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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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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建塔終於完工。真是一座軍事工程上的奇物,巨輪移動,穩定前進,內外支架系統複雜,四層平台,撐起攻城塔的垂直結構,一座平台安在底坐輪軸上,另一座虎視眈眈向著里斯本延伸過去,剩下兩座居中,不但穩住整個結構體,還可在軍士攀爬上陣時,提供臨時性的屏障。滑輪上下滾動,即使在烽火遍地,戰鬥最熾之際,也可以即時將一籃又一籃的武器往上運到塔頂。大功告成之時,全體弟兄歡呼鼓舞,恨不得即刻出奔疆場,自信這次一定能夠輕易殲滅摩爾人。就連摩爾人都感受到警戒了,因為一股慌張無措的沉默,壓過平常他們從高處發出的有如暴雨傾洩的粗口辱罵。當斥候來報,法蘭西人與諾曼人的塔都還沒完工時,鐵門這邊的興奮之情就更加熱切了,而今榮耀唾手可得,只要將攻城塔推到里斯本城牆邊就可以了,一聽到隊長拉米爾斯長官下令,推,小子,咱們去宰了他們,他們就會使盡吃奶的力氣,推。偏偏,誰也沒注意到,眼前端的是斜坡台地,因此,在他們前進之時,除飽受敵方戰火加身外,機塔就開始後仰傾斜,說得明白一些,就算好不容易塔臨城下了,最上面那一層平台也會因為距離過遠而無用武之地。韓恩利希騎士窘於自己缺乏先見知明,急急下令停車,重新來過,這回兒木匠閃邊兒,讓先頭部隊的工兵負責向右開出一條大道來,這可是非常危險的任務,因為工兵得在毫無掩蔽的狀況下挖路,頂著頭上雪崩一般,各式各樣的箭戟矛矢,落石齊飛,而挖得越靠近城牆,腦門給砸爛的機會就越大。即便傷亡慘重,葡萄牙兵還是奮力開出二十餘公尺的路,攻城塔遂得以沿途前進,保護下一輪負責猛攻的將士。戰況如此,每個人都競競業業,極力戰鬥,一邊是摩爾人,另一邊是基督徒,地面突然向另一側傾斜時,三具巨輪同時陷下,直至輪軸沒入,攻城塔蹣跚搖晃,舉步維艱。葡萄牙陣營這廂頓時響起一片恐懼的叫喊,反之,面皮黝黑的摩爾人,居高臨下躲在城垛後面觀看,爆出惡魔般的勝利歡呼。攻城塔履薄臨淵,勉強平衡,從上到下,遍身吱咯作響,木製框架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張力,幾處連軸節早已碎裂。絕望之至,嗟嘆不已,韓恩利希騎士眼見自己嘔心泣血的傑作,原本應當成為宏偉示範,贏取戰功,而今竟敗得如此難堪,他扯著頭髮,操著日爾曼方言仰天長嘯,樣態與其令譽和身分極端不相稱,然而在那個原始時代,人家還是挺諒解這樣粗拙草莽的天性。恢復鎮定之後,他隨即奔至前線支援,並親自檢視損傷情況,得出唯一解決之道,如果那還行得通的話,就得先用繩索綁縛,固定正對著傾斜面的橫梁,集合所有人手,共同奮力一舉,抬起陷入泥淖的大輪,再逐次於輪下堆石,直到機塔重新扶正為止。計劃天衣無縫,然而,嚴格說來,若要達成預期效果,首先,一定得進行高度危險的作業,重新抬高輪子,除卻泥土,而在這個重大關頭,輪下的泥土仍然支撐著這個龐然沉重的建築物,同時,高度較低的斜向平台正好也卡在這裡。這真是個障礙,難解的死結,一座難關,一道充斥著高度不確定性的駭人等式,不過,此刻別無其他解套方法,雖然,嚴格說來,我們應該管它叫最低微的或然率。就在那個時候,摩爾人憑著高度優勢,下令開火,綁著燃燒火炬的飛矛如大雨傾盆降下,呼呼作響,跨越空中直奔而來,猶如一群狂蜂四散,胡亂逢機墜落此地或他處,邀天之幸,陣陣強風偏斜了擲矛者的準頭,不過,井邊提水太多次,哪有不砸碎水罐的,而瞎貓也會撞上死耗子,只要有一桿長矛擊中目標,其他只要跟著目標緊追而來就夠了,出師不利,攻城塔終究垮了,不是因為挖去塔下泥土,而益發惡化的傾斜,以及塔身起火時,弟兄們沒頭蒼蠅一般的混亂。巨塔驟然倒塌時,還在塔頂繫繩固梁的兵丁,不是登時被擊扁了,就是嚴重壓傷,巨輪周圍持鏟掘土的工兵也一樣倒楣,最後,無以挽回的損失,韓恩利希騎士被一桿著火長矛釘死在地上,只剩下大量的汩汩鮮血,還能澆滅焰火。忠實可靠的隨從也跟著他一同喪命,不過他是給一道橫梁砸中胸口,立時斃命,只剩下歐柔安娜一個人孤伶伶地待在人世,這個情境,稍早我們就提過,諸位看倌,千萬不要忘了,這項事實,對於這部歷史的延續性而言,有多麼重要。摩爾人歡喜得無法形容,事實再度印證了阿拉確實優於上帝,正如他們一直如此確定著,如果諸如此類的確定有任何必要的話,那座該天罰的邪塔,這樣子被砰然擊倒不就正是明證嗎。葡萄牙人的悲傷,怨忿與羞辱也不是三言兩語得以描述的,雖說,其中也有人嘟囔著,不管是誰,只要有一點點常識與沙場經歷,就知道戰鬥贏在劍擊肉搏,外邦人的奇技淫巧怎麼靠得住,新玩意兒往往功過五五波。攻城塔一旦擊潰,就燒得跟巨型篝火一般,兵丁灰飛煙滅不計其數,復經殘材陷落埋骨,連全屍亦難以尋獲。真是個悲劇收場。
