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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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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現在,他坐在書桌前,桌上堆著待校的詩集,他試著尋索思緒,不過,說他在期盼思緒還比較精確些,因為我們都知道思緒飄渺無蹤、捉摸不定,如果我們自滿於追索它們,不多時,就會在思路上迷途忘返,咱們還在設計飛行機器的時候,人家早就奔上火星了。他在心中輾轉思索,試圖理解自己怎麼會一開口就按捺不住滿腔敵意呢,你不知道deleatur的意思嗎,一想起他拋出這個問題時所採用的語氣,就叫他懊惱不已,充滿挑釁,近乎魯莽,最後,兩個不共戴天的對頭死敵唇槍舌戰,彷彿二人之間有什麼私怨未了,經年累月的怨隙,偏偏我們都知道這兩人之前根本沒見過面,即便萍水相逢,也從未注意過彼此。她到底是誰呀,雷孟杜.希爾法納悶著,這陣思維拂過他的心坎時,他不慎鬆弛了引導思路的韁繩,致使他趕在思潮的前頭,往自己的事情上想去,她還是個挺年輕的女人,還不到四十,沒有他初見面時感覺的高,面色白皙,棕髮蓬鬆,瞳眸也幾乎屬於同樣的暗棕色,小巧渾圓的嘴巴,小巧渾圓,小巧,渾圓,渾圓。雷孟杜.希爾法盯著面前的書架,架上全是經他畢生校對過的書籍,他從來沒數過究竟有幾本,不過充作一座圖書館館藏也綽綽有餘了,書名,作者名,這裡一部小說,那裡一冊詩集,這兒又一齣劇本,那本則是專論政治機會主義的,傳記,回憶錄,書名,作者名,作者名,書名,有些書名至今仍然廣為人知,有些則在享譽過後,時間就靜止了,有些還懸在命運未決之下,可是,運就是命,校對者喃喃說道,回應他先前的思緒,而命中注定。突然間,即使電熱器沒開,他還是感到全身燥熱,他解開晨袍的腰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些動作顯然有著某種目標,解釋卻只有一個,這些動作不過表達了意料之外的幸福感,幾近滑稽的活力,無怨無悔的聖潔寧祥。公寓突然間變小了,連那三面分別開向三個巨大實體的窗戶:城市、河流、星空,現在看起來就像三個迷你的窺視孔,夜明無霧,寒夜反而提神醒腦。在此之前,雷孟杜.希爾法自忖道,不曉得她叫什麼名字,有時候,我們心裡有個念頭,可是咱們不願意去承認或是相信,反而拿旁枝蕪蔓的周邊思緒加以圍堵,就像現在,終於有人想了起來,那個女人的名字打從頭就連一次也沒提到過。這位同仁,編輯主任說道,從現在開始,將全權負責。可能是因為主任缺乏優良禮儀,或者是因為他自己,以及在座眾人的神經緊繃使然,她一直沒有正式地被介紹。雷孟杜.希爾法先生,這位是某某某小姐。這些回想檢討避免雷孟杜.希爾法直接了當地問到,她叫什麼名字,既然他現在已經問了出口,就再也無法思考其他的事情了,彷彿枉費了這麼多時間,他終於抵達自己的命運了,抵達二字用在這裡,表達其最尋常的意義,就像旅程一樣,不具任何本體論或存在論上的衍生意義,只是旅人周知的說法,我到了,心想自己知道前方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們。
校對者質疑自己究竟有沒有惹上麻煩,自己也回答不來。不過,讓他真感覺難以忍受的是,他還得捱到下午四點,才能知道編輯對這個不負責任的校對者作何感想,他們將如何懲處他侮慢史實的行為,史實應該不被介入干擾,不然,我們就會喪失所謂的現實性,嚴重動搖自真實感產生的觀念與信仰了,由是我們也將手足無措。既然已經發現錯誤了,再去推測《里斯本圍城史》書中出現一個不字會帶來什麼後果也毫無意義了,不論命運是否允許稍緩的醞釀過程皆然,一頁翻過一頁,讀者或許未加留意,這個不字卻像蠹蟲鑽出一條條隱形隧道,使堅實亮麗的家具僅剩下空殼子。他將手邊正在校對的稿子推開,不是科斯塔在重要的那一天留給他的那部小說稿,而是一本薄薄的詩集,他將疲憊的腦袋埋在雙掌中,他記得一個名稱和作者都已經想不起來的故事,書名依稀彷彿是《泰山與失去的帝國》,很久以前,有一個古代羅馬人的城市,最早的基督教徒都躲在非洲叢林裡面,真是的,小說家的想像力真是無邊無界,而這個故事,只有可能是愛德佳.萊斯.巴勒斯才寫得出來了。