的情緒取代了飢餓,喜悅就是最好的養分,沒有人抱怨,就連依然看不見的人也歡笑,宛如那些看得見的眼睛是他們的眼睛。早餐吃罷,戴墨鏡的女孩有了個主意。我可以回家去,在門上留個條子說我在這兒,我爸媽若是回來,便會知道該上哪兒找我。我陪你去,我想知道外頭怎樣了,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也出去吧,曾經是第一個盲人的男人對妻子說,說不定那作家也看得見了,正想要回到自己的家呢,路上我可以找點吃的。我也是,戴墨鏡的女孩說。幾分鐘後,大夥兒走光了,醫生在妻子身旁坐下,斜眼的男孩在沙發一角打瞌睡,拭淚狗鼻子擱在前爪上,慵懶地俯臥,不時睜開眼睛以示自己仍保持著警醒。公寓儘管位在高樓,敞開的窗戶依然傳入興奮的吵鬧聲,街上想必是人潮洶湧,大夥兒紛紛擾擾地只高喊幾個字,我看得見了。已恢復視力和剛恢復視力的人嚷著,我看得見了,我看得見了。人們高喊我瞎了的故事彷彿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傳奇。和_圖_書斜眼的男孩嘴裡不知咕噥著什麼,想必是正作著夢,說不定夢見了母親,他問著母親,你看得到我嗎,你看得到我嗎。醫生的太太問,那其他人呢。醫生回答,他可能醒來時就恢復了,其他人也一樣,很可能他們的視力現在正在恢復,但我們那位戴黑眼罩的先生會受到驚嚇。為什麼。因為白內障,從我上次幫他檢查到現在,白內障一定又惡化了。他會繼續看不見嗎。不會,等生活恢復正常,一切重新上軌道後,我會幫他動手術,只要幾週就能復元。我們為什麼會失明。我不知道,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知道。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想法。要。我覺得我們並沒有失明,我認為我們本來就是盲目的。盲目卻又看得見。看得見卻不願看見的盲人。
醫生太太幾乎拖不動自己的身子,那一驚把她的全部氣力都嚇沒了,兩人走出超級市場時,她近乎昏厥而他眼不能視,誰也分辨不清是誰在扶持著誰。或許強烈的陽光使她昏眩,她以為她即將失去視力,但她並不害怕,這不過是一陣暈眩,她沒有仆倒,連意識也沒有失去,她只是需要躺下,闔上眼睛,只要休息個幾分鐘,她的精力就會恢復,她手上的塑膠袋還是空的,非恢復精力不可。但她不想躺在汙穢的街道上,也不想回到超級市場內,死也不要回去。她四下望了望,街道的另一側再往前一點,有一間教堂。和其他所有的地方一樣,教堂裡一定有人,但那會是個適合休息的好地方,至少以前一直都是。她對丈夫說,我要恢復體力,帶我去那裡。哪裡。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會告訴你。那是哪裡。教堂,我只要躺下來一會兒,馬上就會生龍活虎。我們走吧。教堂門前有六級階梯,六級,醫生的太太舉步維艱,尤其還要引導她的丈夫,拾級更加困難。教堂的門大大敞開,這對他們來說大有幫助,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最簡單的旋轉門,對他們來說也會是難以克服的巨大障礙。拭淚狗在門檻前躊躇不前。儘管近幾月來,狗兒在大街上來去自如,但所有的狗可能在腦的遺傳基因中都設定了某種長久以來加諸於這種生物身上有關進入教堂的禁忌,這個禁忌又可能是由另一個遺傳密碼所造成,這另一個遺傳密碼規範牠們,無論去到哪兒,都要在自己的領土做上記號。然而這隻拭淚狗的祖先做過良善而忠實的服務,在聖徒尚未被認可且尊稱為聖徒之前,牠們舔舐過他們化膿的傷口,這絕對是至為無私慈悲的行為,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無論身上或靈魂裡狗舌頭觸不到的地方如何地傷痕累累,並非所有乞丐都能成為聖徒的。