在此同時,命運無心地操弄,騎士韓恩利希內心天人交戰,究竟該帶著歐柔安娜一塊兒前往拉米爾斯長官帳下報到,還是該將她交由忠悃可靠的隨從看顧照料。可是,他已經習慣這名隨從的貼身伺候,可不想割捨他的服務,於是在縝密考量過後,他喚他過來,交代他即刻準備行李兵器,因為第二天清早,他們就要下山,遠離屏障完備的山區,加入集結在鐵門前方的部隊,在他的統御與權威之下,他們將建造一座攻城塔,咱們就看看,是我們的塔,或是法蘭西人攻打太陽門的塔,還是諾曼人攻阿爾法瑪門所建造的塔最先完成。隨從問道,那麼大人將如何處置您的小妾,歐柔安娜呢,她跟我走,下面危機四伏,摩爾人與基督徒兩廂對峙,稍後我們就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確定那些異教奸徒還沒那膽子出城決戰的。就這樣決定以後,隨從過去通知歐柔安娜即刻準備動身,自己也去籌辦張羅,五名武裝護衛也將與騎士韓恩利希同行,因為這個日爾曼人還不是一個勢力大到擁有私人軍隊的貴族,他的專長多發揮在工程上,而工程事務又往往仰賴大量人手建造機具,以及工程師的智識,技能與想像力。第二天一大早,望彌撒過後,騎士韓恩利希過去親吻國王的手背,再會了,陛下,我要去建造攻城塔了。他的隨從與五名護衛站在一旁,他們還不夠資格跟陛下講話,歐柔安娜坐在轎子裡,只為滿足主子的虛榮,不在於展耀她五官之清雅,因為當初她在加里西亞的田野上被人強行擄走時,不過是一名貧農的女兒,跟平常農家一樣,她也勞動終日,耕田種地,怎麼會走不動呢。唐.阿豐索.亨利和*圖*書克斯擁抱那騎士,願聖母瑪麗亞隨行保護您,他說,並且助您一臂之力,成功建造此地前所未見的機塔,隨船木匠將與您一同工作,目前我們只能找到這麼些人堪用,不過,正如您夙負建塔大師令譽,倘若他們也能迅速習得技藝,完成機塔,日後孤王駕馭攻城塔圍攻進擊時,就不必再仰賴異邦勞工,完全由本國藝人工匠興造,陛下,我在家鄉時,就多所耳聞,盛讚葡萄牙人之博愛,勤儉,以及犧牲奉獻的精神,隨時隨地願為家族與祖國賣命,而今,如果在這麼多稀有特質之上,再加上一些知識以及更強的性格與意志力,我可以跟陛下保證,任何機塔都難不了他們,不管是明天要興建的,或是任何時候都一樣。如此情真意切的話語,尤其是出自異邦騎士之口,陛下深深動容,龍心大悅之際,他將騎士韓恩利希請到一邊說話,傾吐一些私底下的關切,您一定也注意到了,孤王有幾位幕僚大臣,不樂見機塔破城的主意,他們都是些傳統派的,拘泥死守著過時戰法,所以說,如果有人拿些失敗主義者的藉口,阻礙或是拖延工務,就立刻秉告於孤,孤既然自詡為現代君王,早已決定此役勢在必行,不容任何延宕,更因為這一戰已經害得我庫銀枯竭,此刻,孤最不想見到的窘況,就是在三個月預付薪餉到期時,八月底還得再籌錢支應兵丁糧餉,雖說眾人皆知,單兵薪餉微薄,不過聚沙成塔,那還是一筆開銷,倘若我等能如期攻克里斯本則實屬萬幸,因此,你可以想見孤如何仰重這些機塔,孤自將全力支持並鼓勵爾等,依照計劃全力以赴,萬莫疑慮事成回饋之優渥,爾等率將盡情享用摩爾人之財貨珍寶,十倍勝於建塔報酬。韓恩利希騎士謹請陛下安心,憑恃著天主神助,他將攻陷此城,並於國庫窘困一節守口如瓶,至於酬勞問題,也請陛下萬勿擔憂該如何給付,因為,人間最佳賞賜,陛下,在於頭頂青天,而攻陷天國要塞,必將另建新塔,僅能以善行搭建,正如我等誓言若摩爾人頑抗拒降,則不留任何一個異教活口一般。王遂與騎士告別,心想,孤應當牢記此人,該騎士允文允武,足充將軍,亦不愧於主教一職,倘若機塔這檔子事真搞得起來,不妨就叫他落地生根,歸化作葡萄牙人,賜他個新頭銜,開展新生活。
事態迅速明朗,韓恩利希騎士無意浪費時間,他一抵達鐵門,隨即與拉米爾斯長官研商,他需要若干人手以敷此等鴻圖大業,不刻即揮斧入林,這些樹木,有些是天然成林,有些則由摩爾人手植,他們無法逆料,當時竟然是在為自己的犧牲祭獻提供木料,讓我們再重複一次,這真是命運的反諷啊。不過,在我們繼續敘述本事之前,當然不能略過這騎士與其一干隨從到達時,所造成的騷動,這也不奇怪,營地上來了個外邦技|師,一個日爾曼人,如果你喜歡的話,也可以說他們天生就是兩倍異於常人的技|師,有些兵兒或許天生多疑,或許遭人蒙哄,不敢輕信攻城塔之興建與效果,其他的兵兒則有感於妄加譴責實屬不當,然而,只要一想到能跟摩爾人站在同樣高度正面對抗,這總強過讓他們居高臨下,佔盡重力優勢來個亂石雨下,而咱們窩在下方,一個勁兒挨打,最後,務實派與心無私蒂者終於佔了上風。