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里斯本圍城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第四章

剩下該看的地方,雷孟杜.希爾法將更仔細緩慢地參觀,另外一段位於慕爾薩老爺內院的城牆,過去矗立在現在的阿迪卡街上,以及新近才命名的諾柏托阿勞烏久街上,地勢最高處還站著一堵牆,基部受到侵蝕,這可是活生生的石頭,在這裡已經超過九或十個世紀了,可以說從野蠻人的時代迄今,而它們留下來了,它們堅韌不移地支撐聖露西或是聖布拉教堂的鐘樓,名稱沒有什麼差別。在這裡,女士先生們,古老的太陽門在這裡開啟,坐西向東,最早呼吸到破曉玫瑰般的氣息,現在只剩下這個以過去的地標命名的廣場,然而,光環的特效還是未曾褪卻,因為,在太陽眼中,千年不過輕輕一嘆,sictransit,這還用說嗎。城牆沿著這些地方延伸,如鈍角般曲折,寬廣開闊,一路挺到要塞堡壘牆邊,圍住整個城市,從地勢低漥的水邊,直上堡壘,頭角直立,關節強韌,雙臂彎曲,雙手手指交錯緊握,有如孕婦護住她的子宮一樣。校對者漸感疲憊,走到盲人街上,進入佛拉迪格庭院,時間在這裡一分為二,絲毫不影響這個由岩石砌成的村莊,素來如此,說起來,從高盧人時期開始,羅馬人,或是腓尼基人,然後來了摩爾人,第一批葡萄牙人,他們的孩子,與他們的孫子,最後傳到我們,權力與榮耀,接下來衰亡的階段,第一,第二,第三,每個階段再細分為不同世代與次世代。夜晚時分,在低矮的房屋之間,三鬼聚首,過去的鬼,未來的鬼,以及代表過去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的鬼,他們默默無言,交互相望,有如目眇,卻持續緘默。
雷孟杜.希爾法再度出現,一面將那暗藍色仿格子呢晨袍的腰帶束緊,衣領也高高豎起,那捆稿子已經到了科斯塔手上,他雙手捧著,好像在掂重一樣,甚至還頗富同情地說道,這還真是本大部頭的書呢,不過,他可沒確實地翻過校稿,只是有些緊張地問到,你又改了很多嗎,雷孟杜.希爾法回答,不,對著自己微笑,幸好沒人問他笑什麼,科斯塔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這個微不足道的字給騙了,不,一句簡單的答覆卻既隱瞞又坦承了事實真相。科斯塔問道,你又改了很多嗎,而校對者面帶微笑地回答,不。現在,他還帶著笑意說,您不妨自己看看稿子,科斯塔訝異於雷孟杜的善意,油然而生的情感一瞬間消失無蹤,不必麻煩了,我就直接去印刷廠了,他們跟我保證,校稿一到,馬上就印。假如科斯塔一頁一頁翻過校稿,發現了那個錯誤的話,校對者也有自信可以編造出兩三句鬼話來哄騙他,像是文理脈絡和否定,矛盾與現象,敘述關係與不確定性等等,不過科斯塔急著走人,他們還在印刷廠裡等著他呢。他滿心歡喜,因為印製部再度戰勝時間,今天就是你剩餘的人生的第一天,當然,他應該要比以前更嚴格,問題總在最後關頭才解決,這絕對不能接受,我們一定要在更安全和更寬裕的時間範圍內工作,可是那校對者裹著仿格子呢的晨袍,鬍子沒刮,頭髮染得怪裡怪氣的,對照出蒼白的臉色,表情一臉無助,而正值盛年的科斯塔,儘管屬於不屑行善的一代,還是壓下他義正辭嚴的抱怨,帶著幾分情意地,從手提箱裡拿出一本有待修訂的新書手稿。這本比較薄,祇有兩百多頁而已,時間不趕。這個動作和這幾個字裡的意思,逃不過雷孟杜.希爾法的心思,不論母音增加或減少半音,他都能夠解讀,他的聽力配合著閱讀,有如雙眼一般清明,害得他幾乎為欺騙老實的科斯塔而受良心苛責,科斯塔無意之間作了一個錯誤的使者與傳令員,而責任並不在他,就像大多數的人類一樣,生死俱無辜,為了他人的原因而肯定或否定,非戰之罪,卻還要代人受過,不過,阿拉至明,其他都不過是想像虛構罷了。
此刻校對者正欲前往的葛拉西薩餐館,當然在西元一千一百四十七年的時候並不存在,那個時候,我們置身於六月的天空下,雖然陣陣清新海風從海口吹來,晴空猶然亮麗溫暖。小餐館是聽取新聞最理想的地點了,食客閒坐嗑牙,這家餐館正好在工人階級區,人人彼此認識,日日相處免掉了各種繁文縟節,只保留幾句簡單的寒暄,早啊,你好,家裡都好,應答間有口無心,誰也不在意話中意義,話題轉到當天大家關心的事物上,包羅萬象,事事關心。城裡現在鬼哭神嚎的,大家都心神不寧,一下子來了那麼多逃兵,都是給那個亨利克王,那個加里西亞人,攆出來的,但願阿拉懲罰他,讓他下到最黑暗的地獄。可憐那些逃兵喔,他們那樣子真淒慘,傷口上血流汩汩,哭喊低泣,許多人缺手斷腕,有人耳朵或鼻子給任意而殘酷地割了下來,那可是葡萄牙國王進一步的警告。