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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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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瑪麗亞.薩拉博士快速起身,看她如此迅捷而不失從容優雅的動作實在很有意思,顯得一點兒也不倉促,她回到書桌,翻出一張紙片,然後遞給雷孟杜.希爾法,從現在起,所有的校對工作都要遵循這些指示,其實和過去的做法大同小異,你也看得出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針對獨立作業的校對者,就像你一樣,校稿將由我或其他校對者做最後一次確定,這樣大家都明白,一定要切實尊重第一校校對者所採取的判準,我們這麼做只是為了執行最後修訂,避免錯誤,改正任何無心的遺誤。雷孟杜.希爾法加上一句,或是有意的偏差,臉上擠出一抹苦笑。你搞錯了,你那個插曲甚至不能形容為亡羊補牢,馬都跑了,才去鎖馬廄的門,因為,我相信那個賊不會再回頭光顧了,所以,馬廄也可以夜不閉戶了。你在這裡定的規則都是基於常識,並不是訂出來嚇阻或是懲罰慣性罪犯的刑法,就像我,一樁獨立案件並不會讓人變成罪犯,而且就像我告訴過你的一樣,下不為例了。多謝你如此信賴。你不需要我的信賴,這不過是個基本邏輯與基礎心理學的問題而已,連三歲小孩都知道,不過,我確實也有所限度,每個人不都一樣嗎。雷孟杜.希爾法不再回話,繼續盯著手上的紙張,卻無心讀它,因為對他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校對者來說,還有什麼新規則能讓他意外呢。瑪麗亞.薩拉博士保持坐姿,不過,她打直了腰桿,上身微微前傾,顯然對她而言談話已經結束,現在,除非還有什麼好理由,她就要站起來說出最後那幾句話了,那幾句我們經常忽略掉的話,分別時候的片語,重複與習慣已經淘洗沖淨任何意義了,這句話也是老生常談,寫在這裡呼應在另一段時間與另一處出現的按語,卻不值得再多加精心推敲了,請見《詩人於其卒年之畫像》。
雷孟杜.希爾法跌坐進椅子裡,感覺備加疲倦,抖膝是年老的徵兆,這條必要性的警語可冤枉了他,剛過五十的男人不能算老,過去也許算,可是,現在男人保養得好多了,乳液,頭髮染料,油膏,各種各樣的護膚產品,舉例而言,在當今文明社會裡,你能上那兒去找個男人,刮過鬍子以後,還往臉上抹明礬的,太刺|激皮膚了,我們這個摩登時代裡,化妝品稱后,當王,做總統。就算如我們所見,他無法掩飾雙腿顫抖,至少他還有辦法在眾人見證之前,強作鎮定神色。無他人在場的時候,雷孟杜.希爾法的面皮開始抽搐,然而電話線的另一端,從容的瑪麗亞.薩拉博士,想必以優雅的姿態,稍稍揚首,將左側的秀髮略略撥到腦後,再將聽筒挪近左耳,最後,她終於準備要說話了,那天我們沒有彼此介紹,我先自我介紹,我是瑪麗亞.薩拉,而你的名字,她本來要說,我已經知道了,可是,雷孟杜.希爾法,迫於習慣使然,還是先自報姓名,不過,他講了個全名,連班敏多都加了上去,然後自己幾乎窘個要死。然而,瑪麗亞.薩拉博士這廂雖然不曾洩漏任何個人資料,還是無視於這項機密,逕自稱呼他希爾法先生,毫不懷疑自己在那校對者受傷了的敏感性格上塗了多少藥膏,我想跟您討論一下將來我們的工作將如何安排,我現在正要跟所有的校對者開會,聽聽他們心裡的想法,不過這是私人性的會面,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明天中午,你方便嗎,可以,我就等你過來,明天見。她隨即掛斷電話,可是雷孟杜.希爾法卻過了一會兒,才定心寧神下來,現在公寓寂寂,只能聽到最輕微的翕動聲響,可能是城市脈動的聲音、河水流動,或者只是校對者自己的心跳。