慕貴謀無心參與當下相關軍事工業的論戰,雙眼定定地望著乘轎而來的女人,他真不敢相信自己運道如此順遂。再也不用冒著會碰上巡防軍警緝逃的險,溜到葛拉薩山營地去遊蕩了,若給軍警碰上必會問到,你離營曠遠,跑到這裡來想幹什麼,而今讓靈山趨向先知,非因先知裹足不前,拒赴靈山,而是先知面前還擋著士官長,少尉,隊長等等,再加上戰事方熾,放行證件一紙難求,即使編造藉口亦徒勞無功。這位隨行前來的歐柔安娜,如果她並沒有將所有的時間都虛擲在帳中,只等候韓恩利希騎士中斷其木工,回帳在她體內排憂解慮,這種焦慮輕易地便從一個只想跟天主神交的靈魂轉變為一個只想專注性|交的肉體,這個歐柔安娜,考慮到戰區空間之狹小,當她在營地上漫步遐想,或是站在河岸邊上,看著海豚跳躍翻身之時,就益形顯眼了,我們只能將如此寧謐時刻和傍晚黃昏聯想在一起,部隊也在這個時候解散,放風到河灘上紓解烈焰赤日下勞動操作的疲憊,而戰鬥的赤焰更甚於日頭,同時,吾人並不願意見到所有的人力都集中在建造機塔,因為,即使手藝嫻熟的人力不足,將他們全員配置到成功機會渺茫的任務上,則不啻自殺行徑,只有零星出擊,讓敵方無暇應付,如此工匠才能專注於此項危險任務。羅吉洛神父在寫給奧斯彭的信中,附加註明處,雖說措詞委婉迂迴,卻詳細描述了韓恩利希騎士抵達鐵門營地的情狀,包括特別提及,顯然他難以避談,隨同前來的一名女性,如破曉般可愛,如月升般神秘,名喚歐柔安娜,這是直接引述這位修道士的話,一方面出於其審慎操持的性格,另一方面,顧及受信者之敏感含蓄,羅吉洛神父建議奧斯彭予以刪除。事後觀之,如此壓抑心靈上的悸動,當足以解釋,為什麼羅吉洛神父,藉著昇華的作用,開始追蹤記載騎士韓恩利希的一言一行,一直到他不幸但卻絕對不至於蒙羞的死亡為止。講得再清楚一點,我們可以說,因為他不能滿足自己對歐柔安娜的慾念,除了他深藏內心的真正緣由以外,羅吉洛神父找不到更好的藉口,只有將唯一能享受伊人伺候的韓恩利希騎士吹捧上天。講到人性,各種可能都不為過呀。
韓恩利希騎士的屍首被運回帳中停置,而歐柔安娜,事先已獲悉悲劇發生,啜泣悲啼.一如大眾咸信為人妾者所應當,不過也僅止於此。騎士屍身平置臥鋪,雙手在胸前合什祈禱,死亡驟襲,如此突然,他面部表情猶然安詳,好像入睡一般,湊近細看,還帶著一抹微笑,彷彿此身正在天國福門之前,不帶任何一座攻城塔或一件兵器,只有他在人世間所有的善行功蹟,永享永世福澤之恆定,一如他已經去世般確鑿。炎暑溽熱,不多久他的五官即將腫脹變形,他幸福的微笑即將消失,到頭來,這具輝煌傑出的屍體,將無異於那些無名小卒,遲早,我們面對死亡之時,都將人人平等。歐柔安娜放下她的長髮,秀麗不遜任何一名加里西亞美人,她啜泣不已,疲憊不堪,不再悲切自己的身世,反而同情起眼前這個男人,她對他只有唯一的不滿,當初他為什麼要以暴力強行將她拐帶離家呢,除此之外,如果我們可以想像八百年前,侍妾跟主子之間的關係,他算是待她不錯的了。歐柔安娜急於知悉那忠悃可靠的隨從下落如何,如果他不及回帳悼念主子,就一定也捐和圖書軀沙場,或是傷重不能動彈了。人家跟她說,他的屍體當下就給抬到河口另一邊的墓地安葬,好清理路面,移除燒焦的大樑與塔柱,不然日後必將阻礙行軍,因此,一次行動就處理掉完整的屍體與木料灰燼,路上如果還有小塊的殘骸斷臂,就直接掩埋在窪地,冤魂要從那裡爬起來,響應預告最後審判的號角聲,恐怕也不容易。於是,歐柔安娜現在恢復自由之身,她一個主子也沒有了,而她也竭盡心力抓住機會表現出獨立自主,此時,一名韓恩利希騎士生前的武裝侍衛,不顧逝者屍骨未寒,一見她形單影隻,隨即急色摟攬。寒光一閃,歐柔安娜手舞著一柄匕首,這是她在他們將韓恩利希騎士的屍身移置帳內時,突然靈光乍現從騎士腰帶上摸了下來,用以自衛,幸好沒人發現這樁犯行,因為,騎士入殮時,若非全副武裝,也少不得小件兵器。現在,一柄匕首握在女人纖纖玉手中,即便過去習於耕田種地,餵養禽畜,卻遠不能擊退一名憑仗著自己亞利安種族優勢的身高體壯的條頓戰士,不過,世間仍有一雙凌厲眼神,足以抵擋塵世所有的武力要脅,即使無法箝制這個駑劣邪惡的男人,還是可以將他遏阻在三步以外,而其訊息再清晰不過,歐柔安娜厲聲喝道,如果你膽敢碰我一根寒毛,我一定會殺了你,或是殺了我自己,而他聞言後退,倒不是怕死,而是不想攬上害死她的責任,就算他可以對外辯稱,這個可憐的女人悲傷過度,竟然在他眼前自裁。不過,那戰士寧可撤退走人,一面懇求上帝,如果他撐得過這許多外邦疆土上的冒險,但願,終有一天,如果他還能留在這裡的話,讓他在這裡,或是,在遙遠的日爾曼,讓他再度遇上跟歐柔安娜一般秀美的女人,這種女人就算不是亞利安種,他也可以欣然接受。
