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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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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那王說道,聽過諸位高見,再經過反覆思索過各項提案的優缺點,我現在下令,全軍拔營,移師近處,再發動圍攻,我們如果固守此處,就算直到世界末日,也拿不下里斯本,因此,眾將官聽我軍令行事,由於我方船隻有限,就算把摩爾人留在城外,或是不及毀壞的船隻一併計入亦然,故即先遣一千名具海事經驗的兵員,據守駁船,杜絕摩爾人任何海上聯繫,確保無人進出海岸,其餘人等率皆集結葛拉薩山,我們最後再在那裡分派部署,五分之二攻擊東邊的城門,五分之二去向西邊城門,剩下的五分之一兵力穩住北門。此時拉米爾斯長官插嘴指出,阿爾佛發門和鐵門兩處城門都卡在市區與河口之間,分派攻擊這兩處的弟兄任務要艱鉅危險得多了,還請陛下至少在弟兄能夠穩住陣地之前增援人手,若否,萬一摩爾人發動突襲,將葡萄牙人分別推進海裡,情況就再悲慘不過了,咱們不是選擇跳海,就是準備送死,或是被俘,正如俗話說的好,正是刀光火吻的險境哪。王聞言動容,隨即欽點拉米爾司長官,率領西進部隊,稍後再分派其他部隊統領,至於我,受天命註定與皇室職責所在,為全軍之當然統帥,自當直接指揮一支部伍,即駐守葛拉薩山總司令部衛隊。現在輪到大主教唐.喬.佩庫利爾發言了,如果陣亡於本次圍攻里斯本之役的袍澤橫屍遍野,草草下葬在山巔谷間,天父自將不悅於此情此景,因為他們理當以基督徒身分下葬,埋骨於聖潔之地,再說,自從大軍抵達此地,已有弟兄因不服水土或紛爭搏鬥而死,遺體就葬在營地附近,所以說,實際上,墓園已經開始運作了,即應就地闢建。這時候,出身英格蘭的吉爾伯特代表所有外籍人士,振振有詞道,葡萄牙人若於前述墓園中與十字軍並列埋骨,如此混淆,即屬大不敬,因為後者如果捐軀在這些地方,即應奉為殉教烈士,正如那些正航向聖地,壯烈赴死的十字軍一般,他們的烈士地位皆已先行承諾,所以,依他之見,大主教應當分別淨化兩地,而非僅一處墓園,陣亡將士應當葬於同儕左右。王稱善,雖然葡萄牙將官喃喃議論,不無憎恨之意,在此從容就義之際,猶自認定遭人褫奪其殉教的光榮,兩造不浪費任何時間,隨即分頭標識兩處墓園的臨時界線,淨化儀式稍後將在預定地上已無罪人存活後舉行,同時下令,先前草葬的屍首應當適時掘出,遷葬他處,那一群孤魂,湊巧都是葡萄牙人。王見眾將官聽令行事,再無異議,隨即結束會議,會議紀錄符合各項合宜形式,雷孟杜.希爾法回到家時,已經華燈初上了。
教雷孟杜.希爾法著惱的是,瑪麗亞小姐已經走了,他不是惱她可能留下大半家務未理,而是苦於現在沒有人擋在他跟那一具電話之間,少了輕率的目擊證人,如果有她在場,這時,他就可以豁免於自己難以應付的懦弱,或膽怯,這個字眼比較沒那麼冒犯,尤其在面對另一個自我的時候,當時竟能如此詭詐老練地哄騙出版社的總機小姐,弄到瑪麗亞.薩拉的電話號碼,好像在洩漏天機一般。不過,現在這半個雷孟杜.希爾法可不好捉摸,他也有過意氣風發的日子,或許算不上日子,而只是幾個鐘頭或是僅僅數秒,有時,他所爆發的力量足以推動世界,不論是內在的世界,或是外在的,偏偏從不持久,那股力量開始湧現的時候,也就開始洩氣了,一把才剛點燃就熄滅的火。這個雷孟杜.希爾法站在電話前面,拿不起聽筒,撥不了電話號碼,竟是剛才那個站在城堡上面,俯瞰腳下的城市的人,我們再次強調,就是那個為了達成圍攻與擒獲里斯本這項艱鉅任務,運籌維幄推演出最佳戰術的人,不過,現在他幾乎要懊悔當時過於逞強,屈從在他人的期望之下,他就要伸手到口袋裡去,摸索那張寫下電話號碼的紙條,不是要撥號,而是但求紙片在路上搞丟了。他沒有搞丟,那張紙還在那裡,揉皺在他的手掌上,好似,而正是如此,即使雷孟杜.希爾法不記得,他在摸索搜尋的時候,還真擔心紙頭給搞丟了。他坐在書桌前,電話機擱在旁邊,雷孟杜.