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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圍城史

作者:喬賽.薩拉馬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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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瑪麗亞.薩拉依約準時到來。她帶了些食物,或許稱做支援物資還比較恰當,因為她帶來的吃食足夠支應他們度過戰時,同時,也流露出她強烈的責任感,嗯,親一個,兩下,三下,不要分心了,你還在工作呢,不要中斷了,我們時間多得是,不管有多短暫,我們還有兩個晚上,跟一整天,就像直到永恆一樣,親一下就好,現在坐下來,只要跟我說你歷史寫到哪裡了就好,慕貴謀和歐柔安娜終於碰頭了,直接了當地說,你讓他們上床了嗎,是的,勉強說來,為什麼勉強,因為他們沒睡在床上,他們睡在星光夜空之下,命真好,一個溫暖的夏夜,他們在一起,潮水高漲,希望你已經寫下這些字眼了,沒,我還沒寫完,不過,還有時間。瑪麗亞.薩拉將大小包裹提到廚房,而雷孟杜.希爾法站著,心不在焉地端詳稿紙,她回到臥室時問道,你不能再多寫一點兒嗎,還是說,我在這裡會干擾到你,其實,你人在不在這裡都不是問題,我們又不是早就失去感情或是根本不記得曾經有過感情的老夫老妻,相反的,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慕貴謀和歐柔安娜,這麼說,我害你分心囉,謝天謝地,不過,這倒是讓我想到,我沒法子再在這裡寫下去了,怎麼說呢,很難說明,搬離書房是為了躲避例行公事,打破積習,或許可以幫助我深入另外一個時代,可是,現在我又想搬回去了,我想坐回過去習慣做校對的書桌跟椅子,畢竟,那是我的職業,你為什麼老是要強調自己是個校對者呢,這樣,慕貴謀跟歐柔安娜之間的事情會比較清楚,這話要交代清楚,就像他永遠升不上隊長一樣,我永遠也當不成作家,同時間,你也擔心,萬一歐柔安娜發現自己一輩子也作不成隊長夫人,就會離棄慕貴謀嗎,這種事也不是史無前例,不過,這個歐柔安娜過去跟著她的騎士的時候,日子比較優渥,現在她卻跟這個慕貴謀做|愛,我想他也沒強迫她,我不是在講那個歐柔安娜,我知道,你在講我,不過我不喜歡你剛剛講的話,我可以想像,不管我們的感情可以走多遠,我都想活得明明白白的,我喜歡你這個人,也希望我這個人不會讓你不喜歡我,就是這樣子,對不起,原諒我,不要整天要人家原諒你,都是你們男人的毛病,什麼男子氣概嘛,要是你的職業沒問題的話,那就是年紀出狀況,要不是年紀,就是你的社會階級,倘若社會階級相當,就剩下錢了,男人什麼時候才會學著反璞歸真,放自然一點呢,人都是不自然的,你不做校對也知道,任何人只要有綠豆點兒大的智識,就知道實情如此,我們好像在作戰,我們當然在對峙作戰,而且還是圍城之戰,我們彼此出擊,同時間,也遭到對方攻擊,我們想要攻破對方的城府圍牆,一方面卻將自己的心牆鞏得固若金湯,愛意味著解除各種障礙,愛是所有圍城戰役的終點。雷孟杜.