這個古代羅馬城中有個半圓形劇場,他們將基督徒拋向野獸,也就是說,扔去餵獅子,這麼說才恰當,因為獅子是屬於非洲的,然後小說家繼續寫道,雖然沒有提供任何證據或是註明資料來源,那些倒楣人當中,比較緊張害怕遭到獅吻的人,往往還等不及獅子攻擊,就先奔向死神的懷抱了,當然不是因為他們打算搶先登天,只是因為他們缺乏足夠強韌的心理意志去面對大限臨頭。回味年幼時讀過的書,雷孟杜.希爾法不禁心想,沿著思想的途徑,其實,他還是可以催化歷史的演進,加速時間,直接去到出版社,隨便找個藉口或託辭,就說自己四點鐘的時候跟醫生有約,所以不要再拐彎抹角,直接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如果他得跟科斯塔講話,這就是他要用的語氣,可是,不消說,主任的秘書在電話中並沒有提到他是去印製部開會,他的案子已經交由最高層處理,諷刺的是,這點當然讓他的虛榮心暗爽不少,他喃喃自語道,我一定是瘋了,一再重複著三天以來他不斷說著的話,只要我能在這團混亂當中,理出一個最主要的感覺出來,這樣子,萬一有人問到,你在這樣糟糕的處境之下,感覺如何時,他可以回答,我覺得憂心如焚,或是干我何事,或是神清氣爽,或是身陷泥淖,或是恐懼萬端,或是羞於見人,坦白說吧,他根本不曉得自己如何感覺,他只希望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了,已經到了張著血盆大口等著他的獅子跟他致命交鋒的一刻了,而羅馬和-圖-書人正在一旁鼓掌喝采,在劫難逃。雖然牠們在挨過一小頓鞭子之後,通常後退一步,讓人們通過,不過,最後總會有一頭獅子將咱們生吞活剝下去。所有的關於時間與命運的暗喻都是悲劇性的,一切盡是徒勞無益。雷孟杜.希爾法文思泉湧,或許不真是這些字彙,不過,真正重要的還是意義,這就是他所匆匆記下的,並欣喜於自己竟然能想出這些。他一點也不想吃午餐,現在他有鯁在喉,熟悉的感覺,不過胃袋糾結,這倒是不常見的,表示情況非同小可。今天正好是日間女傭過來清掃的日子,她心想他看來怪怪的,就直接了當地問他,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意外的是,這話還真有種刺|激效應,因為,如果他的行為舉止讓陌生人覺得他是不是病了,那就該振作一番,克服這種逐漸摧毀他的抑鬱,於是,他就回答道,我很好,而在回答的當兒,這也是真的。
就在要離開出版社的時候,雷孟杜.希爾法碰到剛從印刷廠回來的科斯塔。他簡單地跟對方說句午安,就繼續行走,科斯塔卻按住他的手臂,不過也只是輕輕地拉著他的風衣袖子,科斯塔眼神嚴肅,幾乎流露悲憫,然後他開始控訴,問道,你幹嘛做這種事來搞我,希爾法先生。雷孟杜.希爾法頓時無言以對,只是童稚地搖搖頭,可是,我沒對你做什麼呀。科斯塔搖頭,逕向走廊走去,他不能相信這傢伙竟然不知道他已經冒犯到他個人了,而這其實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科斯塔與雷孟杜.希爾法,欺騙和受騙,而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勘誤表可以解套,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科斯塔突然回頭說,他們有沒有開除你。沒有,他們沒有開除我。還好,要是他們叫你捲鋪蓋的話,我會更難過的。話說了回來,科斯塔畢竟還是個有教養的傢伙,使用語言還是守著分寸,他不說傷心或是憤怒,讓情況不至於過於嚴重,他只是說難過,根據字典,這算是相當平常的說法,他的意思卻如泰山崩坍、海潮拍岸,不論語言純化論者將如何否認皆然。科斯塔當然難過了,再無其他詞彙可以描述他的心境,就連雷孟杜.希爾法在那個重要時刻之前問自己,我感覺如何,都無法提供相同確定的回答,我很難過。
