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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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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葛拉西薩餐廳裡不供應單杯醇酒。雷孟杜.希爾法就用啤酒將他的奶油吐司沖下咽喉,天冷陰濕,啤酒實在不甚開胃,然而,還是勾起他體內一股相似的感受,身心鬆弛的舒適感。鄰桌一名老人正看報紙,皓首蒼蒼,神態狀似一名退休軍官。他意態悠閒,幾乎可以肯定他是在家用過午餐之後,再過來喝杯咖啡,這也是餐館老闆高舉著里斯本的古老傳統大纛,為他的客人提供的服務。可真正吸引雷孟杜.希爾法注目的是老人那一頭白髮,他該如何形容這種顏色呢,黃昏時候的發白暮色對照著破曉時分的魚肚白色,心中不忘那老人先前的年歲,不過,這樣就過於著形了,創新造詞誠然可貴,但總要有所依據。同時間,雷孟杜.希爾法也不單單惦記著老人白髮的顏色,真叫他操煩的是,他突然想起,自己究竟有多少白髮,自己也說不上來,一撮還是一把,當他的白髮一超過十根,他就開始染髮,孜孜汲汲迫不及待地逐一解決,彷彿他生來就為了馳赴這場盛大戰役。雷孟杜.希爾法訕訕迷惘,竟然愚蠢地情願時間加速前進,好讓他見識到自己的真面目,屆時將如同新登場的形象一般,緩緩到來,先從髮根開始,兩股怪異的髮色,快速褪色而短命的人工色澤,以及不屈不撓地,不斷在髮根開疆闢土的自然髮色,畢竟,雷孟杜.希爾法遐想翩翩,你可以說,時間傾向白髮,暫且讓想像力發揮,他看到世界到達盡頭的那一天,生命絕滅就像一顆巨大的白色頭顱,見風席捲而去,什麼也沒著,只留下風和白色。退休軍官呷了一口咖啡,啜飲作響,再從面前的酒杯裡,灌下半杯白蘭地,啊哈,他輕嘆一聲,隨即繼續埋首閱報。雷孟杜.希爾法暗自覺得受到這個老頭干擾,幾乎要嫉羨他如此明顯的泰然平靜,他真摯堅信宇宙的恆定無渝,的確,白蘭地的慰解效用絕對優於啤酒,而實際上就酒精品質論之,白蘭地直到最後一滴都還完美順口,而啤酒在不見杯底前便已走氣乏味了,只合倒進廚房碗槽,與餿水等同。他迅速點了一杯咖啡,不,謝了,我還用不上健胃酒,餐館侍者在此用健胃這個形容詞囊括各種干邑白蘭地,以及另一群酒性堅強的飲料,眾家酒品皆被信誓旦旦地保證其醫學療效。退休軍官仰首,將杯中僅剩的白蘭地一飲而盡,他拿食指敲敲杯緣,打個信號給侍者,請他再斟滿續杯。雷孟杜.希爾法買單離桌時注意到老人髮中還有幾撮偏黃的髮絲,或許是染髮劑的殘留,或許是年事增長的徵狀,好似古老的象牙逐漸發黑皸裂。
這不是十字軍與國王聚會的地方,他們一定是在河口對岸更遠的地方談判,不過,雷孟杜.希爾法所尋尋覓覓的,如果這個片語還有什麼意義的話,是一種印象,某個視覺上有形之物,某個他無法形容與定義,然而,卻能在這當下將他變形為一名執戟盯梢的摩爾士兵,看著敵影隱約,兵器閃耀,可是,在這個情況下,藉由某種秘密的心理線路,冀望接收到如同有形的證據一樣,十字軍在那個斷然悍拒的不字之後,據以撤軍離港,毋庸辯駁的原由。強風不斷撼搖雷孟杜.希爾法,迫使他不得不緊抓城垛,保持平衡。好一會兒,那校對者感到荒唐透頂,自覺正擺出戲劇意味濃厚,更洽當地說,電影效果充足的姿勢,他的風衣變成中世紀的披肩,頭髮懸垂搶眼,強風不再是風,而是經由面前一巨大電風扇製造產生的氣流。而就在那一刻,由於看出自身之諷刺,他頓時有些毫無防禦與純真無邪,他遍尋無著的動機,寫下那個不字的原因,對於他攻擊史實的終端以及無以抗拒的理由,終於清晰浮現在他的心中,偏偏又極為諷刺。現在,雷孟杜.希爾法終於知道,十字軍為什麼拒絕幫助葡萄牙人封鎖並征服這座城市了,而他也要打道回府,回家去寫《里斯本圍城史》。