雷孟杜.希爾法把信拿到郵局寄掉完事之後,踱上通往公寓的樓梯,耳邊就聽到電話鈴聲響起。他絲毫不為所動,一點也沒想要趕著去接,部分原因是他累了,此外,他也自覺冷漠與事不關己,頂多不過是科斯塔想知道那冊詩稿的校對進行的如何了,或是他留給他的那本小說的一校。你還記得嗎,現在怎麼樣了。他延遲一段時間以使科斯塔放棄,但是電話繼續響著,溫柔的堅持,好像有人下定決心堅持等候,只因為這是他或她的職責所在,而不是一定要等到有人拿起聽筒。他平靜地將鑰匙插入門上的鎖孔,正好想起,這電話不可能是科斯塔撥的,科斯塔已經不再與他有直接公務往來,可憐的科斯塔,無辜的被害人,被降職為收送校稿這類再機械單調不過的工作,而他,視情況需要,總會平等對待那群烏合校對之眾的。雷孟杜.希爾法留步在書房門檻之前,而那具電話,彷彿偵測到他的存在,加倍地執著熱切,像隻寵物狗聽見主人回家的腳步聲,遂興奮狂亂到不能自已,這具電話現在只差沒能從桌上跳下來,四處躍竄,急待主人輕撫擁吻,歡喜地舌頭伸在外面,喘氣急促,唾液垂流。雷孟杜有些古怪的熟人,偶爾會跟他打個電話,有時,也會有女人撥電話給他,想要或裝著要跟他說說話,問他最近好不好,不過,那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女性來電已經是往事遺跡了,如果雷孟杜再度耳聞她們的聲音,聽來恐怕就會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般不可思議。
他把手放在m.hetubook.com.com聽筒上,再等過一會兒,恰如給予電話最後一次機會以停頓鈴響,最後還是拿起聽筒,心想自己早就知道會接到什麼了,希爾法先生嗎,總機小姐問道。他惜墨如金地回答,我是。一直都沒人來接電話,我正準備要掛斷呢。找我有事嗎。我是幫瑪麗亞.薩拉博士撥電話給你的,薩拉博士有話要跟你說,請稍候。停頓半晌之後,轉接的雜音,留給雷孟杜.希爾法充分的時間聚攏思緒,她叫做瑪麗亞.薩拉,所以說,在某個程度上,他也毫無所悉地猜對了,因為,在他睡著的時候,那隻洩漏天機的手指頭確實指在人名瑪麗亞上面,不過,他也確實忘了個一乾二淨,醒來時,他從伏壓書籍的手臂上抬起頭來,再用雙手揉揉眼睛,他已經從書上挑出了不牢靠的指標,他只有兩個可用的限制參照座標,知道他在找的名字應該就在馬努拉(Manuela)和馬魯拉(Marula)之間,這兩個名字都可以立即排除,因為,兩者都完全不適合這個人物或角色的人格。總機小姐說道,我正在幫你轉接,所有的總機小姐都習慣於這種用語,這是他們的專業術語,卻也是承諾結果的言語,不論結果是好是壞。她說,我正在幫你轉接,無視於命運正在利用她的服務,對於自己講的話也毫不在意,我要幫你轉接,撥號,轉接,接通,連接,接觸,插入,讓你們彼此接觸,在她心中,這不過就是讓兩人彼此溝通罷了,可是,即使是像這樣直接了當的操作,還是免不了風險,處理不可不慎。可是,這些警告無人聽從,即使每天都有人提醒我們禍從口出,每個字眼都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入門巫師。
前言必帶後語,如此冗長,拐彎抹角的敘述難以抗拒,由是,造成一種印象,這喋喋贅述不過是順從著某人的意志,該人終究還是得負起責任,不過,他還是會被帶入歧途,將敘述的重點遺漏在某處,缺乏名稱與歷史,單純的論述,沒有緣由或目標,其浮動將變形為舞台佈景,或作為任何古老的戲劇或小說的背景,這段滔滔迂迴的話語,起自探索睡眠與清醒的鐘點,再以羸弱的省思終結人類生命的易逝與希望之久存,咱們就下個結論吧,如果我們突然自問,人在一生當中,曾經多少次走到窗前,這段迂迴話語就有道理了,那人將在窗前待上多少日子,幾個星期,幾個月,又為了什麼原因。我們通常走到窗前,只為探看天氣如何,望向天空,追蹤雲朵,對著月亮作夢,或是呼應人家的喊話,觀察鄰居作息,拿咱們骨碌碌轉動的眸子害他們分心,而我們的思緒跟著他們的捕捉的意象,意象正如言語應勢而生一般浮現,正如言語一樣。看得見的不過是倏忽飄逝的浮光掠影,看不見的卻引發綿延遐想,一堵平滑空白的牆壁,一座城市,灰色的河流,或是屋檐墜落的水滴。
