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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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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電梯間陳舊狹窄,堪謂完美的幽會場所,只不過那兩道玻璃門與側廂面板壞了好事,儘管如此,兩層樓之間還是有一段間隔,所以,只要你留意樓板的相對位置,從下層樓板往上,上層樓板下降,如果你還真按捺不住,總是可以抽個冷子摸摸小手,甚至偷偷親個小嘴。過去這許多年來,他在這家出版社工作,也經常利用這具機械箱子,有時獨乘,有時也和他人同車,可是,今天以前,他極力搜索回憶,他從來就不曾為如此浮想所干擾,確實,剛進門的時候,他還打算走樓梯,自忖沒那個耐心等電梯緩緩降至,也是他自認腳力便捷,心臟強壯,絕不輸所有辦公室裡的資淺員工,即使是編輯部也一樣,雖說這裡的平均年齡總是偏高一些。老實說,樓梯不過兩層,實在沒什麼爬勁,不過,請記著,這是棟老舊建築了,每一層樓的挑高都跟現代建築的兩層樓差不多,這方面跟他習居的城堡區舊建物倒很類似,換句話說,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高低相隨,此起彼落,說不定這種規律就列在生命的法則裡,即使我們的父親過去看來像是巨人一樣,現在我們的目光卻時時越過他們的肩膀,而其身型年復一年萎縮,可憐的人哪,不過,咱們就此打住,就讓他默默承受吧。雷孟杜.希爾法自覺荒謬,正當情|色遐想來襲之時,他竟然在電梯裡頭憶起自己去世的父親,其實凡人在思考之時,只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卻茫然無知自己怎麼會想到這些,我們打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思想,我作如是想,卻不知我們的第一波思維會在想些什麼,第一波之後,所有其他的想法都跟著紛至沓來,我們每個人的傳記定本,都該倒溯著思想的長河,逆流而上,探求初始的源頭,想當然爾,就能改變我們的人生,要是我們可以追索每一道思路的途徑,突然間再興起其他思緒,並加以追續,於是,也可能有這麼一天,我們找到了自己,除非我們選擇了另外一世人生並加以縮短,而現在在這裡討論的人生就不再是一個校對者的人生,我們進到另一座電梯裡,準備去赴別人,而非瑪麗亞.薩拉博士的約。當他看到編輯部主任和一位銜命管理所有校對工作的新進同仁步出電梯時,雷孟杜.希爾法站在另外一邊,而我們湊巧見到他將目光轉向虛空,神情憤慨不以為然,彷彿他即將痛斥站在那裡的那個女人,詬罵她行為如此不檢點,因為,你應該知道,搭乘電梯時,不應該做這些事情,不應該,我再說一次,不應該,因為我很清楚,有些人就專門做這些事情,甚至還做過更不堪的事,校對者先生,我們只是摸摸小手而已,校對者先生,我們只是親親小嘴而已,我不管,那還不夠嗎,按著我自己的名字發誓,我妒火中燒,無可救藥,我譴責你,在他搭乘電梯上樓的最後幾分鐘,雷孟杜.希爾法移步到電梯中心位置上,所剩空間就不容他人涉足了,他們只好出來,自覺非常羞恥,如果這世上還留有著什麼羞恥的話,他們最有可能譏笑電梯裡這個假道學,狐狸不就會這麼說嘛,這葡萄不好,還青生生、酸溜溜的呢。
這時候,她走了進來,說道,抱歉讓你久等,開關門的聲音和她說話的語音,嚇了雷孟杜.希爾法一大跳,遭人攻其不備,他匆忙地轉身,沒關係,我也剛到,他沒法兒講完整個句子,好像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張臉一樣,最近這些日子以來,他如此經常地想到瑪麗亞.薩拉博士,到頭來,在他心中竟然留不下她的影像,她的名字已經佔滿了他所有可堪利用的記憶空間,鯨吞蠶食掉她的頭髮,雙眼,五官,手勢,現在他只能模糊地想起她絲襯衫之柔滑,當然如我們所知,他從來沒真的摸過,也不是因為他訴諸過去的感官經驗,以病態幻想那絲質觸感應當如何,表面上雖然不可思議,雷孟杜.希爾法對於那件絲襯衫瞭如指掌,其光澤、絲質紋理之柔軟,浮動的摺線如風起沙舞,眼前這件襯衫換了個顏色,先前那個顏色,雖然同樣浸淫在記憶的輕霧中,還請看官包容咱們引用葡萄牙國歌歌詞不敬之處。雷孟杜.希爾法說,如同我們先前約定,我把你的稿子帶過來了,瑪麗亞.薩拉博士從他手上取過校稿,看來只是順手一接的樣子,她請校對者坐下之後,自己也回桌坐定,他卻回答道,不,不打擾了,語畢就轉向凝視那一莖白色玫瑰,玫瑰與她如此接近,玫瑰可以探進她內心溫柔之最,而前言後語相連,他想起自己曾經修改過的文字,一行詩句說道,私密絮語教玫瑰綻顏,這個短句曾經讓他深受感動,即使詩人資質平庸,還是偶有佳作,私密絮語教玫瑰綻顏,他自言自語數度複頌,然後,他竟然可以聽見,不論聽來有多荒謬,聽見花瓣無以名狀的愛撫,抑或,襯衫袖子輕輕掠過她胸部的曲線,親愛的上帝,求你垂憐一輩子都在幻想揣摩的男人哪。