雷孟杜.希爾法再次獨處,他納悶了幾秒鐘,思索瑪麗亞小姐離去告別時,語氣怎麼會那樣友善,這個喜歡讓別人難堪的女人,前一分鐘還橫眉豎眼,下一分鐘卻慈眉善目的,不過,《里斯本圍城史》又將他的心思導回另一重現實,建造勢必一舉攻破城垣,擊潰摩爾人防禦的攻城塔,我們知道,葡萄牙民族之奠立端賴於此,自不得中斷稍息,雖說,雷孟杜.希爾法寧可有瑪麗亞.薩拉在此相伴,而不必應付他一無所知的建塔工事,支撐塔頂的托樑應先行處理,厚板刨光,開模鑄釘,編造繩索,這些都是建造攻城塔,而不是巴別塔所需的材料,攻城塔高度不過與里斯本城牆上的城垛相當,至於各地南腔北調,唐.阿豐索.亨利克斯不打算治絲益棼,只要連根拔除這一種,不僅在比喻以及寓言層面上如此,實際上與具體作為上亦然。明日午後,當瑪麗亞.薩拉依照前夜離去時的約定再度回到這裡渡過一夜,以及次一夜,還有兩夜之間的白天,也就是星期天,他希望在這個週末之前,寫作能告一段落,因為屆時一定還有其他事情要他分心照料,而今時間已然易名,改稱為十萬火急,冷靜下來,瑪麗亞.薩拉會這樣跟他說,一年的事兒不能擠在一分鐘內完成,因為一年就是一年,一分鐘只是一分鐘,杯子大小不打緊,我們要放什麼在杯子裡才重要,即使杯子滿了出來,溢失了杯中物也是一樣。就像這座塔終究也要消失。
瑪麗亞.薩拉將車停在洛埃斯廣場,而兩人都想趁著夜色溫潤散散步。往下走到里米莫若之前,兩人留連在觀景台上遠眺太格斯河,這一泊浸漫廣瀚,神秘難解的內陸海。雷孟杜.希爾法手臂環繞著瑪麗亞.薩拉的肩膀,他知道這具胴體,他了解,因為了解而感覺無窮的力量,另一方面,又衍生無盡的虛無感,感覺倦怠疲憊,像隻盤桓世間的大鳥,遲遲延阻棲身的時刻。現在他們調頭往回家的路上走去,緩步偕行,夜色無垠,不必為了趕時間而提步急行或快跑,因為,時間根本不成問題。瑪麗亞.薩拉說,我很好奇,想要趕快看到你寫的東西,你剛說自己很快就要變成作家的時候,說不定也說對了,拜託,你不會把玩笑話當真吧,難講喔,誰也不知道,衣錦豈可夜行,好衣服總不能擱在櫃子招灰塵吧,如果有人詛咒我下地獄受罪的話,只要想像如果我是個作家,我命該有多苦,我想,比下地獄還苦,只有凌波地帶而已,我同意,但我已老到凌波也跳不動了,並且,我可是受洗過的,總能躲過懲罰吧,要我就不會避過獎賞,因為別無選擇餘地,鐵門過去就蓋在這裡,大概兩百多年前,他們才整個敲毀斷垣遺蹟,至於當年摩爾人建造的城門究竟長什麼樣子,就沒有人知道了,不要改變話題,這個主意真的不錯,什麼主意,出版你這部里斯本圍城史,由我們的出版社發行嗎,有何不可,這樣子,你這個編輯主任就太差勁了,竟然讓私人感情蒙蔽了業務判斷,可是,首要原則是書的內容夠水準哪,你覺得咱們的老闆在給人家愚弄了以後,還會同意出版嗎,只要他們還有一點點的幽默感,我從來不敢指望老闆還會有幽默感,或許這是我自己腦筋轉得太慢,才參不透人家的笑話,先把書寫完,我們再看著辦,嘗試一下也不會少塊肉,我家裡的稿子還稱不上書,不過是幾段插曲寫成幾十張稿紙而已,總是個開始呀,也好,不過,我可有一條但書,比如說,這書一定要由我自己做校對,可是,何必呢,所有人都知道,最不能託付檢查工作的就是作者本人,這樣才能避免別人將我寫不的地方,改成是字。瑪麗亞.薩拉笑了,又說道,我真的很喜歡你。而雷孟杜.希爾法回答,我也一直盡最大努力,確保你會繼續喜歡我。他們正踏上老郵局廣場,平時雷孟杜.希爾法都盡量避免這條路徑,可是,現在他感覺愉悅而輕鬆,即使略感疲憊,也不同於往常,不但不會要他駐足歇腳,反而令他益加振奮。此時,街景冷清,地點與情境正巧天造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設,雷孟杜.希爾法吻了瑪麗亞.薩拉,現代人早就不將當街親吻當作一回事兒了,不過,我們不要忘了,雷孟杜.希爾法屬於比較瞻前顧後的那一輩,素來不得自由表達情緒,更別提情慾了。街道寂曠,街燈晦暗,即使他再大膽,也僅止於此了,不過,這也算是個開始。他們繼續攀爬,停在聖克里斯坪梯道起階,雷孟杜.希爾法說道,這條梯道共有一百三十四階,而且還跟阿茲特克神廟一樣陡,不過,只要我們一走到頂,我們差不多就到家了,誰抱怨了,咱們走吧,如果你往上看,那些大型窗戶下面還可以找到高盧人築牆的遺跡,至少專家是這麼說的,而你現在也變成專家囉,瞎扯,我不過找了些書,胡亂看看,那不過是一點一點地自我教育或是自我娛樂罷了,但我慢慢發現看見與觀看,以及觀看與觀察之間的差別,聽來挺有意思的,這只是基本功夫,我甚至覺得真正的知識端賴我們知曉觀點在不同層次之間的轉變,野蠻人,最是高盧了,自從我們開始爬這條梯道,從一個層次轉變到另一個層次的人就是我了,我們在這裡休息一下,好讓我回過氣兒來。