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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的年代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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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九年四月

二〇〇九年四月

在全世界的報紙專欄和廣播、電視上頭,出現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那就是當雨果.查維茲接近巴拉克.歐巴馬的時候,手上拿著一本書。這很明顯的,任何具有最低程度常識的人也會曉得,在高峰會議進行的中途,向美國總統索取親筆簽名,可不是個精心挑選的好時機。然而,如同後來透露出的消息顯示,索取簽名並不是查維茲要做的事情。相反的,他是進行了一次時機巧妙的雙邊領袖晤談,所提供給對方的,就只是手上那本愛德華多.加萊亞諾所著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很明白的,這是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動作。查維茲或許是這樣想的:「這個歐巴馬對我們全無所知,這本書面世的時候,他才呱呱墜地沒多久吧,不過,加萊亞諾還是能夠讓他學會些事情的。」讓我們期盼事情的進展會如他所願,不過,這個事件最令人感興趣的部分,不但是之後《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立刻在亞馬遜網站上賣到缺貨,瞬間由銷售排行榜底部那極少量的數字,一躍而居暢銷新書排行榮耀的新高點——從大約第五萬名,一下子翻升到第二名;而與此同時,出現了許多負面評論,它們的論調看來十分和諧一致(這個現象在一些低級扒糞的報紙上,尤其明顯),全都致力於拆穿揭露加萊亞諾的著作,偶爾有赤|裸裸的暗示,催化對這類說法的認同,不過大部分的意見都堅持認為,除了遭到根基於有問題的基礎所產生的分析玷汙,並且強烈的受意識形態偏見所影響之外,本書最大的問題,就是完全脫離當前正在發生進行的現實。縱然,《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出版於一九七一年是不爭的事實(距今已幾乎有四十年),可是除非作者是如諾斯特拉達姆士之流,身負驚世藝業,能夠想像未來,設法預測出業已和過去這些年完全不同的二〇〇九年現實生活,否則那些指責,就是厚責作者之舉,撇開這些意圖誤導又不負責任的評論,他們對於本書的指控,聽來就好像在十七世紀時,指控貝爾納爾.狄亞斯.德爾.卡斯特羅所著的《征服新西班牙信史》,裡面充滿意識型態偏見,而使原先便不佳的措辭分析更形嚴重那樣,同屬荒謬絕倫。事實上,任何想要了解美洲、想要了解十五世紀以來美洲大陸歷史梗概的人,都必須要閱讀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著作。上面這類指控,以及那些一窩蜂湧來的批評,當中呈現出的問題,是他們根本就不懂歷史。至於現在,我們只需要等著看,歐巴馬會如何活用他從《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裡學來的教訓。至少,他確然是塊當好學徒的材料。
如同我們已經見到的,感染將持續擴大,並且其途徑遠較一株病毒(且假設它是會死亡的)進入一個市民的肺部,從而使市民陷於大企業為了物質利益而毫無顧忌設下的圈套之中這樣簡單的進程,來得複雜許多。牽一髮而動全身,所有的環節都正遭受感染。頭一個因豬流感而宣告死亡的(而且已經死亡許久了)是榮耀與正直。老實講,有誰能想像,向一家跨國公司索求榮譽,會是什麼場面?現在,誰才能拯救我們?
而我們現在所害怕的是什麼?危機。
四月二十七日 穿黑衣的男孩們
我的這只懷錢是有發條的那種,每天都需要上緊發條,以便維持動力。它有十分素淨的外觀,我相信,這是來自於構成這只錶的材質:銀。它的錶面是一個清晰的典範,能夠撫慰沉思的心靈。而這支錶的機械裝置,則由兩層蓋面來保護,其中一個是密封墊蓋,使任何細小的微塵顆粒,都不能穿透到裡面去。至於這只懷錶最糟糕的部分,我所能說的,就是它開始引發了一場良心危機。出現在我面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該把它放哪裡?我該讓它永遠被鎖在抽屜底層,不見天日嗎?」不行,我可不是這樣一個心腸冷酷的人。「那麼,之後我該使用它?」我已經有一只錶了,很明顯是只腕錶,而同時帶上兩只錶,則十分荒謬,更別提將懷錶擺在背心專為它設計的口袋裡,那在今天會成為笑柄的背心。最後,我決定把它當作一隻家裡的小寵物來看待。它被擺在鄰近我工作的書桌旁的小几上,度過它的日子,並且認為自己的確是一只開心快樂的懷錶。而且為了加強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已經決定在往後的旅程當中都帶上它。至少它值得受到這樣的對待。它已經有些微跑快時間的跡象,不過這是我所能找出它唯一的毛病,而且也好過跑慢時間。