而且呀,餐館老闆說道,十字軍正要從海上過來,真該死,傳說大約有兩百艘船要靠岸,現在情況可真的嚴重囉,記著我的話沒錯,喔,那些可憐人唷,一個胖女人接口說道,一邊拭著眼角的淚水,我剛從鐵門(Porta de Ferro)那裡過來,真是哀鴻遍野,生靈塗炭哪,醫生都束手無策,我看到有人臉上給打得流血生膿的,有個可憐的傢伙,眼睛都給挖了出來,恐怖,可怕呀,但願先知的神劍砍在刺客身上,一定會的,一個年輕人插嘴道,身子靠向櫃檯,一手捧著一杯牛奶,要讓我們做主的話,咱們絕對不投降,餐館老闆說著,葡萄牙人跟十字軍七年前不也來過一趟,結果還不是兩腿夾著尾巴逃了回去,一點兒也沒錯,年輕人接著說,他才剛剛拿手背擦過嘴巴,可是,天助自助者,阿拉可不習慣幫忙自暴自棄的人,那五艘載著十字軍的船,六天前才在河裡下錨,我問自個兒,咱們不趕緊攻擊砸沉他們的船,還在等什麼,那可是公允之至的懲罰,胖女人說道,報應他們害得咱們的老百姓受苦受難,餐館老闆應和,這根本就不夠補償萬分之一呢,因為,過去不論人家怎麼跟咱們作對,咱們都是以眼還眼,至少比他們狠上一百倍,可是我的眼睛就像死掉的鴿子一樣,再也飛不回鳥窩了,穆安津說道。
決定要走哪條路線之後,雷孟杜.希爾法站起身來,拍拍臀後的灰塵,拾階而下。那隻狗一路跟來,可卻保持一定距離,像是已經習慣被人家扔石頭驅趕了,只要有人彎腰,作勢要撿起石頭,就可以嚇跑牠了。走到石階底下的時候,狗猶豫了,好像在問自己,我該不該繼續跟下去呢?可是牠還是決定跟著那校對者一路直下到老郵局廣場。這裡,或者再過去一點的地方,就是聖克里斯坪這一區的邊境,右側的防禦土牆跟著地勢,理論上一直構築到有名的鐵門,有人說這就是鐵門得名之故,可是現在一點遺跡也沒留下來,說不定,假使我們挖開鋪置在天主教堂前聖安東尼奧廣場的現代石材,往下挖得深一些,會www.hetubook•com.com發現那個時期的城基,陳銹的斷戟殘盾,墓坑的臭氣,戰士枯骨交纏,沒有愛人,雙方眾將官齊聲高呼,狗,然後交互廝殺。車輛往來,電車行經瑪達蓮納轉彎時吱嘎作響,那是第二十八號路線,尤其為電影導演所景仰,遠處,轉向天主教堂前面,又過了一輛載滿觀光客的巴士,應該都是法國人,卻還自以為身在西班牙。那狗駐足不前,牠最瞭如指掌的世界是山坡上的街巷,雖然牠也看到那個人沿著城牆延伸的路徑,走下麵包店街時,還回頭望了一望,多少世紀以前,城牆應該遠及鱈魚街的,牠不敢再跟下去,大概想起過去發生的駭人事件,恐懼油然而生,沾過冷水的貓就知道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狗也不例外。那狗就沿著原路回頭,回到梯道上頭,等待另外一個人出現。
他離開陽台,在紙堆裡找出《圍城史》的一校稿,一校和第二、三校的稿子都還在他手上,除了原始手稿之外,手稿在一校完成之後就歸還出版社保管了,他將一校稿放進紙袋子裡面,現在,電話鈴聲響了。雷孟杜.希爾法渾身發抖,他出於習慣地伸出左手,半途停住,縮回,那個黑色的東西是個定時炸彈,隨時準備要爆炸,像條顫動的響尾蛇,一觸即發。慢慢地,彷彿害怕他的腳步聲會被來電的一方聽到一樣,校對者移步離去,一邊自言自語著,科斯塔。可是他錯了,也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究竟是誰想在早上這個時候跟他講話,這幾天,我打電話到你家,可是沒人接,甚至連其他人都沒來幫你接電話,可是,有誰會重複這些話呢。真可惜,我可有些好消息要告訴你。電話鈴聲響了又響,雷孟杜.希爾法不去接,他人已經在走道上了,準備要出門無疑了。在多加揣測和擔憂之後,一定是有人撥錯號碼了,這種事情難免,可是我們也永遠無法確定,只不過是個假設,雖然利用這個假設,校對者會比較心安,這種心安,說得不客氣一些,現在的情況下,心安不過是一次延擱所導致的短暫舒緩罷了。耶穌基督說,求你叫這杯離開我,可是,徒勞而返,因為這個意旨會被一再重複。