下午過了一半,該是過訪瑪麗亞.薩拉博士的時候了,她還在等著詩集的校稿呢。清潔女傭正在整理廚房,或是熨整衣褲,她默不出聲地工作,以致他也鮮少注意到她,也許,她以為寫作或是修改別人的作品都有些類似宗教的工作,雷孟杜.希爾法一整天足不出戶,就過去問她,外面天氣怎麼樣。由於他從來就沒什麼話好跟她多說,他抓住最微渺的機會,或是憑空杜撰一個,這樣他自己就不必像平常一樣走到窗前,而他應該要到窗前探看的,今天是如此特別的一天,城中說不定都已經傳遍了,十字軍要走了,諜報工作不是現代戰爭的新猷。瑪麗亞小姐回話說,天氣很好。綜合性的語法,意思只是,現在外邊還沒下雨,因為我們經常說,天氣很好,不過挺冷的,或是說,天氣很好,不過風蠻大的,我們絕對不會說,天氣很好,不過陰雨連綿,雷孟杜.希爾法等著瑪麗亞小姐的補充說明,下雨機率如何,或是會不會像昨天一般風大,或是氣溫如何。他可以以平常穿著來遮風避雨,就是那一百零一件風衣,現已乾爽如新,非常體面,再從他唯二的兩條圍巾裡,挑出輕薄的那一條搭上。他走近廚房將這個星期的工資遞給瑪麗亞小姐,她瞪著那幾張鈔票,輕嘆口氣,這是她的習慣,好像這錢在收到的一刻,就開始準備要花掉了。剛開始,雷孟杜.希爾法一見到她面色悲淒,不悅於工資如此微薄,還會有些緊張,也因此而侷促不安,一直到他充分打聽過如他這般次等中產階級的支付標準,認定自己已經不算小氣了,誰也不能說他剝削勞工,此後才鬆了一口氣,不過,就算是他真的給她加薪,瑪麗亞小姐也會不改其嘆的。
然而,也不真的如此沉重,假如我們觀察他如此急速地奔下梯道,猛然想起還在等著他的瑪麗亞.薩拉博士,現在他得搭計程車才能即時趕到,他可無福開銷如此奢華享受,該死的癩皮狗,我做你的好撒馬利亞人,你心裡一定很篤定,m.hetubook•com•com你要是一個老太婆蹲在聖克里斯坪梯道邊上討飯,我一定不會殺回家去找東西,嗯,如果是老太婆,說不定我也是會回去找食物的,可是,老頭子跟我討飯的話,就沒戲唱了。這著實耐人尋味,慷慨本身,假設這正是我們現在所在討論的主題,如何隨著情境與周遭條件變化,隨著當下我們的心境與情緒改變,如果你不介意以下這個比喻的話,慷慨,就像是一條橡皮筋,伸縮自如,足以伸展出來擁抱全人類,或是緊縮到自私的個體,只在意如何對自己慷慨,不論如何,行善總有益靈魂,那條雜種狗還待在那裡,深自感激,雖說飢饉如此,那一小撮食物只夠牠塞牙縫,可憐的小東西,這不過只是句悲憫的俗話,因為這條狗身型沒有那麼小,所有的品種,除了最為膽怯而從不在街上露面的品種之外,里斯本的狗只要上街,一定是皮繩栓繫,圍著遮臀肚兜,至少這條狗還享有自由之身,可以在街上任意追逐流浪母狗,可若牠一世不離聖克里斯坪梯道,就沒多少艷福得享了。就在計程車載他駛向出版社時,雷孟杜.希爾法硬生生地打住自己的胡思亂想,他突然感到一陣憂愁,非關生理,而是有人在他心裡轉醒過來,發現自己正當縱身墜入漫漫無涯的黑暗時叫嚷了起來。為了擺脫恐懼,他重複道,如果他從來不離開聖克里斯坪梯道的話,他自問,我在講誰呀,計程車換檔爬坡開上普拉達街,而他正坐在車中,畢竟,他還是屬於人群,而非犬類世界,而且,只要他想,只要他有需要,他隨時都可以離開聖克里斯坪梯道,就像現在一樣,他正要前往出版社,去跟負責管理所有校對者的瑪麗亞.薩拉博士談話,送交那本詩集的最後一校,然後,他不定隨即返家,他剛剛完成一本書的校對,即使是一本單薄小冊,不能真算是一本書,他還是遵循慣例,在外頭找家餐館晚餐,看場電影,雖說,他阮囊羞澀,不盡能應付如許企圖旺盛的節目,自個兒還是心算了一番,他試著回憶自己皮夾子裡還有多少錢,就在這麼算計的當兒,他才醒悟到,今天晚上沒法子出門消遣了,他可不能忘了,自己有本新書才剛剛開頭,不,不是科斯塔最近交給他的那本小說,他看看手錶,將近五點鐘了,計程車駛近杜魁德羅雷大道,停在交通號誌燈之前,再起步,麻煩您前面靠邊停,然後雷孟杜.希爾法掏錢付車資,皮夾裡一目了然,今晚他身上的錢不夠打牙祭和看電影,必須取捨一項,偏偏二缺一就索然無趣了,我會在家用餐,然後繼續我的書,他的意思是《里斯本圍城史》,過去,在他校對某一本寫著相同書名的書時,他還會直接了當地說出《里斯本圍城史》,而當時他還是純真無瑕的。