任何一個關心邏輯的人,都會問自己,這段時間裡,雷孟杜.希爾法怎麼會一點都沒有想到在主任辦公室裡飽經羞辱的一幕呢,或者,如果他想到過,怎麼又隻字不提,不顧他性格的一致性與事件的真實性呢。其實,雷孟杜.希爾法確實想到過那段不愉快的插曲,還想了好幾次,只是就當時周遭情況而言,想到可能還有其他意思,而他最多只讓自己回想,就像我們早先以其他的字眼解釋過的,當我們提到天空中的雲和大氣層裡的電一樣,前者疏離,後者伏特微渺。那種專注而活躍,鑽研事實真相的思考,有別於這種另類型態的,既鬆散又遲鈍的思考,如果還配得上這兩個字的話,看待事物的時候,眼光也不停駐,只是浮光掠影而已,自以為只要是沒提到過的就不存在,好比病人自以為健康,只因他的病情尚未被診斷出來而已。可是,任何人只要幻想這些防禦系統可以天長地久的話,那可就錯得離譜了,有時候空泛的遐想也會走火入魔,而根據規則,免不了要為想入非非受點折磨。雷孟杜.希爾法在洗淨晚餐所使用的幾個盤子時,就發生了這件事,他突然想到,出版社並沒有耗上十三天才發現那個欺騙,這不但駁斥那個古老的迷信,還提出了新了迷信,讓第十三天之前的某一天,儘管狀似無辜,卻充滿了負面能量。在他被傳喚到主任們面前開會之前,犯行就已經東窗事發,並且討論完畢了,業務主任問道,我們該怎麼處置這個搗蛋分子,編輯主任電告作者這樁荒謬的意外事件,外加連聲道歉,真是的,現在誰都不能相信了,而作者回答道,雖然看來難以置信,終究不是世界末日,加上一張勘誤表,問題不就解決了,然後他笑道,這個人究竟想起了什麼。而科斯塔出了個主意,應該要找個人來管理校對者,科斯塔知道哪裡出了岔子,而印製部經理覺得這個建議不錯,然後就當作是自己想到的一樣,提報給高級管理階層,他們也深有同感,於是在第十三天之前,正確的人選就經過面試,甄選與指派到這個位子上了,而且還獲准參加最後的聽證會,會中揭發這項膽大妄為的惡行,並獲得證實,最後聽取罪犯懺悔,雖說罪犯懺悔時沉默停滯時間過長,並且心理保留層面過多,這種態度激怒了那位新進人員,恐怕也只能這麼解釋她在使出最後一擊時,所爆發的怒火了。可是,我回答了她的問題呀,洗完碗後,雷孟杜.希爾法喃喃自語,一邊擦乾雙手,一邊將捲起的袖子放下。
校對者心知肚明,他即將鑄成極度愚蠢的大錯,將來人家都會記得他這幾度造訪。時間一到,刻意狠毒的惡言都會傾巢而出,你明明知道自己所造成的損害,可是,你還是沒那個膽子,他們真的會用膽子這兩個字,坦白承認,從實交代,憑著自由意志,爽快地招出來,他們也會用到自由意志這四個字,你只是等著東窗事發,藉以變態自娛,不過,現在你要自食變態自娛的惡果了。這些陳腔濫調將和嚴格申斥他的高分貝道德要求交互響應。就算跟他們說他們搞錯了也是沒有用的。雷孟杜.希爾法祇想圖個安心和寬慰而已。不過他們還是沒舉發他,每次他離開出版社時,都寬心地舒口氣,不過任何安心和寬懷都只是短暫的,只要他一踏進他的公寓,馬上就感到比里斯本的民眾還要坐困圍城。
他不理會紙上的留言,將紙條揉成一團,隨手扔進廢紙簍裡面。這晌兒,他才脫下外套,換上法蘭絨襯衫,居家長褲,和一件針織背心,倒不是因為氣候冷洌,而是因為他感覺到冷,還有他老是感覺不夠暖,因此,他又在身上加了那件仿格子呢的晨袍,看來臃腫,不過,感覺再舒服不過了,再說,這個時候,他也沒等著見客。從出版社回到家裡一路上,他都試著不要多想,有人發現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雷孟杜.希爾法擅於控制行和_圖_書雲一般聚散游離的模糊念頭,他甚至能夠將靠得太近的思緒吹開,重要的是,不可以讓那些思緒彼此接觸而形成連續體,或是比那情況更糟的是,一旦他腦子裡的大氣層中有帶電離子,就難免一場風暴、雷聲與閃電俱下。他讓他的思想停留在瑪麗亞小姐身上好一會兒,不過,現在他的腦子又一片真空了。為了保持腦袋的真空狀態,他走進起居室,那是他放電視機的地方,然後扭開電視。起居室裡溫度更低。還好天空清明,太陽還在城市上空發光,不過也正逐漸偏西,落到海的這一邊了,溫柔的餘暉,投射出光亮的愛撫,不多時,山坡上人家的窗櫺都會一一回應,先是像火炬燃燒般地耀眼,接著轉白、漸弱為細小閃爍的玻璃碎片,直到最後熄滅為止,暮色在建築物之間緩緩篩下餘燼,掩蓋住山形牆的輪廓,寂靜從雷孟杜.希爾法住的高地街上一路向下擴散,直到披蓋住山下遠處城市的喧囂。電視無聲,應該說是雷孟杜.希爾法將聲音切換成靜音,只見光亮的映像移動,不僅在螢幕上,也在家具上,牆上,以及雷孟杜.希爾法的臉上,而他其實視若無睹。他看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全面生活》精華篇。歌手,因為我們沒有更適合他們的稱呼,與伴舞蠕動著身體,前者表達了相當易懂的人類情緒與感受,有些也挺曖昧的,他們的表情說明了一切,歌詞雖然聽不到,可是全不打緊,人臉上擠眉弄眼的本事真難以相信,抽搐、睨視、扮鬼臉、皺眉頭恫嚇,一個雌雄同體的傢伙,虛偽而猥褻,成熟的女性披戴上雄獅的鬃毛,誘人的女孩舞動緊俏的屁股,大腿與胸部,其他人則細瘦如葦,而極度情|色,成熟的紳士則表現意味深遠的皺紋,藉以增加卓越的氣派,這群魔亂舞都是由閃爍的亮光構成的,卻全都因靜默而透不過氣來,彷彿雷孟杜.