他走下樓梯的時候,雷孟杜.希爾法心裡還惦著,說不定他還來得及在別人發現自己輕率的行為之前,挽回大局,他只要招輛計程車,趕到印刷廠,科斯塔一定還在廠裡,滿心歡喜,再度證明效率就是他的優良印記,代表印製部門的科斯塔,最愛坐鎮印刷廠,下達開始印刷的指令,而就在他準備要發號施令的瞬間,雷孟杜.希爾法衝進門來,嘴裡嚷著,停,住手,就像章回小說裡頭的插曲一樣,喘不過氣來的使者趕在第十一個鐘點的時候,帶著皇室的特赦令,衝到準備受刑的犯人面前,多叫人鬆了一口氣呀。不過也只能稍事寬懷,因為人皆有死,此理人盡皆知,但是面對大限,處境還是迥然不同。行刑隊預備瞄準,而還有誰比他更清楚,曾經奇蹟式的全身而返一次,現在卻身陷絕望的困境之中,杜斯妥也夫斯基躲過了一次,卻沒閃過第二次。街上陽光清冷,雷孟杜.希爾法狀似思索著自己最後該怎麼做,不過思索只是表面的,校對者心中想像著一個無法撼動結果的辯論,佔了上風的是知名的俗語,起手無回大丈夫,卒子過了河,我親愛的阿雷金(Alekhine),不論我寫過了什麼,都已經是白紙黑字了。雷孟杜.希爾法深深嘆了口氣,看著左右兩排建築物,頓然感覺自己擁有腳底踩踏的土地上的一切。這個從來就一無長物,將來也無望闊綽的校對者,多年前就幻滅於繼承其教母班敏妲的遺產,上帝安息她的靈魂,如果她現在正受到她合法而富裕的繼承人祈禱安慰的話,她的繼承人有著人性固有的貪婪,而這在任何地方都一樣。校對者已經住在靠近城堡的這一區多年,時間久遠到他不願想起,但他對於所有回家的路標瞭如指掌,現在,他除了前面提過的自己頓時感覺像是此地的所有者之外,還感受到另一層開朗無羈的喜悅,說不定還會一直持續到過了下一個街角,此時,他轉進巴特羅模德古斯毛街,步入陰影區中。他一邊走著,一邊自問,這種心安理得的感覺是打哪兒來的,尤其明知自己正遭到達摩克利斯頭上的長劍追逐,形式換做一封正式的解聘書,理由再充分不過了,能力不足,惡意做假,蓄意惡謀,煽動曲解。雷孟杜腦海中想像他遭到自己植入字義的報應,不是這個行為本身的報應,而是在此之後無可避免的結果,也就是說,現在正走到了古老的摩爾人城市的雷孟杜.希爾法感受到微妙多重的歷史與地理的巧合,多虧了他先前決定十字軍不肯出手援助葡萄牙人,讓他們兵力薄弱的國民軍去自求多福,如果他們已經可以被稱為國民軍的話。七年之前,雖然在其他的十字軍幫助之下,他們終於行軍到防禦城牆之前,將士們卻面面相覷,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突襲幾處農家果園菜田,掠劫一些私人財產做紀念。現在,這些瑣碎考量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澄清一點,不管要付出多少代價,對雷孟杜.希爾法來講,除非出現完全逆反的證據,或是上帝我主另有處置,否則現實上里斯本應該還是屬於摩爾人的,因為,如果你還受得了如此的重複,在十字軍表達深具破壞力的拒絕之後,二十四小時過去了,而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葡萄牙絕不可能即時自行策劃出複雜的圍城戰略與戰術,封鎖,戰鬥與攻擊,咱們只有希望他們能儘早想出對策來。
雷孟杜.希爾法啜著咖啡,開始翻查《里斯本圍城史》中讓他感興趣的書頁,跳過國王的演說,翻過戰m.hetubook.com.com爭場景,究竟應該用balear還是balearic做投石器的形容詞,他已經不感興趣,現在他只想知道里斯本是如何淪陷的,又是怎麼遭到劫掠的。他翻到自己想看的地方,從整本稿子裡抽出四頁來,認真地重讀一遍,還用黃色的螢光筆在重要的參考文獻上畫線標記。胖太太肅穆景仰地看著如此奇異的程序,然後,出乎意料之外,在下一個動作與思想之間缺乏直接因果關聯之下,她突然用五根胖乎乎的手指頭,將盤中的千層酥碎屑聚成一座小丘,捏擠之後,送入口中,迅速吞嚥之後,咂唇作響。雷孟杜.希爾法受到這雜音干擾,抬眼望去,顯得相當不以為然,自忖自思道,回歸某些童騃習慣的誘惑,還真是人類共有的特性,假若唐.阿豐索.亨利克斯也是以手抓食,狼吞虎嚥的話,那又怎麼樣,當時風俗如此,雖說現在可以看到某些創舉,例如說,將刀子插|進一塊牛肉,再送進嘴裡,流傳至今,不過是將刀尖分出幾叉罷了,這項發明還真是亙古常新,畢竟,那些漫不經心的發明者只消稍加留意一下粗木做成的乾草叉,觀看農民是怎麼用這些叉子來收穫與堆聚他們的小麥跟大麥,再一一鏟上牛車,此外,經驗法則再清楚不過了,只要是習慣宮廷生活的舒服,誰都甭想再在生活與藝術上求進步的。可是,那胖太太可沒這等藉口,她的雙親大人當年可是費盡苦心教導她餐桌禮儀的,可是,當下她的陋習就故態復萌,這說不定可以上溯到摩爾人和基督徒有著共同習慣的初始時期,這項見解不乏爭議,因為有人會說,穆罕默德的信徒可要文明得多了,至於另一方,遠居鄉間,故步自封,對良好禮儀懵懂無知,可是,一旦他們開始狂熱崇信聖母瑪利亞之後,凡事都會變的,他們馬上就忘了她的聖子,更別提他們可恥地不加理會那永恆之父。因此,我們就充分明瞭了,自然而然地,無需任何外力介入,從歷史的一段經歷到另一段,我們從葛拉西薩餐館裡吃千層糕的女人,一路向上提升到祂,那從不感飢餓,卻賦予我們千種慾望與需求的上帝。