那本《里斯本圍城史》還擱在床邊桌上。雷孟杜.希爾法隨意拾起,讓書本自動攤開,內文我們都已熟知,無須再讀。他走過去坐在書桌前,桌上那冊還沒校完的詩集還在等著他,也就是說,他還得先完成校對,而那本小說,他不過讀了三分之一,修正那些奇怪而不一致的地方,建議尚需進一步澄清之處,甚至謹慎地改正幾個拼字的錯誤,畢竟,科斯塔也說過,這本書不急。雷孟杜.希爾法先將必要性的工作撇在一旁,面前這本《里斯本圍城史》,他將額頭架在彎曲的手指上,緊盯著那本書,隨即視若無睹,這從他臉上分神迷惑的表情就看得出來。《里斯本圍城史》馬上就加入那本小說與詩集的待辦事項行列,光滑的書桌桌面,正確說來,就是tabula rosa,校對者坐著凝視了半晌,外頭兒傳來模糊的雨聲,只剩雨聲,城市彷彿不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存在。雷孟杜.希爾法抽出一張空白稿紙,同樣光滑,也是tabula rosa,稿紙頂端,他以校對者一貫清晰、工整的筆劃,寫下里斯本圍城史。他在這六個字下面,畫上兩道底線,幾乎碰到那幾個字,然後,伸手撕掉稿紙,他重複撕了四次,少撕一道,稿紙似乎還有移作他用的可能,再繼續撕下去的話,就像是偏執的警惕了。他拿了另外一張紙出來,可是還不寫,因為,他小心翼翼地將稿紙置於桌上,讓稿紙四邊平行於書桌四邊,自己也得扭動全身來調整位置,他想要的,正是他可以問的,我要寫些什麼,然後就坐在桌前,靜候回覆,一直等到視線模糊,眼前不見純白,枯瘠的稿紙表面,只有一團文字從深處浮起,猶如溺死的屍體徘徊於再度下沉之前,這個世界他們看得還不夠,他們就是為這個而來,他們不會再回去了。
雷孟杜.希爾法從桌前起身,在狹小的書房裡所剩無幾的空間來回踱步,趨近走道,想要立刻甩掉即將攫獲擄掠他的另一重緊張情緒,他在心中高聲思考,問題不在這裡,即使葡萄牙王與十字軍之間因此齟齬決裂,更有可能的是那所有的爭執、侮辱,與不信任感,我們該插手嗎,我們不該插手嗎,都起自於傭兵報酬談不攏,國王想要便宜行事,十字軍想要海撈一票,可是,我得解決的問題不一樣,當我寫下不字的時候,十字軍就收兵班師去也,因此,我再怎麼孜孜追索答案也是枉然,幹嘛岈,我幹嘛一定要在現今接受為真的歷史中,捏造出另一段歷史,使之為偽,進而有別於正史。他在走道間來回踱步,走倦了,又轉回書房,可無心落座,他緊張苦惱地瀏覽抹劃割切後倖存的幾行字,原文整整六頁,一頁一頁地撕了下來,至於修訂之處,就像傷痕一樣有待時間療養。他理解到,直到這些問題被妥善克服前,他不會有任何進度的,這實在出他意料之外,因為,像他如此熟悉書本,內容看來總是流暢通順,一氣呵成,幾無例外,倒不是因為書中言必屬實,而是因為任何文字作品,不論良莠,成文後乍看往往像是渾然天成的心血結晶,雖然,誰也說不準究竟是如何,於何時,又為何,以及經由何人之手寫成。他詫異出神,因為,如同我們所說的,因應解決的主意竟然未曾翩然降臨其心,相反的,還悍拒現身,甚或,他腦袋裡根本就沒有主意,連個可能性都付之闕如。