希爾法掐住了他們的喉嚨,從一道水簾後面讓他們窒息,這是寂靜的最高境界,瘖聾的環球性勝利。現在螢幕上單獨出現一個男人,雖然嘴唇不動,可他準是要表演歌唱,字幕上顯示他名喚理納德.科恩,那影像盯著雷孟杜.希爾法,嘴唇的動作清晰吐露一個問題,你為什麼不聽我的,寂寞的男人,趁著你還聽得到的時候,聽我唱歌,一段錄影接著另一段,絕不重複,這可不是你可以倒帶重播一次又一次的影碟,我可能還會再回來,可是我也不確定是什麼時候,你說不定也會想念我,所以,把握機會,把握機會,把握機會。雷孟杜.希爾法彎下腰去,將音量扭開,理納德.科恩比了個手勢,意思像是在謝他,現在他可以唱了,而他也就唱將起來,他唱的歌只有真正歷盡滄桑的人才唱得出來,他問自己愛有多少又為了什麼,某個愛過的人問自己是誰又是為了什麼,而,在問過所有的問題之後,他還是遍尋不著答案,一個也沒有,完全相背於一般信念,所有答案就在某處,我們只要學著怎麼提問就好了。科恩歌唱完了,雷孟杜.希爾法再度轉回靜音,然後關掉電視。位於公寓中心的起居室,突然間墜入陰深暗夜,校對者終於可以將手舉到眼睛上,不讓任何人看見。
過了漫長、似乎永無終了的整整十三天之後,出版社或是代表出版社的某人才發現了這樁犯行,雷孟杜.希爾法捱過這永恆的十三天,彷彿體內種下了慢性發作的惡蠱,最後還是遭劇毒致命。完美地比喻每個人終其一生為之準備的死亡,而為了對抗死亡,生命本身就像一個保護性的蛹一樣,祥和的子宮,為培養下一代而發酵。他曾經不為什麼地,四次造訪出版社,既然他的工作性質,如我們所知,屬於自由接案,可以在家工作,豁免於一般雇員的辛勞,無須苦於行政雜務,編輯,印製,通路與庫存,好個恆常處於監查鞭策下的世界,相形之下,校對者的工作就屬於自由發揮的領域了。人家問他來訪何事,而他回答說,沒事,我只是湊巧經過附近,心想應該進來看看你們。他會停留一會兒,豎耳傾聽人家的對話,研究人們臉上的表情,想要撿出任何蛛絲馬跡,一抹狡詐、深富涵義的微笑、任何隻字片語可以讓他偵測出弦外之音。他避開科斯塔,不是因為他心有忌憚,而是因為他騙了他,科斯塔因而化身為我們無法面對的純真義憤,因為我們冤枉了某人,而他們還沒發現。我們很想說,雷孟杜.希爾法到出版社去,就像罪犯回到犯罪現場一樣,不過,這麼說也不全然為真,雷孟杜.希爾法當然會受到這個地方的吸引,他的犯行將在此揭發,法官將齊聚一堂,宣判譴責他的罪刑,他只能支吾其詞,友支右絀,虛偽而無力自衛。
雷孟杜.希爾法的行為已經沒有必要解釋了。他回到書房,翻開荷西.貝德羅.馬佳度的《詞彙》,坐定之後,開始逐一細讀A開頭的適切命名,排在第一個的是人名艾拉(Aala),卻漏掉註明性別,陽性,陰性,有誰知道,又是個輕忽修訂的例子,或是說,這是個適用於兩性的名字,即便如此,管理校對者的女人也不是叫做艾拉。雷孟杜.希爾法查到M字頭的時候,已經盹入夢境了,手指頭停在人名瑪麗亞(Maria)上面,無疑是個女人的名字,就我們所知,還是個日間女傭,不過,這也不排除巧合的假設,畢竟世事無巧不成書啊。
他步入出版社時,差五分就到四點。這一回,他就發現了上次造訪時遍尋未獲的種種跡象,耳語、鬼鬼祟祟的眼神、竊笑,還有幾張困惑的表情,對於證據不盡滿意,卻被迫接受。他們帶他進入主任辦公室前的接待室,讓他在裡頭坐上十五分鐘,顯示恐懼之了無益處,毫無守時觀念。他低頭看錶,獅子顯然被耽擱了,現在,即使是在羅馬大道上奔馳,再殺到叢林裡也是極端困難的了。比較可能的是,有人想出這個點子,採取已獲證實的心理學戰術,讓他等,等到他神經發毛,將他推到危機的邊緣,讓他在面對第一記攻擊時毫無防禦。雷孟杜.希爾法心想即使如此,考慮到整個情況,他還是相當沉著,彷彿他一輩子無所事事,就專門以謊言取代史實,絲毫不顧及其間差異,也從未習知如何hetubook•com•com在贊成與反對的論證之間抉擇,這些論證業經多年的論述與詭辯累積而來,活躍於智人的心上腦中。突然間,房門猛地打開,門口站著的,不是預料中的主任秘書,而是編輯部主任的秘書。她說,跟我來,麻煩你。雷孟杜.希爾法雖然注意到這句話語法有誤,還是體會到自己假想的鎮定沉著實在靠不住,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時候,膝蓋已經在顫抖了,腎上腺素在血液中沸騰,手掌上的汗腺汩汩淌流,腋下也不遑多讓,他甚至還感覺到逐漸擴大的腹痛,好似整個消化系統都腫脹起來。我就像一條準備被牽進屠宰場的牛一樣,他自忖道,還好,他還有消遣自己的本事。