觀,望,視,察,都在描述使用視覺器官的不同方式,每個動作都有不同的強度,即使有些混淆與惡化之處。例如,心不在焉的時候,有人就視若無睹了,傳統小說裡屢見不鮮的情境,或是當雙眼疲乏厭倦,避免任何撩起注意的事物時,我們就有看沒有到。只有在當下,以及接連的一段時間裡,集中注意力,仔細觀察,才能窺得全豹,不過,全豹可經刻意決定窺得,也可經由不自主的聯覺(synaesthesia)狀態窺得,亦即,一眼望過,還叫人再三回眸,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強了感官印象,捕捉你的目光,緩緩遍覽,慢慢觀察,彷彿,其影像將於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差距,分別產生於大腦兩處,先是簡化後的象徵,接著就是完整的設計,閃亮厚重的黃銅門把,突顯在亮漆黑色大門之上,簡潔威橫的線條頓時成為一種絕對的存在。雷孟杜.希爾法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這堵門前,等他們從裡面開門,按下電鈴,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清晰,幾乎嚇人地感知到實質的事物,門把不再只是平滑光亮的表面,而是一個唯有在和木門的密度相比較時,才能感知其密度的物體,他彷彿在腦中感受、經歷與撫觸到,這一次,在觀察過一個門把與木門之後,所有各種感官,非僅視覺,集體出動,一同觀察這整個世界。按下電鈴,手指推門,門內光線強烈懾人,雖然純屬虛構,雷孟杜.希爾法還是感覺自己像在失重狀態之下,漂浮在半空中,光明飽滿,就像超自然或是外星人靈異電影裡面流行的佈景一樣,炫目的亮光特效,他一邊等著,一邊幻想,若是他在現身之時,背後張舞著千萬隻敏感觸手,或以霞光萬丈、瑞氣千條,無以名狀之盛美景象出場,那總機小姐不知將驚怖尖叫還是狂喜失神拜倒,在這短短等候瞬間,他的感性就像萬花筒一樣不斷地變化。總機小姐的工作除了轉接電話之外,還要按鈕開門,接待訪客,她只是在結束先前的電話談話之時,對著他招招手,接著親切,熟稔,毫不意外地招呼他,嗨,希爾法先生,她認識他已經好多年了,每次她看他都覺得沒有兩樣,即使時光流逝,他看起來也沒什麼變,要是你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之內問她,你覺得這校對者怎麼樣,雖然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會回答,很難說,也許有點緊張吧,她也就只能說上這些了,再來也沒啥好扯的了。要不是她並非觀察入微之人,那就是雷孟杜.希爾法已經恢復了他的老樣子了,如果真有人光看人家外表就猜得出他心理的變化的話,即使再仔細觀察也一樣,他說,我要找瑪麗亞.薩拉博士,而那總機小姐,同樣也名喚薩拉,只是少了瑪麗亞而已,這個巧合同樣叫她自豪不已,她告訴他,瑪麗亞.薩拉在主任的辦公室裡邊,她甚至不必提哪個主任,她說的當然是編輯部主任,一向都是這樣子的,其他閒雜人等,從印製部經理到科斯塔,都是些無名小卒,而雷孟杜.希爾法,怎麼有些唐突地,要她去問她能不能接見他,或是,讓他將詩集校稿留在接待小姐辦公桌上就好,她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薩拉聽著瑪麗亞.薩拉的吩咐,一邊點頭,對話簡短,不過,或許是因為他仍有著敏銳視覺,即使門內只投射出淺白的側影,雷孟杜.希爾法一縷一縷地仔細觀察總機小姐的金髮,爛稻草的金黃色,她頭壓得低低的,不敢想像他表情之凶狠,說凶狠或許措詞過於強烈,因為這男人對這個女人並無惡意,只是他的雙眼不負責任,他只是急著等人家給他指示而已,他從大老遠的地方趕著計程車過來,或許,只為了聽她說一句,麻煩把稿子留在接待的桌上就好,好像拿他當快遞,只是交送一封無須簽收的信,瑪麗亞.薩拉博士請你在她辦公室裡稍坐等候,總機小姐抬頭微笑,多謝了,薩利塔,人家總是喊她的小名薩利塔,即使在她嫁人結婚,繼而守寡之後,還是不改其名,有些人就是極端的幸運,女人就是這樣子,就男人而言,童年時光何其短暫,同時,我們也都知道,有些書上也寫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有的男人甚至從來就沒有童年,偏偏,有些男人從來就沒長大過,祇是不敢承認而已。
唐.阿豐索.亨利克斯步出帳外,左右兩名國師,唐.貝德羅.皮托斯與唐.喬.佩庫利爾,後者和陛下參詳過後,以拉丁文對十字軍來使致歡迎詞,當然,言詞間絕無惡意,他告訴他們,陛下急於知曉他們所帶來的答覆,陛下亦無疑惑,相信他們的答覆一定最有利於發揚我主耶穌基督之大能榮耀。那話說得還真是狡黠精明,既然,咱們都不知道什麼最適合上帝,就讓祂自己去判斷選擇吧,若上帝的選擇對咱們不是最有利,那咱們也只能虛心認栽,不過,話又說了回來,假若咱們心想事成,萬事如意的話,也用不著過度謝主隆恩。最終結果如何,是非、正邪,上帝都可能無動於衷,咱們這些人生父母養的腦子更想不透,因為該當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上帝行事總會有其目的。