傳統價值所需要的宏大外觀,叫做教堂;現代迫切的當務之急則需要另一個宏敞的外觀,稱作商業購物中心。商業購物中心不但是新的教會,也是新的大學。它在我們人類新心態的構成過程當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廣場、花園、或者街衢作為公共空間,人們可以在當中聚會,這樣的想法觀念遭到廢除。購物中心是這種新的心態底下,所創造出唯一安全的場所,擔心被排斥,憂懼遭到消費天堂拒斥,以及,經由這層意思延伸下去,擔憂遭到購物商城大教堂的除名。
四月二十一日 睡袍
讓我們恭喜這隻葡萄牙水獵犬,牠現在已經入住白宮了。我不曉得「波」(Bo)這個美國第一家庭所起的名字,他們將會怎麼發音,不過我希望他們將這個名字,按照法文來發音,就好像在「O」這個字母上頭有著一撇,讓整個名字讀起來不失美麗。此時牠的肖像會在全世界傳播,大丹犬和博美狗會帶著妒意舔著嘴唇,而此時我們這位葡萄牙同胞,老早就帶著全然合理的愛國榮耀,要準備慶祝牠的勝利了。不管怎麼樣,讓我在此時,向各位讀者表達一項我個人嚴肅的保留意見:從來沒有聽說過,一隻水獵犬的頸項上會戴著花圈,活像個呼拉圈舞者。波才六個月大,還不全然懂得牠有幸降生的這個犬科世系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白宮也有意願的話,我們或許會考慮將我們親愛的賈梅士短期借出(不是長期出借,因為那樣會讓我們思念牠),m•hetubook•com.com擔任白宮第一狗的導師,教導牠在各個時候都應該要具備的儀態,如此才能當一隻有尊嚴的葡萄牙後裔狗狗。這是葡萄牙的責任。
四月八日 閱讀
無論如何改善環境,都要感謝針對這種新致病威脅的研究。不過即便如此,環境的改善,仍必須和像產銷豬、牛肉的史密斯菲爾德公司、產銷雞肉的泰森牧場公司這類主流禽畜肉類生產大集團巨獸般的權力搏鬥。該研究委員會提及,在調查過程中,遭受部分上述肉品產銷大集團有系統的阻撓,這其中包括以停止支付薪水為手段,打壓和該委員會合作的農場稽核員,以求公然隱瞞這項威脅的存在。這就是吾人在擁有高度全球化的工業,並讓其具備廣泛政治影響力之後所造成的後果。這也是在位於曼谷,一家名叫卜蜂的巨型家禽養殖場裡所發生的事情:該廠能使調查偏離原來焦點,不去追究其造成禽流感在東南亞散布、流傳的責任。現在看來,各方嘗試找出對於豬流感的起因,其指責的尖銳矛頭,已經嚴重撼動豬隻產銷工業的高牆。這不是說豬隻產銷工業永遠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在墨西哥,已經有傳言指出,此次爆發豬流感疫情的震央,就位於韋拉克魯斯,史密斯菲爾德公司在該地擁有規模最大的畜牧養殖場。不過,事情最重要的層面永遠是全盤的局勢,而不是枝節的事件:在豬流感這件事情上,世界衛生組織防制流行傳染病的失敗策略;世界公共衛生情勢進一步的走向惡化;各大跨國巨型製藥公司在最基本、關鍵的藥物上所採取的箝制做法,以及這個工業化規模的豬隻產銷體系因為全然的漠視環境生態而引發全球性災難。
四月二十日 賣弄
好吧!即使是看來最明顯不過的事情(就如同這件事情看來的那樣),也無法在任何特定的時刻,放諸四海而皆準。這件例外的事情,就是我們的記憶:根據最近的資訊顯示,記憶時刻處在全然消失的風險之中,換一種表達的方式,就是即將加入瀕危物種的名單裡面。而根據刊載於一個如《自然與學習記憶》般地位崇高的科學期刊裡的文章,裡面透露出諸多消息來源:一個名為「ZIP」的分子最近被發現(不了解這個簡稱的意思),它能夠去除、抹滅所有的記憶:好的和壞的,快樂或是有害的,無論生命有多長,它能將記憶從大腦裡抹去,免於長期囤積回憶的重擔。新生的嬰孩沒有任何回憶,而現在,我們也能夠達到這種狀態。人們經常說,科學帶來進步,這無論如何是荒謬的——我在這件事情上頭,不要這種科學。我在構成「我」這個人的回憶當中長大,也已經習慣於帶著這些回憶生活,對於這樣的我,並沒有一丁點的不滿意,即使是我過往的行為並未總是正確。我和所有的人們一樣,都是這顆行星上的生物,有著才能、本領,也有缺陷、汙點,既犯下錯誤,也做成好的決定,所以,請讓我繼續當現在的我。和所有的回憶一起生活,這才是真正的我。我不想忘卻我的任何回憶。
下面這段文字,是我為費南多.佩索亞肖像展覽之導覽手冊所撰寫的引言。這項展覽由卡羅斯特.古根漢基金會於一九八〇年代初期舉辦,我想可能是在一九八五年。由於這樣一篇文章,放在部落格上,看來似乎不算太過不合時宜,我便將它貼上網發表。
給我這份禮物的朋友,是喬賽.米蓋爾.科瑞耶亞,他住在聖塔倫。
四月二日 G20
有一位我新近認識的朋友,才剛送給我一只懷錶作為禮物。這不是什麼老舊品脾,而是一塊歐米茄的懷錶。他曾向我保證說,他會上天下地,為我找來一只,而他果然達成了這個諾言。讀者或許會說,要實現這個承諾並不是什麼太大的挑戰:確實,只需要到距離最近的一家鐘錶行就成,然後在店家提供選購的諸多款式當中——從最古典的設計到最新潮的品味,包括所有的變款改版,甚至從令購買者難以想像的新款裡面,挑選一樣出來。這件事情看來十分簡單明瞭,但是讀者請想想,尋找一只一九二二年分歐米茄懷錶的可能性(該年是我的出生年分)。讀者們可以在任何一間現代鐘錶鋪裡自己去試試,然後告訴我結果。店員大概會這麼想:「這位仁兄的腦袋裡,可能裝了不少問題噢!」