每個人都知道,咱們睡掉了三分之一的短暫人生,從經驗中也可以確認無誤,從上床到起床,簡單算算就知道了,即便扣掉苦於失眠者睜眼無眠的鐘點、以及夜間交歡纏綿耗掉的時數,那猶然像是被規定了一般在靜夜中才被享受與實踐著,縱使,在這方面或是其他部分,較具彈性的作息時間表日益普遍,似乎將引領我們導向無政府狀態的黃金美夢,從此進入一個人人得以隨心所欲的時期,如果我們不至損害或限制他人之喜好的話。是的,再簡單不過了,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我們仍無法在芸芸成眾的陌生人當中,成功地認出我們的鄰居,事實證明,如果這種證明有必要的話,傳統智慧所諄諄告誡的,知易行難,完成簡單的事情要比任何技術或任務都要無限度的複雜。想像,創造,建構與操縱一顆電子人腦,還不及自力尋求通往幸福的密道困難,不過,借用耶穌的話說吧,春去秋來,一個時代接著另一個時代,絕對不要失去希望,哎呀呀,我們這會兒就馬上要開始失去希望了,因為達成全宇宙的幸福所需要的時間,只能以天文單位度量,而我們這一代人肯定撐不了如此天長地久,顯然叫人喪志。
雷孟杜.希爾法仔細地將那張紙對折兩次,再塞進他的外套內袋裡面。然後,他的動作誤導了瑪麗亞.薩拉博士,他看起來像是要站起來,可不,他只是在準備他下一句要講的話,才不至於吞吐出一言半語,詞不達意,簡言之,在這些許多時刻,而時刻總是許多,即使每一時刻不過數秒鐘而已,這些時刻還是在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下,校對者強力自制不要跟隨瑪麗亞.薩拉博士的動作,而她也在明瞭自己會錯他的意向之後,改變心意。電影要比劇場更能有效表達這類微妙的姿態變化,得以連續分解與重組這些姿勢,可是,就我們與人溝通的經驗顯示,如此狀似豐富的視覺意象,並未降低我們對於言語的需要,任何言語。即便言語僅能告知人類肢體動作與互動之一二,語言只能略微顯示肢體動作所暗示的意志、略為傳達我們因無以名狀遂稱之為直覺的東西,略為表現情緒的交感作用,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由於缺乏適切用字,我們姑且按下不表。可是,既然我們不在這裡處理電影或是劇場,甚至生活本身和-圖-書,所以,我們就得再多費些唇舌,說明咱們究竟必須處理些什麼,尤其是我們都知道,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嘗試,還是只說到一點點的基本重點,儘管如此,都還需要再進一步解說,職是之故,為了圓滿地通情達意,我們只有怏然回到起點,回到我們無法靠近或疏遠焦點平面的位置上,如此才不至於模糊了中心動機的輪廓,導致這輪廓,這麼說吧,無法辨識。還好,在現在的情況下,雷孟杜.希爾法還在我們的視線範圍裡,我們還是先將他留在猶疑躊躇下一句話該怎麼說的當下,瑪麗亞.薩拉博士也還在,她相當低調和緩,若是你原諒咱們這誇張說法的話,可她低調,不是因為意志力的流失,而是因為她還抱著最後的,也許也是善意的一線希望,問題是這校對者究竟能不能把話講對,避開言語和聲音不一的不諧調音,或是言語和發音不協調於其意念的刺耳雜音,咱們且看雷孟杜.希爾法該如何度過難關,他說道,對不起,開場白恰如其分,我收到這本書時的反應,我詫異於這本書竟然沒有附上勘誤表,這一切都像是個瘡疤,只要有人一碰這個傷痕,全身就會直覺地畏縮,我只能說,我想將這整段回憶從我心頭抹去。你看起來不像上回在這裡開會時,那樣尖銳嘛。