希爾法揣摩著要是他決定撥這通電話,會發生什麼事情,除了先前他想像的對話之外,兩人還會講些什麼呢,他思考著各種可能,他突然想到,說來荒唐,他竟然第一次想到,竟然大家都對瑪麗亞.薩拉的私生活一無所知,她結婚了嗎,寡婦,未婚,還是離婚了,她有沒有小孩兒,她跟父母親同住嗎,還是只與其中之一共爨,還是她沒跟爸媽住在一起,這些未知狀況演變為具威脅性的現實條件,雷孟杜.希爾法苦心孤詣了幾個星期,搭建在沙質台地上,鬆散空洞的愚騃妄想與脆弱美夢,隨之動搖瓦解,萬一,我撥了這通電話,然後,接電話的是個男人,說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她在睡覺,我如果想要留話或是有什麼事要問她,沒,倒沒那個必要,我只是想知道,她現在是不是好多了,是,我是她同事,而且,我一邊說,還會自問,同事一詞是否適於指稱校對者與其上司之間的專業關係,同時,就在我們的談話即將告一段落之前,恕我請教,您又是哪位,而他會回答道,我是她先生,沒錯,她手上確實沒戴著結婚戒指,不過那不代表什麼,成千上萬的已婚夫妻不戴戒指,人家也不見得比較不幸福,或是,他們並不快樂,那也不相干,不管婚姻狀況如何,那個男人的答覆還是千篇一律,他還是會說,我是她的先生,即使他不是,他也絕對不會說,我是她的伴侶,這種字眼今人多不用,更不可能的是,我是現在跟她同居的男人,誰也不會用如此俗氣的說法,不過,瑪麗亞.薩拉有些地方暗示著她並沒有結婚,不只是因為她手上沒戴戒指,而是一種難以表明的神情,她說話的樣子,她專注的時候,故意左顧m.hetubook.com.com右盼,彷彿心有旁騖,我所謂的結婚,也包括跟男人同居,或者不盡然共同生活,只跟某個男人出雙入對,通常那只是一段情,或只是逢場作戲,沒有承諾與約束,全當不得真,當今社會最常見的情況,雖說我一直無福消受,從來不曾經驗過如此關係,可是,我只要觀察這個世界,並且請教有識之士,百分之九十我們自以為瞭如指掌的知識,都是這麼來的,鮮少第一手的親身經驗,還有再單純不過的預兆,朦朧模糊的信息間或乍現靈光,我們就稱之為直覺,現在,我的預感加直覺說,瑪麗亞.薩拉目前生活中沒有男人,雖然說,對一個這麼好看,算不上傾國傾城,可是非常迷人的女人來講相當不可能,至於她的胴體,第一印象不錯,可是,胴體只有看過全|裸才算數,這話不錯,據目前所有證據判斷,最好還是留待日後,羅衫輕卸時,一定會讓你愛不釋手的。
瑪麗亞.薩拉博士辦公室房門緊閉。雷孟杜.希爾法旋開門鈕,極目覷看,胃袋糾結,不全因為她芳蹤杳然,而是一種教人氣餒的空虛感,最後的放棄,也許是辦公室裡整齊停當的文件器物讓他作如是想,如此井井有條,他曾經有一天突發奇想,只有經人擾亂過後,這種環境才能忍受。辦公桌上一朵白玫瑰垂頭凋萎,兩片花瓣已經墜落桌面了。雷孟杜.希爾法緊張地關上門,他可不能讓人家撞見他如此舉動,可是,空蕩的辦公室,孤伶伶的一莖性命,一株玫瑰,逐漸凋萎,因為細胞快速的涸竭而香消玉殞,教他滿懷不祥預感,黑暗的預兆,全然荒誕,這個女人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呢,不過偽裝的淡漠態度並不能讓他心安。科斯塔真摯熱切地招呼他,是啊,瑪麗亞.薩拉博士病了,我現在幫她代理職務,廢話,都是廢話,雷孟杜.希爾法早就知道瑪麗亞.薩拉病了,科斯塔處理她的工作當然是意料中事,至於其他事情,就甭擔心了,他才不管那本小說此刻的與未來的命運,除非他開口提問,不然,沒有人會提供他所需要的訊息,再怎麼說,公司還沒必要為了一個請病假的員工作出病情快報吧。於是,他冒著勾起科斯塔好奇心的風險,他幹嘛這麼關心哪,雷孟杜.希爾法終於鼓足餘勇,斗膽問道,嚴不嚴重。什麼嚴不嚴重,對方反問,抓不準他在問些什麼。瑪麗亞.薩拉博士的病,現在雷孟杜.希爾法該擔心自己是不是又臉上發燒了。喔,我想不至於吧。隨即就將話題轉向工作方面,科斯塔又補上一句,話中隱隱諷刺了缺席的瑪麗亞.薩拉博士與在場的這位校對者,就算她在家養病一陣子,你可以放心,一切還是會正常運作的,此時,科斯塔微微地睨了眼,一絲惡意的微笑悄悄浮現面容,雷孟杜.