第七頁也撕掉了,桌面再次光潔,平滑,一面tabula,雙重rosa,一片荒漠,半個主意也沒有。雷孟杜.希爾法抽出詩集的校稿,半晌猶豫在之前的空無一物與現在的言之有物中間,然後,一點一點地,他開始專心在工作上,過些時間,中午用餐之前,詩稿就已經修訂完畢,還從頭到尾又讀過一回,備便妥當,可以對出版社交代了。整個上午,電話鈴響未吭一聲,郵差難得投遞這個地址,街道之靜謐也鮮為車輛行經所攪亂,觀光巴士素來過門不入這條巷道,逕自轉進洛依歐斯廣場,加上近日霪雨霏霏,更不會有觀光客大老遠地過訪,只為觀賞陰霾的天空。雷孟杜.希爾法站起身來,該是吃飯時間了,可是,他還是先走向臥室窗戶,天空終於放晴,片段藍天在快速移動的浮雲間或隱或現,藍得好像一整天都如此,儘管是不合於當季的異常天象。雷孟杜.希爾法駐足片刻,無法逕入廚房,溫熱那鍋永恆之湯,覓食於鮪魚跟沙丁魚罐頭之間,選擇使用炒菜鍋還是燉鍋,不是因為他心想吃些較為精緻的餐點,換換口味,只是心理上突如其然感到索然無味。不過,他也不想出門上館子,研究菜單,挑出最適宜的餐點跟價錢,坐在一群陌生人之間,操弄刀叉,這一切動作既簡單又平常,現在卻叫他無法忍受。他想起附近的葛拉西薩餐廳,供應內層夾有起士與火腿的烤麵包三明治,連比他挑嘴的人都能接受的風味,餐後再點上一杯咖啡與醇酒添味,必然可以滿足他的胃口。
雷孟杜.希爾法在詳細審思過這些差異之後,體認到史實確認已經無關宏旨了,反正,不論是王宮貴族,抑或販夫走卒,這些十字軍武士都已經名沒千秋,再也無人提及或聽說了,葡萄牙王一旦發表演說之後,不記後果如何,史實上都需要找出一個不字,加進這本唯一的《里斯本圍城史》孤本。可是,咱們並不是跟一群無知的白丁打交道,且他們的背後還有一整團教士擔任其通譯專員與心靈導師,在他們拒絕協助葡萄牙人圍城攻陷里斯本的後頭一定隱藏著重要的動機,若否,數百將兵何必大費周章地靠岸登陸,同時間,還有一千二百個人員在艦上待命,隨時擎起兵器糧餉涉水上岸,船上當然還伴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隨軍婦女,這對兵丁不可或缺,即使出征聖戰亦然,不然,將如何紓解滿足其肉體凡身之大慾呢。現在,如果我們還要為新的敘述文本添加可信度並力求還原逼真,就一定要調查清楚,究竟拒絕的動機是什麼。
所幸,那校對者還有其他事情好操心,他想知道,那些異國戰士究竟是些什麼人,在那個溽暑炎夏聆聽阿豐索.亨利克斯王談話的是些什麼人,似乎,除了從目前認為係奧斯彭所撰的手稿上蒐集而來的資料,其他來源還包括旨趣相近的古典作品,例如,阿努爾佛與多德諾,聖文森修院古書書目的敘事說明中也有邊緣性的涉獵,其他只要參考《里斯本圍城史》,凡事就清晰無疑,不,先生,書裡什麼也沒解釋。就拿《葡萄牙五王誌》來說吧,這本書自然有其道理,不論是摘錄自其他文獻,或是附加說明,都甚少觸及其他重要的外國人,卻沒漏掉一個名喚長矛吉隆的異國武士,還有一個吉爾斯.德.羅林,以及一個姓氏不詳的唐.吉爾斯,然而,《里斯本圍城史》當中,隻字未提這些武士的名字,依其所述,應該是本於奧斯彭的證言紀錄,類似的情況下,我們通常都會上溯尋索最早的,較為接近事件始末的文獻,可是,我們不知道雷孟杜.希爾法將如何處理,因為他顯然偏愛長矛吉隆這個富於中世紀風味的名字,武士將因其得名,而注定要精通最不可思議的騎士武藝。另外一道權變之計,就是在更具權威的著作中尋求解答,這回兒,就要參閱經安東尼奧.