火光會熄滅,勝利失去意義,爭紛最累人,而且,就如我所說一般,我想忘掉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如果你接受了我即將提出的建議,那就不可能忘掉它,建議也好,提議也好,就看你偏愛哪個字眼。瑪麗亞.薩拉博士從身邊的矮書架上取出一個卷宗擱在膝上,接著說,這裡是公司出版或拒絕出版的書籍報告。這已經是上古歷史了。願聞其詳。你真覺得那有什麼意義嗎。是的,我如此認定自有其道理。嗯,過去這個出版社不過在草創階段,他們歡迎任何幫助,當時有人覺得我除了校對之外,還可以再做些別的,好比說,是需要審核手稿,寫點報告的,我得承認,我自己都從來沒想過這些報告竟然都還留到現在。我也是在檢查職責相關的檔案時,才發現這些稿子的。過了這麼久,我都記不得了,我過去寫的垃圾文章,一定讓你暗笑不已吧。一點也不,相反的,你的報告很不錯,思慮周延,文字優美,希望文章裡不總是顛倒是非,不全是被是所取代,雷孟杜.希爾法膽子竟然大到還能微笑,他忍不住,可是也僅止於嘴邊,以免看來自信過頭。瑪麗亞.薩拉博士也笑,沒有,整個檔案裡都沒有這種指鹿為馬的地方,字字句句都恰如其分。她頓了頓,隨意翻過卷宗,看來還在猶豫,接著繼續說道,這些是報告,寫得真的很好,再加上你長於洞察的評論,顯示出一種,我該怎麼說才好,相當少見的側面思考,側面思考,別叫我解釋,這種事我只能意會,無法言傳解釋,同時,這樣也促使我提出建議。你提議如何。你應該寫一部里斯本圍城史,十字軍拒絕相助葡萄牙的版本,藉此側面處理你的歧見。這兩個字我剛剛才聽你提起,請多包涵,可是,我還是不了解你在提議些什麼,其實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也許這就是我之納悶所在。你還不習慣這個主意,自然而然,你的直接反應就是拒絕。那不是拒不拒絕的問題,而是,這個主意我覺得荒謬透頂。告訴我,天底下還有比你自己搞的這個偏差還要荒謬的事情嗎。我們先撇開我的偏差不談好嗎。就算我們再也絕口不提,就算我給你的那本書,跟其他任何一本一樣,也附上一張勘誤,就算這一版印的書都悉數銷毀,即便如此,你那天順手加進去的那個不字,必然會成為你一生當中最重要的舉措。你對我的一生又知道多少了。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那麼你又憑什麼認定,我的人生的其他部分的重要性如何呢。沒錯,可是,你也不能逐字逐句地計較我講的話呀,那不過是加強語氣的說法罷了,端賴發言對象的智慧高低。我不是非常有智慧的人,這回又有人在使用加強語氣的說法了,而我也接受其價值,也就是,一文不值。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請說。請你坦白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拿我尋開心。坦白說,一點也沒有,那麼這些關照,這個提議,這段對話,又所為何來呢,因為,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到做得出像你所做的事情的人。我當時不過一時衝動而已。得了吧。我並不是想要冒犯你,不過,我想你的主意沒什麼道理。那麼就當我沒提。雷孟杜.希爾法站了起來,理理身上一直穿著的風衣,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要討論,我就先告辭了。帶著你的書,這可是獨一無二的孤本。瑪麗亞.薩拉博士手指上沒戴婚戒。至於她的短衫,或說寬鬆上衣,不管怎麼稱呼,看來都像是絲質材料做的,難以形容的淺色,米黃,古象牙,偏黃的白色,我們的指尖可能因為撫觸所及的顏色不同而被刺|激出不同的顫抖嗎,這就難說了。