希爾法微笑道,這部歷史該由你執筆才對,我怎麼樣也想不出你的主意來,去一筆消抹不容改變的史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當初是著了什麼道,怎麼會去捅這樣一個簍子,坦白說,我以為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分別,就在於有人說是,有人說不,先別急著提醒我,我也很清楚,世界上有窮人富人,強者弱者,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說不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的王國應該就在俗世,可你為什麼要說應該呢,這是刻意為之的但書語氣,俗世的王國屬於那些懂得在該說是的時候講不的人,他們扯了那個不之後,又趕緊塗銷,恢復原先的那個是,說得好,親愛的歐柔安娜,多謝誇獎,親愛的慕貴謀,可我雖然受過教育,也不過是個單純的女人而已,而我,雖然只是個校對者,也還是個男人。兩人都笑了,然後,一前一後地,兩人將他的稿件移到書房,還有一方辭典,以及其他幾本參考書,雷孟杜.希爾法堅持由他自己拿著那插著兩莖玫瑰的花瓶,讓我來,因為那是我先想到的。他將桌面各項擺設安排停當之後,坐下,非常認真地看著瑪麗亞.薩拉,彷彿在評估,有她在場,書房氛圍是不是就起了變化,我現在要開始寫下幾樁奇蹟,發生在出身波昂的日爾曼武士,那名噪一時的韓恩利希去世與大殮之後,原始事件經羅吉洛神父敘述於寫給奧斯彭的書信中,後者將以紀年史家之尊名垂青史,這是一封最不可信的信,偏偏說服力道十足,這才是重點,而我,瑪麗亞.薩拉回答道,在你的廚房做好晚餐,端湯上桌之前,將安身在沙發上,閱讀這部講述聖徒安東尼的神蹟的風雨名山之著,聽過你朗誦那騾子捨大麥而就聖餐,如此不可思議的奇蹟後,我就起了深讀一探究竟的興致了,再說,這種百年難見的奇景將無以複製,因為,前述那條騾子跟其他騾子一樣,生不出小騾子,香火無以為繼,我們就各自開始吧,我們就開始吧。
運送hetubook•com.com韓恩利希騎士的屍體出殯到聖文森墓地,沿著陡哨的山坡,小徑崎嶇蜿蜒,為了避開落石或是遭遇其他不測,最好離水邊兩步距離,弟兄早已議論紛紛,這次出差恐怕最為險惡。不過死者的貴族地位崇高,再加上生前最後的成就輝煌,也配得上這般艱難的殯葬任務了,不過出殯再辛苦,也不能跟部隊在鐵門外受的罪相提並論,他們也走過同一條路徑,當時這段插曲不過輕描淡寫而已。四名武裝衛士扛著棺木,拉米爾斯長官派遣了一列葡萄牙軍隨行護衛,歐柔安娜步行於後,她曾經服侍過主子生前的驕傲與虛榮,而現在她的舉止也符合一般對於剛失去主子的人的期待。換句話說,既然她不過是一名普通侍妾,其實無須同行送葬,可是,她在道義上自覺不妥,不該剝奪一名基督教徒最後的尊嚴表徵,主子與侍妾,數日露水的夫妻緣,兩人不論死活都一般疏離。然而,後方趕上另一個生人,殷殷急迫,一個步兵跟在一段距離後頭,不是跟隨送葬行列,而是跟著這個女人,而她,一注意到他,就在心底納悶,這個男人,你究竟要找我幹什麼,你究竟要找我幹什麼,沒有回應,但是,她心裡清楚,他不過是想要取代韓恩利希騎士的位置,不是他現在裹在壽衣裡頭,隨著棺木搖晃的位置,而是,另外一個位置,任何一個古老的位置,活人可以相互委身的地方,一張真正的床,一席草薦,一堆乾草,沙灘上一個舒適屏臥的地方。