四月一日 馬哈默.達維許
四月十五日 哥倫比亞在藍札羅特
當我們計算葡萄牙境內貧困人民的人數時,這些數字層層堆堆疊攀高。根據最新一次的統計,窮人的數量達到兩百萬之眾。那就是說,在我們歷史上宏偉的騙局,又多了一個紀念碑……。現在我可以聽見,那些鳴鐘正被敲響。
從這個名叫費南多.佩索亞的個體當中,揭露出若干我們業已證明在賈梅士的身上見到的事情。上萬幅肖像——或為素描,或為著色,甚至模塑——到頭來卻使得路易斯.華茲難以辨認。甚至所剩者也無足輕重:低垂的眼瞼,山羊鬍,一頂月桂葉所織成的冠冕。很容易便能預見,費南多.佩索亞將踏上相同的道路,最後難以辨識;並且,如果考慮到當前這位藝術家肖像的多重性、多樣性,受到我們對於圖像的貪婪欲望所驅使,並且因我們所有的新科技而加快其步伐,那麼這個有著多重異名、早已自陷於他想像世界當中的各種生物而無法自拔的人,勢必會較那只有一幅畫像、卻有多重聲音的人,更快進入全然的闃暗之中。或許,這終將證明(誰又知道呢?)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最好的下場,就是失去原來填補他臉龐輪廓的實質本體,那些隨著時間和空間,日趨磨耗損壞的光彩和皺摺的肌膚,都淹沒在他所能夠寫下的字裡行間;彷彿在那張不明確、缺乏特徵的臉龐上,還留存有更多事物足堪描繪、汲取,想必有朝一日,將連最細微的附加物都不復尋覓。這位詩人只應被銘刻於諸多記憶之中,以至於,當某位青少年告訴我們,他的身上擁有這世界上所有的夢想,彷彿他才是古往今來,第一個擁有夢想並且昭告天下這項事實的人。有許多理由,可以將所有上面這些語言,都當成是一種詩的習作。
有些字,例如像「審慎」,「保留、儲備」,「克制、約束」,「謙遜」,以及「合宜、得體」等,總是能在字典裡找到。然而我擔心它們當中有若干字,遲早將會像「esgártulo」這個字,以及其他許多已遭此下場的單字一樣,面臨從國家學術院編輯的詞典裡移除的哀傷命運,它們因為明顯或持續的乏人使用,而成為這些廣博浩瀚典籍裡頭的累贅。我不記得曾經提過「esgártulo」這個字,更別提在書寫時曾用上它。與此相反,「保留、預定」這個字,雖然在用於形容人時,也步上如前所述的後和*圖*書塵,逐漸停止流傳通用,然而它仍然被認定有長久且有用處的生命,是一個預訂代理經銷和購票時派得上用場的字,沒有上述以及如航空訂票的基本服務,這個字就會失去作用。這甚至不需要我們訴諸於特殊類別的保留,也就是由耶穌會教士所創發的心靈戒律,這種保留,像是在做完全相反的事情之前,先訓誡、說教一番,由這種宗教儀式散布、繁衍,直到它遍及了人類社會,到達了成為一種生存條件的程度。
四月十四日 波
四月十六日 宏偉的騙局
今年的許多假日即將來到,這是絕好的時機,讓你自己沉浸在維耶拉神父筆下,那如河流般順暢的語言裡面。我這裡不是在分送忠告給任何人,不過我可以大方的承認,我自己打算沉潛到他那最棒的散文當中去,潛得十分深,深到可能我會在那幾天裡消失蹤影。有沒有人有興趣想加入呢?
四月六日 一只懷錶
四月二十九日 豬流感(一)
四月三十日 豬流感(二)
如果費南多.佩索亞不是詩人,而是一位藝術家,甚至更棒的是,倘若他還是一位肖像畫師,在他的筆下,會畫出什麼樣的自畫像呢?正面朝向鏡子,或者可能是側身,以四分之三的視角,斜簽著身子研究他自己,就好像有人躲藏起來卻窺視著他自己,疑惑著該採取哪種表情以及要維持多久?他自己在不同時期的各幅肖像,如果按照我們手上仍存有的,他在不同階段所拍攝的相片,以及他從出生到死亡,接續起來漫漶不清的圖像,隨著他每個下午、夜晚,以及清晨那慣常起始於聖卡羅廣場,終於聖路易醫院的散步路線,將是何種面目呢?而阿瓦洛.狄坎伯斯,那位在英格蘭的格拉斯哥受過訓的海軍工程師,是什麼模樣呢?或者,是艾貝托.凱艾洛,他既無前者的學歷,也沒有工作足以餬口,在如花綻放的青年時期便死於結核病,他會以何種面目出現呢?又或者,是李嘉多.雷伊斯,這位流亡海外的醫師,除了近來明顯蓄意造假、內容含糊不明的報導,一切關於他的蹤影皆無從查考,他的肖像是什麼面目呢?或再一次的,是伯納多.索額利斯,這位里斯本下城圖書館館長的助理,又是什麼面目呢?還有其他像貴德士或茂拉這樣,在難以計數、可信又復可能的場合中,被召喚出來的人們,他們的面孔又是如何呢?在畫中,他是否會戴著帽子出現?他的雙腳會交叉嗎?手指上夾著香菸嗎?是否戴著眼鏡?他穿著那件寬鬆的長袍充作雨衣,還是只披在肩上?可能他採取了某些偽裝,比如刮去了鬍鬚,因而使其下的肌膚露出,這些地方會感到赤|裸和寒冷嗎?他的身邊,會環繞著各種符碼嗎?比如:卡巴拉學派的典籍,黃道十二宮的星座符號,飛過特霍河上方的海鷗,石頭碼頭,藍色的馬匹和黃色衣裳的騎師,預兆死亡的墳墓?抑或,他根本沒有這樣滔滔不絕的言詞,那他是否會枯坐於畫架之前,張望著空白一片的畫布,而不能舉起手來,畫下任何一筆?還是,他會攻擊畫架,或倚靠其上,為自己辯護,等待另一位畫師前來,好替他完成這幅不可能的肖像畫作嗎?畫中何人?或者,此畫裡所繪為何?