不論如何,這會兒可不是傷透腦筋,循線思索如此折磨人,百轉千迴的瞎扯的時候,因為,長箭吉隆,早就端出一付大剌剌的傲慢態度,逾越其低階部屬身分堅稱,既然葡萄牙王可以如此仰仗我主基督耶穌之隆恩與協助,就像在奧里克一役顯靈一樣,那麼,假如我們這些過客心態的十字軍,膽敢在新的圍城大業中扮演上帝的角色,天主一定會不諒解的,所以說,葡萄牙人應該獨立作戰,而勝利就在眼前,上帝也會高興有這個機會,再度顯現祂的大能。吉隆.維圖羅用家鄉母語發言,葡萄牙人專注地從頭聽到尾,每每遇到這類場合,大夥兒總要裝模作樣一無例外,不去懷疑吉隆的決定是否會損害其利益、挫敗其優勢,不過,當長箭吉隆的隨從傳譯勉為其難地開始翻譯時,他們就明白了,傳譯官雙唇不願清楚咬字,譯出挖苦的部分,其他人則反覆要求說明,以至於那言外之意具有褻瀆神能的雙重投射,神的力量要去平息或提早結束戰爭,去提議或佈置戰事,去賜予或收回戰勝的保證,去讓戰士以一擋百,當基督徒對基督徒宣戰,或是摩爾人彼此扞格的時候,事態只有益發困難,而後者落在阿拉的管區,就讓祂自己去料理這檔子事吧。
國王睡不安枕,無以解乏的睡眠時斷時續,然而遲滯陰鬱叫他如何也擺脫不了,寤寐中無夢無魘,沒有儀容威嚴的老人宣示可喜的奇蹟,我在這兒,不見女人狂喊哭號,不要這樣對我,我是你的親娘,只有厚重,神秘的漆黑暗墨覆蓋壓抑著他的心。他驟然醒來,乾渴難耐,呼人取水,豪飲下嚥,他望出帳外,端詳夜空,不耐星子西行緩緩。一輪滿月,世界變形遁入幢幢鬼影,萬物不論生靈活動,還是靜止無息,紛紛輕語奧秘天機,各詠其調,嘔啞嘈雜,因此,我們永遠也無從了解,而我們也遭受幾近永難分解的痛苦折磨。河口淺灘在山麓間閃爍著,波光粼粼,河面彷彿著了火一樣,城堡台地上篝火熊熊,在這明亮的暗夜裡,識別十字軍船隻的巨大火把,火光反而奄奄一息。國王環顧左右,試著在心中想像摩爾人與法蘭克人遙望葡萄牙軍營的篝火,該是如何一幅景象,揣摩他們的想法,恐懼與嘲弄,料想他們下一步的作戰策略。他再次躺回熊皮上,他經常拿這張熊皮鋪在行軍草床上,試著再度入睡。巡夜人聲不時入耳,兵器叮叮,帳外燈籠光影亂舞,國王墜入沉靜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他睡著了。
國王在等著。他坐在帳前的椅子上,侷促不耐,他全副武裝,只剩下腦門還未覆頭盔,靜坐無言,只是望著等著,如此而已。上午過了一半,日頭爬高,他在盔甲內汗流浹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國王已然著惱,卻一力鎮定壓抑。他頭頂上方一枝帆布天遮在微風中徐徐拂動,恰與皇家旌旗符合協調。白天的沉靜有別於夜晚,卻更加騷動不安,因為,我們總在日間期待行動與噪音,可怕的沉靜禁錮著全城、河流,以及環繞周圍的山巒。高高的城牆上,城垛旁,摩爾人也在望著等著。
瑪麗亞.薩拉博士回答,就隨你意。僅僅這四個字,語調中無意暗示進一步的談話,而雷孟杜.希爾法在話剛講到一半,就能探得語意,也了解,一聽到這四個字,這裡就沒他的事了,他前來不過為了送稿,現在校稿收妥,他就該起身告辭了,下午好,或是問句,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嗎,這話也夠普通的了,適足以表達下屬之謙抑卑屈,以及駕馭得當的滿心不耐,而在這個時候,假以適當語氣,更可以扭轉為富於反諷的譏嘲,不幸的是,聽話對象往往聽而不聞,沒能注意話中帶刺,只是拿出版人的銳眼專注地翻查校稿,甚至還特別留意檢查需要加強注意的段落。沒,我現在想不起來還有事,她一邊說,一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雷孟杜.希爾法在這個時候,不經思索或是從未蓄意地,身不由己,也顧不得任何後果,溫柔地伸出兩隻手指頭,撫觸著白色的玫瑰,瑪麗亞.薩拉博士愕然相視,假如他憑空變出玫瑰花來,或是空手玩些魔術,都不會讓她更加詫異,她驚訝的是,像自己這般充滿自信的女人,竟然會受到如此干擾,讓她雙頰臊紅,她臉在一瞬間熾熱,都這個時代、這個年紀了,還有人會臉紅,實在不能置信,她到底想到了什麼,如果她心裡還在想些什麼的話,彷彿,這個男人在輕觸玫瑰的時候,同時引出這個女人心靈中,而非肉體上隱藏的私密。可是,最不尋常的是,雷孟杜.希爾法竟然也臉紅了,而且面紅耳赤的時間跟她一樣長,他自覺這真是荒唐透頂。真丟臉,他說道,默默跟自己低語。類似的情境之下,餘勇洩盡,而鼓足餘勇,所為何事,咱們千萬甭問,總之,眼前走為上策,還是訴諸咱們自保而明智的直覺,全身而返吧,說不定更糟的還在後頭呢,咱們在喃喃重複這幾個要命的字眼時,真丟臉,我們也都感受到無比的驚懼、狂怒與羞恥,我們掄拳猛擊抱枕,我怎麼會這麼笨哪,此題無解,或許是因為我們需要高超的智慧才能合理化自己的愚蠢,正如我們躲在房間的黑暗角落,誰也看不見我們,即使黑夜主宰了一切,我們也因此如此怕黑,這股邪惡的力量將最為瑣碎的惱人小事,劣化到惡行惡狀,不可原諒,更甭提雷孟杜.希爾法眼前的這般規模的災難了。雷孟杜.