這隻狗如今有勇氣進入神聖的空間,因為大門開敞,沒有人看守,但更重要的是因為當初流淚的那女人進去了,我不知她是如何撐起力氣走進去的,她只含糊對丈夫說了幾個字,抱我。教堂裡人滿為患,幾乎沒有哪一吋地板是空的,甚至可以說,這兒沒有一塊石頭可以用來枕著頭顱歇息,此時拭淚狗再次證實了牠的用處,牠發出了幾聲沒有惡意的咆哮,教堂裡隨即空出了一片地,讓醫生太太屈服於暈眩,仆倒在地,終於完全闔上雙眼。她的丈夫替她量了脈搏,跳動穩定而規律,只是略嫌微弱。接著他想把她扶起來,她目前的姿勢不對,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讓血液流回腦部,增加大腦的血流量,最好是讓她坐起來,把頭埋在兩膝之間,然後把一切交給大自然和地心引力。失敗了幾次後,他好不容易扶起了她,幾分鐘後,醫生的太太發出了一聲深深的嘆息,幾乎恍若無聲無息似極輕微地動了動,終於開始恢復知覺。先別起來,她的丈夫說,頭再放低一會兒。但她覺得沒事了,不再有暈眩的症狀,已能分辨出地上的一塊塊磁磚。拭淚狗在躺下前先努力扒翻了一番,因此磁磚頗為清潔。為了確定自己的血液循環已恢復正常與穩定,醫生太太抬起頭仰望細長的柱子,仰望高高的拱型天花板,接著她說,我沒事了,然而就在此時,她發現自己恐怕是瘋了,要不就是暈眩過後產生了幻覺,她眼前的景象不可能是真的,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雙眼讓一條白色繃帶蒙住了,他的身邊有個女人,心臟插著七把劍,雙眼同樣蒙著一條白色繃帶,然而這麼蒙住雙眼的並不只有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教堂裡所有的人像眼睛都蒙住了,雕像的頭上纏著布,畫像則被塗上了厚厚的白色顏料,有個女人在教導女兒讀書,兩人的眼睛都蒙住了,有個男人拿著一本攤開的書,書上坐著個孩子,兩人的眼睛都蒙住了,還有個男人,身上插滿了箭,他的眼睛蒙住了,有個女人拿著一盞燈,她的眼睛蒙住了,有個男人的手上、腳上和胸膛都受了傷,他的眼睛蒙住了,另有個男人和隻獅子在一起,男人和獅子的眼睛都蒙住了,還有個男人身邊有隻小羊,男人和小羊的眼睛都蒙住了,還有個男人身邊有隻老鷹,男人和老鷹的眼睛都蒙住了,還有個男人舉著一根長矛,俯視一個頭上長角、腳呈蹄狀、摔倒在地的男人身上,兩人的眼睛都蒙住了,有個男人手上拿著一副天秤,他的眼睛蒙住了,有個禿頭老人拿著一朵和圖書白色百合,他的眼睛蒙住了,另有個老人倚在一把已拔出鞘的劍上,他的眼睛蒙住了,一個女人帶著一隻鴿子,女人和鴿子的眼睛都蒙住了,有個男人身邊有兩隻烏鴉,男人和烏鴉的眼睛都蒙住了,只有一個女人的眼睛沒有蒙住,因為她用銀盤托著她那雙被挖出的眼球。醫生的太太對丈夫說,你不會相信我看到了什麼,這教堂裡所有繪畫或雕刻的人和動物眼睛都蒙住了。真奇怪,不知是為什麼。我怎麼知道,說不定有個人發現他將和其他人一樣失明後,信仰嚴重動搖,甚至說不定是教區牧師,也許他覺得當大家都看不見這些畫像和雕像後,這些畫像和雕像也不應該看見盲人。畫像和雕像本來就看不見人。你錯了,畫像和雕像用注視它們的眼睛來看東西,只不過現在大家都看不見了。你還看得見。我看的會愈來愈少,即使我不失明,因為再沒有人看見我,我也就會愈來愈看不見。如果給畫像和雕像蒙上眼睛的是教區牧師。那只是我的猜想。