希爾法皺眉,等著聽他再多說些什麼,不過,科斯塔的心思早就轉到小說稿上了,手指翻過書稿,彷彿在找些自己也說不上個名堂的東西,他的態度也不盡然出於意識,現在就輪到校對者臉上浮現微笑了,他想起科斯塔那一天也曾經翻過另外一本書,《里斯本圍城史》的錯誤校稿,偽造之處圖窮匕見,然而這些激進的更動,奇特的改變,新的圍城之役,誰也無法預見的交鋒,緩緩帶動某些情愫,猶如水銀海面上穿不透的波浪。突然間,科斯塔發現校對者出神地盯著他,一心以為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像在執行遲到的報復一樣,問道,你這次該不會又放進一個要命的不吧。雷孟杜.希爾法平靜地反唇相譏,放心吧,這次我放了個是進去。科斯塔猛地將校稿推到一邊,冷淡地說,要是沒有其他可以為你效勞的事,他話只說到一半,空中懸著無形的刪截號點點點,憑他幹校對多年的悠久歷史,雷孟杜.希爾法也知道該是告退走人的時候了。
他的書桌上還擱著那張抄著電話號碼的紙片,再容易不過的了,只要撥下六個數字,就聽得語音在電話線一端揚起,幾公里之遙,如此簡單,誰在乎那是瑪麗亞.薩拉的聲音,還是她先生的,重要的是注意到當時和現在的差別,不論是要交談說話,還是作戰殺人,兩造都要拉近距離,那就是慕貴謀和歐柔安娜的故事,她來自加里西亞,被人強力擄到圍城戰場,給個短命的十字軍騎士納做小妾,接著就替王公貴人洗衣服賺取生計,而他,在聖塔倫大捷之後,挺進里斯本之前,追求更輝煌的榮耀。雷孟杜.希爾法撥下五個號碼,只要再撥下最後一個,可是卻下不了決心,他假裝自己還在舔嘴咂舌,感受歡愉的前兆,一陣恐懼的悸慄,他告訴自己,如果他想要的話,他可以把號碼撥全,只剩下最後一個,可是他搖頭了,喃喃說道,我不行,然後將聽筒放回原處,猶如卸下即將拖垮他雙肩的重擔,如釋重負。他站起來,心想,我渴了,然後走進廚房。他就著水龍頭接了一杯水,慢慢飲下,品味那水的清涼,真是單純的歡愉,也許是再單純不過的,口渴的時候喝上這一杯水,他一邊喝水,一邊想見潺潺清流匯向河口,騾子低頭飲水時,如何觸動水面,七百四十年前,馬廄小廝吹著口哨驅趕著牠們,確實,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連所羅門王都無法想像自己說得有多對。雷孟杜.希爾法放下玻璃杯,轉過身來,廚房桌上有一張紙條,又是清潔女傭日常寫來浮泛交代家務的條子,我先走了,東西都已經整理好了,這次可不,某小姐來電,請回電,雷孟杜.希爾法不必衝進書房比對,就知道回電號碼跟那張揉皺了的紙頭上的號碼一致,那張如此難以尋獲,也同樣難以丟棄的紙頭。
多年前,當雷孟杜.希爾法第一次戴上腕錶的時候,還只是個青少年,財富激起他的虛榮心,遂漫步於里斯本大街小巷,四處炫耀他的新奇寶貝,沿路上還替四個急著問時間的陌生人解困,他們問他,你知道現在幾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嗎,他確實知道現在幾點,並且不浪費任何一點時間慷慨相告。伸出手臂,袖筒上撩,展露閃亮的錶面,這些動作讓他自覺重要,這種感覺日後他再也不曾經歷。至少不像他現在,在前往出版社的路上,一心只想避人耳目,千萬不要引起街上行人或是車上乘客的注意,任何招人注目的動作能免則免,有人說不定同樣急於問時,一邊等著他強自鎮靜,從三層袖筒裡抖出他的手錶,一層是襯衫,一層是外套,還有一層風衣,一邊瞅著他頭頂上歷歷分明的,沿著分髮處而走的白色線條,暗暗偷笑。雷孟杜.希爾法終於勉強回答,十點半,既窘又怒。他應戴頂帽子遮醜,不過這校對者從不戴帽,而且,就算他真戴了頂帽子,也只解決一部份的問題,他總不能戴著帽子走進出版社,嗨,大家好嗎,然後轉身前往瑪麗亞.薩拉博士的辦公室,頭上還牢牢地紮著一頂帽子,我把小說的稿子帶過來了。顯然地,最好還是假裝他頭髮的顏色一切自然,白色,黑色,染色,人家看過第一次,不會再留意第二次,第三次就視若無睹了。不過,心理上的坦白是一回事,一旦考慮相對現實,冷靜自持地超然問道,人間一莖白髮在維納斯眼中又何足道哉,不過,當他面對總機小姐時,卻又是另外一回事,顫慄時刻,忍受她不經意的一瞄,想像接下來數日之間,排遣無聊時光的格格笑聲與輕聲低語,希爾法先生不染頭髮了,他看起來好好笑唷。以前他們總是笑他染髮,可是,就是有人專門尋別人開心,娛樂自己。