慕貴謀篤定,歐柔安娜必將為其他艷羨美色的王公貴族拿下,這也不讓他心煩,或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他從不敢想像終有一天自己也能染指於她,而如果她苦於無人寵幸,礙於生計,迫而加入特種婦女的行列,即使到那個時候,他都不會推開她接客的蓬門,滿足饑渴的性|欲,因為人盡可夫的女體,絕對不會是他所冀望渴盼的。這個慕貴謀乃一介兵丁,不識一字,不著一文,也不記得自己出身的國度,不明白怎麼會給取了個聽起來不像基督徒,反而像摩爾人的名字,這個兵丁慕貴謀,不過是一架登上聖塔倫城的人肉梯子,而今,在圍攻里斯本一役中,又只是個武裝不足的步卒,這個步卒慕貴謀尾隨著歐柔安娜,彷彿不知其他避開死神的方法,卻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對死亡,他拒絕相信,人生不過是一連串有限的延宕罷了。不過,步卒慕貴謀心中別無他念,步卒慕貴謀要這個女人,而葡萄牙的詩詞文學尚未誕生。
若不是自古以來,君王,總理,與軍事將領無歇無止地渴求榮耀,時刻不得稍釋於懷,此番要從摩爾人手中討回里斯本,其實可以最為平靜的戰略攻克,畢竟,只有蠢人才會求戰心切,一腳踏進獅子籠,不曉得只要斷絕飲水飼料,就可以逸待勞,坐看巨獸飢餓而死。確實,我們從過去幾多世紀裡學到了些教訓,而今,斷食或是禁絕其他必需品,已經是讓負嵎頑抗的頑固份子們順服的一種相當通行的實務了。然而,這五十萬人可不一樣,就像他們的歷史也有別於我們的一般。此刻的重點在於觀察兩樁同時發生但狀似互不相干的獨立事件,一則是攻城塔灰飛煙滅在鐵門要塞之前,二則是里斯本城中呈現飢饉徵兆,葡萄牙王的幕僚首長將兩碼子事兒聯想在一道兒,並加以比較,明白指出,他們應當持續奮戰,以嚴格的字面意義而言,為葡萄牙軍隊的榮耀而戰,而今,唯加強攻勢方為上策,因為,到時候,摩爾人不但會啃盡最後一粒麵包屑跟死耗子,最後,他們連自己人都要易子而食了。即使法蘭西人跟諾曼人繼續建塔工事,即使盧濟塔尼亞人繼承韓恩利希騎士的機械要領,自己再搭一座攻城機塔,即使砲擊隊弟兄持續穩定轟炸城牆,弓箭手快準狠地拋擲飛鏢,箭矢,刺槍與長矛,充分運用兵器鐵工廠的逐日產出,以上種種至多充作象徵性的動作,鐫刻在歌功頌德的史詩上,卻不能與飢荒,這最有效和最能終結戰事的一招相提並論。因此,眾將官不約而同紛紛頒下命令,即刻起,加強日夜巡防城牆外廓,不只是城門左右,還要徹查各處隱密死角,那足以提供隱身保護的暗藏私隅,更不能放過任何面海的岬灘,不是為了防堵補給經此路徑接濟里斯本,再多的支援物資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是要斷了傳信使者突破封鎖,經此道奔向阿連泰丘一帶村落求援,他們不但會請求糧草支應,還有可能召集義勇軍,沿著海岸線攻擊來犯,二者皆非葡萄牙方所樂見。隊長的諄諄告誡,隨即顯見不是空穴來風,不多時,巡邏兵就在月黑風高的深夜,破獲一葉小舟,潛行在船艦之間,槳夫被帶到元帥面前問話時,坦承攜帶密件前往阿爾瑪達與帕爾米拉二城分送市長,可見里斯本悲慘的居民如今多麼急切需要食物。儘管防守滴水不漏,傳信使者還是有機會越過封鎖線,數週過後,里斯本迎向太格斯河的城牆下,浮現一具摩爾人的屍體,葡萄牙兵就近從看守塔上將屍體吊起查看,卻發現一紙由艾佛拉王封緘的密函,還好從未抵達其目的地,照常理而言,艾佛拉王與里斯本民眾,既是同文同種,又宗仰同一位真主,函中信息就更顯得殘忍不仁,兼以虛假偽善,信中說道,艾佛拉王先是預祝里斯本居民不日重獲自由,然而,朕近期間方與葡萄牙王締結休戰協議,自不得食言而肥,出兵干擾其臣民與王位,爾等就想法子破財消災以全身家性命吧,這樣,原本用於救濟之財貨,才不至於反倒斷送了爾等性命,再會。