四月二十二日 論這樣一幅不可能的肖像
為了什麼?要做什麼?都是為了誰?
我的一個好友,藝術家索菲亞.甘達利亞告訴我,幾年前她因為工作的緣故必須到斯里蘭卡(之前稱為錫蘭)一趟,當時她驚訝的發現:走上街的年輕男性全都身著黑衣。她當時覺得這並不是種姓制度或特殊族群所穿著的特定服飾,至少沒有成年男子身穿一樣的黑衣。經過詢問一個年輕小伙子,然後又向幾位成年人探詢以後,她終於得出了答案:為什麼他們要穿上如此不尋常服裝的原因。這些年輕人的家人都已經被說服,將他們的孩子交到激進的伊斯蘭民兵手上,這些民兵組織信仰的是最極端的版本,也就是所謂的「聖戰」(jihad)。或許,這是為了要讓他們在未來能成為伊斯蘭當中的殉教烈士,換句話說,就是讓他們穿上全身塞滿爆裂物的裝備,成為自殺攻擊的人肉炸彈,在市集街肆,夜店酒吧,或者是停車場上——任何能夠將死傷人數擴大到極致的場所,將自己引爆。我不清楚,這些年輕小伙子的母親以及父親,是否獲得了金錢上的補償,又或者他們之所以同意,是因為獲得肯定的承諾,說他們的孩子將立刻身登天堂,蒙阿拉寵召。我同樣也不清楚,這些穿著黑色短袖束腰外衣的年輕男孩們,是否仍然正處於待命狀態,等待指定的時刻來到,或者早已不在人世。對於這些,我完全不清楚。而我要在這裡停筆,不是因為言語窮盡,而是這個話題已經令我感到厭惡。
四月二十四日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這種所謂我的文字風格的東西,表現出對於十六和十七世紀口語葡萄牙文的極大仰慕和尊敬。讓我們打開安東尼奧.維耶拉神父的布道書,並且確認他所寫下的一切,都充滿了韻味和格律,宛如這些特質不是外來,而是語言所固有的質素。
同時,我們這位藝術家,還繼續畫著費南多.佩索亞的肖像。他仍然處在起步的階段,而且他仍舊不確定該選擇哪一種表達方式。目前所能看到的,是一筆纖細的綠,當這個顏色在畫布上展露的時候,看起來恰好頗有一隻狗的外形,伴隨著黃色的騎師與那藍色的馬匹,於是便認定,這綠色是騎師和他的馬交會在一起時,所發生的物理和化學結果,本身也和專業精神和品味有關。但是這藝術家,他最大的疑慮,並不在於對顏色的各種選擇;這是個老早就被印象派畫家們永遠解決的疑難,只對古代的人們(那些時代久遠的過去)造成麻煩——他們無法了解,一種顏色裡面,還包含著其他各種顏色。不,我們這位藝術家,他最大的疑慮是(也必須要是),他是否該採取一種虔敬的態度,是否該像聖徒路加(St.Luke)那樣,跪著為聖母馬利亞畫像?還是該將這人看成如旅館女佣眼中,那個可悲、無家可歸、荒謬的傢伙?他寫了若干可笑的情書,而且,假如可以的話,他會在畫他自己肖像的同時,對著自己縱聲大笑。因此,那綠色的線條,不過就是騎師黃色的腿擱在賽馬藍色的腹脅上,所產生的效果罷了。直到樂團指揮高高舉起指揮棒以前,音樂無法湧起波濤,無法使人倦感或令人憂傷;同樣的,藝術家童年回憶裡的商鋪店員,也無法開始微笑。關於這條綠色的腿,有一種模稜兩可而天真的含糊,帶有能將它自己轉為一隻綠狗的能力。這個手執畫筆的藝術家,讓自己深陷於一連串的浮想連翩當中:對他來說,腿和狗不過都只是綠色的別名罷了,而較之上述,許多更加奇妙的事情證明都是可能的,絲毫不足為奇。沒有人知道,當這位藝術家作畫之時,腦中有多少的奇思妙想此起彼落。這幅肖像是完成了,將會被拿去和那上萬幅的肖像,或者是更早之前的圖像相提並論。畫中人的、動作,可以是虔誠的屈膝.也可以是譏諷的冷笑,不過無論出於何者,m.hetubook.com.com都無關緊要。這幅畫作當中的每一種顏色,所有這些筆觸,彼此都層層交交疊,剎那間接近一種不可見的狀態,這是種絕然的狀態,這是種絕然的黑暗,即使是最細微的光線,也沒有辦法穿透出來,甚至,連同太陽那樣的璀燦流光,與這種於永遠消失之前、存在的時間像眨眼那樣短暫的黑暗拮抗,都會敗下陣來。在某個不確定之處,猶疑於崇敬和不敬之間的人,就是費南多.佩索亞。甚至,連同這一種講法,或許也屬於兩可之間。阿爾貝.卡繆在寫出下面這段話之時,顯然有欠深思:「如果有人想被認可,只需說出他是誰,就已足夠。」在大部分的事例裡面,能夠發生的最糟情形,就是有人真的敢如上述,膽敢只拿出他們出生證明上頭載明的姓名,便大膽地要求世界認可。
而仍舊有許多畫師,將會一如既往的,持續作畫。
對於這個名叫「G20」的四不像怪物,我只有以下三個問題:
瑟薩.曼立克基金會的大廳裡座無虛席,只剩下站位。在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裡,我們經常處於一個高張的情緒裡面,難以用文字形容。在場有些人哭了,因為聽聞了這些向我們透露出來的駭人真相,其震驚之情難以承受;也有些人(至少我就是)因為聽到了這些,讓我們陷於無邊的哀傷情緒之中,而這些事情既沒法補償,也沒有救贖之道。那些游擊隊員過去以及現在,持續使用鏈鋸割下身為同類的人們的肢幹,殘殺他們的同胞,這樣的慘景,有人可以想像嗎?