不過,這一次,雷孟杜.希爾法倒是預料要晚一點回家,更有可能他還會去趕午夜場電影,而咱們也不必有如何高超的洞悉力,就可以意會到,他只是不想讓科斯塔一下子就逮到他罷了,萬一後者發現了這樁騙局,而他既是欺騙的主犯也是共犯,身為始作俑者,他犯了個錯誤,身為校對者,他又沒把錯誤更正過來。再說,現在已近十點鐘,印刷廠的第一台排字架應該都已經組好了,而印刷工人,以標榜專業的緩慢而審慎的動作,在組合頁數之後,將視需要進行調整,再鎖進板框裡。從現在開始,經過竄改的《里斯本圍城史》的內文紙張將迅速出現,就像電話鈴聲隨時都會響起。怪的反倒是,居然電話到現在連一聲都沒吭,科斯塔應該在另外一端咆哮,有個無法解釋的錯誤,希爾法先生,幸好我即時注意到了,你現在馬上就叫一輛計程車給我趕到這裡來,這可是你的責任,很抱歉,這可不是我們講講電話就可以處理掉的事,我要你本人到場見證。科斯塔激動不已,聲音聽起來異常尖銳,而雷孟杜.希爾法和他一樣緊張,或者更甚於彼,受到這些意象的驅使,只有倉促著裝,走到窗前去探看天氣狀況,天氣雖冷,還算晴朗。遠方高聳的煙囪朝天冒出螺旋狀的煙縷,冉冉直上,直到被風吹散,散成一片緩緩向南前行的雲朵為止。雷孟杜低頭看著遮蓋住里斯本古城基的屋頂。他雙手扶在陽台的欄杆上,寒意直透過鐵欄杆。現在他心情平靜了,只是凝視著,突然想到該如何消磨這一天的時候,感到無端地有些空虛,想起一些他從來沒做過的事情,而那些整天抱怨人生苦短的人,只能怨自己,活該自己沒有好好把握生命所賦予他們的一切。
雷孟杜.希爾法將《里斯本圍城史》的校稿重新放回紙袋,將先前抽出的四頁摺好,仔細地塞進外套內袋裡面,接著他走向櫃檯,服務生正端出一杯牛奶和餡餅給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看起來像在找工作的樣子,他臉上熱切的表情,似乎說明了這是他一整天最像樣的一餐,校對者是個足夠敏銳的觀察者,一眼就捕捉到這諸多細節。我們可以藉此推斷,說不定,他自己就曾經在家對鏡觀看過這副表情,不過問他也沒意思,因為我們真正感興趣的是現在,過去不過是某些回憶,不盡然是他的,而是一般性的過去,曾被那個輕率的字眼所變形過的部分。無疑地,現在,我們也只能任憑回憶帶領,首先,就雷孟杜.希爾法而言,任何字眼都有能力與本事引導使用這個字的人,然後,又有誰知道,對我們這些像是獵犬在小徑上搜尋的人來說,任何思慮都言之過早,既然圍城尚未展開攻勢,光顧餐館的摩爾人聚在一起合唱,我們會征服,我們會征服,憑著我們手上的兵器,征服有希望,可是要達成如此戰果,穆罕默德一定要出手幫忙,因為他最懂得作戰,也因為我們看不到任何兵器,更遑論兵工廠或是軍火庫,如果人民的歌聲真的是阿拉的心聲,那麼,他們的歌聲和他們的燃眉需要確實不成比例。雷孟杜對服務生說,幫我看著這個紙袋,我會在你們關門之前回來拿,意思當然是指餐館關門之前,服務生將紙袋子塞在身後的架子上兩個拴上蓋子的罐子之間,對著雷孟杜說道,這樣就挺安全的了,而他也從來不會想到要問雷孟杜.希爾法,他幹嘛不把紙袋擱在家裡,反正他家住得這麼近,不過就在聖托安東尼奧區的奇蹟街上,轉過街角就到了,不過跟公眾見解相反的是,服務生多是謹慎的傢伙,他們以高度的耐性聽取流長蜚短,日復一日,益形單調乏味,可是除了不願意得罪作為他們衣食父母的顧客,也出於專業禮貌,他們表現出高度的興趣,專注地聆聽,只是他們在心裡想著些別的事情,舉例而言,如果校對者要回答他的問題的話,那會多有趣,我擔心有人會打電話到我家。那個年輕人已經吃完他的糕點了,現在正不自覺地拿著牛奶漱洗粘在齒間與牙齦上的碎屑,不浪費就不虞匱乏,正如咱們親愛的爸媽諄諄教訓咱們一樣,可這些高貴的智慧也沒讓他們發財,而據我們所知,班敏妲教母那筆教人扼腕的財產也不是這些金玉良言堆出來的,如果她有此大能,願上帝原諒她。
雷孟杜.希爾法走進餐館,沒特別跟什麼人道早安,他撿了張透明玻璃櫃後頭的桌子坐下,櫃子裡展示著日常的誘人精緻糕點,海綿蛋糕、油酥千層糕、奶油蛋捲、小果餡餅、米糕、摩卡咖啡巧克力蛋糕,當然還有牛角麵包,形狀就跟法國名字一致,蓬鬆的油酥餡餅,坍塌在第一口咬進的時候,接著幻化在口中,直到盤子裡只剩下星星幾點麵包屑,猶如微渺的天體一和_圖_書般,阿拉伸出巨大而潮濕的手指頭,一一點沾,送進嘴裡,留下整個宇宙的空寂,如果存在和虛無可以並存不悖的話。櫃檯後面的傢伙,並不是老闆,將手邊正在清洗的碗盤堆在一旁,送上校對者點的咖啡,雖然他沒有天天惠顧餐館,他還是記得他,他只是偶爾過來一趟,總給人一種打發時間的印象,今天他看來特別悠哉,他打開紙袋,拿出一疊散裝的稿紙,服務生想在桌面上騰個空間端上咖啡和一杯水,他將糖包擱在碟子上,在轉身離開之前,又重複了一次他講了整個早上的話,天氣變得真冷喔,還好沒有起霧,校對者微笑以對,彷彿聽到什麼好消息似的。