驟然間,這些疑慮一掃而空,因為總機小姐正跟他說,瑪麗亞.薩拉博士不在,她身體不舒服,已經連續兩天沒來上班了,這簡單的幾句話讓雷孟杜.希爾法左右矛盾在兩種相互衝突的情緒之間,一方面鬆了口氣,還好她不會看到他白髮皤皤的樣子,另外一方面又深自苦惱,倒不是擔心她玉體微恙,他也無從得知究竟多嚴重,說不定只是不帶併發症的小感冒,或者只是倦怠襲來,就像那些經常影響女人的症狀。但是他剎那間感到失落,一個男人冒了這麼大的險,不殫繁瑣地,只為了親手遞交一本小說的原始初稿給她,這一端卻沒有騰出一雙玉手來接稿,也許這雙手擱在病榻枕畔,枕著病西施蒼白的臉龐,從病倒一直到此時此刻。雷孟杜.希爾法恍然察覺自己交稿逗留過久,只為下意識的貪求無厭,品味著自己所殷殷期盼這時刻,偏偏伊人避不相見,瑪麗亞.薩拉博士不在,總機小姐跟他說了,而他也作勢行將離去,然後想起,他該將原稿先託交給某人,按理講,應該要交給科斯塔,他問道,科斯塔先生在嗎。突然間發現自己竟然刻意側面對著總機小姐,避免她正面觀察他,他心裡又慚又恨自己性格軟弱,遂轉過身來,對應全世界的好奇的目光,不過,年輕的薩拉沒多看他幾眼,她正忙著將插頭插入,拔出舊式電話交換總機,只是漠然地朝著裡邊的走廊點點頭,算是給雷孟杜.希爾法一個肯定的答覆,意思是說,科斯塔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裡,要找科斯塔的話,自己進去就結了,不必另行宣告訪客到來,這一點不勞告知雷孟杜.希爾法,因為早在瑪麗亞.薩拉博士就任之前,他總是逕自進去找他,他一定就在這幾間辦公室裡邊,懇求,告誡,抱怨,或只是對著管理階層道歉,他素來必須如此,不管該不該他負責,或是任何印製進度上的差池皆然。
他一反儉約習性,招了輛計程車回家,這並不令人意外,因為他等不及奔回書桌前,拿起電話聽筒,撥下瑪麗亞.薩拉的號碼,跟她說,我聽說你病了,我想應該沒有大礙,我剛剛才把小說的稿子交給科斯塔,我很高興知道你現在好多了,你說的對,人不健康哪能病死,這話真蠢,不過,人生就是這樣子,我們每天講的話一半以上都沒什麼意思,沒有,科斯塔沒有再交代我別的稿子,不過沒關係,我也該休息一下了,是的,休息一下,這樣才能把我自己的東西整理一下,講起來,就是把我的生活整頓一下,顯然的,我只是在想,我一直在思考著人生,我沒有真的在思考什麼事情,我不是要拿自己的毛病和困難來煩你,是,在應付生活上的困難,我祝你早日康復,可以回到工作崗位,就這樣,再見了。偏偏,瑪麗亞小姐來了,即使今天不該她清潔打掃,她還是來了,她解釋說,本來明天才該她打掃的,可是她明天得帶外甥去看醫生,所以她就決定今天先過來了,雷孟杜.希爾法從來不知道他的清潔女工還有個外甥,我妹妹不能待在家裡不出去工作。好的,沒關係,反正也沒什麼差別,然後他就把自己鎖在書房裡打電話。可是,他就再也鼓不足勇氣了。即使關著門,要他打電話給一個位階較高的女人,詢問她的健康狀況,還是教他感覺彆扭,瑪麗亞.薩拉博士,你最近好嗎。如果他的上司是個男人,而不是女人的話,事情就不一樣了,一定簡單多了,不過,雷孟杜.希爾法也得老實說,回想起來,這些年來,自己也從來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一個出版社裡的主任,探詢他們寶貴的健康。簡言之,如果我們參考一下這個男人的性格,退縮,舉棋不定。雷孟杜.希爾法心中真正耿耿於懷的,不過某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就不說是明顯的原因吧,他不想讓瑪麗亞小姐以為她的雇主躲在書房裡跟什麼女人偷偷的講電話。經過這番荒謬的衝突後,他請她將午餐料理好擱在廚房餐桌上,自己出門去解脫屋內的雙重壓力,來自電話與瑪麗亞小姐的壓力,兩造皆無所知悉他們所被捲入的衝突,更無辜於衝突起因。雷孟杜.