從出版社回家,他得搭兩班巴士,再轉乘電車,不消說,這樣都還不能直達家門,不過也別無他途,放眼望去,連一輛空計程車的蹤影也無。不論如何,這場雨還是沒放過他,就算跌進大海洋,或是摔入小村溪,都不會比雷孟杜.希爾法徒步走完全程淋得www.hetubook.com.com更濕了,他從頭到腳都浸透了,連身子也都溼透了。在回家的路上,有個讓他不悅的時刻,如果我們偏向將這個情境戲劇化地加以誇張,就該說,讓他驚嚇的時刻。當他開始想像瑪麗亞.薩拉博士在館子裡,跟編輯部主任講到關於校對者的趣聞。於是,我就跟他說,要他以自己的版本寫一部圍城史,這個主意就把他給嚇壞了,然後,他就企圖要我相信,他加進《里斯本圍城史》裡頭的那個不字,不是出於任何精神失常的結果,你相信嗎,那人是個面無表情的小丑,不過,他工作表現優秀,卻是不爭的事實,而過去他也以驚人的無私公正,投入這種慈善與自制的工作,編輯部主任認為事情已了,跳過去處理心坎上比較在意的要務。我說,瑪麗亞.薩拉,咱們何不找個時間一道兒吃頓飯,再找個地方跳個小舞,喝杯小酒呢。轉過街角的時候,一陣狂風猛地將雷孟杜.希爾法的雨傘吹得開花,雨水兜頭淋他個滿臉,那陣風真是名符其實的颶風,旋風,大漩渦,發生疾如迅雷,過程卻持續驚人,只差沒傷到他的書,那本書安全地塞在外套和襯衫之間避風雨。旋風稍歇,驚魂甫定,而那開花雨傘的傘骨斷了一根,卻還堪用,形同象徵而無遮雨實效。不,雷孟杜.希爾法想著,然後就停在那裡,我們永遠也無從知曉,瑪麗亞.薩拉博士是不是也用同樣一個字回應編輯部主任的邀約,或者,如果眼前聖克里斯坪梯道拾階而上的這個人,此處今日倒不見那流浪狗的蹤影,此人最後終於相信,世上竟有人這般殘酷,以至於如此剝削一名貧無立錐之地無能自衛的校對者。當然,瑪麗亞.薩拉博士也很有可能在家午餐。
他先是在夜裡數度驚醒,好像有人搡了他一把又一把。他閉著眼睛,企圖擋開失眠侵擾,很快就從不安的遲鈍感過度到另一個不解疲乏而無夢的睡眠。午夜將近之時,夜雨初降,不論雨下得多小,陽台屋頂的雨聲往往都能先期反應,雨點淅瀝持續墜落迴響,擾得雷孟杜.希爾法不能成眠,他睜開眼睛,迎向正要篩過窗板裂罅的弱光。就像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的任何人一樣,雷孟杜.希爾法又回頭再睡一覺,這次就苦於多夢了,掛念著不知道時間夠不夠讓他染一下極需重染的頭髮,或是自己的染髮技術是否足以掩飾染髮的事實。他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睜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沒時間了,隨即又改變心意。他走進浴室,眨眨眼睛,亂髮未理,皺紋滿面,他就著鏡邊兩盞燈泡的強光審視自己。蒼白的髮根悲慘可見,即使梳高頭髮也不足以遮掩,唯有一染了之。他分秒必爭地解決早餐,割捨讓他垂涎三尺的奶油吐司,重回浴室,將自己鎖在門內,參照著標籤上的指示描述,擠出一元硬幣面積的染髮產品。即使在染髮時,公寓裡只有他獨自一人,他仍究要將自己鎖在浴室裡,他把染髮當作秘密,雖說他明知沒有人會當它是個秘密,然而,他要是被人發現暗中在搞這種他自覺沮喪的勾當,他一定會羞愧而死的。他的頭髮,原本跟瑪麗亞.薩拉博士一樣,都是棕色的,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比較他們個別的髮色了,因為雷孟杜.希爾法的髮色現在就與一頂邋遢、遭飛蛾蠹蝕的假髮出奇地一致,那種長期棄置,偶而又在閣樓重見天日的假髮,交纏在舊相片,家具,裝飾品,小玩意兒,另一個時代的面具之中。將近十一點三十分的時候,他終於準備就緒可以出門了,已經非常遲了,而除非他運氣夠好,馬上就能招到計程車,這種情況又引出一句話,這次是句老話,雪上加霜,真是言簡意賅,還可以再轉換為另一句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住在聖安東尼區的奇蹟街上,這一帶唯有奇蹟降臨,才會有空車在如此陰雨天氣行經如此荒棄無人的街道,而當他揮手招車的時候,司機竟然也沒有跟他推說另有要事,不便載客。