確實,還好沒有起霧,可是鄰桌一位就著咖啡牛奶吃千層酥的胖太太說道,根據天氣預報,晚上應該還會再起霧的,這是氣象局,還是奇相局講的,那胖太太堅持這麼發音。誰想得到啊,現在晴空萬里,陽光普照,如此詩意的話語可不是他講的,卻因為詩興難耐而插了進來。時光,就像命運一樣,變化不定,校對者說著,自己也注意到這幾個用詞陳腔濫調。服務生跟胖太太都沒搭腔,碰到這種確定性的陳詞,最審慎的回應就是有耳無嘴,靜待時間拆除,雖然這些話經常會變得更加確定,就像那些希臘或是羅馬人留下的話語一樣,直到最後在時間終了之時,付諸遺忘為止。服務生回過頭繼續洗碗,胖太太又吃起剩下的千層酥,現在她偷偷摸摸地,因為那樣子看起來實在不禮貌,用肥胖的食指沾起盤子裡的碎屑,可是,她不會星點不留的,因為,根據經驗,我們都知道,千層糕的碎屑就像宇宙塵微埃一樣,沒個終了,毫不留情的永恆迷霧所凝結的微小顆粒。就在這一家小餐館裡頭,我們會發現到另外一個年輕人,如果他沒有死在戰場上,至於那穆安津,回想一下,我們才剛剛說到,他是怎麼個嚇死的,當那個十字軍奧斯彭,不是同一個奧斯彭,朝他走來,舉劍過頂,鮮血四溢,但願阿拉悲憐其子民,不論他們有多麼混帳無恥。
校對者又往另一個方向看去,他從暗黑拱門進去,以檢視那道,根據歷史學家所稱,這是通往圍柵之役發生地點的階梯,其實,眼前這道階梯存在不過三代,是在過去的那條戰鬥通道上原地重建的。雷孟杜.希爾法仔細地審視著黑暗的窗戶,黯淡的拱門樓面,受到硝鹽侵蝕,磚飾上的圖樣,這一塊的時間註明在一千七百六十四年,聖徒安妮正在教導女兒瑪麗習字,兩邊的圓形浮雕刻劃聖徒馬修(St.Martial)如何打火救人,而聖徒安東尼如何復原土罐,且他又像個巫師一樣總有辦法能尋回失物。在缺乏任何信而可徵的紀錄之下,我們卻也找不出可疑之處,那麼這些銘文上記載的年代與日期,就是這座恢弘的大建築物完工之年,里斯本大地震之後的第九年。校對者低頭研究手邊蒐集的資料,感覺充實不少,所以,當他回到鱈魚街的時候,就可以睥睨那些無知的行人,他們對於這座城市與生活全無好奇,也無法聯想這兩個再明確不過的日期。可是沒多久,在他走到海口門(Portas do Mar)之前,心裡想著這個拱門的名字命定時應該要再多加一些可資紀念之意,而不只是像一塊海關官員的乏味名牌,當下反映出名稱與意義之間的差別,他想了一下,隨即又推翻這個看法,畢竟,我憑什麼對他人評長論短的,我一輩子都住在里斯本,從來也沒想要去親眼查看書中描述的景物,這些我看過不計其數,卻從來沒有真正好好地端詳過的景物,就跟那穆安津一般眼盲,要不是為了躲避科斯塔的威脅,恐怕我根本不會想到要過來查看城牆和拱門,現在我認為那應該是屬於唐.費南度的要塞,顯然地,在我散步完畢之前,我會知道的更多,不過,同樣地,我也會知道的少一些。換句話說,咱們看看我能不能解釋清楚,感覺自己多知道了一些,也讓我感覺自己知道的少了些,此外,我也很想問,究竟知道是什麼意思,歷史學者說得對,我應該要做個哲學家的,做那種受人景仰的哲學家,撿起一顆頭骨。花上一生探索其對於世界的重要性,同時疑惑於這個世界又有什麼道理要在意一顆頭骨,各位女士先生,觀光客,旅遊者,以及那些純屬好奇的路人,那不可或缺的導遊說道,我們現在到了聖母拱門,過去這裡曾經有一道非常出名的噴泉,名喚懶人噴泉,泉水提神醒腦,生津解渴,還能解決至今仍教現代人不安的許多慾望。
科斯塔走了,欣喜於一天能有如此美好的開始,雷孟杜.希爾法踱進廚房,煮些咖啡、牛奶和奶油吐司。對這個堅守標準和原則的人來講,塗了奶油的吐司幾乎是一種罪惡,表現出無法抑扼的貪婪,引發多重的感官享受,視覺與觸覺上的,芳香與美味,始於閃耀著光芒的、鍍鉻的烤麵包機,然後執刀切下一片麵包,麵包烤焦的芬芳,奶油初融,最後,教人垂涎滿盈的口感,筆墨難以形容,無以名狀的暗色表皮在口中、顎下、舌上、齒間,微焦卻依然鬆軟,芬芳再現,現在卻更為深入。發明如此美食的人真該升天堂。有一天,雷孟杜.希爾法還真的高聲脫口說出這句話,他頓然醒悟,這個由麵包和火所形成的完美創造物已經融合進入他的血液,因為,就算奶油只是薄薄一層,就算是沒有也無大礙,雖然說,只有傻瓜才會割捨這道添加在基本材料之上的美味,提振食慾和享受,就像是我們在這裡討論的奶油吐司一樣,愛也是一樣,假如我們的校對者在這方面經驗比較豐富的話。雷孟杜.希爾法吃完吐司,進了浴室刮臉,整理儀容。在他臉上滿是修鬍膏泡沫之前,他避免直接面對自己的鏡中影像,現在他後悔當初染髮的決定了,他淪為自己決定的囚徒,因為,比他自己的形象更教人不悅的是,現在如果不繼續染髮,所有的白頭髮都會瞬間出現,攻其不備。自然漸進的程序是比較好,偏偏當時出於愚蠢的虛榮,被他硬生生地截斷了。這就是無辜的肉體必須為精神的瑣碎所付出的代價。