秘書讓他進去,請進,隨手將門帶上,雷孟杜.希爾法說道。午安,在座中有兩位回應。午安。第三位,是編輯部主任,只是簡單說了句,希爾法先生,請坐。獅子也同樣在座觀賞,我們還可以假設,這畜牲在掂量基督徒蒼白肉身的紋理與味道時,還露出尖牙,添添他的肉排。雷孟杜.希爾法先是交疊雙腿,隨後兩腿又分開,他立即發現,座上諸人之中,有一位他不認識,那個坐在編輯部主任左邊的女人,他認識坐在右邊的印製部經理,可是,他想不起來究竟有沒有看過那個女人,她會是什麼人呢。他還想再看仔細一點的時候,編輯部主任開始說話了,我想你也明白,我們請你過來是為了什麼事情,業務主任急於親自處理這個案子,偏偏在最後一刻,有些緊急的事情,只有先行離去。編輯主任吟哦不語,彷彿要讓雷孟杜.希爾法有充分的時間悔懊他的厄運,悵惘於失去接受業務主任親自刑訊的機會,可是校對者無言以對,他掩抑著滿心不悅,先發出一個音符,接續先前的聲音,雖然已經被近乎讓步的聲調給軟化了。我感謝你,他繼續說道,這樣含蓄地承認你有責任,免掉我們因為你的否認而陷入彼此紛爭的局面。雷孟杜.希爾法感覺他們本來一定還期待他除了說我很清楚之外,再講些別的,可是在他開口之前,印製部經理插嘴道,我還是不能相信啊,希爾法先生,你幫我們這家出版社做這麼多年的校對了,像你這樣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還犯這種錯。那不是個錯誤,編輯主任打斷他的話,犯不著替希爾法先生緩頰,因為,據我們所知,他自己也知道,這個錯誤是相當故意的,若非如此,希爾法先生,您怎麼會這麼想呢。先生,怎麼說那是相當故意的呢。我相信你不會違背你剛剛進這個房間的時候所講的話吧。我沒打算違背任何事情,只是問個問題而已。聽出這些話中的反諷意味,編輯主任的神情明顯不悅,我以為您應當很清楚,尚且不論其他我們打算採取的處置方式,提問問題與要求道歉的權利是我們的,而不是你的,尤其是我的,因為我代表了業務主任。確實如此,先生,我撤回我的問題。不必撤回你的問題,我們認定這個錯誤是故意的,是藉著判斷你在校稿上寫的那個不字的方式,字體粗黑,筆劃分明,跟你平常快速而流暢,但是絕對不至於無法辨認的筆跡不一樣。說到這一點的時候,編輯主任突然收口不言,好像醒悟到他話說得太多了,因而減弱了他擔任仲裁者的角色。眾人無語,雷孟杜.希爾法怎麼有個感覺,那個女人雙眼一直牢牢地打量著他,她到底是誰呀,可是她一直保持沉默,好像這整件事都與她毫不相干一樣。印製部經理著惱於自己方才的話頭被人家打斷了,顯得無意再繼續這樣,從各個角度看來,都沒有意義的討論。這個白痴搞不清楚,這種案子不是這樣處理的,他話多得停不下來,他愛上自己的聲音了,王牌通通都給希爾法吃光了,他現在一定躲在袖子後面偷笑,只要看他是怎麼處理這種沉默的局面的,你就知道了,他本來應該要給嚇個半死了,現在,他只是坐在那裡,處之泰然。別的不提,印製部經理實在看錯了雷孟杜.希爾法的泰然自若,因為,事實上,我們對編輯主任所知不足,無法提出通盤考量過的意見。雷孟杜.希爾法一點兒也不鎮定,他只是看來鎮定而已,多虧了這段意料之外、離題甚遠的對話,原本在他想像之中,這應該是段名符其實的災難性對話,莊重而正式地宣告控訴,而他結結巴巴地替罩門全開的自己辯護,心痛苦惱,嚴重諷刺,謾罵毀謗,威脅恐嚇,說不定最後再加上永不錄用,或是這些話都全無必要,你被開除了,別指望我們給你寫推薦信。現在,雷孟杜.希爾法感受到,他一定得說些什麼話了,尤其是獅子已經不再與他正面對峙了,牠身子側過一邊,拿著殘破的指甲梳理鬃毛,也許,到頭來,不會有任何一個基督徒喪命於這個半圓形劇場,即便此刻還不見泰山的蹤影。他開口說話了,先對著印製部經理,眼睛卻偷偷地瞄著那個持續沉默的女人。我無意否認那個字是我寫的,事情一明朗化之後,我也從來就無意否認,不過,重要的是,依我淺見,應該要去了解我為什麼會寫下這個字。希望你不是要告訴我們你自己也不知道,編輯主任挖苦地說,重新掌握局勢。確實如此,先生,我不知道。