布蘭道神父所撰,唐.阿豐索.亨利克斯自己的《年表》了,偏偏,哎呀,謎團不但無解,反倒更加混亂,《年表》中將長矛吉隆當作長劍吉隆了,而根據西索.卡爾維西奧的版本,還加進了某個尤瑞克,達米亞國王,一個布萊梅主教,一個勃艮地公爵,某個悉奧多里克,法蘭德斯伯爵,還有合理而可能的,前述的吉爾斯.德.羅林,別名柴爾德.羅林,和唐.里契爾德斯,和唐.李吉爾,還有唐.吉隆與唐.羅伯特.德.拉孔尼兩兄弟,還有唐.約道,以及唐.阿拉爾多,他們有些人是法蘭西人,有些是佛蘭芒人,諾曼人,或英格蘭人,雖然說,在特定情況之下請教其籍貫出身,他們會不會坦白交代,仍不無疑問,只要略加考量,當年,以及再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後,人,不分平民貴族,率皆無知於其出身來源,或是對於如何交代還抓不定主意。
依情況看來,稍稍退後一步還是有必要的,舉例而言,就從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的演講開始,我們可以再深入省思演講者的風格與用辭遣字,或許,還可以杜撰一篇講稿,較為切合他的年紀,為人與地點,或只是順應當時的情境邏輯,一定是因為這篇講演的內容與其細節使然,十字軍才會悍然相拒。這又勾起了另一個稍早的問題,如果能夠將葡萄牙王的對談者,他致詞的對象,一一指名道姓,必然有所助益,當他宣讀出師表之際,在場的究竟是哪些人。幸好,咱們只要回頭翻閱原始資料來源,就可以水落石出了。雷孟杜.希爾法書桌上攤著正港的《里斯本圍城史》,內容再清晰不過了,只消爬梳,搜尋,即可發現,資訊來源可靠,有些直接引用知名的鮑德西(Bawdsey)詩人奧斯彭,我們遂而得知,阿爾夏特的阿諾伯爵在場,統馭糾集自日爾曼帝國數區的戰士,格士底爾地方的克里遜也在,他率領弗蘭芒人以及波隆人。十字軍當中,三分之一是由四位軍官領導,也就是,哈維.德.格蘭維爾,率領諾福克與蘇福克軍團,多佛人賽門,駕艦隊航自肯特港,安德魯率充員新兵從倫敦跨海而來,三人皆聽命於阿契爾的薩爾將軍指揮。我們也不能漏掉出身諾曼地的威勒爾姆斯.維他路斯,及其兄長拉度爾夫斯,兩個名字都拗口難讀,兩人雖未直接指揮任何主要兵力,其權威、軍事力量與政治影響力卻上達天聽,並得以參加任何討論。
或許是出於自信堅定,或許是不習慣於審慎調查的心態,某些作者始終厭惡承認在我們所稱的因以及果之間存在著不盡然有因則有果這種清楚明白的關係。他們主張,自宇宙洪荒以來,雖說咱們也無法確知究竟天地開闢在什麼時候,凡事無風不起浪,不論是先天註定,還是出於某些簡單的機制,就會導出,而且持續產生某些結果。即便從因到果的變化過程躲得過觀察者的雙眼,或者或多或少地,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改頭換面重組出現,結果都是在瞬間產生的。再進一步,或許略帶輕率,這些作者又論定,所有可見與可以分辨的因,都已經結出果了,現在我們只消等候結果一一現形,他們同時還說,這些果,不管是已經出現了,或是仍然潛伏靜候,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其必然之因果律,雖然說,吾人受限於多種限制,未能一一辨別其個別關係,不盡然皆為直線的或是與簡單明瞭的,就如我們一開始就說過的一樣。