在費南多.佩索亞的例子裡,這甚至根本不是一條可走的路。對於他來說,同時以凱艾洛和雷伊斯這兩個名字行走於世仍嫌不夠,他還額外加上了狄坎伯斯以及索額利斯。此刻,他已不再是位詩人,而是一位即將要完成他的自畫像的畫師了,他應該畫出什麼樣的面容呢?在畫布上頭,他將會簽下哪一個名字呢?他的署名,會在畫作的左端,還是右端?如果每一幅畫作都是一面鏡子,那麼映照出來的是什麼?是誰?以及,是為了誰?到最後,他的手臂高舉,手中握著一枝細木棒,讓我們推測一下,大約是一枝鉛筆的長度吧,不過我們也有理由懷疑:木棒上沒有沾染綠色,藍色,或者黃色的油畫顏料;實際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顏色,任何繪畫,這正是絕然的黑暗,在這闃黑當中,多虧了他親手製成的作品,費南多.佩索亞使他自己處在完全不可見的境地之中。
對於當時的人們如何說話,我們並非全然確定,但是我們曉得他們如何書寫。當日所使用的語言,處在一種流暢接續的狀態之中。我們或許能將之比擬為一條河流,一方諸水匯聚之所,以強勁的勢頭挪騰移動,明快而又有節奏,即使其過程偶爾會遭受若干轟鳴喧鬧的小支流打擾。
當我如同一朵初綻放的玫瑰離開醫院時,我帶了兩個令人滿意的消息一道回家。其中一個,是我終於從長達數月支氣管炎襲擊的魔爪下,得以逃出生天;這個毛病一路高低起伏,時好時壞,始終拒絕離去,現在總算被迫捲起鋪蓋,尋找下一個宿主去也(希望它一個宿主也別找到)。第二個滿意,源自於完全不同的層面。它如此碰巧的,發生在藍札羅特小島上這家小小的醫院裡——這麼說,無疑將令我所有的讀者感到訝異:醫院一共聘雇了十七、八位葡萄牙護士,當中大部分來自於米尼奧地區。同時也很湊巧,為了辦理出院,我必須接受胸部X光檢查,根據他們所說,這項檢查可能是決定病患是否已經恢復健康、適合出院的關鍵報告。我當時身上正穿著今天我們慣稱為斜針織內衣的貼身衣物,在被要求脫下後,我會將它擱在椅背上。負責協助的這位護士,是位來自費爾奎拉的葡萄牙人,他必須檢查攝影感光金屬底板是否已經淨空,為此,必須到隔壁的房間來操作。他一面進行檢查,一面對我說:「整個流程只需要幾分鐘,之後我就把你的睡袍(camisola)拿過來給你。」
四月十七日 和達里歐.弗在一起
我讀到一則新聞,是關於義大利的阿布魯齊發生地震的消息,當地停水停電、極度絕望的災民正在自問,為什麼命運揀選了他們和這塊土地,作為這樣一場大災難肆虐的處所?這是一個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出現的問題,但是每當不幸前來叩門的時候,我們卻無可避免的會提出這個問題,好似在宇宙之中,有某個角落,有某個人該為我們的不幸負責。大多數時刻,當死亡降臨時,除了凝視死亡的面孔,我們幾乎沒有餘暇能做別的事。或者甚至還不到這樣的地步:當炸彈於我們面前十步之遙爆炸;當小舟在就要抵達海灘之時,突然間裂為片片殘骸;或者當滾滾洪流將根本不能視為阻礙的房屋與橋梁,橫掃殆盡之時;或者當土石流或是山崩,將整個社區掩埋之時,在死亡面前,我們幾乎都沒有多餘的時間。我們都會自問:為什麼是我們?為什麼是我?而不會有任何的答案出現。雅克.布雷爾也曾問道:「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是現在?」——然後死去。我們會說,這是他的命運,而「復活」這個字眼並未寫入其中。同樣也該知道的是,老實說,這個世界並不是被造來復活之用的。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我們靠記憶維繫生活,要是沒有了記憶能力,我們不會知道自己是誰。上面這句話,在很多年以前便在我的腦海湧現出來,對當時正遭受大量的記者會和訪談包圍的我來說,不但立即象徵著一個顯露的真相,意謂著當中有一種不容置辯的真實性質,同時也具備著一種形式上的均衡,在其元素中展露和諧(或者是我如此認為),能夠使我的聽眾和讀者們極為輕易記住它們。我很自豪地說(我很愉快的要加上一句:這樣說不算是太過分),我很驕傲能成為這句話的作者。而這句話,任憑我也同樣具備的謙遜,時常在我的耳邊,以全然的嚴肅對我耳語提醒道,我所說的也如同太陽會在東邊升起一樣,是非常確定的事情。換句話來講,這是十分明顯的事。
我們將回歸到城鎮廣場,還是回大學裡面去嗎?或者是回到哲學裡去呢?