說得好,這個傢伙搞了個刻意作假,造成出版社和作者在道德上與財務上的嚴重損失,卻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隻字片語道歉,神情極端無辜之外,他還打算要我們相信,在他進入催眠狀態的時候,天外飛來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後面抓著他的手寫字。編輯主任微笑著,自滿於文鋒辭銳,不過他試著將微笑轉變為無法反駁的諷刺表情。我不相信自己當時被催眠了,雷孟杜.希爾法回答,事情發生當時的周遭情況我都還歷歷在目,可是,這並不意味著我能解釋為什麼我會犯下這個刻意的錯誤。啊,所以說,你承認那是個刻意的錯誤囉,當然如此,現在,你只要再承認那不只是個錯誤,更是膽大妄為的欺騙,你有意誤導出版社,譏嘲本書作者。我承認自己有意欺騙,至於其他,則止於心中。印製部經理插嘴道,說不定只是一時衝動,似乎又要出手替校對者解圍。雷孟杜.希爾法預期編輯部主任應有的直接反應,但那情況卻沒有出現,然https://m.hetubook.com.com後,他恍然大悟,這句話已經預見到了,不會有人被開除的,所有的事情都將終止於言語,是,不,也許,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如此強烈,他感覺身體幾乎要虛脫了,他精神上的包袱卸除,現在,該他說些正確的話了,好比,是的,那是出於一時衝動,可是我忘不了校稿交給科斯塔之前,那幾個鐘點的時間,雷孟杜.希爾法心裡暗喜自己在說溜嘴忘不了三個字的時候,其神情及語調之微妙,讓自己也站上法官的一邊,好像他在對他們說,咱們不要自欺欺人一樣。編輯部主任說道,好的,這本書在發行的時候會加上勘誤表,有點荒謬的勘誤警告,文中有個不字的地方,都應當去掉,文本中說明十字軍不願相助,應該改為十字軍願意相助,讀者一定會拿我們開心的,邀天之幸,我們及時發現這個錯誤,作者也是再寬大不過的人了,我甚至還有個印象,他是真心誠意地尊敬你,他提到不久之前你們兩人還曾經談過一次話。是的,我們確實聊過一次,講些有關deleatur的話。有關什麼,那個女人問道。有關deleatur,難道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雷孟杜.希爾法語帶侵略地問道。當然,只是我第一次沒聽清楚你說些什麼。那個女人突然介入,似乎岔開了他們的討論。這位女士,編輯部主任向他宣布,從現在起,將管理所有與本公司相關之校對事項,不論是截稿期限、工作效率,或是校對的最後審定、確定正確無誤,都將由她統籌負責,不過,我們還是先回過頭來處理手邊的案子,我們出版社已經決定將這個不愉快的插曲作個了結,考慮到希爾法先生這麼多年來的優良績效與忠誠服務,我們準備將這個過失歸因於工作過度,心智疲勞,簡言之,這件事告一段落,希望永遠也不會再發生了,然而,希爾法先生還是要給出版社與本書作者寫信致歉,作者先生已經說過沒這個必要了,他自己會找一天跟你就這件事談談的,可是,希爾法先生,我們認為你有責任寫這封信。當然,我一定會寫信給他的。很好,編輯主任顯然如釋重負,不消說,今後,我們會特別留意你的校稿,不是因為我們擔心你會刻意竄改文章,而是避免這樣的一時衝動再度發生,我不必贅言相告,下一次我們可就沒這麼寬容了。編輯主任不再多說,靜候那校對者說明他將來的意向,至少相關於他所在意的部分,至於其他部分,如果存在的話,他也不在意,所以,他無法理解。雷孟杜.希爾法意識到大家在等著他反應,不能否認,前文需要後語,所以人家說,一句話帶出另一句,不過,一個銅板敲不響,沒有兩個人,怎麼吵得起來,也是確切不移的,想想看,如果那朝聖者拒絕滿足泰爾莫老爺要命的好奇心的話,整件事情可能就此收尾,也不會發生如許衝突,戲劇,死亡,以及殃及廣被的災難。或是咱們設想一下,男人問女人,你愛不愛我,而她抿唇不語,只是看著他,斯芬克斯一般遙遠難及,不願意吐出那個將會毀了他的不愛兩字,或是說出會將他們兩人一起毀了的愛字,然後我們一定會據以結論,如果每個人只聽見自己的言語就可以心滿意足,不指望任何回覆,或是說,既不要求也不稀罕答覆的話,這個世界一定會更加美好。可是,雷孟杜.希爾法自覺應該答應回覆,就說道,我了解出版社要求預防措施,我也沒這個份量去批評他們的決策,總而言之,我希望能道歉,並且保證,只要我的心智正常,這樣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了。