這人還是個王呢,為了維持當初跟咱們的阿豐索.亨利克斯所簽訂的修戰協議,竟然不惜袖手旁觀里斯本民眾死得這般委屈可恥,還忘了率先違反協議突襲攻陷聖塔倫的也是這個阿豐索,然而,那個攜帶求救密函出奔的使者,不但沒有趁機逃難到安全地帶,反而裹藏著不利的消息回城,然後死在傳達通報如此背棄與背叛的信息之前。人總是跟自己的命盤不對位,這話何等真切,倘若那摩爾人就是艾佛拉王的話,必將衝鋒陷陣,解圍里斯本於水火之中,不過,這個艾佛拉王雖然逃過了第一項任務,卻恰是為了後來讓他們一路駕著他帶著回信遠放到卡西拉斯,再告訴他,自行投海去,別想再回來。m.hetubook.com.com
黑暗中總有一線光明,多討人歡喜的俗諺,早在哲學上的相對主義雨後春筍一窩孵出之前,就已經明智地教導我們,若咱們要像分開麥實跟麥麩一樣地判別日常生活上的大事小情,只有徒勞無益。我們的慕貴謀一心擔憂,如果某個王公貴人,一時興起或是逞強做勢,抑或由於莫名的認真,率而將她據為己有,供她優渥生活,至少度過戰時。所幸,沒發生這種事情,不過,沒發生的原因卻至為不幸,眾口鑠金,傳聞有言,這個形單影隻的女人,雖然不至為娼,卻對普通步卒任意貨腰,其中兩人竟然還離奇死亡,如此事件或許缺乏歷史意義,不過,我們知道,這卻使得無意接收他人殘羹冷餚的大人們更加對歐柔安娜裹足不前,再加上他們各個都充分迷信,不敢試探魔鬼,即便他老人家化身做這般沉魚落雁的美人也一樣。因此,為了這些彼此衝突的理由,歐柔安娜無人問津,當她蹲在潺潺流向河口的溪畔替人家洗衣服,光明正大地掙得溫飽時,她用眼角餘光瞥見那個如影隨形的阿兵哥向她這裡靠近。就算男人虯髯滿面,各個看來都貌相神似,這個傢伙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來,因為他要比其他人都高出半個頭,大體看來,也是樣子最能搏人好感的。他坐在附近的石頭上,緘默不語,只是看著她,現在她直起腰桿,舉起手臂上下揮舞,搥打著洗濯衣服,聲響傳遍水域,錯不了的聲音,一擊接著一擊,接著四下無聲,那個女人雙手擱在一塊白色石塊上歇息,慕貴謀看著她,卻無所動彈,而就在此時,微風飄來穆安津尖銳的呼禱聲。那女人驀地向左回首,彷彿要將他的召喚聽得更清楚一些,而慕貴謀就在這一側,稍稍往後一點,兩人四目再也不可能彼此錯開。赤腳站在深厚而潮濕的沙灘上,慕貴謀感覺全身的重量,好像自己跟座下這塊巨石融為一體,此刻如果響起皇家號角詔令攻擊的信號,他也將聽而未聞,腦中唯有穆安津的呼喊,不斷盤旋迴盪,不斷盤旋迴盪,而他的目光也從未離開這個女人,當她終於轉移眼神之時,周遭完全寂靜,確實,身邊還有許多聲響,不過都遁入另外一個世界了,騾喘嘶嘶,汲飲流向河口的溪水,或許是因為他不知該如何開始接下來該完成的事情,慕貴謀問那個女人,你叫什麼名字,自盤古開天以來,我們便頻頻地互問過那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有時就逕自先行通名報姓,我叫慕貴謀,以展開話題,在回收之前先付出,然後,我們等著,直到聽得回覆,聽得回音響起,聽得人家並沒有無言以對,至少這回不是如此,她告訴他,我叫歐柔安娜,他早就知道了,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從這兩瓣嘴唇間聽到。