簡而言之,在我們被如此劬勞辯述的論證牽進更為複雜的問題之前,就像萊布尼茲企圖證明世界之偶發性,或是康德的宇宙哲學理論,二者都讓我們不得不提問,上帝究竟存在與否,抑或,祂一直以不合乎其身分地位的善變莫測誤導我們,而以其智慧之高超,言行均應當以最清晰明確的方式為之,這些作者所要宣稱的是,憂心明日徒勞無益,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早就發生了,吾人也清楚知悉,這話乍看自相矛盾,其實順理成章,因為,如果覆水難收,投石無回,假若石頭準心不偏,咱們又沒法兒及時閃開的話,就注定被人家砸個腦袋開花了,不管咱們是不是分神了,還是無從知曉即將出現的危險。簡言之,人生不僅僅是困難的,它根本就是不可能論斷的,尤其在找不出明顯的前因的時候,後果,如果還能被稱作後果,就會提出問題了,要求我們解釋其基礎與來源,當然不能獨漏其前因,前因豈非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呢,職是之故,誠如人盡皆知,在這整個瓜德里爾方陣舞當中,咱們得負責找出萬事萬物的定義與意義,可咱們真想就這樣安靜地閉上雙眼,和這個世界就此錯身而過,因為,這個世界對咱們的控制,遠超過咱們獲准回過頭來控制世界。如果真能如此,換句話說,假若我們可以在面對表面上像是個既成的後果,而我們卻無法辨識其直接原因時,其解決方法就是使出個拖字訣,船到橋頭自然直,讓時間管照一切,請記住,不管看起來有多荒謬,除了他們自己本身之外,我們都沒有其他意見,因為人類命中注定就是恆久等待結果,窮盡永恆,探索導因,至少,截至目前為止,那就是人類勞碌終生之所作所為。
可是,不盡人意之處就在於史家不論資料來源如何詳實求真,卻忽略了精確交代細節,其次,他們對於某些事件作了過度的敘述,我們指的是某種萌發交互矛盾的內在能力,被運作於事實之中,或是那些事實的不同說法,例如官方說法,買辦說法,或是建議說法,然後矛盾就像孢子一般萌芽在種種說法之上,衍生第二手,甚或第三手來源,有些照單全收,有些則在無意間口耳相傳,或道聽塗說率加重複,或出於善心惡意擅自修改細節,或隨意出入詮釋,或考據更正,或純屬漠然傳播,或信誓旦旦,稱之為永恆,成了唯一不可替代之真理,最後這種態度最教人多費疑猜。當然,世事皆有賴參考資料量之多寡,或是當事人願意花上多少時間準備這項令人厭煩的任務,不過,若要掌握並更新問題的性質,我們只要想像,在雷孟杜.希爾法所處的時代裡,不管是他或我們想要證實某些報上反芻過,恆常為重複論述所變形的事實,而儘管葡萄牙幅員有限,閱讀人口稀少,可光是瀏覽報紙名稱,就可以讓他們頭暈目眩,因為,老實說,葡萄牙報種之多,舉凡,《新聞日報》、《早晨郵報》、《賽路加報》、《首都日報》、《每日報》、《里斯本日報》、《大眾日報》、《日報》、《商港報》、《新聞報》、《歐洲報》、《元旦報》、《科因布拉報》,這還只是日報而已,經過歸納,過濾,評論,預測,宣佈,推測之後,我們還有週報與雜誌,《每週快訊》、《新聞週報》、《新聞週刊》、《時代雜誌》、《魔鬼報》、《獨立周刊》、《週六報》及《前鋒》、《社會運動》、《民眾生活》等等,名目眾多,族繁不及備載,如果,我們在最重要以及具有影響力的發行物之外,還要再囊括足以表達各色人等的存在以及其意見的報紙與雜誌出版品,這張名單就沒完沒了了。