毫無疑問的,這種新型流感的起因,不可能是單一原因造成的。然而這不是應該被忽略的事情,我將會回到這個題目上,繼續討論。
我這麼說,可絕不是在說教,因為要是我這麼做,就只是在浪費時間——浪費我自己的時間,以及我所忖度的,浪費了若干我讀者的寶貴時間。我們完全知道,肉體是軟弱的,那麼,無論人們如何吹墟靈魂所應具備的那些力量,更加脆弱的,就是靈魂;因為人類就是各種的可能、以及令人愉悅的引誘交會聚集的最佳領域,這些可能以及誘惑,人類的肉體很自然的會遵循、繼承下來,以及他橫跨各個世紀,甚至是數千年以來,受到編造以及改進的事情。充分來運用它吧!讓拒絕所有引誘的他,率先扔出第一塊石頭吧!這整件事情起於褪去身上的衣衫,傾向更加輕薄短少的風格,使得布料纖維愈加的透明,隨每個階段推進,露出的肌膚面積愈來愈多,直www.hetubook.com.com到最後完全向全|裸靠攏為止:完全赤|裸的軀體,公開的在若干指定的海灘上展示。沒有任何人對此表達憂慮。在這件事情當中,如同我筆下已經表達過的,確實存在著某件事情,而這件事物,絕不是天真無辜的。亞當和夏娃也赤身露體,而和《聖經》告訴我們的截然相反,他們對於事實如何,有很清楚的認識。
當他們向葡王若望五世稟告,國王陛下想在瑪弗拉裝設的鳴鐘,到底所需價錢為何時,國王簡直不能克制自己,並且以滑稽突梯的暴發戶口吻說道:「就用這個價格,給寡人買兩個!」不是太久以前,當葡萄牙要主辦歐洲盃足球冠軍賽時(後來他們竟然很丟臉的,沒能贏得比賽),必定有人會想提出:我們須要建設一定數量的體育場館,因為目前我們所有的場館著實太少。我可以想像出那個對話的場景:高層大人物問道:「你認為需要增設幾個場館?」工程師回答說:「我認為三或四個應該足夠。」「你是什麼意思?三個或四個?」這位顯貴人物恚怒地脫口而出:「我們至少需要十或十二個場館,而且如果我們沒能向歐盟搜刮乾淨、提領足夠的預算,那我們就肯定會被看成蠢貨。」不過,要再一次說,若非有人被最後決算的帳目矇騙,就是有人在關於帳目的部分欺瞞了我們。
四月十三日 拉奎拉(L'Aquilla)
現在,讓我們繼續昨天的話題。去年,由佩尤研究中心組成的一個委員會,出版了一份聲明,討論在「工業化農場裡的畜類產銷,該值得注意的,是病毒的持續散布所帶來的極度危險,數量過於龐大的牛、羊群,在新病毒透過突變或基因重組的過程,增加了新品種病毒的機會,這類新病毒,更具備有傳染人類的效率與能力」。該委員會同時也凜於下列的事實:業者在養豬場中雜亂無章地使用抗生素(其價格較使用於人身上的抗生素低廉),是直接造成葡萄球菌大量發展出抗藥性的主要元凶,與此同時,也巨幅增加大腸桿菌和紅潮單細胞原蟲(這種單細胞生物在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的河口,造成數百萬條魚死亡,以及數十名漁民感染)殘留於排泄物當中的機率。
例如,在一九六六年,美國共飼養了五千三百萬頭豬,分布在大約一百萬個鄉村農場裡面,今天,一共有六千五百萬的豬隻,集中在約六萬五千個工業化農場當中。這象徵一個由傳統豬舍轉變為今日巨大的排泄物地獄的過程,在現在的飼豬場裡,豬隻浸泡著自身產出的糞肥,和令動物窒息的高熱,致病的媒介能夠如同光速般的傳布,數以千萬計的動物被堆疊起來,而其損害的範圍,已經遠遠超出了牠們的自我免疫系統。
四月三日 伊基克的聖塔瑪莉
根據法律,或者在這件事情上,看來是由法律所通過的規則:一條高速公路要開通,事前對於交通流量需有一定程度的精確預測,以求使我們別掉入「他從這裡來,他從那裡去」這般會鬧出笑話的陷阱,就譬如在連結里斯本和艾爾瓦斯的例子(那可不是笑話,而是貨真價實的高速公路),喚起了對於一個時代的鄉愁,在那個時代裡,這條路線遵守著當時尚為節制的國家政策,運輸大批民眾前往皇庭大酒店,享用該地以布拉克風味所烹調的鹽漬鱈魚料理。我附上必要的修正:無論有或沒有鹽漬鱈魚,這個情況仍持續存在,還要加上另外八條高速公路。
我想,當時我一定感動得渾身發抖。已經足足三十年,或許還更久,我沒有聽人說過「camisola」這個字了,而在這裡,在藍札羅特,距離我的故鄉兩千八百公里之遙的地方,一位來自費爾奎拉的年輕護士(那個當下,我完全不曉得他在說些什麼),正在告訴我:葡萄牙語言依然存在。這還真要感謝支氣管炎!