雷孟杜.希爾法繼續參閱校稿,在心裡跟隨著路線行程,悄悄地一瞥那隻狗,突然想起,歷史學者在描述受圍民眾忍受長達數月飢荒的恐怖情狀時,提到過不論貓狗都無法倖免,連耗子也絕跡了。果真如此,在那個穆安津爬上塔樓,召喚信眾晨禱的時候,曾提到有隻狗吠了一聲的人就是對的了,而指出狗是不潔的動物,所以摩爾人不會忍受他們出現在視線範圍之內的人便錯了,現在,我們就退一步說吧,當時住家附近是不准有狗的,人們不疼愛撫摸狗,也不給牠們飯吃,可卻從來沒將狗趕出整個伊斯蘭帝國,因為,說真的,倘若我們可以忍受自身的不潔,又何必如此激切地排斥他人的不潔呢,在這個例子裡,指的就是犬科動物囉,牠們可和-圖-書比人類要純真多了,人卻毫無忌憚地濫用狗這個字眼來罵人,敵峙左右兩方交互侮辱,基督徒罵穆斯林,穆斯林回敬基督徒,兩方都猛力修理猶太人。更別提咱們最了解的葡萄牙王公貴族了,他們行至遠方,沉醉癡迷於其獵犬和馬斯提夫犬,就和牠們睡在一道兒,其歡愉更甚於和侍妾同寢,可是,他們卻用狗來辱罵他們最無情的敵人,除了狗娘養的以外,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嚴重的侮辱了。這都是因為人的任意判準,這些字眼也都是他們創造出來的,而動物,可憐的畜牲啊,渾然不覺這其間語意上的微妙差異,只聽得摩爾人罵道,狗,基督徒回斥,你才是狗,接著兩造就掄劍舞矛,短兵相接,而獵犬和馬斯提夫犬對彼此說道,我們就是狗,而這一點也不妨礙牠們。
雷孟杜.希爾法坐在石凳上,沐在傍晚的涼爽陰影下,他最後一次檢視那幾頁校稿,確認該看的都看過了以後,他對於城堡已經知道得夠多了,今天也不必再回頭過去查看。天空逐漸泛白,氣象局曾公布起霧的警兆,氣溫急劇降低。校對者離開了庭院,前往市集街,走到聖喬治門前方,即使從這裡,都還可以看到人們在拍攝聖像的照片。不到五十公尺遠之處,就是他的房子,雖然眼前還看不到,這個想法閃過他的心頭時,他才發現,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就住在阿爾佛發門矗立的地方,至於在城門內還是城門外,已經不可考了,所以我們也無法確定,雷孟杜.希爾法究竟是攻城的一方,還是受圍遭困的一方,是未來的征服者還是無望的戰敗者。
回到書房裡,雷孟杜.希爾法出於好奇,檢視著科斯塔留給他的手稿,天哪,那居然是一本《葡萄牙全史》,「是」與「不」的誘惑更重了。更叫他蠢蠢欲動的是,加進一條推測性的註解,不確定的或許,每一顆石頭都翻了一面,每一項史實都遭到質疑。畢竟,這不過是浩瀚書海中的一本小說而已,其理至明,無消費事多心,這種書,集合敘事而成小說,都是憑空創造出來的,書跟小說都一樣,總有懷疑的成分,總有默認的地方,使天下事無一為真的想法教人不安,我們還是要佯裝萬事萬物都是真的,至少也要撐上一陣子,一直挺到我們再也無法抗拒那無法抹滅的證據。世事多變化,接著我們轉而回顧逝去的時光,因為那才是真正的時間,然後,我們試著重新架構已經無法辨識的時刻,那些在我們重新架構其他時光的時候倏然流逝的時刻,如此這般,從任何一個時刻到下一個時刻,每一本小說皆然,不顧一切,徒然無益地企圖捕捉過去的某些事物。只剩下尚未肯定的一點,究竟是小說讓人無法遺忘,還是健忘的難堪迫使人拿筆寫小說。
雷孟杜.希爾法有個健康的習慣,每在完成一部手稿的校對之後,就會放自己一天假。讓自己喘口氣,就像他說的一樣,所以他走進世界,漫步街頭,逡巡店家櫥窗,坐坐公園板凳,花上兩個小時欣賞一部電影。有時興起,晃進某個博物館裡,再多看一眼最喜歡的畫作,一句話,這一天過的像個外來的訪客一樣,不會儘早回家。有時候,他卻不會將所有的活動都排進行程裡。他經常在下午剛過一半就提前回家了,不是累了,也不是膩了,只是受到內心召喚,和這個聲音爭辯是全然無益的,他還有一本書的稿子在等著他呢,另外一本,因為人家出版社尊重與欣賞他的表現,才一直沒讓他空下來過。儘管這麼多年來單調地過日子,他還是好奇心未泯,總想知道究竟是哪些字兒在等著他,又是些什麼樣的衝突、論題、意見,以及什麼樣的簡單佈局呢。就像《里斯本圍城史》一樣。這也不出人意料之外,因為打從他還在校求學時候,就從來沒有機會,他自己也沒有這種秉性,激起探索這些遠古事物的興趣。