希爾法急急轉身走人,腦中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我活不下去了,而他再也不敢踏入這棟建築物一步,他默默地重複說道,真荒唐,荒唐。印象中,在他朝向辦公室的門走去時,這話好像給他講了千百遍,再過兩秒,我就要離開這裡了,走得遠遠的,然後,就在最後一刻,瑪麗亞.薩拉博士的聲音留住他的步伐,語音出人意外的平靜,跟剛剛發生過的事情恰成對比,彷彿她話語中的意思已經消散在稀薄的空氣中,要不是他這麼在意方才荒謬不經的巧合,m.hetubook.com•com他還可以佯裝不解,然而,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接受她確實說道,再過五分鐘,我就要下班了,我再去跟編輯部經理處理一點公事就可以走了,可以送你一程嗎。他一手握著門把,拚命在臉上擠出若無其事的表情,這費盡他九牛二虎之力,有一半的他命令自己,你快滾吧,另外一半則像是法官一樣跟他擠擠眼,勸告他機會不再喔,瑪麗亞.薩拉博士跨出的這一步,所有的臉紅與詫異都無足輕重了,可是,我們去向何方,親愛的上帝,去向何方,而我們人類就是這樣,儘管他現正掙扎著將混亂的情感理出個頭緒來,顯然,他還是無法清晰確認,可以送你一程嗎,這句話所引發的反感,這是一句完全不得體的平庸口語,讓他想起一首挺暢銷的小曲兒,了無內涵,偏又擺脫不掉,上車,開車,小曲兒。瑪麗亞.薩拉可以說,我要載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可是,她也許不記得,或是以為,最好還是改用模稜兩可的說法,我要載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要載你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為什麼在我們最需要高尚風格的時候,偏偏每每搜索枯腸不得呢。雷孟杜.希爾法鬆手放開門把,堅定站穩,其姿態看似魯質不文,還好,我們苦苦盼著他講的話,倒是一句友善的反話,多謝妳,不過,不敢麻煩妳繞路,現在該說,十四行詩最怕修改,萬一瑪麗亞.薩拉博士接受了如此勉強的體貼美意,這惺惺作態的校對者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咬掉舌頭也來不及了。邀天之幸,瑪麗亞.薩拉沒注意他在講什麼,或是假裝自己聽不出他話中有話,至少,當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平穩不抖,我一下子就好了,你請坐。而他使出渾身解數,回答時儘量不要顫抖,不麻煩了,我站著就好,他稍早講這句話的方式顯示他拒絕入座,現在他好像要接受了。她出去了五分鐘,隨即轉回辦公室,同時間,希望兩人分別調整呼吸頻率,彼此估算距離的感知力,脈搏跳動的節奏,而這一切在如此驚險的交鋒之後,再也不能等閒視之了。雷孟杜.希爾法注視著玫瑰,不單是人類不了解自己為何會出生人間哪。
那狗杵在原地沒走,不過將頭低了下來,鼻尖幾乎觸著地面。肋骨突出,就像十字架上的基督耶穌一樣,脊椎關節發顫,這條畜牲十足是個蠢蛋,不顧里斯本、歐洲與全世界的豐饒富庶,不敢稍離聖克里斯坪梯道,即使待在這裡挨餓亦然,不過,這種判斷實在流於武斷,這不在於頑固與否,而是膽小羞怯,因此也值得我們尊重。無懼無畏者眼中從無任何困難險阻,假如那狗發現平常走熟了的一百三十四階梯,今天竟然多出一階,那狗心中該有多困惑哪,這種事情當然不會發生,這不過是個假設罷了,試想,當這條雜種狗面臨這道無法跨越的汪洋深淵時,內心之惶惑,大家應該都還沒忘記,前些日子那狗如何舉步維艱地一路跟著雷孟杜.希爾法走到鐵門,最好不要重蹈覆轍。雷孟杜.希爾法站離三步之遠,望著那狗走近擱攤在地上的包裹,那畜牲擔心飛踢加身,舉棋不定,該留神此人動靜,還是該迅速撲向珍饈,食物香氣襲來,飢餓感陣陣湧上,齒間唾液泉湧,喔,犬神哪,為何詛咒我等繁浩犬眾,如此苟延殘喘,世事幾無變化,我們碰到什麼事都會歸咎諸神,偏偏羅織與編派萬事萬物的都是我們,其中還包括了免除這些與其他罪行,雷孟杜.希爾法心知這狗害怕,他先一步離開,那畜牲略略向前,鼻尖因著食慾而顫抖,一分鐘之前,吃食都還在那裡,下一分鐘就憑空不見了,瞬間狼吞虎嚥,而那狗還伸著蒼白長舌頭,舔舐滲進報紙的油漬。命運迫使雷孟杜.希爾法面對如此悲慘堪憐的景象,他全然忘懷與瑪麗亞.薩拉博士的約定,突然間發現自己完全符合那個佚失了的虛構角色,當然是如假包換的聖徒洛克,行事總有義犬相助,而現在正是聖徒報恩的時候了,亦足證現世間萬事皆互助互惠,即使情勢逆轉,從人類的角度觀之,自不待言,因為,有誰知道狗兒們究竟是如何看待雷孟杜.希爾法的,就這麼說吧,某種掛了張人臉的生物,如此,我們終於可以補全前述啟示錄裡的動物大集合,讓雷孟杜.希爾法也變成同樣佚失的聖徒馬太,不過,他又該如何應付如此重擔呢?