咱們就想想看吧。第一個假設就是氣候問題,不過這點立即遭排除,因為我們都知道,外國人,毫無例外地,沒有不鍾愛這裡溫暖的陽光,溫柔拂面的和風、無與倫比的藍天,你只要想想,現在已經是七月下旬,昨天剛過聖彼得教堂大宴,城市與河流都是天主造物的榮光,可是,誰也不知道,這功績該算在基督教的上帝,還是摩爾人的阿拉上。除非他們兩造一面欣賞著眼下美景,一邊競相下注。第二個假設可能是土地貧瘠,煙塵漫漫,一派荒涼無望的景象,不過,這說法只唬得住不熟悉里斯本與其緊鄰周邊景物的人,只要是心智正常,莫不賞心悅目於這個大花園,只要看那淘向內陸的燦爛河口沿岸,綿延不絕的果園,低地位於城市高踞的山坡與前方坐東向西的山丘之間,完美呈現摩爾人精於耕耘的巧思奇技。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假設,總歸一句,就是突然爆發大規模的致命鼠疫,嚴重程度不下hetubook•com.com於那時時發作、肆虐整個歐洲的黑死病,更饒不了與其正面交鋒的村落聚集,十字軍自不例外,但是地區性的病例時有耳聞,不必大驚小怪,見怪不怪,司空見慣,就像住家在火山邊緣一樣,不倫不類的比喻,比起來,地震就要頻仍得多了,接下來的六百年即是明證。這下子,我們想出三個假設,卻沒有一個站得住腳。因此,就算我們覺得難以接受,十字軍拒絕出兵相助的理由,原因,動機與解釋,還是得從葡萄牙王的演說中探索,才能有所斬獲。只剩下國王的演說了。
我要寫些什麼,這還不是唯一的問題,因為另外一個問題即刻躍上心頭,不容質疑,而其緊急迫切之感,讓人想要認定為突然的反射動作,不過,謹慎告誡我們,千萬不要再重蹈覆轍,回到稍早害得咱們迷失方向的辯論中,才不會再一次心智困惑,應該要劃清界線,將基本而親密的關係,排除在因果關係之外,至少,這將告訴我們,雷孟杜.希爾法在問過自己應該寫些什麼之後,是不是又問了,我該從何寫起。你可以說,兩個問題當中,第一個問題比較重要,因為,第一個問題將決定他行將寫作的目標與內容,可是,雷孟杜.希爾法不能,也不願意走這麼一大段回頭路,去重寫《葡萄牙史》,他在幾年前開了頭,還好篇幅甚短,其結局清楚可見,就是《里斯本圍城》,由於這個故事的敘述架構不充分,始於十字軍拒絕葡萄牙王出兵相助的請求,第二個問題在於史實與編年紀事的參考資料難以掌握,就像平常的大白話問的一樣,我該從何說起。
心意已決,他就離家出門。牆上掛的風衣猶因前天下午淋雨而潮濕,穿上時,一陣寒顫,彷彿他溜進了一套死獸皮裘裡面,領口與袖口之處尤其難受,他早該準備幾套乾衣服應付這種情況,這是生活必須,而非窮奢極侈。然後,他試著回想,瑪麗亞.薩拉博士和編輯部主任一同步出電梯時,身上是穿著風衣還是長外套,不過,他已經不復記憶,當時他急著開溜閃人,無暇細看。這不是今天整個早上,他第一次想到瑪麗亞.薩拉博士,不過之前,她就像個警察一樣,在他心裡設了個崗哨,隨時隨地盯著他。現在,她轉變為某個行動中的影像,談笑間步出電梯,風衣或外套之下,裹著一條斜紋軟呢裙子,束腰搖曳,上身是件短衫(blouse)或襯衫外衣(chemise),這無關緊要,反正這兩個字都源自法文,顏色卻難以形容,不,不至於無法形容,因為,雷孟杜.希爾法已經想到絕佳確切的顏色了,破曉時分的魚肚白天色,這種顏色並不存在於自然界,因為,每一天早晨都大不相同。可是,任何人只要心存期望,就可以渲染出自己的愛好與品味,即使那瞎眼的穆安津也一樣,除非他打從摩爾娘胎起,就是個瞎子。