早上八點鐘不到,科斯塔就來按門鈴了。校對者前晚睡得極不安穩,擾人惡夢接二連三,好不容易才沉沉入睡,至少,這次他體內有意識的那個部分,允許他的思索達成一致,意即,這沉沉的一覺終於戰勝了,使得另外一個部分的他難以醒來,即使持續不懈的門鈴聲,四聲,五聲,現在延長為連續的聲響,彷彿電鈴的機件卡住了一樣。當然囉,雷孟杜.希爾法理解他一定得起床,可是,他不能將自己的一半,或是更多,留在被窩裡。科斯塔會怎麼說呢,門外當然是科斯塔,由於警察已經不再在半夜時分將我們拖出被窩了。如果他看到半個雷孟杜.希爾法出來應門的話,科斯塔會怎麼說呢,也許是班敏多那半個,人在聽到召喚的時候,總要全身以赴,他可不能硬說,我的一半已經來了,另外一半還耽擱在路上。門鈴繼續鳴響,科斯塔開始擔心了。屋內如此寂靜,那校對者清醒的一半終於發出一聲粗嘎的回話,我就來了,這時候,還在睡夢中的另一半才老大不情願地醒轉過來。現在,這兩個部分剛剛重新結合,舉步維艱,兩條腿好像是跟別人借來的一樣,他們一道兒穿堂過室,房門跟大門正好呈直角對峙,兩扇門都可以用一個簡單的動作打開,正是科斯塔,神情十分抱歉,在這麼早的時候來打擾他,對不起,隨即又注意到自己還沒說早安,早安,希爾法先生,真抱歉,這麼早就來叫門,可是,我是來拿校稿的,科斯塔真心誠意地祈望雷孟杜見諒,他低聲下氣的語調裡沒有其他意思,校對者說道,是的,當然啦,轉身走進書房。
當他凝視著階梯一般交錯迤邐到河岸邊的屋頂時,突然有了個主意,他要根據歷史學家所提供的空洞而語焉不詳的資料,這一點連作者本身都誠懇地承認了,沿著摩爾人當年的防禦工事走上一遭。可是,這裡,就在雷孟杜.希爾法的眼前,就是一堵殘牆,如果不是當年無法撼動的防禦土牆的一部份,至少也是曾經佔據同樣一塊空間的城牆,沿階直下,高聳的山形牆下是一行寬闊的窗戶。雷孟杜.希爾法因此就被隔在城區外圍,角色宛如攻城的來軍,只要眼前其中一扇窗戶敞開,一位摩爾少女就可以現身窗前,一邊唱著,偉哉里斯本,城牆攻不透,基督徒來犯,劫數就當頭,歌唱結束之際,她還輕蔑地敲敲窗戶,接著,校對者不能相信自己雙眼所見,穆斯林的窗簾又謹慎地合攏,而這個簡單的動作就已經緩阻了歌詞中的威脅,如果我們還將歌詞當真的話。我們有理由這麼說,里斯本,完全相反於其表相,其實不是一個城市,而是個女人,而所謂的劫數也只是愛情方面的,假設這「也只是」三個字在這裡確實代表了某些意義的話。且這不是唯一讓人樂而忘憂的劫數。那狗再度靠近,現在雷孟杜.希爾法神經質地看著牠,誰知道牠有沒有狂犬病,他曾經讀到過,從哪裡讀來的他已經不記得了,那種可怕的傳染病病徵之一就是尾巴下垂,而這隻狗的尾巴也夠低垂的了,或許是因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曾經被虐待過,這畜生瘦得肋骨都凸出來了,又是另外一個徵兆。接下來的景況更具決定性:不堪入目的口水從咽喉和犬牙滴滴答答淌下來,不過,那條雜種狗只是聞到聖克里斯坪梯道人家炊煮食物的芬芳而垂涎三尺。咱們就放心了吧,那隻狗沒有狂犬病,如果我們活在摩爾人那個時代,也許還有可能,可是,在這樣一個摩登,衛生,又有組織的城市裡,即使是看見一隻流浪狗也叫人驚心,或許是牠偏愛這條上坡山徑,才得以逃脫捕狗網,此處需要健捷的腳力與年輕的活力,這可不是捕狗官員特有的質素。
回到家他沒看到科斯塔憤怒的留言。暮色四合,電話鈴聲不響。整個平靜的晚上,雷孟杜.希爾法都在書架上翻書,尋覓可以提供他更多關於這個摩爾人稱為里希本納(Lissibona)的城市的資料。當他到陽台上去探看天氣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有霧,但不像昨天那麼重。依稀聽得見兩隻狗的吠聲,由於某些原因,狗鳴讓他更覺靜謐。狗叫了多少個世紀,如此,世界維持不變。他準備就寢。長途跋涉終日教他疲倦不已,他睡得深沉,卻還是醒過來好幾次,他不論何時醒來,都復而睡去接續夢境,夢中總是一堵防禦城牆,牆內一無所有,像個開口緊縮的袋子,袋底擴及河岸邊,以及周邊一切,林木蔥鬱的山坡,樹林與山谷,溪流,散布四處的人家,果園,橄欖樹林,退進內陸的寬廣河口。在這個距離上,桑椹樹塔的輪廓清晰可見。