希爾法啜著日常的黃豆與青菜湯,爐子上一鍋馬鈴薯燉肉,已經煨熱著的佐餐,此時,瑪麗亞小姐的聲音從另外一個房間傳來,我可不可以扔掉這朵枯掉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玫瑰,他近乎慌亂地脫口回答,不,不要管它,我會處理的,他沒聽見清潔女傭的回話,不過,她倒是閒話了幾句,雖說不該意表憎憤,聽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度提醒我們,千萬別想去矇騙女人,即使只是一名清潔女傭,看到一朵玫瑰,如果你喜歡的話,就說一朵白玫瑰好了,突然在一個男人的公寓裡冒了出來,之前又從來不見他插過花,所以,瑪麗亞小姐講的話很有可能就是,哼,摩爾人的船靠岸嘍,這句富有歷史意義與常用的俗語,意味著不可輕忽的懷疑,其出處時間可以上溯到在摩爾人被逐出葡萄牙領土之後還一直伺機反攻葡萄牙海岸與沿海城鎮,現在這句話除了帶有修辭上的懷舊之外,也能具體表達某些意義,就像剛剛一樣。
每個人都同意,想像力無遠弗屆,現在再度獲得證實,當雷孟杜.希爾法開始撫摸自己的身體時,體內亦隨之變化,先是感覺到一陣輕微的地震顫動,幾乎無法察覺,然後一擊強烈的悸動,急促、迫切。雷孟杜.希爾法看著,半瞇著眼睛,他按部就章彷彿在心裡重溫熟悉的一頁,然後他靜靜等候,直到他的血液像退潮海水棄離海蝕洞穴一般,一點一點流散平復,緩緩地,雖然偶爾掀動微波逆行,卻只是徒勞,不足掛意,海水退潮,僅存強弩之末,最後,大勢已去,只剩下潺潺流水,海藻癱展在岩石上,小螃蟹惴慄疾行尋覓棲身之所,沙灘上留下一行幾難辨識的痕跡。雷孟杜.希爾法有種半茫然的快意,他自問,這些滑稽可笑的小東西是打那兒來的,而牠們又想藉著如此怪誕,慌亂的行動,告訴他些什麼呢,彷彿大自然已經啟動了預期中的大變動,他心想,將來,我們都會變成螃蟹,突然間,他可以看到葡萄牙軍人慕貴謀蹲在河口岸邊,洗去手上的血汙,盯著那個時候的螃蟹四下逃竄,向右橫行,躲進最為黑暗深邃的角落,土黃色的背影與陰暗的水色溶為一體。影像迅速消失,攝入另外一幕,像是翻出下一張幻燈片一樣,同樣在河口岸上,不過,現在有個女人就著水邊浣衣,雷孟杜.希爾法和慕貴謀都知道她是誰,人家說她是先前提過的那個武士韓恩利希的小妾,她是他跟其他十字軍在加里西亞上岸補給飲用水的時候,給他們一個侍從拐來,就這樣納給他的,現在韓恩利希中了埋伏,跟他的侍從一道兒被人殺死,那女人只有自謀生路,偶爾跟著任何一個她湊巧碰上的男人,我們謹慎地說偶爾,因為有時候,人家強拉她走,不顧她自己的意願,曾經有兩個傢伙意圖不軌,幾天過後,屍首就經人發現,兩人都是被亂刀刺死的,凶手從未落網,軍營裡這麼一大群男人,爭紛吵嘴,甚而大打出手都在所難免,況且,也有可能是摩爾人滲透進入營地,打算秘密謀反搞的鬼。慕貴謀走近那個女人,停在數步之外,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她。她沒有回頭,他過來的時候,老早她就從眼角餘光看到了,雖然不知他姓名,她卻從身型與熟悉的步伐認出他來,只知道他是葡萄牙人,聽他在某個場合講過加里西亞語。那女人屁股前後搖晃的動作撩撥著慕貴謀。再說,自從那騎士死了以後,他就時時凝視著她,甚至在他歸西之前,就已經鍾意她好久好久,可是,自己不過一介武夫,想法又守舊,怎敢追求別人的女人呢,就算只是小妾也於理不容。當他看到她給別的男人強行擄去,就感到怒火中燒,憤恨不已,不過,不管那些男人有多愛她,就像那兩個被刺死的男人,對她的慾求如此強烈,甚而不惜以暴力脅迫,她都不會跟他們長久。慕貴謀自己從來壓根兒不曾想以蠻力屈服她,尤其是在眾目睽睽的空曠荒野上,下了崗哨的軍人,馬僮洗刷主公的騾子,好一幕祥和景象,似乎與迫在眼前的封鎖和圍城攻擊遙不相干,尤其是,假如,就像現在,我們背對著里斯本城與城堡,注視著平靜的河口水面,河口日夜不斷向內陸淘洗,直到漲潮河水返腳之處,岸上山坡綠樹散生,黃褐色塊與濃綠深蔭緊密相連,端賴台地上栽著多年生灌叢還是給日頭烤焦了的草原。日正當中,赤熱難當,人人都將視線移開水面,避開粼粼強光,不讓水光炫目,或是螫瞎了眼。可是,慕貴謀沒有轉移視線,他雙眼牢牢地盯著那個女人。現在她挺直了上身,手臂一上一下地搥洗著衣物,擣衣聲隨著水波傳來,絕對錯不了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然後靜默無聲,那女人將雙手歇在一塊白色的岩石上,那是一塊遠古的羅馬石棺,慕貴謀盯著不動,這時候,一陣風突然帶來那穆安津尖銳的呼號,雖然因為距離遙遠而含混不清,他們雖然不熟悉阿拉伯文,可是在這裡備戰一個月以來,每天照三餐聽那穆安津呼禱,大家都可以清楚辨認他的聲音了。