說完話,兩人停步歇息時,雷孟杜.希爾法頓時回想起前些時候的某一天,由於他心裡害怕會遇上來勢洶洶怒髮衝冠的科斯塔,竟然一路衝下梯道,坐在階梯上喘氣,躲開他想像著的科斯塔的控訴的眼神。終有一天,當他對兩人之間湧生的感情更有信心的時候,他會跟瑪麗亞.薩拉和盤托出他性格中各項低劣特點,雖然,話說回來,他也有可能什麼都不說,為避免玷汙了改天他可能賦予自己的正面形象而守口如瓶。不過,即使當他還沒拿定最後的主意之時,已經可以感覺姑息小惡的不安,預示愛情破滅的懊悔,這讓他感覺芒刺在背。他跟自己保證,絕對不會輕忽這項良心上的預警,突然間,他又發現,兩人沉默曠時已久,難道是感覺拘束嗎,可不,瑪麗亞.薩拉的表情平靜祥和,映照著微微的月光,街燈闕如,四下陰影因月光而淡化不少,只有他內心作繭自縛,除此之外,無以得知他在隱瞞著某些私情,我們就這麼說吧,他不是羞恥於自己的恐懼,而是恐懼羞恥。瑪麗亞.薩拉不語,自覺應當保持沉默,如果雷孟杜.希爾法要開口的話,也是因為他不想交代自己沉默的真正原因,前一陣子,這裡有條狗,一隻獒犬,現在不見了,就從這個話題開始,他講起他跟這隻動物交逢的經過,還加油添醋一些憑空想像的細節,聽起來真實可信。那隻狗不肯離開這個地方,我餵過牠兩三回,我想這一帶人家也有給牠東西吃,不過,應該還是不夠牠消化,因為那可憐的傢伙看起來總是飢腸轆轆的,不曉得牠現在怎麼樣了,難道牠鼓起勇氣步下台階,自謀生路去了,還是因為營養太差死在這裡,現在我覺得自己該做得再多一些,畢竟,就算每天餵牠一些剩菜剩飯也算不上什麼開銷,或是給牠買一些現在到處都在減價出清的狗飼料也不為過。雷孟杜.希爾法又喃喃重複自己的責任與疏忽了好幾分鐘,同時間,體會到他正以虛偽的懊悔遮掩自己真心的懊悔,這個新生的嫌疑,雖說還不確定,但他頓時無言以續,感覺自己荒謬幼稚,為了一條流浪犬而良心不安,這會兒,只差瑪麗亞.薩拉順口講句話解圍,譬如說,可憐的狗,而她正好就說了句,可憐的狗,然後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吧。
瑪麗亞小姐一如往常,午餐過後前來清掃,而她前腳一進門,馬上開始既隱晦又明顯地喃喃自語,如此絕技可非等閒成就,因為這項技藝負有雙重目標,除了企圖掩藏你知道些什麼的實情之外,同時還要顯示你可不讓對方裝蒜,粉飾太平。這種外交手腕可謂超凡入聖,若非經本能作祟,就是由直覺引導,一般而言,已經達成其主要目標,意即要讓那校對者稍微手足無措,彷彿,他最隱私的秘密即將公諸於世。瑪麗亞小姐是個不自覺的虐待狂。她傍著臥室房門跟他招呼,兩度嘟囔著警告他,雖說她只不過是個微寒的清潔女工,嗅覺可還是敏銳到可以聞出空氣中殘留的暗香遺痕。雷孟杜.希爾法回應了她的招呼,朝她迅速一瞥後,繼續寫作,決意裝作他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瑪麗亞小姐回頭開始清掃,臉上隨即出現一副特殊表情,只差沒開口說,我就知道,眼睛往床鋪瞟了瞟,雖說雷孟杜.希爾法素來精於迅速收拾,不讓人家誤會這是張季節農工的臥鋪,可是,今天這床鋪得無懈可擊,充分顯示女人的細心與周密。她清咳兩聲以吸引注意力,可是,雷孟杜.希爾法只是裝作聞聲閃神,其實他內心正陷於愚蠢的混亂,心想,我幹嘛要交代我的私人生活,又著惱自己何必懦弱地另尋藉口,他正展開一段認真的戀情呢,於是,他抬頭問道,你要找什麼東西嗎,音調平淡而粗率,即時解除了那個女人的無禮唐突,不,沒什麼,我只是看看而已。雷孟杜.希爾法原本應該滿意於這樣略顯尷尬的回答,不過,他還趁勝追擊,奚落她一番,妳在看什麼,沒什麼,只是這張床而已,床有什麼不對勁嗎,沒事兒,只是床鋪過了,那又怎麼樣,沒,沒事兒,瑪麗亞小姐轉身離去,氣已短了一截,不敢拿等在舌尖上的問題頂回去,誰鋪的床呀,因此也無從得知雷孟杜.希爾法將如何回答,其實,即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從那個時候起,瑪麗亞小姐就遠離臥室,好像要雷孟杜.希爾法知道,她可不將這一部分納入轄區,然而,她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或許是沒辦法抑制住挫折感造成的憤怒,不願意靜默無聲地清理雜務,而極力製造噪音。雷孟杜.希爾法原本決定聳聳肩,一笑置之,不過四周喧囂太過,他不得不步出走道,柔聲請求,拜託你聲音小一點可以嗎,我這裡還要工作,瑪麗亞小姐還想反駁他,我這裡也在工作呀,小姐可不像某些人那麼好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就可以賺錢糊口,不過,糊口需求,即使在這麼衝突的場合,還是要強過隨性意志,於是,她也沒搭腔。