雷孟杜.希爾法滿心歡喜地抵達出版社,就要直奔編輯部,可是,慢點兒,他放好雨傘的時候才領悟到,他真是像個白痴一樣,他的焦慮表現在兩個相反的方向上,赴會的恐懼,抵達的急切,出版社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一個可憎的地方,另一方面,他拚命催促計程車司機開快一點兒,也不純然只為了要在中午準時到達,我趕時間,這可是冒險開罪奇蹟運作的媒介。他們費了些時間開車下坡到城市地勢較低的地方,通過雨勢延阻的車陣,就像在糖漿上划槳一樣困難,雷孟杜.希爾法焦慮不耐而汗流浹背,他步入辦公室的時候,中午已經過了十分鐘,他喘氣調息,抱著再糟糕不過的心態與會,討論新的責任,幾乎確定的是,重新開啟最近才讓他顏面全無的問題。
校對者寫給《里斯本圍城史》作者的信包括了必要而適量的藉口,一點點微妙而謹慎的幽默,容許於寄件者與收件者之間所存在的懇摯關係,而不至於濫用互信,雖然說,到頭來,疑惑昏亂的印象一定持續不散,質疑著某些荒謬行徑無以抗拒的本質。這封信,就像在冥想人性之脆弱一樣,將瓦解作者僅存的心防,當他接獲出版社告知他在知識上的完整性遭到破壞侵犯的當下,還令編輯部主任驚為豪傑地https://m•hetubook.com.com回答道,這也不是世界末日,當然,現實生活中你是不會碰到如此高度自制的事情,而這段註解,不用說,也不是出自這位歷史學者的,在這裡不過是被用來加強相關於本段敘述的雙重意義而已,當然也適用於任何其他地方,或是其他任何一頁上的敘述。字紙簍裡沒多久就塞滿揉成一團的廢紙,摒棄不用的段落,停滯無序的草稿,鎮日掙扎於文格與文法之間徒勞無功的隻字片語,瑣碎無用的和諧,企望平衡致歉信函中各項組成部分,疲憊不堪的雷孟杜.希爾法終於高聲發洩他的感受,如果這就是作者所要忍受的,可憐的東西,而他暗自慶幸自己不過是個校對者而已。
雷孟杜.希爾法沒有打開窗戶,他只是透過窗框向外望去,手中握著那本書,翻到經他偽作的那一頁,就像講到偽造者鑄造的假錢一樣,陽台白鐵屋頂上單調的雨滴聲,雖然,我們可以用適切的比喻加以形容,他卻充耳不聞,雨聲猶如遠處的騎兵行進,馬蹄橐橐踐踏在柔軟濕潤的泥土上,沼澤水花四濺,不尋常的事件,戰事總在冬日停滯,否則,馬背上的人該如何是好,皮革甲冑之下衣衫襤褸,鎧甲無袖,寒雨滲透鎧甲縫隙龜裂處,還有被砍割裂破之處,至於步兵的艱苦情況就更別提了,赤腳踩在泥濘中,雙手遍生凍瘡,幾乎握不住手上的破銅爛鐵,而這些鐵器就是他們拿來征服里斯本的兵器,在這樣嚴苛的天候下出兵,不知亨利王將留下何種回憶,不過,圍城是發生在夏天的事情,雷孟杜.希爾法自言自語道。雖然雨勢轉小了,陽台屋頂雨水滴濺的聲音還是清晰可聞,彷彿馬匹快步轉回兵營的蹄聲走遠了。雷孟杜.希爾法快速一動,不傾向動作的人為之一愕,他猛地將兩扇窗戶敞個大開,毛毛雨打在他的臉上,卻無一滴沾濕那本書,因為他已經做好必要的防範措施了,他全身上下活力盈溢,肉體和靈魂,這是深陷圍封的城市,防禦城牆從此一路圍築到海邊,河面寬廣足以稱海,城牆再突地高起,直到消失於視野之外,這就摩爾人的里斯本,如果大氣層不像這個冬日一樣灰暗,我們還可以清晰看見成排緜延到河口山坡的橄欖樹林,對岸亦然。現在卻籠罩在一層雲煙之下,雷孟杜.希爾法看了又看,整個宇宙在雨中沉吟,親愛的上帝,如此甜蜜而溫柔的憂傷,但願長存我心,即便在幸福洋溢的時刻,也切莫須臾離。