在人犬之間友誼已經恢復的條件下,雷孟杜.希爾法在這雜種狗面前自忖,顯然地,聖克里斯坪的居民,絲毫不喜愛這種犬科動物,也許是因為這一帶的人是當年摩爾人的直系後代子孫,當年他們將犬隻驅離街道,並視此舉為宗教義務,雖說,人跟狗還不都是阿拉的兄弟。那狗,其血緣與遺傳品系被人類惡搞瞎整了長達八個世紀之久,站在遠處,揚首悲鳴,低嚎聲難掩其挫折沮喪,迫切乞食,不論是悲嚎還是對人伸手,與其說是社會墮落,還不如說是個人內心之自暴自棄。雷孟杜.希爾法並沒有跟瑪麗亞.薩拉博士說定送稿的時間,瑪麗亞.薩拉博士只說了,明天見,不過天色已經晚了,更糟的是,這條狗擋住他的去路,悲嚎已經轉為哀泣,不像人類,總是先低聲哭泣,再開始放聲嚎叫,彷彿眼前這個普通人就是上帝本尊,這狗殷殷乞求,其所請求不過一塊麵包、一根骨頭。好心的先生,現代的垃圾桶已經沒那麼容易翻倒開箱了,因此,我也就更迫切需要食物果腹了。雷孟杜.希爾法左右徬徨,一心想趕緊赴約,又懊悔於自己只顧著趕路交稿,他決定先回家一趟,找點東西給這條飢腸轆轆的狗。他一面回頭走上梯道,一面低頭看錶,時間不早了,他自言自語,重複說道,時間不早了,他衝進公寓,嚇得那正在看電視的清潔女傭幾乎魂飛魄散,可是,他似乎沒注意,只一個勁兒地直奔廚房,遍尋抽屜,翻索鍋碗盤盞,敞開冰箱門,瑪麗亞小姐鼓不足勇氣,問一句,您在找些什麼,甚至顯現不出任何訝異神色,因為我們都知道,她給人家現場逮個正著,竟然在工作時間偷看電視,現在她強自莊敬,電視機已經關掉了,她正忙著搬動家具,製造喧天噪音,亂忙一團,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轉,而雷孟杜.希爾法,假設他真的注意到她忙裡偷閒,心中也無暇多想,他一心擔憂延遲交稿,又為了在他將搜括所獲的戰利品放在那狗面前時,可能給人家一個好印象而煩惱,他拿報紙包裹住一小節煮熟了的香腸,一片肥膩火腿,三塊麵包,可惜,沒有骨頭可以安撫那隻狗,因為咀嚼骨頭的時候,最能刺|激唾液分泌幫助消化,又能強健犬齒牙齦。門砰地摔上,雷孟杜.希爾法已經衝下樓梯了,甭問,瑪麗亞小姐一定會湊到窗前去等他遠離,再回到起居室,扭開電視機,剛剛浪費了她五分鐘的連續劇劇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呀。
終有一天,也許是天光變化讓人想起這個晴朗卻刺骨寒冷並且夕陽西斜的下午,有人會問,你還記得嗎,和-圖-書車裡先是一陣寂靜,窘困的言語,緊張而期待的一瞥,抗議與承認,麻煩妳在低地區讓我下車,我可以在那裡搭電車回家。沒關係,不管你住哪裡,我都可以送你到家,一點也不麻煩。可是,這樣你自己就得繞路了。車子會繞路,我不會,我住的那一區要爬點坡才到得了,剛好在城堡區下面。所以說,你知道我住在哪裡。聖托安東尼奧的奇蹟街,我在你的檔案上看到的住址。接著一陣確定但仍不乏猶豫的舒緩,不論身心都舒緩了一半,可是,他說起話來還是措詞謹慎,直到她說,我想,我們到了摩爾人城市一度矗立的地方了,雷孟杜.希爾法對話裡的暗示裝聾作啞,回答道,是呀,就想改變話題,可是,她堅持不從。有時候,我也會想像,摩爾人民,他們住的房子,他們的生活方式,那會是怎麼樣的景象。他沉默不語,現在是執拗的沉默了,感覺自己討厭她,就像討厭侵略者一樣,而他幾乎就要說,我就在這裡下車,我的公寓就在前面不遠,而她既不停車,也不搭腔,兩人就一路沉默到底。車子終於停在他的前門時,雷孟杜.希爾法雖然也不確定這樣會不會失禮,心想應該請她上來樓坐坐,隨即又後悔,這樣太沒分寸了,再說,我怎麼也不會忘記她還是我的老闆,而她說,改天吧,時間也晚了。我們可以捉對辯論上幾個小時,討論這句話歷史性的片語,因為雷孟杜.希爾法可以發誓,她講的完全不是這回事,而絲毫不減其歷史性,時候還不到。
葡萄牙王聽畢無語,不發一言,他雙手緊握長劍劍柄,劍刃尖端牢牢地插在地上,彷彿他已經擁有這塊領土一樣。還是唐.喬.佩庫利爾的雙頰因義憤填膺而漲得通紅,慷慨陳詞以令那挑撥離間者無地自容。你不可試探主,你的神。這話,即使是不熟悉聖經教諭的人也都通澈明白,因為,吉隆.維圖羅,為了要表達自己對葡萄牙人的不屑與輕蔑,竟然師法撒旦的邪惡手法,魔鬼對耶穌說,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跳下去,因為,主要為你吩咐祂的使者,免得你腳碰在石頭上,此時,耶穌回答道,你不可試探主,你的神。這話應當會讓吉隆自慚形穢,可這粗夯不但無所懊悔,甚至還更加輕視地睥睨眾人。然後,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問道,這就是十字軍最後一致的決議嗎,是的,其他人等答應道。那麼,去吧,但願上帝與諸君同赴聖地,除非我昏瞶謬誤,到了聖地,諸位就再無藉口遁避如此聖戰。這回就輪到吉隆.