這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十分嚴重。我最近聽說葡萄牙高速公路的興建過於浮濫,路線不少於九條,估計全長約五百六十公里。倘若我們在此暫停,去想想要建造供這些奢華車輛交通運輸的高速公路,每一公里所需的實際造價,還要加上這些用路人在國內生活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商品,我們就無可避免的得出結論,一定有人已經竄改了預算帳目,或者至少是利用它們來對我們進行施詐、欺瞞。
許多人在卡札.格瑞那達銀行演講廳和達里歐.弗見面,他們來此,為的是要參加國際合作獎的頒獎典禮,這個獎項,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已經頒授了十年之久,而今年的得獎者,則由達里歐.弗和我共同獲得。我本人也應該到場——就像邀請函上那浮雕圖案的文字所說,是為了要與在現場的大家共同分享這個歡樂的時刻。很可惜,我難以成行,不過拜現代通訊科技之賜,我幾乎是即時的和頒獎場面同步,大部分我的要求,也獲得頒獎單位體貼的採納,安排由格瑞納達大學的校長代表我上台受獎。從一些方面來說,達里歐.弗和我是受邀代表「七日七月文化季」到此,因為我們很榮幸的,擔任該文化季委員會的榮譽主席。國際合作獎這個獎項,在其歷史之中,有一個益發為其價值增輝的傳統,那就是得獎者照例聲明放棄獎金,並轉為贊助文化或社會福利機構;我們將獎金捐給了文化季委員會,它將使用這筆款項,在維德角的大里貝拉縣興建一座文化中心,而就如我預先錄好的得獎感言裡面所描述的,維德角是一個迷人的國家。在這些活動之後,我覺得我們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不克出席者,從卡札.格瑞那達國際合作獎頒獎典禮上頭,得到滿心的喜悅。
四月七日 對於危機的進一步解讀
聖塔瑪莉亞是一所學校的名字,所以很自然的會去推想,學校因之而起名的這位聖人,在天堂上面卻絲毫不運用那賦予她的權力,去干預、阻止這個事關違礙教義的情況發生。這個地方的名字叫伊基克,一度曾經是智利北部極其重要的海港,當地富產硝石,即硝酸鈉與硝酸鉀的混合物,「直接從地獄裡出來」——毫無疑問地,這是數千名在智利和鄰近國家從事開採、提煉硝石行業的人,所共有的念頭。現在,我們回到一九〇七年。就如同無可避免的宿命,由於資本理所當然的宰制著所有事情,對於窮苦人們的過度勞力壓榨,已經來到人們再也無法負擔的最大程度。發動罷工是可以理解的反應。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山區裡開礦的社區開始,首先下來了幾百名,後來是數千名工人,他們於伊基克的聖塔瑪莉亞學校聚集在一起。在隨後的幾天時間裡,這些罷工者試圖想和政府進行談判,但不成功,而政府在外國資本家的壓力之下,決心不計任何方法,要結束這場抗爭。在十二月二十一日這天,超過三千名人民——當中不僅有礦工,還包括了老人、婦女,以及幼兒孩童——遭到集結在此進行鎮壓的武裝部隊,行凶般的橫加屠戮。在智利的史書上,向來不乏黑暗的頁面,而在這些黑暗的歷史記載當中,這場屠殺無疑是最具悲劇性,也最為荒謬的一頁。
今天在基金會的圖書館裡,我為即將在馬哈默.達維許忌辰當日,於拉馬拉(Ramallah)螢幕上播出的紀錄片,朗讀他的詩作。我受邀去該地朗讀詩作,不過由於未能確定我的身體是否能負擔如此長途的旅程,我們還不確定是否能夠成行;要是能夠成行,想必以色列警方是不會感到愉快的。要是到了拉馬拉,我會回想起在那裡發生的事情:在七年前,我們給予對方如兄弟般親切的擁抱,以及那些我們交換的話語,而今是再難重演了。生命在有些時候,會從一個人的手中,延伸到另外一個人身上。這就是在我和馬哈默.達維許的偶遇裡,所蘊含的意義。
對於這個題目,我全無所知;而在我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和豬一起生活的直接經驗,在這裡派不上用場。別的不說,我的家庭就混雜著人類和動物一起生活。不過,我非常仔細的閱讀報紙上的文章,也收聽和收看廣播、電視上面的報導,而多虧了老天庇佑的閱讀分量,幫助我更能了解這個所謂舉世流行的傳染病其源頭的起因;或許我該在這裡記下一些事實,以便依次來啟迪讀者。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的病毒專家已相信,中國南方的密集農業體系,就是病毒發生突變的主要起源,在其中,病毒基因時常透過季節性的漂移,以及偶發的交換,而發生突變。距離《科學》雜誌刊載出那篇重要的論文,已經有六年的時間,在那篇文章中論證,經過多年的安定之後,北美洲的豬流感病毒已發生了演化上的劇烈突變。由大企業集團操控的工業化豬隻產銷過程,打破了中國自然發展出來的病毒演化壟斷局面。在最近這幾年裡,美國農經綜合企業裡的豬隻產銷部門,已經轉變成一種類似石化工業的產業,全然不像在學校教科書裡,仍然陶醉地描述的那種鄉村農家的畜牧場。