真叫瑪麗亞小姐滿心不爽的是,這一切戲劇般的變化,竟然背著她發生,害她一無所知,要不是她生性精敏,難道還要瞞她瞞到跟另外一個女人在這間公寓不期而遇的那一天嗎,只恨自己不能單刀直入,一解心頭疑惑地問,那個女的是誰,誰叫她來這兒的,男人都是些遲鈍的笨蛋,就算是雷孟杜.希爾法對她開誠布公,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不管有什麼損失,至少可以緩解如此可恨的嫉妒吧,因為這正是糾擾著瑪麗亞小姐的邪惡心結,雖說,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同時盤據在她心中不散的,還有其他許多實際而乏味的考量,其中https://m.hetubook.com.com最為引以為憂的,就是萬一這個女人以為清掃不僅僅是打零工而已,竟然開始干涉她的家務,說不定她還會丟掉工作呢,這裡再清掃一遍,抹過門框,收集塵埃,對她豎著骯髒的手指,如此可憎的動作,至今仍無清潔人員回敬以一句足以流傳千古,為後代子孫傳頌的嘉言,要你將指頭插|進屁|眼,裡頭髒東西更多。天主保佑聽命行事的可憐人。瑪麗亞小姐自忖,順手又將房門再抹過一把,同時間,也不為了什麼明顯的理由,當她驀然回首,望見自己映在浴室鏡子裡的身影,淚水突然湧上眼眶,這回,連她的秀髮都無法安慰她了。下午過了一半,電話響了,雷孟杜.希爾法接起電話,出版社打來的,教瑪麗亞小姐失望的是,不過例行性地詢問些工作進度,可以,我有空,他正說道,看你方便,就順道把稿子帶過來吧,除非,你覺得我過去取稿比較好,剩下的對話不過還是相同的語氣,修訂,交稿期限,這些話,瑪麗亞小姐以前就聽過不知道有多少遍,而今,唯一的差別只在於她聽不出電話另一端的人是誰,以前是那個科斯塔,現在講電話的一定是個女的,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麼雷孟杜.希爾法的語調怎麼變得這麼卿卿我我,肉麻兮兮的,這可是瑪麗亞小姐超愛的說法,啊,男人就是這樣,可任她再機巧聰明也料想不到,此刻雷孟杜.希爾法正跟前晚同眠的女人講電話,享受著使用中性字眼時,無法形容的愉快,只有他們兩人才能將這些平常話兒轉譯為另外一種語言,充滿愛意,暗示著其他意義,嘴裡說著書本,耳中聽得親吻,口說可以,心領永遠,一句午安,就知道那人說的是吾愛。如果瑪麗亞小姐對於密碼學有所涉獵的話,這下子,不就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嗎,她就可以掩袖吃吃竊笑,反將一軍那些原先自以為可以譏笑她的人,這真是庸人自擾的想法,不過出自她的憎恨罷了,因為不論是雷孟杜.希爾法或瑪麗亞.薩拉都渾然不察自己正害得瑪麗亞小姐難受,而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也不會笑她,不然,他們就不配沉浸在如此濃郁的歡愉當中。如此一來,瑪麗亞小姐如果會跟瑪麗亞.薩拉投緣的話,也就不至於難以相信了,人心有各種可能,即使彼此矛盾,也有諧和共存之時。
建塔工事費時超過一週。從早到晚,韓恩利希騎士只為建塔而活,即使他回帳歇憩,也會在夢中驚醒,某根支撐柱恐怕強度不夠,最後,他會半夜披衣起身,檢查接頭夠不夠堅固,繩索是否鬆弛。他是這樣一個可敬,心腸又好的人,工事進行到最為緊鑼密鼓的時候,如果哪個工兵顯露出疲態,他絕對不會拒絕伸出援手。在這種情況之下,有一次,他發現慕貴謀站在他的背後,因為,慕貴謀也被調派過來幫忙建塔,同時間,偶而,歐柔安娜也會過來看看工程進度如何,一雙美目凝在她的主子兼老爺身上,他當然是她唯一應當注目的男人,不過,她卻並未因此而未及注意到身後這個高個子的阿兵哥怎麼老是對她目不轉睛的,她第一天就注意到他了,不管在哪裡,他總是直盯著她瞧,在聖方濟山的營地上如此,在王室營地上也一樣,現在,又在這塊長形灘地上狹路相逢,地形如此狹窄,卻還能容納部隊駐紮,弟兄往來竟然也不會摩足絆踵,誠可謂奇蹟了,舉例而言,這個男人跟這個女人,兩人多次相逢,卻除了彼此注視之外,啥事兒都沒發生。有時,慕貴謀和這個日爾曼人寬闊的肩頸之間只有一掌之距,騎士頸後披散著砂黃色的亂髮,和著汗水與灰塵糾團結塊,要在工事混亂中殺了他,簡直易如反掌,歐柔安娜也可以重獲自由,可是,兩人之間的距離並不會因此拉近。耽溺於暴力殺人的誘惑之中,令他無以復加的悔懊自慚,迫使他對著告解神父傾訴心事,卻意外發現,那神父同樣垂涎被害者的妻子,即使不過是小妾,卻也令他無法面對。暴躁與衝動之下,他做出一個無禮的動作,戳戳那日爾曼人的背,騎士回頭,卻平靜如昔,不流露一絲詫異,這種事情在龍蛇雜處人多口雜的情境中屢見不鮮,不過他面容之鎮定自持,卻足以消解慕貴謀的憤怒,他無法記恨一個從未傷害過他的人,就算他再覬覦他的女人也一樣。