維圖羅舉手握住為他贏得名號的長箭,倘若與他同行諸人未得及時以言語而非武力介入,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吉爾伯特向前跨一步,他是使節團中唯一在操持拉丁文方面不遑多讓通譯官的成員,跟任何一位高階教士一般流暢,且聽他的論調,陛下,吉隆.維圖羅言及十字軍拒絕長駐此地,純屬事實,不過,他卻未提及促成拒戰決議背後的現實考量,畢竟,這要他們自己作決定,然而,還是有人決定要留下來,就是跟著使節團過來的這些人,吉爾斯.德.羅林,里吉爾,里契爾特,拉孔尼兄弟,卓道,阿拉杜,韓恩利希,以及眾人中最微渺與最低劣的區區在下,都任憑陛下差遣。唐.阿豐索.亨利克斯欣喜萬端,適才的惱怒一掃而空,他再也不顧儀禮規範,直向吉爾伯特走去,擁抱他,經過人如其名,傲慢的長箭吉隆,也還不忘對他略示不齒,然後,他高聲說道,只要你已經下定決心,我向你保證,一旦收復里斯本,重新成為基督教城市,我保證你一定是里斯本第一任主教,至於諸位選擇留下來與我共同奮戰的壯士,我也向諸位保證,我將盡量慷慨大方,絕對不會讓諸君有隻字片語抱怨。言畢,他轉身回帳。紅海在此分開,換句話說,吉隆一人落單孤立,連他的隨從傳譯都保持三步距離以策安全,疑神疑鬼地打量著這個銳氣大挫的粗魯狂人,看他腳上是否現出偶蹄,或是羊角自頭頂冒出
雷孟杜.希爾法並未久候,頂多三,四分鐘。他始終站著,目光四下張望,戴著第一次進入這間辦公室的奇異表情,這也不意外,他從來就不記得自己進到這間辦公室過,因為,一直到最近公司人事變動,這個房間才從行政人員辦公室改裝過來,當瑪麗亞.薩拉博士出聲召喚他的時候,他也才注意到自己腦海中竟然沒有任何記憶,好比說,她辦公桌上何時多了一支插著玫瑰花的花瓶,或是牆上從何而來一張校對工作進度表,而他的名字就在這家出版社合作的校對者之中,總計約六人,名單最上面一行,校對者名字旁邊標上書名縮寫,日期,幾個彩色標誌,一個簡單的正方形,簡言之就是一幀校對者的城市地圖。我們可以想見,每個校對者都在自己的家裡,城堡區、新生大道,或是在阿爾馬達,或阿瑪朵拉,或是奧里克郊區,或是葛拉薩鑽研某些書籍校稿,反覆審閱與修訂,而瑪麗亞.薩拉博士心裡評估著他們,調整截稿日期,將綠色標誌換上藍色的,再不過多久,名字本身就無關緊要了,只是一張圖表,不會再度激發意念、聯想與省思,可現在每個名字都還代表著一項有待整合的資訊,第一個是雷孟杜.希爾法,接著卡洛斯.方賽卡,阿爾貝提娜.山多斯,馬利歐.羅德里圭茲,麗塔.帕依斯,羅道爾夫.薩維爾,由於這是一間辦公室,觀者不免以為校對者名單應該依照字母順序排列,那可不,先生,雷孟杜.希爾法大名高掛在最上面一行,也許,最簡單的解釋就是,當瑪麗亞.薩拉博士在擬定這張工作進度表的時候,雷孟杜.希爾法是她最主要的考量。
一個時辰接著一個時辰過去,月宮西降無蹤,夜還是夜。然後,星星佈滿整個夜空,猶如水面倒映一般熠熠爍爍,騰出空間讓銀河一路直通聖地牙哥,稍後,過了好久好久以後,第一道晨曦透過城市後方直射而來,抵達此間的陰暗處,塔樓影像一點一點地褪去,日出之時,雖說從我們站的地方還看不見,卻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山谷間迴盪,是那穆安津在召喚阿拉的信徒起身晨禱。基督徒可不是早起的鳥,船隻甲板上還是悄然無聲,杳無人蹤,而葡萄牙軍營裡,除了疲倦的哨兵點頭打盹,猶仍持續沉浸在熟睡中,睏倦昏鈍,偶有幾聲悶哼,嘆息,喃喃夢囈,一直要再過好大半晌,日上三竿之後,他們才會舒張筋骨,清清嗓子,發出悔悟而無法抑制的晨間呵欠聲,懶腰盡伸,關節骨頭格格作響,又是新的一天,同時,又過了一天。伙頭兵生火造飯,大鍋懸在火上,人人手捧一只和*圖*書木碗聚攏過來,守夜衛兵到來時,神情疲憊靡頓,其他前夜未曾輪班的人,咀嚼過最後一口糧食,就各自分散到營區各地,同時間,靠近帳棚的地方,貴族們嚼食大致相同的食物,除非咱們講的是他們的菜單上主要有別於兵丁的肉類。他們就著木製大盤和教士一同用餐,教士在終止禁食之前,已經先作過彌撒了,他們一道兒推敲十字軍究竟會如何決定,有人猜測道,除非獲得咱們承諾報酬,他們絕計不會助戰的,另外有人以為,他們還是會滿足於為上帝的大德榮光服務,只要咱們補償他們的勞務以象徵性的銀兩就得了。他們一邊聊著,兩眼還緊盯著遠方的船隻,追蹤著水手的動作,尋找任何跡象,冀望能測知十字軍到底是準備長駐呢,還是已經要起錨揚帆了。