如此驚人之舉過後,他又回到生活常軌。非還有什麼重要變化,這就是最後一次提及了,好比,刮臉,洗澡,準備吃食,再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在公寓裡的每個角落,而那張床,舉例而言,床單已然回復原狀,被褥已冷,一夜失眠的痕跡不再,因精疲力竭而沉睡過去時所作的夢也了無蹤影,那片段不連續,光線不及之處毫無意義的幢幢影像,連那敘述者也參不透,不明究理的人還以為他通曉萬事,手中掌握了所有的關鍵,果真如此,這個世界上仍然保有的一樁好事兒便是,籠罩著人物的神秘性已消失了。天氣仍然潮濕,雨勢卻比昨天要弱得多,氣溫顯然降低許多,他最好還是將窗子關上,尤其是,從海峽吹來的微風已經潤澤了空氣,是工作的時候了。
雷孟杜.希爾法數月未及造訪城堡,可他現在正取道前往,他意向已定,雖然,他心想,今天他想要出門一定有其緣故,不然,這種念頭不會如此自然而然的產生,咱們就這麼假設吧,心裡上,他感受到相當的嫌惡,不肯進到廚房,不過,他只是為了誘騙自己而已,他害怕面對這樣一個建議,咱們上城堡去看看吧,他極有可能寡吝地回答,看什麼,而這正是他無言以對,或是茫然於深自剖析的問題。朔風野大,校對者的頭髮飛揚舞爪,風衣衣領猶如潮濕紙張一般翻動。揀這種日子上城堡還真荒唐,還得攀爬上那一支支獨矗塔樓,說不準他可能會從那些沒有扶手的樓梯上給風刮了下來,不過,好處是,城堡裡不會有閒雜人等,他可以享受整個城堡區,鳥瞰整個城市,雷孟杜.希爾法想要看看這個城市,雖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寬廣的人行道上荒無一人,疾風吹拂地上的積水灘泊,激起層層微浪,路樹迎風擺動,搖曳有聲,此景簡直就是颶風過境,這種誇大之辭在這個地方是行得通的。當地於一九四一年被颶風尾巴掃到,僅承受輕微損害,但是這場風災居民至今仍不時m.hetubook.com.com提及,在他們抱怨一百年前燒掉奇雅多(Chiado)那場大火的諸多損害後果時尤然。雷孟杜.希爾法登上城牆,遙眺向遠方,屋頂,建築物門面與山形牆上方,左邊淤泥壅塞的河流,奧古斯塔街上的勝利拱門,巷弄縱橫交錯,一處廣場的畸零角落,卡爾莫(carmo)的殘樓,以及其他祝融過訪後的殘骸遺跡。他不多駐留,非因強風干擾,而是他隱約知道此行有其目的,他不是來這裡對阿莫萊拉塔(Amoreiras)行注目禮的,夢見這個塔就足夠擾人了。他進入城堡,訝異其空間之狹小,簡直就像是玩具城堡,用樂高積木或是馬坎諾(Meccano)堆出來的。城牆高聳,擋掉不少強風衝擊,化整為零,分散為多股飄然氣流,遁入拱門與迴廊。雷孟杜.希爾法現在站在熟悉的疆域之上,他將攀上靠近聖文森的防禦城牆,再從那裡俯覽下方大地。塔樓最高處,正面對著加拉薩的土丘,坡面緩降到聖塔克拉拉低地,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就在那裡駐兵紮營,我們自己的人,這個民族的第一代先民,由於他們的先祖出生過早,決計不能稱作葡萄牙人。這種研究面向,經常為人忽略,也就是在看似不重要的事物上,賦了生活細節、考證地點和事件情境,使其注入我們認可的重要性,此一作法的重要性常被忽略。