他們在低地區找了餐館晚餐,她問道,圍城史將如何進展,我會說,如果考慮到整樁事情有多荒謬,那麼進展得還算挺好的,你想還要多久才能寫完,如果要我套公式,於是他們拜堂成婚,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或者就像我們的例子一樣,葡萄牙人發揮超級戰力,有如神助,摧枯拉朽,席捲全城,這樣只要再寫三行就可以交差了,或是,我們也可以著手開列武器與裝備清單,那可就沒完沒了,永無停筆之日,或者說,既然我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乾脆就把稿子擱下來吧,我倒是希望你把稿子寫完,你一定要完整交代慕貴謀跟歐柔安娜後來怎麼樣了,其他部分就沒那麼重要了,不管怎麼說,圍城後事如何,不必下回分曉,我們現在正在里斯本吃飯就是證據,我們兩人既非摩爾人也不是觀光客,卻能在摩爾人領土上據案大嚼,當年,載滿了砲轟城門時陣亡將士屍首的船隻,說不定就打從這裡駛過,我們一回家,我就要從頭讀過你的稿子,除非我們湊巧還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做,這位親愛的男士,我們來日方長,多的是時間,再說,這段歷史也不長,你一定不要半個小時就看完了,你一定也看得出來,我的思維文路不過就繞著十字軍拒絕助攻離去,而葡萄牙人孤軍奮戰的史實打轉,說不定會寫成一部很棒的小說,也許吧,不過,當你指派我這項任務時,你也知道我不過是個資質平庸一無其他特長的校對者而已,不過已經足夠膺負如此挑戰了,挑釁可能是比較恰當的用詞,沒關係,我們就說是挑釁好了,當初你拐我來寫這本書的時候,你究竟是想要尋求什麼,如果你一定要我解釋的話,不管我對你,或是對自己自圓其說,那個時候,我看事情也不怎麼清楚,不過,現在倒是相當明朗,我要找的就是你,找我,我這個清瘦,不苟言笑,頭髮染得亂七八糟的光桿,跟一條喪家之犬一樣悲慘,卻是個初次相見就能吸引我的男人,他刻意去營造一個原本該他訂正的錯誤,他體悟到不與是之間的差別只在於全心思索生存問題時的心理運作,理由已經很充分了,卻是個自私的理由,同時也有益於社會,不必懷疑,雖說全看這不與是出自何人之口,我們就把建立在社會共識與權威上的模式奉為圭臬,顯然任何權威上的變化都會反映在共識上,你倒是一點不讓步嘛,因為沒有任何轉圜餘地,我們不過是被困在一個小房間裡,然後往牆壁上繪畫世界和宇宙的情狀,嘿,別忘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人類都已經登陸月球了,卻帶著你那引發幽閉恐懼症的小房間一道兒去,你還真是個悲觀主義者,不盡然,我不過是極端的懷疑主義者,懷疑主義者可沒有能力愛人,完全相反,說不定懷疑主義者在世上唯一還能相信的,就是愛了,他能相信愛嗎,不如說,他不得不。他們喝完咖啡,雷孟杜.希爾法找侍者要帳單,瑪麗亞.薩拉卻動作迅速地從皮夾子裡掏出信用卡,擱在碟子上,我是你的老闆,怎能讓你晚飯請客呢,下屬出手如果比上級闊綽,豈不動搖階級倫理,這次我讓你買單,不過,別忘了,我馬上就要晉身作家了,到時候,到時候你無論如何都不會付賬了,有誰聽說作者請編輯吃過飯的,說真的,你也太疏於人情世故了,人家總是跟我這麼說,讓我以為編輯的午餐和晚餐都是倚靠他們可憐的作者呢,如此無恥毀謗,真是惡意顯示階級仇恨,身為一名單純的校對者,如此衝突,我僅以身免,如果這種想法叫你為難的話,不,一點也不,你可以買單,不過,這次我讓你請的原因倒跟你想的不一樣,怎著,不過是為了寫這段既漫長,又沒完沒了的圍城史,最近我幾乎都沒有做校對了,既然是你害得我財務狀況岌岌可危,只有讓你請客,補償我的損失。明天早上,我會烤幾片吐司給你當早餐,你會教我債台高築的。