餐館服務生已經學會對八卦流言不多加理會。人盡皆知,在國際邊境上出現嚴重緊張的時候,政局不穩和財政崩盤的第一個信號就出現在觀光業。現在,如果里斯本市的局勢回到歷史上知名的圍城與攻城那一刻的話,這些觀光客可就不會來了,這個早晨的第一批觀光客,由兩部巴士運載,一輛滿是胸前晃著照相機與望遠鏡的日本人,另一輛是美國人,穿著顏色花俏連帽厚夾克和短褲,他們聚集在解說員身後,排成兩列,開始爬坡前行,他們即將通過嵌有聖徒喬治神龕的拱門,進入市集街,他們將訝異於聖徒與那條張牙舞爪嚇退來人的龍形雕像,那條龍在日本觀光客眼中實在短小可笑,畢竟他們已經習慣了造形龐大的巨龍。至於美國人,他們被迫承認擅長將狂野的小母牛套上繩索的西部牛仔與這一身輝煌盔甲的武士相比,就得自慚形穢。這武士戰無不克,但也有人懷疑他在最後幾場衝突中遁走避戰,現在正靠著昔日的光榮過日子。觀光客繼續行程,街上頓時靜了下來,甚至讓人忍不住要以昏昏欲睡來描述它,可是,昏昏欲睡教人無法抗拒地聯想到,我們在酷暑炎夏時節的身心狀態,和這個清冷的早晨實在不搭調,不管街道有多麼平靜,人們如何安詳都一樣。這裡,越過天主教堂的城廓,可以看到河景,鐘樓上的城牆彷彿九柱戲的木柱,地勢崎嶇不平的地方全都看不見了,儘管距離遙遠,還是可以感受到遠方的安詳寧靜,想像海鷗規律地拍動翅膀飛翔在閃爍的水道上。如果,真有五艘戰船載滿了十字軍前來,他們肯定會砲轟這個全無防備的城市,可是,這種事情根本沒發生,因為身處這一邊的我們很清楚,摩爾人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只要話一說出口,並且還為後代子孫寫了下來,葡萄牙人可沒指望靠那些只是進港來補充飲水的十字軍,他們不過是在艱苦的航行與暴風雨的折磨暫歇時,上岸喘息一下,再繼續下一步驅逐異教徒的旅程,而非要將異教徒從任何一個像里斯本一樣古老的城市驅離,他們打算前往上帝曾經走過,留下祂赤足聖跡的空曠地方,那裡從來沒有其他人經過,那裡的雨水與美酒都依然未受干擾。
雷孟杜.希爾法拐進銜接聖安東尼奇蹟街的角落,經過他的家門不入,可能因為他正有意無意地傾聽周遭的聲音,心裡有著短暫的印象,好像聽到電話鈴聲響起,會是找我的嗎,他納悶著,可是鈴聲從近處傳來,可能是街上另一邊的理髮廳的電話,這時候,心裡突然浮現另外一個可能,他怎麼會這麼粗心呢,他一心以為科斯塔會打電話,實在是徹底的愚蠢,誰知道,他人說不定隨時會到,而他的想像力,出於義務熱忱幫忙,即刻勾勒出那幅情景,科斯塔手握方向盤,全速駛向檸檬樹街,轉彎繞過天主教堂時,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還在空中迴響,除非雷孟杜.希爾法讓出路來,科斯塔會一路加速衝進視線中,驟然緊急煞車在他的公寓門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上車,上車,我沒有辦法在外面談這種事情,因為,不論如何,科斯塔還是個教養良好的人,無法在公共場所掀起軒然大|波。那校對者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他隨即沿著聖克里斯坪梯道拾階而下,一直到拐了彎,躲過科斯塔搜尋的目光,才停下來喘口氣。他坐在石階上,想從驚嚇當中鎮定下來,發出噓聲,驅趕一隻向他走來的狗,狗鼻子朝他的氣味探來,他從外套內袋裡掏出那四頁他從校稿堆裡抽出來的稿子,展開攤平在他的腿上。
雷孟杜.希爾法並不趕時間。他認真地研究路線,自己在心中記下許多細節,如果能夠互補的話,同時也證實他自己的同時代性。在老郵局廣場有一處沉鬱的殯儀館辦事處,一架噴射機掠過藍天,留下一道白色的氣泡,正如汽艇駛過藍色大海,翻攪出白色的餘波一樣,麵包店街上的「歐利維羅經濟旅社」,緊鄰海口拱門的小餐館,接著聖母拱門啤酒屋,附近聖母馬嘉蓮娜的盾形紋章就刻在耶穌拱門其中一處建築的基石上,那裡過去一定是摩爾人防禦的城門,牆上的銘文就可以證實,柯庫林伯爵宮殿的新古典入口。馬斯卡連哈是些什麼人,兵器製造工匠,多虧了他們的成就,這個世界才充滿了短暫與無常的事物,凡事皆毫無例外地證實如此,飛機尾端噴出的白色氣流已經蒸發了,剩下的只是時間的問題,我們只需要多加耐心等待就好。那校對者經過夏菲里茲德瑞伊拱門進入阿法馬,他會在聖彼得塔附近的聖喬安廣場上,就近找一家食堂午餐,傳統的葡萄牙餐點,炸魚飯上澆上番茄醬汁,附帶沙拉,運氣好的話,還吃得到萵苣菜心的嫩葉,知道的人不多,菜心包藏著早晨無以言喻的清新。露與霧,兩個都是同一回事,卻保證了重複書寫這兩個字的愉快,其發音更值得反覆玩味。食堂門口站著一個吉普賽女孩,約莫十二歲,伸手要錢,不發一語,雙眼直直地盯著那校對者,他耽溺於自己的心思中,沒認出那個吉普賽女孩,還以為是個摩爾女孩,當飢餓感覺強烈,周邊還有人可以要點施捨的時候,狸貓鼠蚤都自認其存在獲得保障,直到他們死於自然病症,或是物種之間的相互鬥爭,畢竟,進步是一種現實,時至今日,里斯本已經沒有人再捕捉這些動物果腹了,可是,這吉普賽女孩眼中的表情,警告他圍城尚未結束。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