只有這個猜測合情合理,只有這樣猜測才能讓我們受的苦難有一點尊嚴,我想像那個人從盲人的世界裡走進來,當他回去時他自己也將失明,我想像教堂的雙扉緊掩,想像教堂荒涼冷清,寂靜無聲,我想像那些雕塑與畫作,我看見他經過每一座雕塑與每一幅畫,看見他爬上祭壇,繫上繃帶,綁了雙結以防繃帶鬆落,在畫像上塗上雙層的白色顏料,以確保他們所墜入的白夜更加濃濁厚重,這個牧師犯下的是古往今來所有宗教裡最重大的褻瀆罪,同時也是最美好也最徹底具有人性的褻瀆罪,他來到這裡宣告,歸根結底,上帝是沒有資格看見東西的。醫生的太太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旁一個人先開了口,你說的是些什麼話呀,你是什麼人。和你一樣的盲人,她回答。但我聽到你說你看得見。那只是一種改不掉的說話習慣,我到底要解釋這個多少次。那你說雕像畫像都蒙上眼睛是怎麼回事。真的是這樣。你看不見,怎麼知道。你如果和我一樣用手去摸,你也會知道,雙手就是盲人的眼睛。你為什麼會去摸。我想我們會落入現在這般境地,天上的那位一定比我們先瞎了。還有你說教區牧師把雕像和畫像的眼睛蒙起來,我和那牧師很熟,他絕不會做這種事。你永遠不可能事前知道一個人會不會做什麼事,你必須等待,必須給它時間,做主的是時間,時間是我們賭博的對手,它坐在桌的對面,手裡握有整副牌,我們得猜測能在人生中獲勝、在我們的生活中獲勝的是哪些牌。在教堂裡討論賭博是有罪的。你要不信我的話,就站起來自己用手摸摸看。你發誓你說那些雕像畫像的眼睛蒙起來是真的。你要我用什麼來發誓。用你的眼睛發誓。我用雙倍的眼睛發誓,用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發誓。是真的嗎。是真的。這段談話被鄰近的盲人聽到了,不用說,無須等待醫生太太用誓言來證實事情的真實性,消息便已傳開,人人口耳相傳,喃喃低語迅速變了調,起初是不可置信,接著是吃驚,接著又是不可置信,很不幸群眾中有一些迷信且想像力豐富的人,所有的聖像都失明了,他們慈悲而充滿同情心的雙眼只能凝視自己的盲,這個概念剎那間變得無可承受,這就如同告訴他們這四周圍繞著活死人,一聲尖叫已經夠駭人,然而尖叫聲接連不斷,恐懼使他們站起了身,慌亂使他們奔向門外,無可避免的事再度重演,由於恐慌奔竄得比承載恐慌的腿更快,逃命的人在飛奔的途中絆倒,失明的人尤其如此,他躺在地上,恐慌告訴他,站起來,他們就要來殺你了。他若站得起來就好了,但其他人也開始飛奔並摔倒,看到這一幅軀體與軀體交纏、人人尋著手臂以便掙脫、尋著腳以便逃跑的古怪畫面,你必須要有堅強的意志,才不致縱聲大笑。屋外的六級階梯猶如絕壁,然而這一跤終將不致摔得過份嚴重,慣常的顛仆鍛鍊出了堅韌的體魄,墜入地面本身是一種解脫,第一個念頭是,我就待在這兒不走了,在鬧出人命的情況下,這有時也是最後一個念頭。另一項不會改變的事實是,有人會趁火打劫,這是自開天闢地以來便眾所週知的事,代代相傳。大家在沒命奔跑時遺落了行李,待需求戰勝了恐懼後,又紛紛回來取自己的東西,這時如何用滿意的方式分辨什麼東西是你的而什麼是我的,就成了大問題,我們將發現我們曾經擁有的稀少食物消失了,或許這是那個聲稱所有聖像都蒙了雙眼的女人所想出的邪惡伎倆,有些人就是這麼不擇手段,他們編造這類誇張的故事,純粹是為了搶奪這些可憐人身上僅存的少許殘渣。現下這是那隻狗的錯,牠眼看四下空曠,便開始左翻右找,自然而然地公平犒賞了自己的努力,同時某方面來說,牠也指引出了礦脈的入口,因此醫生太太和丈夫提著半滿的塑膠袋離開教堂時,並未因偷竊而感到悔恨。如果他們所撿拾的東西中,有一半可以用,他們便可以滿足了。至於另外的那一半,他們會說,我不知人怎能吃那種東西。即便在這種災難普及、無人能倖免的時候,也總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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