多虧了之前那無法以理性解釋的先見之明,我們在前面提到過,有一天,慕貴謀就著河口溪水,沖洗沾滿鮮血的雙手,隨後,兩名出自皇室營地強行擄走歐柔安娜的軍人屍體即經人發現,二人皆遭刺身亡。由於,我們已經見識到歐柔安娜揮舞著韓恩利希騎士的短刀,抗拒欲行暴力強擄之武裝侍衛時,其身手之敏捷,我們可以因此聯想,歐柔安娜不甘受辱,一心報復,hetubook•com•com於是在四下無人的暗夜或是晨曦,逮住機會,在侵犯她的惡人近身可及之時,猛地將匕首刺進兩人鎖子鎧甲下方的胃袋。這兩名軍人確為人所謀害,不過,並不是歐柔安娜下的手。然而,我們旺盛的想像力繼續延伸,心中叨念,難道是慕貴謀癡迷狂戀歐柔安娜,妒火中燒,而鑄下如此犯行,而我們早先也描述過,慕貴謀在溪邊濯洗手上血跡,莫非,這就是那兩個倒楣人的鮮血,迅速溶解消散在溪水中,猶如人命隨著時間蒸發一般。這也有可能就是事情經過,不過,事實上,這類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這兩人之死,不過是巧合而已,巧到沒人注意。有一天,當他們終於講上話了,互道衷曲,彼此坦白隱私之時,歐柔安娜會問慕貴謀,你該為那兩個急色兵丁的死負責嗎,他會回答,不,人不是我殺的,心裡卻想著,我早該殺了那兩個渾蛋,才配得上這個女人的真愛。
瑪麗亞.薩拉建議道,咱們吃點東西當晚餐吧,而雷孟杜.希爾法問她,我們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也許煎上一尾魚,或許烤隻肥雞,不過,如果奇蹟可以逆向操作的話,你別讓平底鍋裡蹦出來的癩蝦蟆給嚇著了。
慕貴謀站起身來,走向她,六步之遠,習於長途行軍的男人,一生行經多少里格,到頭來師老兵疲,腳掌上磨出多少水泡,更不計靈魂遭受多少磨難,而直到有這麼一天,他只要再走六步,就可以獲致畢生尋覓之所求,就在這裡,在圍攻里斯本一役當中,這個女人,原本蹲著,現在站起來迎接我,雙手滴水,裙襬沾濕,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在淺灘上相逢,我感覺到腳踝處水流溫柔的撫觸,腳下細小碎石的相軋,嘎嘎作響,一名馬槽小廝牽騾飲水,一邊揶揄地說著,嘿,老大,好像在說,嘿,大牛,然後人就一溜煙兒不見了,慕貴謀什麼也沒聽見,兩眼直直地凝視著歐柔安娜,她的臉龐越靠越近,近到他可以像是碰觸盛開的鮮花一樣地愛撫她,無言地,伸出兩根手指,緩緩地輕觸她的臉頰與嘴唇,再繞過她的眉毛,沿著輪廓,先是一眼,接著另一眼,然後,她的額頭與雲鬢,他雙手安在她的肩頭時,他問她,你要不要從現在開始,一直跟著我,而她回答,好,我願意,此時,慕貴謀雙耳直豎,所有的皇家鼓號手齊聲吹奏出歡欣慶祝的樂章,樂聲震耳欲聾,天堂的號角必然也加入助陣。歐柔安娜洗完她承諾當天送回的衣服,慕貴謀在一旁自剖生平,並無一語述及其親友家人,因為他自幼孑然一身,不知是否還有親人,而她,隻字不提遭人拐離之後的日子,至於她的前生,就像任何鄉間居民一樣,即使在那個時候就是這樣子了,而且還不純屬巧合。歐柔安娜將清洗完畢的衣服送到葛拉薩山,當時,她也還住在那裡,人家要她回去收取酬勞,當然是以實物支付,她也不計較,話說回來,誰要是伺候仕紳階級的話,也都不會眼巴巴地等著他們付錢,不過,歐柔安娜是因為她即將與身邊這個男人展開新生活,而且以後如果有誰要找我,就得去到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尋覓了,那就在鐵門最前線,不過,今晚別來,因為這是我們在一起的初夜,丈夫與妻子,儘量遠離營地,誰也窺不著我們在星空下以身互許,聆聽著水波拍岸,月娘高高地露臉夜空時,我們還是了無睡意,慕貴謀會說,這是唯一的天堂了,而我會說,這不是亞當與夏娃的天堂,因為上帝說他們犯了原罪。