對於這種顯著又普遍的景象,為了要讓它同時達到聚焦和轉移世界注目的效應,我們在不期然間,明顯的催生出一個愛好自我裸體暴露的社會。演員和觀眾之間的分野,於此已不再判然兩分:參與節目的觀眾不只是看和聽,同時也被人觀賞,受人聆聽。這裡只舉一個例子:電視的權力,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由這個所謂「真人實境秀」的醜陋共生關係所餵養。在這些節目裡,來賓們(這就是我被迫要付費收看的內容)長篇大論的講述他們悲慘不幸的人生,描繪他們遭遇到的背叛與邪惡,他們自己以及他人所做下的無禮惡行,這當中包括(如果這樣的陳述,被視為是這種景象之所必須的話)他們最親近和最親愛的人們。沒有任何隱瞞——沒有任何保留,沒有羞恥、禮貌,也沒有節制。感謝上帝賜給他們這種實境秀的觀眾,必定不在少數,他們說道,現在是拋掉那些老掉牙詞彙的時候了,該是到了打開他人房門、窺視私人住家隱私的時候了,無論這有多麼令人反感,也在所不計。毫無疑問的,有些人一定會再三堅持道,這就是生活在民主制度底下所享有的好處。只要真正至關緊要的事情還繼續被隱藏著,他們什麼話都能講得出口。這是多麼厚顏無恥。
幾十年過去,智利作曲家路易斯.艾德維斯,這位自學出身,才華橫溢的音樂家,為奇拉帕永這個音樂團體,譜寫了《給聖塔瑪莉亞的清唱劇》。本劇曲首先於一九七〇年代早期於觀眾面前呈演,即使在今天它依然是智利新音樂傳統以及南美洲新音樂運動當中的典範之作。我手邊有一張演奏錄音的DVD,音樂劇全長九十分鐘,由安地斯排笛(Andean flute)所奏出的樂聲開始,並且加入合唱團嘹亮的歌聲。我也親身參與其中。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在我入院治療的前幾天,他們來找我,錄下代表他們發出的聲明。我提醒觀眾說,現在螢幕中所看到的不是喬賽.薩拉馬戈,而只是他的鬼魂。再也沒有關於我的圖像,能比在那個時候被錄下來的畫面,更令人震驚的了。我幾乎想請求他們,將上段錄影刪除,但是這個活著的幽靈畢竟還在世,而且生命的存在是無可否認的事實。無論如何,出於對三千名死者的尊敬,我應該節制謙遜,不容許自己再誇大個人的痛苦遭遇。讓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今年的八月九日,將是偉大的巴勒斯坦詩人馬哈默.達維許逝世的頭一周年紀念。如果我們這個世界能夠再敏銳和睿智一些,倘若這個世界可以更加覺察它所製造出的若干個體有著崇高莊嚴地生命,那麼達維許的名字,在今天就能像聶魯達(Pablo Neru da)在世時那樣,廣為人知並受人敬慕。達維許的詩作根植於他生命之中,根植於巴勒斯坦人民長期的苦難和恆久的渴望之中,有著格式上的美麗,通常迴避以三言兩語輕描淡寫某些難以形容的形而上場景,而像是一篇篇日記,讓讀者在淚眼婆娑間,可以一步步的去追尋——既深刻而又同時帶有歡愉的時刻(即使只是少許)——在過去六十年間,巴勒斯坦這個民族所備受的種種痛苦、浩劫,而直到現在,苦難都還看不見盡頭。閱讀馬哈默.達維許的文字,除開那難以忘懷的美學體驗,是踏上那條沿途崎嶇、不公義且恥辱的苦傷道(Via Dolorosa),在遍及巴勒斯坦人居住的土地上,都遭受到以色列人殘酷的暴行,按照以色列籍作家大衛.葛羅斯曼所描述的,在這裡,以色列是劊子手,於圖窮匕現的那個時刻,所有的同情憐憫都與它絕緣。
這個國家在我的腦際浮現時,是以一位他們國民當中最具高貴尊嚴的人作為代表:他是哥倫比亞公民、前任國會議員席吉佛瑞多.羅培茲.托邦,由長達七年的人質生涯當中脫困,甫滿兩個月,在遭到綁架的那段期間,他在哥倫比亞叢林裡,熬過最惡劣的環境折磨,還伴隨著哥倫比亞革命軍游擊隊(FARC)施加於人質身上的種種非人待遇,而使得整個遭遇更加惡化。席吉佛瑞多.羅培茲是遭到叛軍游擊隊員綁票的十二名國會議員之一,其他的十一人在最近已經遭到處決。席吉佛瑞多因為有反抗行為而被單獨囚禁,之後他伺機逃出。縱然這個人有千種理由來憎恨這個世界,以及叛軍的處刑者,他並沒有拉高音調講述自己的不幸遭遇(這顯然是他最不去強調的部分),然而他在敘述哥倫比亞革命軍游擊隊的駭人暴行時,卻無法克制自己渾身的顫抖,那些謀殺和拷打,還包括看到那些被鎖鍊拴在樹上的二十二名士兵,他們就這樣被囚禁了十二年之久……。
四月二十八日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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