這個結論,雖然既遵從天命,又極不確定,我們卻可以順勢略微調整敘述的鋪陳,回到校對者身上,就在這個當兒,他正在完成一項動作,動機不詳,因為我們耗盡心力調查因果,遂分心閃神而不知其所以然,幸好,我們就此打住在幾乎誤墮存在之痛苦與癱瘓人心的時世憂慮之前。這個動作,就像任何其他動作一樣,都只是個果,但是它的因,說不定雷孟杜.希爾法自己也迷惘不明,我們更感到難以參透,就算巨細靡遺地考慮過所有已知的細節,還是百思不解,這人為什麼要將那修復能力甚高的乳狀液體,一股腦兒全倒進廚房水槽裡頭兒呢,他可是靠著這罐乳液,以緩釋歲月的無情肆虐。事實上,如果缺乏充分的解釋,這恐怕也只有當事人才能提出,而我們又不想違反任何假設或前提,雖說二者都可能淪為輕率愚蠢的判斷,這下子就難以建立適切而直接的關係,將任何人類生活,轉變為一連串無懈可擊,環環相扣而合乎邏輯的事例,這些事例都挾其支點與精算過後的箭頭,逼近完美境界。所以,至少目前,咱們就暫且罷休,且說雷孟杜.希爾法去過出版社的第二天,經過一夜輾轉無眠,起身進書房,抓起藏身隱匿的染髮劑,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不容稍有遲疑猶豫,轉身就將整罐溶液倒進水槽,然後龍頭大開,讓那罐名稱誤標為青春之泉的獨門秘方染髮劑,隨著水流,迅速消失於地表。
稍早雷孟杜.希爾法在看過這篇讜言宏論的討論後,又翻回書中記載演說全文的頁數,如此方能讀出字裡行間的弦外之音,排除皮毛堆砌的花俏詞藻、去蕪存菁,僅留基本要點,接著,再像特技演員翻觔斗一樣,強迫調整自己的心態,將自己視同於那些背負著這些姓氏大名、出身與特性的人,感受心中飽漲盈溢的怒焰、忿恚、不爽,促發他如許勇氣,斷然回應道,陛下,我們到此為止,儘管貴寶地的陽光普照,沃野千里,藍天無雲,河流湍美,魚躍於淵,且請陛下善自珍惜,好自為之,再會。當他再次細讀講詞時,心中頓悟,問題的焦點一定隱藏在這幾段並非全然出自葡萄牙王的話語中。如我們所聞,唐.阿豐索.亨利克斯竟然企圖說服十字軍友情客串,義務相助出擊,想必還在臉上扮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對他們說道,我們確知一事,以爾等事主之虔誠,必然將共襄盛舉,加入如此偉大之聖戰行列,不計任何財物報酬。這就是我十字軍武士雷孟杜.希爾法,親耳聽說的,真正離奇詭異,如此一尊基督教國王竟然不知遵從這檔子為政聖諭,為王必當奉為從政指導原則的金科玉律,讓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在我們的解說中就是,葡萄牙王怎可將風馬牛不相干的兩碼子事兒混為一談,對我而言,侍奉上帝是一回事,在人世間應當獲得合理報償又另當別論,不論是相助圍城,還是其他勞務都一樣,尤其當咱還得冒著這身皮囊袋子的風險辦事,不僅皮相,皮囊裡的五臟六腑也都全體投入呢。當然,這段皇家宣言與他隨即又補充肯定的,任君處置,意即,吾土斯民率皆與十字軍諸位武士同享,之間確實存在明顯的矛盾,不過,也有可能,只不過是當時虛應禮數講的客套話,任何教養良好人士都不會遐想此言當真的,就像現在咱們跟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說,在下任君差遣一樣。想想,萬一他們真拿我們的話當真,即刻像使喚奴才一般對待咱們,那該是何等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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