那女人稍稍向右側首,彷彿在留意諦聽那穆安津的祈禱,慕貴謀正好就在這一邊,略略後方,兩人四目自然不可避免地交會了。慕貴謀先前任何慾念頓時死絕,心跳狂亂,此刻絕計不可能再進一步探索,你總要考慮一下,人類感情在那個時代之質樸原始,人事時空扞格的陷阱無處不在,比如說,在生鐵打造的王冠上鑲嵌鑽石,又好比,憑空杜撰細膩的情慾歷程,偏偏那肉體只要一觸發洩就心滿意足了。不過,當他在跟馬伕辯論聖塔倫大捷,以及強|暴與斬殺摩爾人婦女是否應當時,慕貴謀就已經顯示自己跟一般武夫不同之處了,而且,如果在當時他流露出自己將任憑其想像力沖天遁地的傾向,那麼,諷刺的是,正因為同樣的理由,如果事實將勝於一切,我們就會在重重疑雲之中,看出他性格中不同於其他人的地方,同時也鑒於一項事實的後續改變,迂迴證實他的動機,從巧妙地質問我們每個人在不知不覺之間,都能左右他人行為的影響力,這種一直被那些自稱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全責和*圖*書的人所刻意否定的影響力。慕貴謀赤腳踩在粗礪濕潤的沙灘上,感覺到全身的重量,好像自己也變成座下那塊岩石的一部分,此時,皇家號角可能會吹響衝鋒攻擊的信號,不過,現在他根本不可能聽得見,腦中不斷迴響的,盡是那穆安津呼禱的吶喊,在他盯著那女人看的時候,聲音時斷時聞,而當她終於將目光轉移過來時,頓時四下無聲,當然,他們周遭還是雜音充斥,不過卻像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騾子嘶鳴喘氣,就著流向河口的清潺小溪啜飲淡水,或許是慕貴謀不知該如何著手早該完成的事情,他問那女人,你叫什麼名字。自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這個問題我們不知彼此探詢過多少次,你叫什麼名字,有時先行表白自己的名字,我叫慕貴謀,以打開話題,在收到人家回應之前,自己先通名道姓,然後靜候回音,盼著人家回答,盼著問話不會遭到人家沉默以對,這回可不,她說,我的名字叫做歐柔安娜。
兩方呶呶爭辯,莫衷一是,然而,彼此都清楚,重大傷亡恐怕在所難免了,雷孟杜.希爾法默默確認五處城門的位置,阿爾佛發門,他自己就住在這座城門上頭,鐵門,阿爾法瑪門,直接通往市中心的太陽門,還有名喚馬丁.孟尼茲的城門是城堡區唯一一座開向廣袤鄉野的城門。由是,顯然的,阿豐索王的一萬兩千步卒必然要兵分五路,才能以等量軍力擊破每個城門,不,我們得兵分六路,千萬不能忽略掉海路,那也不是真的海,只是一條河流,可是摩爾人習慣使然總管它叫作海,即使到現在,我們也還是這麼說。好了,言歸正傳,我們現在處於每一路都只有兩千人戰鬥力的荒謬局勢,還不提,唉,願上帝助我,河口地形的特殊狀況,這座城每一處入口都已經夠險峻了,唯一的例外就是阿爾法瑪門,地勢平平,這個河口地帶害得原本已經極為艱鉅的兵力部署更加複雜,部隊散開在高地和山坡之間,從聖法蘭西斯柯山一直遠至聖洛克,在涼爽的樹蔭下歇憩,補充體力,但是,如果不能進行如此遠距離的攻擊,或是箭矢無法穿透其標靶,咱們還是早些放棄圍城之役算了,再加上下方無人駐守的河口地帶,敵方的增援部隊與後勤支援可以自由進出,因為我們脆弱的海防封鎖線,再怎麼說也無法永固不懈呀。如此一來,只有先撥員四千人到這一邊,其他人取道先前喬.佩庫利爾與貝德羅.皮托斯擔任宣戰特使時走的路徑,先就戰備位置於三處分別面向東邊與北方的城門,即馬丁.孟尼茲門,太陽門與阿爾法瑪門,正如前文解釋過的一般,現在再重複一次,以方便讀者結束這段討論。回顧唐.阿豐索.亨利克斯周密、躊躇的話語,話說來容易,可只要攤開地圖,就可以一目了然,他在戰略上與後勤補給的問題複雜,在在不能迴避,一定要加以解決。第一個問題直接關係到可用船隻數量寥寥無幾,這一部份本來就要仰賴十字軍支援,傾其艦隊之全力,數以百計的登陸小艇,各種不同功能的船艦,要是他們還在這裡的話,眨眨眼睛的瞬間,就可以載運部隊登岸,形成最無堅不摧的攻擊陣線,迫使摩爾人沿著河岸疲於奔命,因而減低他們的防禦力。