瑪麗亞.薩拉博士從椅子上站起來,衷心誠摯地走出來迎接他,你好嗎,雷孟杜.希爾法先生,抱歉,我遲到了,天雨難行,計程車又花了些時間,沒關係的,請坐。校對者坐下,當瑪麗亞.薩拉博士回到自己桌前時,又隨即站起,喔,請坐,不用起來,她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本書,她將書擱在兩張軟皮黑色沙發之間的矮桌上。接著,她自己也坐下,翹起腿,她穿著一條布料厚重的裙子,腰間緊束,然後,她點上一根香菸。校對者雙眼緊隨著她上半身的動作,他再次確認這張臉,棕髮鬆散垂肩,而他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有幾絲白頭髮反映閃爍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她沒有染頭髮,他自忖道,恨不能立即拔足逃離這個地方。瑪麗亞.薩拉博士問過他要不要抽菸,他一剛開始沒聽清楚,直到她再重複一次問題,才回答道,不,謝謝,我不抽菸,他的目光下移,暗自欣賞她的短衫與頸線,色彩則因為他過於不安而無法辨識。現在,他的視線不能離開矮桌了,他太入迷了,桌上那本《里斯本圍城史》對著他,無疑是刻意的,作者大名高高印在封面上,書名粗黑大字,封面中央部分一幅插圖,中世紀騎士佩戴十字軍徽章,登上防禦城牆,以及大得不成比例的摩爾人畫像,就這個距離觀之,實在難說封面究竟是複製某些古老的圖稿,還是中世紀風格的現代設計,有種造作的質樸。他無意再多看那幅值得議論的封面,然而,他也不願意面對瑪麗亞.薩拉博士,她現在一定毫不留情地瞪著他,像隻準備撲身攻擊,咬下致命一噬的眼鏡蛇。可是,她僅僅用自然的聲音,毫無特別語調說道,刻意的淡漠,就像她說出的五個字一樣直接,這本書給你。她停頓了好半晌又補充,這次特別在幾個音節上加強語氣,或者,讓我換個說法,這是你的書。雷孟杜.希爾法不解地抬起頭來,我的,他問道。沒錯,這是唯一一本沒加上勘誤表的《里斯本圍城史》,唯一一本仍舊堅稱十字軍拒絕援助葡萄牙。我不懂。你難道又要在決定該怎麼跟我說話之前,再盤桓拖延一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不必替自己找台階了,你可不能一輩子都在找託辭藉口吧,我只是希望,說不定你會問我為什麼要給你這本沒有附加勘誤表的書,這本書保留了欺騙,無意更正這個錯誤或謊言,就看你自己選擇怎麼稱呼了。那麼,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給我這本書呢。太遲了,我已經不想跟你說了,可是,她說話時,臉上竟然帶著微笑,儘管,嘴唇的動作還是帶有一絲緊繃。我懇求你,他堅持道,同時回她一笑,然後,驚訝自己居然在這種場合微笑。對著一個我幾乎一無所知的女人微笑,而她現在一定在拿我尋開心。瑪麗亞.薩拉博士看來有些緊張,捻熄和*圖*書了手上的香菸,隨即又點上一根,雷孟杜.希爾法緊緊地觀察她,天秤逐漸往他這一邊偏了過來,他卻不知所以然,而這一切就更教人迷惘了,終究,他不是被傳喚過來討論,或是收取一張新的日後校對工作步驟指示,顯然地,《圍城》事件並沒有在他被召來聽取判決的第十三天完全塵埃落定。你別想再叫我為這件事傷神了,他自己在心裡想著,不情願承認自己歪曲了事實,事實上,他已經免於永不錄用與開除的處分了,不過他當然不敢巴望獲頒表現卓越獎章,或是被拔擢晉爵為校對領班,這個頭銜之前從未存在,顯然是當下才杜撰出來的。
兩下個不停。心情彆扭的雷孟杜.希爾法站在出版社的穿堂,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瞅著天空,卻只是烏雲陰霾,毫無容許藍天露臉的間隙,雨滴穩定持續地降下,恰如其分。不會有明天,他喃喃重複著熟習現實天氣變化的人經常援引的諺語,不過,咱們也不能率然輕信,因為每個日子後面都跟著別的日子,而對雷孟杜.希爾法來說,這一天也不會是他的最後一日。他希望,科斯塔不會突然出現,強迫他跟他講話,聽他說話,看著那雙控訴的雙眼。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其實,他更不想看到另外一個人,瑪麗亞.