這時候,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問自己,有必要再講下去嗎,然後他覺得該講的都講了,就閉上嘴巴了。編輯部主任說,好,然後稍頓一下,準備加上大家都預期他會講的話,事情結束了,現在,大家回頭上工去,一邊說著還面帶微笑,一邊站起身來,象徵和平地,對著雷孟杜.希爾法伸出手來,可是,坐在他左邊的女人硬是截斷了這個寬宏大量的姿態。如果你容許我多言的話,我很驚訝,希爾法先生,我想,這應該就是他的名字沒錯吧,竟然連想都沒想到要解釋,為什麼他會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行為,而去竄改文句的意義,校對者的天職就是要尊重並護衛原始文本,這也是校對者存在的原因。獅子突然又出現了,連聲怒吼,露出牠嚇人的獠牙,尖銳的爪子,現在我們唯一的希望,孤立無助在這個競技場上,只有期盼泰山在最後關頭馳援,盪著蔓藤過來,口中高喊啊—啊—啊—歐—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還會帶著象群來幫忙,因為牠們的記性如此卓越。面對如此突如其來的一擊,編輯部主任和印製部經理都再度皺起眉頭,或許是為了避免遭到這個纖弱女子指控他們立場軟弱,相形之下,她對於新近賦予的工作如此盡忠職守,於是他們都轉而以適切的嚴酷眼神瞪著那校對者。他們卻沒注意到,那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卻毫無嚴苛可言,只有一絲頑皮的微笑,彷彿,其實在她心裡,她覺得這個場面挺好玩的。雷孟杜.希爾法困惑不解地看著她,她還算年輕,不到四十,顯然高䠷,面色白皙,棕髮,要是那校對者可以湊近點兒端詳她,他或許可以看出幾根白髮,她雙唇豐潤有形,卻不至於太厚。對這番奇異的交鋒,雷孟杜.希爾法體內暗自不安,或說,挑動才是比較好的用字,現在,我們得再選個正確的形容詞來修飾這場挑動,例如,性|欲的,不過,我們還是應該壓下這樣的誘惑。雷孟杜.希爾法不能再延宕而不予答覆了,雖說在這種情況下,人家經常說時間停駐了,不過,自盤古開天以來,時間就從來沒這樣過。那女人臉上還是帶著微笑,但她講話之直率與敵意卻不容忽視,連主任都沒這麼直接了當,雷孟杜.希爾法躊躇著,究竟該以相同的攻勢回應呢,還是該改用讓步和緩的語調,看在他將來有賴於這個女人幫忙的份上,不消說,她絕對可以利用枝微末節的小辮子,讓他日子難過。於是,在僅有的短暫時間範圍內,扣掉他觀察欣賞她的容顏的時間,他終於完成思量並回答道,假若我能找出一個滿意的解釋,我就會是全天下最高興的人了,和-圖-書可是,倘使過了這些時候,我都還無法理解,那麼,我懷疑究竟有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相信,那一定是一陣內在的傾軋,在善良的我,如果我有這善良的一面,和邪惡的我,對大家來說,都很普遍,兩者之間的鬥爭,一個傑柯爾博士與一個海德先生之間相撲扭打,如果你能見諒如此引用文學典故的話,用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介於邪惡與紀律兩者間的引誘。有時候,我問自己,什麼樣的錯誤費南度.佩索亞一定會犯,究竟是修訂上的呢,還是另有其他,我困惑於這些拼音相同,卻異音異義的字眼,我想像,這一定是一場地獄般的戰鬥。那女人臉上的微笑,在他滔滔不絕講演時,一直沒有消失,甚至在她再度質問他時,還是帶著笑意,除了傑柯爾和海德以外,你還是些什麼人。目前為止,我也只是盡量做好雷孟杜.希爾法。好極了,我們就拭目以待,希望你能保持下去,為了出版社也為了我們將來的關係和諧。專業上的,我相信您應該未曾暗示其他可能,我祇是修潤你的語句而已,校對者的工作不就是要排除任何曖昧不清之處嗎,不論是風格或是意義上的含糊都一樣,我假定您應當知道,曖昧存在於聽者與讀者心中,尤其是當促發因子傳達自說者或作者的時候,或者說,他或她屬於自動產生促發因子的人。我不以為然。你不以為然,我很少任意論斷定讞。你在《里斯本圍城史》裡面寫下的那個不字,就是種論斷定讞,而如果你無法合理化這宗欺騙,至少也該加以解釋,因為你可能根本就無法合理化。對不起,我以為這一切我們已經討論過,多謝相告,省掉我從頭敘述你的行為讓我作何是想。雷孟杜.希爾法張嘴正要回答的時候,突然瞥見主任們驚奇不置的神情,他決定維持和平。室內一片死寂,女人繼續微笑,可是,因為她一直保持微笑,臉上的肌肉顯得微微抽搐,而雷孟杜.