終於,下錨停泊在河口的三大戰艦之間駛出一列小艇,三大戰船上各有數人離艦登艇,現在,他們朝這邊過來了,你可以聽見木槳拍擊平滑水面,槳翼濺起水花,整個畫面純淨抒情,晴朗藍天,兩只小艇從容划來,我們只需一名畫師描繪紀錄自然色澤之細微變化,暗處的城市拔起於山丘坡面,城市上方城堡矗立,或是,咱們換個透視角度,葡萄牙國民軍背著崎嶇山勢紮營,河岸,山坡,散落的橄欖莊園,有些只剩下殘株短樁,應是近日祝融肆虐的遺跡。國王已經離開帳前寶座了,他回到自個兒帳中,因為,身為皇家人士,他從來就沒有等過誰,十字軍應該先行集合,整隊完畢之後,恭候大駕,然後,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從頭到腳,全副武裝,再出來聽取他們的信息。幾個前次曾與國王晤談的高階戰士,現在出列上前,舉止動作莫測高深令人生畏,我們已經可以看出,他們將拒絕出兵協助葡萄牙人了,不過,葡萄牙人還維持其神聖的無知狀態,誠如俗諺所謂他們還在癡心妄想,真難想像他們怎能合理化如此重大之決定,人家會指控他們無血無淚,枉顧道義。代表團成員包括了吉爾斯.德.羅林,里吉爾,里契爾特,拉孔尼兄弟,卓道,阿拉杜,一個未曾提到過的日爾曼人,名喚韓恩利希,波昂土生土長,是一位武藝高強與操守堅定的武士,日後他也將證明自己並非浪得虛名,另外還有一名飽學的英國僧人,姓氏不詳,名字叫做吉爾伯特,擔任發言人的,竟是吉隆.維圖羅,就是那個綽號長劍或是長箭的吉隆,葡萄牙人一聽說他將負責今日與陛下對談時,心中莫不暗暗一懼,想到日前他對陛下流露的明顯敵意,如此憤恨凝重,我們不必講上什麼道理就可以討厭某人,而且心意已決,說什麼也不會改變,我受不了這個傢伙,我受不了這個傢伙,而且,什麼都甭說了。
雷孟杜.希爾法綜合併陳了精準撰述的文字,以及下筆前還只是腦中浮想的部分,終於寫到了這個起承轉合的高潮,同時他也在寫作上大有斬獲,假如咱們替他想想,他不止一次地坦承,自己除了嫻熟巨細靡遺的校對工作外,其他事情都只是空空如也,他這人創作極慢,隨時戰戰兢兢,避免自相矛盾,盡量精要,刪掉不必要的形容詞,為了語源學上的講究絞盡腦汁,吹毛求疵地嚴格遵守標點符號規則,總而言之,如此一來,這一整篇由他署名的文章,雖說不過是一篇自由創作加上改寫自其他來源的資料,原文和本文幾無相同之處,而我們也可以預見,直到本文最後一行,其出處都仍將按下不表,避免愛好正史者的搜索。此外,咱們手邊這份稿子就已經密密麻麻地寫上十二頁了,顯然的,雷孟杜.希爾法毫無任何作者習性,雖無一般通病,卻也未見其長,不可能在三十六個小時裡,寫出如此篇幅,措詞變化如此豐富的文章,至於他在寫作上的優點,倒是乏善可陳,因為這是歷史,類乎科學,也因為缺乏所謂強而有力的權威文獻。這些謹慎措施都值得一再重複,如此我們才能謹記在心,切莫將表相與現實混為一談,不過,我們也不知道該懷疑些什麼,以及為什麼要懷疑,當我們自以為掌握了某些聽來看來都頗為確切的現實,那說不定只是諸多版本中的一種說法而已,更糟的是,還有可能是唯一的版本,並厚顏自稱為現實。
從雷孟杜.希爾法住的地方,有三條主要道路可以通到基督徒的城市,沿著聖安東尼奧的奇蹟街,看他想走三岔路中的哪一條,可以抵達卡爾達斯或是瑪達蓮納,或是玫瑰廣場,及其周圍地區,城堡灘之上,索吉坡道與馬丁孟尼茲廣場之下,中間的聖安德瑞大道,廣場,與騎士街,另外一條路線,則帶著他朝著太陽門的方向經過洛埃歐斯廣場,最後,也是他最常走的一條路,順著聖克里斯坪梯道往下,不時即到達鐵門,電車在那裡等著載他到商店街去,或是他也可以從鐵門徒步走向無花果廣場,如果他有搭乘地鐵的必要,就像今天一樣。出版社位在杜魁德羅雷大道附近,距離太遠,天色又不早了,不允許他登爬自由路前往,他通常都靠著右邊走,因為他從來就不喜歡另外一邊的路,他自己也說不上個所以然,雖說,這種喜好或憎厭都不是恆定的,上上下下,有時這邊兒,有時那邊兒的,可他總是覺得自己走在右手邊上比較開心。有一天,甚至連他都嫌自己偏執神經了,他還是不殫其煩地取出里斯本市街地圖,標出自己喜歡的街道,與不喜歡的巷弄,結果,出乎其意料之外,令他愉悅的街道竟然還多在左半部,可是,如果再考慮到街道滿意程度的話,最後還是右半部佔上風,所以,後來他就經常走上街道這一邊,望另外一邊看去,心想,若是他人在那一邊的話,又將如何。他顯然並沒有認真看待這些小小的偏執,他可不是個一無是處的校對者。前些日子,在他跟《里斯本圍城史》的作者談話時,他還辯稱,校對者的生活與文學經驗寬廣。生活中他們所不知道的或者他們想從生活中體驗的,文學或多或少都加以教導了,尤其是在人性弱點與瘋狂這方面,因為,凡人咸知世間不存在所謂正常的人格,不然,他們想當然爾也不能稱做人了,言而總之,此話暗示,雷孟杜.希爾法可能在他所校閱過的書中,讀出某些驚人的特點,這些特點,隨著時光飛逝,將逐漸滲透,結合上許多自然的性狀,構成整體相互一貫、或彼此矛盾的所謂性格。現在,他站在聖克里斯坪的梯道上,眼裡瞄著盯著他看的狗,他大可自問,現在,他最像哪個小說中的人物,可惜眼前不是一條狼或是某種其他動物,不然,聖徒法蘭西斯馬上就躍進心頭了。若是一隻豬,那就輪到聖安東尼諾了,倘或是隻獅子,這回就該聖徒馬克出場了,或是一頭公牛,那就該聖路克,一條魚,對應聖安東尼,一頭羔羊,那麼他就是施洗者聖約翰,或是一隻雄鷹,他就得變作福音者聖約翰,我們可不能再將狗形容為人類最好的朋友了,因為照這個趨勢看來,牠們不久就會變成人類唯一剩下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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