薩拉博士,事實上,她已經搭著電梯下樓來了,如果她看到他還站在出版社門口,說不定會以為他盤桓不去是為了邀她去別的地方,譬如說,找家館子,繼續對話,或者是更驚人的假設,萬一她出於善意,眼看天雨不斷,要載他一程,送他回家。真的,一點也不麻煩,上車,上車,你整個人都淋得濕透了。顯然地,雷孟杜.希爾法根本不知道她有沒有車,可是,各種跡象都暗示她有,她有那種絕對錯不了的神情,摩登外向的女人,你只要觀察某些熟知什麼時候該用第幾檔的人,他們控御自如,有條不紊的動作,或是他們早就練就目測距離,一眼就看出停車位大小的本事就夠了。他聽到電梯停下的聲音,回頭正好看見編輯部主任自己護著電梯門,禮讓瑪麗亞.薩拉博士先行,他們有說有笑,電梯裡再不見其他人,雷孟杜.希爾法保護性的直覺反應,一手將書塞進外套與襯衫之間,快速撐開雨傘,盡可能靠近建築物地沿牆遁走,猶如一隻遭人投石驅離的喪家之犬,尾巴夾在兩腿中間,他心裡想到,他們一定是一同外出午餐。這個想法盤據心頭,揮之不去,他一邊沿街疾行,一邊揣度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不過,面前只有空白的牆壁,壁上不見文字銘刻,他正在訊問自己。
換過衣服,大致上擦乾身子以後,雷孟杜.希爾法就著手準備午餐,他煮上幾個馬鈴薯,在幾個有限的選擇之中最後選擇了鮪魚罐頭為佐食,同時為了補強這寒傖的一頓,再倒上一缽家常濃湯,他感覺精神比較好了,精力又恢復了些。他吃著吃著,突然有種奇異的疏離感,像是種純屬想像的經驗,好像他剛剛結束一趟漫長,筋疲力竭的旅程,通過遙遠異地,經歷其他文明。顯然的,像他這樣鮮少冒險犯難地過日子,任何新奇事物,不論在他人眼中多麼稀鬆平常,在他看來都像是一場革命,就拿最近這個例子來說吧,即使,就他記憶所及,他對於神聖的《里斯本圍城史》文本的冒犯褻瀆都讓他無動於衷,可是,現在,他有種印象,他的家彷彿屬於別人所有,而他自己卻是個陌生客,居家氣味也變了,家具也移位了,或是經過由其他定律所支配的觀看角度而扭曲變形。一如平常,他煮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手持咖啡杯盞,細細啜飲,他在屋中行走,心想自己能否再度熟習這所公寓。他先從浴室開始,浴室裡還留著他的染髮作業的遺跡,萬萬沒想到稍後卻讓他尷尬不已,然後是他鮮少使用的起居室,電視,矮桌,睡椅,小沙發,及一具配上玻璃門的書櫃,接著是書房,讓他重新接觸到他看過、碰過千百次的事物,最後是臥房,古老的桃花心木製臥床,搭上成套的衣櫃,床邊桌,這些原來是針對較大臥室所設計的家具,而今卻擠在這個侷促的空間裡。床上的一本書,是他在剛進門的時候扔放的,最後一個在橫遭滅族後的僅存的易洛魁人,由於瑪麗亞.薩拉博士叫人費解的懿旨,遂避禍於聖安東尼區的奇蹟街,我們之所以說叫人費解,因為她的提議並不充分,寫本書吧,那不過為了諷刺他,因為任何姑息默許,不論字面意義帶有多少私人親密,此處都毫無道理,難道瑪麗亞.薩拉博士只是想試探他究竟能夠瘋狂到什麼程度,既然他自己也提到心理狀態上的困擾。雷孟杜.希爾法將咖啡杯盞放在床邊桌上,天曉得,說不定這種疏離印象就是病徵之一,彷彿這裡不是我的家,而這個地方與這些家當,對我都毫無意義一樣。這個問題就這樣懸著,無人回應,就如同所有以天曉得開頭的問句。他拾起那本書,封面上的插圖確實是從一卷古老圖稿複製而來的,法蘭西或日爾曼,雷孟杜.希爾法當下忘卻了一切俗事,成就感襲來,不再無力,他雙手握著一個完全屬於他的東西,他人都捨棄,可是正因為如此,天曉得,他覺得倍加珍貴,畢竟這本書除了他以外沒人愛,而這個男人除了這本書以外,誰也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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