希爾法感覺行將窒息,辦公室裡的空氣似乎都堆在他的肩膀上,他心想,我討厭這個女的,同時他還刻意和主任們眼神交會,彷彿在劃清界線,從現在起,他只接受與同意回答他們的問題。他知道,在這一邊他已經贏了這一局,這兩位主任都站起身來,其中一人還重複說道,我們認為這個事件已經結束了,現在大家回去工作。不過他不再將手伸向雷孟杜.希爾法,這個疑慮重重的和平不值得慶賀,校對者離開辦公室以後,編輯主任對印製部經理說道,也許我們應該開除他,事情說不定會簡單一些,那個女人卻指出,那樣子,我們就會流失一位優秀的校對,可是從咱們剛剛聽來的對話,將來他還會繼續給我們惹麻煩,也許不會。
他回到家的時候,清潔女佣已經走了,留了張字條給他,如果他正好不在家的話,字條內容總是千篇一律,東西都整理好了,我將換洗的衣服帶回去燙,如此展現她的工作態度意味著她趁他前腳出門,後腳就提前收工,不過她是絕對不會承認的,而雷孟杜.希爾法毫不懷疑她的工作時數,就接受了她的解釋,不再多說什麼。多虧了撒小謊和否認的複雜系統,人與人之間才能培養和穩定發展出某些和諧的關係,撒謊跟否認如果可以比做雙人舞的話,彼此都跳著心知肚明的舞步與舞姿,可以歸納為俗諺或是格言,講得更精確一些,那些咱們聽得耳朵都生繭的俗話,你知我知,不足為外人道也。其實也沒有任何秘密,懸案,或是鎖在碗櫃裡的骷髏,存在於雇主與幫傭之間的關係,好比我們講到雷孟杜.希爾法住的這間公寓,以及這個經常過訪,卻只是清理家務而已的女人之間,他從來就無須明瞭那女人的全名。不過,這兩人共同生活的部分既模糊又透明,倒是極為有趣。對雷孟杜.希爾法來說,再也沒有人比她更親近的了,然而,他從來就無意探知,她在工餘時間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至於她的名字,他只要說,瑪麗亞小姐,而她在門廊上問到,雷孟杜先生,你要什麼東西嗎,瑪麗亞小姐個子嬌小,纖瘦,皮膚黝黑到足以被誤認為是半個印度人,而她非常自豪於一頭自然捲曲的頭髮,那是有道理的,因為她實在不是個美人。每當她說或寫道,東西都整理好了,她確實是在濫用這幾個字,因為,她是在嚴守東西看起來整齊清潔就好的金科玉律之下,整理東西的,換句話說,誰都不該注意到有什麼地方疏忽掉了,或是未加清掃。唯一的例外是雷孟杜.希爾法的書房,似乎只要他一工作,就會保持雜亂無章,這就是他的看法,他不像那些校對者,執著於整齊清潔,準確無誤,幾何上的協調。他只是會指出這裡不是我本來放這張紙的地方,那樣就會讓瑪麗亞小姐頭痛不已了,雷孟杜.希爾法辦公室裡紙張總是留在原地不動,原因很簡單,他不准瑪麗亞小姐去動它,因此,只要雷孟杜.希爾法找不到書本或是校稿,瑪麗亞小姐總是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您可不能怪我啊。
他並不迷信,也不特別期待十三號這一天會發生些什麼不順利的事情。只有那些執迷於神諭的人,才會被每個月第十三天的厄運與災難所蠱惑,我絕對不讓自己受到這些荒謬的迷信所影響,如果有人提出這種假設的話,那說不定就是他的答覆。因為他是一個這樣激進的懷疑主義者,當他聽到主任秘書電話中的聲音時,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惱怒地意外,希爾法先生,今天下午四點鐘請您過來參加開會,她言簡意賅,好像對著一張備忘錄,照本宣科,字字精要準確,而任何會避免減低心理折磨與困惑效應的字眼都不加考慮。十三號雖然支配了意志薄弱者,卻也不會饒過意志堅強者,而今驚訝與不悅都不具任何意義了。他慢慢地將聽筒放回原處,環顧四周,清晰感覺自己可以看到公寓正在搖晃,鎮定點,他說。在這樣的時刻,斯多葛學派會微笑相向,倘若這種古典哲人還沒死絕讓位給現代犬儒的演進的話,畢竟現代犬儒則完全不肖於其哲學與先祖。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雷孟杜.希爾法臉上出現一抹勉強的微笑,他那預備壯烈殉道的表情,被男子氣概的傷感軟化。這在以人物為主導的小說中屢見不鮮,只要多翻幾頁,你就會學到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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