第二個問題,也是最迫切需要裁定的問題,就是及早決定一個或是數個登岸點,此事攸關全軍存歿,他們不但要考慮距離城門的遠近,還有從河口的沼澤一路向上,直到拒敵於阿爾佛發門南面的天險峭壁之間,台地上危機四伏更不能掉以輕心。我們還可以繼續列出第三,第四,第五個問題,甚至第六,第七,只不過,這些問題不過延續前兩個問題而生,依照數字順序排列罷了,因此,我們只消再詳細說明一項細節,這項細節之重要性,在於驗證這段敘述中其他細節的真實性如何,這項關鍵性細節就是,鐵門和河口岸邊之間距離之短,百步可及,或是以現代公制單位來說,大約八十公尺,單憑這一點就可將鐵門排除在預定登陸點之外。試想,正當滿載人員與武器的小型艦隊才剛剛蹣跚地划進河口,這廂城牆上將士已密佈城垣,水邊衛戍著成排的弓箭手,等著射穿葡萄牙人的胸膛。因此,唐.阿豐索.亨利克斯會告訴他的幕僚長,那可不容易,在他們討論其他可能戰術之時,咱們先回想一下,那個葛拉西亞餐館裡的胖女人,在這一連串事件開始之前,就說到那些逃離葡萄牙先遣部隊迫害的難民情狀如何悲慘可憐,她提到自己親眼見到他們遍體鱗傷,血流汩汩地從鐵門進城來,當時大家都信以為真,因為還有目擊證人佐證。可是,咱們還是運用邏輯推理一下。無庸置疑,鐵門因為靠近海岸,成為海上貨運與旅客的主要出入口,當然不會阻擋難民進入,可是,鐵門位於城牆的最南端,對於被葡萄牙人從北方或是聖塔倫城周圍驅逐南下的人來說,這是里斯本城距離他們最遠的入口。雖然也有些流離失所的可憐人,被人家從卡薩斯與辛特拉之間趕了出來,就有可能沿著這條路從河口這一端抵達里斯本,說不定他們一到那裡就可以搭上渡船,航向對岸,這都是有可能的。不過,這樣的例子相當少見,無以佐證胖女人特別提到的鐵門,更何況她自己所在位置這麼靠近阿爾佛發門,任何人看地圖或地形時就算再漫不經心,也看得出來這群愁慘的難民應該最有可能走這座城門進里斯本,走太陽門或阿爾法瑪門的也一定遠多於通過鐵門進城避難的。而更奇怪的是,即使證據近在眼前,在場還是無人駁斥胖女人這一手不精確的轉述,這只是顯示出,在面對如此教條式的獨斷陳述時,不論出自何處,或是可靠程度如何,不管是出自一名胖婦人之口,或是阿拉的訓示,有些人就是這麼缺乏好奇心,而其心智運作又如此緩慢。
在他扔掉染髮劑以後的頭幾天,失去那些多年來助他掩飾歲月肆虐的美髮聖品,雷孟杜.希爾法像個純真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邪的播種者一樣,整天候著第一莖白髮冒出頭來,白天也看,晚上也探地檢查他的髮根,興致勃勃,縈繞心懷,還病態地期盼著自然的頭髮叢生齊發在染劑殘留的髮色之中所必然引發的震懾效果。偏偏,人過了某個年紀以後,頭髮生長就逐漸減緩,也有可能是染髮劑的色素滲透,或沾汙了皮下組織,順便一提,這不過是為了解釋一些微不足道的瑣碎小事所提出的假設,雷孟杜.希爾法逐漸失去觀察興致,每天梳頭時心無二用,彷彿再度回到青春年少,雖說值得去稍加留意這種態度夾雜著不誠不信,像是自己在拐騙自己一樣,多少可以譯為這樣的一句話,反正我可以假裝自己看不見,所以,我就不會看見,進而提升為一種明白的信念,即使未經明確凸顯,如果可能的話,還挺不理性的,最後一次染髮的色素已經定著不褪了,似乎是命運退讓後的獎勵,揄揚他勇於棄絕塵世虛榮的義舉。然而,今天,他準備前往出版社送交那本經他審閱完畢,可以付梓的小說稿時,就在雷孟杜.希爾法要踏進浴室的當兒,他慢慢地將臉孔映入鏡中,謹慎地拿手指將前額上短髮往後撥弄,不肯相信自己雙眼所見,白色的髮根,如此之白,色差對比之下,顯得更白,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表相,白髮彷彿在播種者筋疲力盡、沉沉睡去之時,全體迸發在一夜之間。面對此情此景,雷孟杜.希爾法懊悔當初的決定,其實,他並不真的懊惱,只是心想他或許可以再延宕一陣子,偏偏他挑了個最不恰當的時機,現在,他感覺厭煩無比,猜想或許櫃子角落裡還遺忘了一罐殘剩的染髮劑,至少還夠他今天應急,明天開始,我就重新堅守自己的決定。不過,他沒有開始翻箱倒櫃,半因他心知自己早就將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扔了,半因他也擔心萬一找著了什麼,他還得再痛下決心一次,因為他很可能又再度決定棄絕染髮,到頭來反反覆覆,又不肯一次就完全屈服在他自己也清楚的弱點之下。