瑪麗亞.薩拉就在雷孟杜.希爾法的公寓過夜。她請他點亮燈光,再以她所有的感官知能確認自己確實身在此地,一|絲|不|掛,身邊這個男人也光著身子,她看著他,撫摸著他,同時也任他雙眼雙手在她身上遊走,在兩次親吻之間,她說,我得撥個電話給我嫂嫂。她身上裹著床單,赤腳從臥室跑進書房,雷孟杜.希爾法聽得見她撥號的聲音,是我,接下來一陣無聲,極有可能是她的嫂嫂正跟她表明詫異,為什麼不早點電話聯絡,她可能會問她,發生什麼事了嗎,瑪麗亞.薩拉可有一肚子的話要講,但她回答道,沒事兒,我只是要跟妳說,我今晚不回家了,這還真不尋常,別忘了,自從她離婚搬回兄長家中同住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夜不歸營。又一陣沉默,嫂子謹慎控制自己對於小姑這番言詞的驚訝,卻立即讓兩人成為共謀,瑪麗亞.薩拉笑道,以後我再跟妳解釋,跟哥說他不必扮演寡婦處女的保護者,那對我這邊的情況可完全不適用。嫂子在電話線另一端自然再度表達關切,希望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好,瑪麗亞.薩拉回答,現在,我只要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就好,又頓了一會兒,她只是說道,是的,然後雷孟杜.希爾法就足以揣度,瑪麗亞.薩拉的嫂嫂一定是問到,是那個校對者嗎,而瑪麗亞.薩拉回答,是的。掛斷電話之後,她還在書房裡待上半晌,一時之間,周遭一切都顯得不真不切,這些家具,這些書,那邊臥室裡,床上還躺著一個赤|裸的男人,她可以感受到一股冰涼的撫觸掠過她的大腿內側,自忖,那正是他的愛撫,她一陣顫抖,將身上的被單裹得更緊,可是這個動作讓她意識到,自己正完全|裸裎,這回,新近觸感的回憶正與她擺脫不掉的惱人想法纏鬥,萬一他現在還光著身子躺在床上的話,而思路就此打住,因為她自己不想再往下面想去,不過,這顯然是個威脅,是個判斷,即使,究竟是誰遭到威脅還隱而未顯。她感覺奇怪,他怎麼沒出聲喊她呢,他一定聽到她掛斷電話了,寂靜占據了這間公寓,像個秘密而擾人不寧的讎敵,然後,她又了然於心找到了解釋,他不知該喊她什麼,沒錯,他可以喊她瑪麗亞.薩拉,不過,問題不在於喊她什麼名字,而是該用什麼樣的語氣說出,在自信已然擄獲佳人胴體的支配性語氣,與極力表達溫柔愛意又不流於矯揉造作的語調之間,要如何選擇呢。她朝向臥室走去,穿過走道的時候,自個兒想著,他一定蓋起被單來了,他一定蓋了起來,焦慮得彷彿所有說過的話與作過的動作所營造的將來都端賴於此。雷孟杜.希爾法已經將被單拉到肩膀上了。
他坐在撰寫《里斯本圍城史》的小桌前,看著最後一頁稿紙,等待著天啟神助的字眼,能透過引力與斥力來活化他中斷的文思,不消多問,雷孟杜.希爾法一定對著自己,說句跟前一晚瑪麗亞.薩拉在梯道上講的一樣的話,咱們走吧,咱們走吧,向前走,鋪陳,跳躍,註解,再修潤完美,可是,沒有另外一句咱們走吧,語音中溫柔的抑揚頓挫,無法靜止在空中,卻反覆迴盪在兩人之間,像一道回音一般逐次加強,轉變為輝煌的歌聲,直到被單重新掀開來覆蓋兩人。前夜軟玉溫香的回憶不斷讓雷孟杜.希爾法分心,早晨醒來的驚喜,眼見身邊躺著赤|裸的女體,輕輕愛撫時,無以言喻的歡愉,這裡,那裡,柔柔地,有如一朵大玫瑰,對著自己說,慢點兒,別弄醒她了,讓我慢慢地了解妳,玫瑰,身體,花朵,然後,這雙熱切的手,持續不懈地愛撫,直到瑪麗亞.薩拉睜開雙眼微笑,兩人同時說,吾愛,接著深情相擁。雷孟杜.希爾法尋思字彙,吾愛,還有哪些場合適用這兩個字,可是,慕貴謀和歐柔安娜兩人會不會使用這種字眼,實在不無可疑,再說在這個階段,他們尚未謀面,更別提要他們彼此傾訴他們無法理解的如此突兀的情感。
雷孟杜.希爾法放下原子筆,揉揉酸澀疲憊的雙眼,重新再讀過一遍由他原創的那數行結語。自己還感覺滿意。他站起來,雙手放在臀後,身子向後仰,寬心地舒了口氣。他連續工作了幾個小時,連晚餐也錯過了,他如此專注於筆下主題,以及偶爾從他腦海一閃而逝的字眼,心裡甚至連瑪麗亞.薩拉都沒想到,用一個誇張的比喻來說,如果她是存在於他的內在,則這種忽略遺忘便是不可原諒的,就像是血液在他的血管裡奔流,但人們卻很少想到血液循環是生命存活的絕對條件。我們再重複一次,這比喻或許過於誇張了點。瓶中兩莖玫瑰,插在水中汲取養分,的確,玫瑰切花支撐不了多久,可是,相對而言,我們的時間也不多啊。他打開窗戶,俯瞰著下方城市。摩爾人正歡慶殲滅焚毀了攻城塔。阿摩萊拉,雷孟杜.希爾法會心微笑。遠處,韓恩利希騎士的帳篷還立在那裡,明日他就要下葬聖文森墓地。歐柔安娜,目眶無淚,仍然為帳內已經開始發臭的屍首守靈。五名帶刀侍衛中,曾經受傷的一員已經失蹤了。那個想要強攬歐柔安娜入懷的侍衛,不時睜眼瞪著她,若有所思。帳外,刻意隱入夜色,慕貴謀漫步營帳四周,猶如趨光飛蛾,受到帆布蓋外露的火把照明吸引。雷孟杜.希爾法低頭看錶,半個小時內,如果瑪麗亞.薩拉還沒打電話過來,他就要打電話給她,妳好嗎,吾愛,而她會回答,還活著,然後他會說,真是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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