年輕的薩拉逮住空檔,全神貫注在她折斷的指甲上,幾分鐘之前,當她將插頭插入拔出忙得不可開交之際弄斷了它,她已經先修剪過斷裂的地方,現在正專心地銼光指甲,她當然沒心情回答雷孟杜.希爾法,而他在跟科斯塔拌過嘴分別後,通過走廊之時,突然心生一計,這就是偶爾來點鍛鍊腦力的益智活動的好處,咱們現在趕緊瞧瞧這一招究竟能不能奏效。雷孟杜.希爾法問的是,請問你知不知道瑪麗亞.薩拉博士的身體狀況可以接電話嗎,我只是有些公事。又是一句說不完的話,一臉焦慮神情,偏偏他挑了個再糟糕不過的節骨眼,人家剛斷了一片修長橢圓的指甲,滿心煩躁無奈,再說,就算總機小姐不介意洩漏電話號碼,你自己也可以翻電話簿找啊,雷孟杜.希爾法心想,這就是我的運氣,就這樣湊巧碰上指甲折斷,還有銼刀,啊,希爾法先生,要是你知道保養指甲多費工夫,我有多氣他們總不肯換掉這台老古董,給我一架新式現代化的電動總機,她有沒有好到可以接電話我不曉得,不過這是她的電話號碼,你可以抄下來。她心裡記著她的電話號碼,這也是她另外一項小小虛榮,盡量記下每個人的電話號碼,以資吹噓自己過目不忘,薩拉的記憶力好驚人哪,不過也是因為每個電話號碼她都要重複兩次的緣故吧。雷孟杜.希爾法腦中一片混亂,首先當然是因為他找不著紙片寫下號碼,然後他不斷搞錯數字,將三聽成六,同時間,腦子裡還叨叨續問,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態,顯然沒有人從這裡打電話給她,所以她沒接電話,沒有通過我這裡打出去給她的,不過主管辦公室都有專線,可以直接聯絡她,當然,專線就不必經過總機小姐轉接了,不然怎麼會叫做專線,雷孟杜.希爾法依稀想起編輯部主任辦公室裡頭好像也有一條專線。小薩拉將殘破的指甲修整完畢,現正嚴格審視成果,這次斷甲太嚴重了,就算盡力修飾,也只有差強人意的效果,或許這也可以解釋她突然問他,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幫你撥電話給她,駭得雷孟杜.希爾法無言以對,只有一個勁兒地猛搖頭,而就在這個時候,天可憐見,交換機上顯示來電,幾乎同時進來兩通電話,世界又重新回到例行常軌上,看來也不會有人知道,雷孟杜.希爾法已經將瑪麗亞.薩拉的電話號碼塞在口袋裡,此舉將引發驚天動地的變化。
自從十字軍拒絕相助以來,他們就已經遠颺海上,一去不復返了,雷孟杜.希爾法發現少了被寄予厚望的這一萬兩千人,單憑留下來約莫相等人數的葡萄牙部隊,他的軍事重心頓時消失,就這麼點兒人,連組織一隊先遣部隊包圍全城都不夠,再說對方居高臨下,葡萄牙軍自不能集體行動,譬如說,集全軍之力專攻某個城門,必然會驚醒城裡的摩爾人,讓他們從容應戰,堅壁清野,迎頭痛擊城外這些翻山越嶺,涉水渡河來犯的葡萄牙人。所以,他們一定要改弦易轍,重新思索戰略,為了實地審查整個戰爭場面,雷孟杜.希爾法再度登上城堡,爬上高聳的塔頂,鳥瞰這一片台地,下方猶如一局棋盤。客觀而言,在國王與主教的注視之下騎士與步卒相互廝殺,或許還能獲助於臨時起造的幾座塔樓,如果他們聽從留下來跟我們一同作戰的某個外國騎士的建議的話,咱們搭起攻城塔,搭到跟城牆一般高,再推到城牆邊上,大夥兒只要爬上塔,翻過城牆,就可以進去殺光那些不信教的畜牲。國王回應,聽來簡單,可是我們一定要確定木匠人手夠不夠,對方回頂一句,這你就甭擔心了,那人名喚韓恩利希,信仰極為虔誠,還好咱們這個時代,人人莫不三頭六臂,多才多藝,從播下麥種,收割,磨粉,烤麵包,最後吃掉麵包,除非他死在麵包烤好以前,或是說,搭好木塔,爬上塔頂,揮刀攻城,宰殺摩爾人,或是送命在摩爾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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