羅吉洛神父寫道,就在此時,摩爾人大本營中,飢荒的跡象已經逐漸明顯。這也難怪,如果我們想到里斯本城中約莫有六萬人家坐困圍城,家家猶如頸上套著一圈絞殺鐵環,這個數字乍看驚人,再次端詳就更為驚駭,因為,在過去那樣落後的時代裡,父母再加上一名獨生子女的三口之家,當屬特例,即使我們就以如此少量的家戶人口數推算,里斯本全城還是不下二十萬人口,若比對另一個資料來源則這個估計就引人置疑了,是項資料顯示,里斯本單是男子就有十五萬四千人。現在,如果我們假想,依據可蘭經文,每個男人至多可以娶妻四房,各房自然都會為他生養子女,再考慮到為數眾多的奴隸,雖說鮮少以人道相待,可總得填飽肚子,因此,他們一定是第一批感到食物缺乏的人,然後,為慎重起見,我們就獲致一個更應謹慎對待的數字,城中居民人口約四,五十萬人,想像一下吧。不論如何,即使人數沒這麼多,至少我們也知道,食指繁浩,嗷嗷待哺,而從受圍人民的觀點看來,人實在太多了。
韓恩利希騎士下葬在聖文森墓地,那是專收外邦殉道者埋骨處,約莫一個禮拜過後,羅吉洛神父已經著手整理編纂隨筆了,那是當他騎著座下那頭可靠的騾子週遊各營地所寫下的,那頭騾子確實一體兼備其同類之各項優良品質,偏偏無藥可救地好吃,只要裂開牠一嘴大黃板牙,絕不留下任何一片草葉,甚或一顆玉米,羅吉洛神父辛勤工作到深夜,然而旅途勞頓,在他熟睡之前,曾經三度輕微打盹,最後他沉沉入睡,幾如超自然現象。這裡說道,聖徒安東尼未及參與耶誕夜的唱詩,因為當時他正在醫務室內照料一名瀕危的教士,未料教堂與醫務室之間的牆壁竟然應聲分開,讓他在彌撒儀式中得以瞻仰聖體。羅吉洛神父熟睡時,一名全副武裝,各式小型兵器佩帶齊全,只差一柄匕首的騎士進入帳中,直直向他走去,三度抓住他的肩膀搖晃,第一次下手輕微,第二次稍劇,第三次就使出力道了。此處敘及,當聖徒安東尼在戶外傳道時,天公不做美,竟然下起雨來,所幸只有周圍緊鄰地帶落雨,聖徒信眾率皆衣帶不濕。羅吉洛神父睜開驚愕雙眼,面前竟然是韓恩利希騎士,來人開言道,起來,速至葡萄牙人潦草埋了我的隨從的野坡,主僕異地,遙遠相隔,爾當隨即起出他的屍骨,攜至我墳,就近同葬。此處敘述,聖徒安東尼聽得一里格之外,一名熱切虔信女子呼救,遂將剪自該女子頭上,現則繫於他人頂上的鬈髮,完璧歸趙。羅吉洛神父定神張望,再也不見騎士與墓碑的蹤跡,心想自己必然沉睡夢遊,不至於將夢境信以為真,又回頭睡去。這裡又說,聖徒安東尼遇到一位懺悔者,經聖徒判斷,其愆可憫,遂逕行恕罪,同時間,將條列該罪人犯行狀紙上的一干字樣消抹盡釋。羅吉洛神父重回夢鄉,卻夢見面前端上一盤噁臭餐點,然後,那騎士再度出現,再度將他搖醒,說道,起來,修道的,我指示你動身前行,從距離我墳如此遙遠的荒地,取出我那僕從的屍骨,你卻聽而不從,無視我的命令。這裡又提到,聖徒安東尼讓潑灑在地窖地上的葡萄酒,重回酒桶。羅吉洛神父不刻之間,又倒頭再睡,想必是辛勞過度以致,對騎士先經請求,復以命令之事嗤之以鼻,可是,他現在睡不安枕,彷彿心知不久睡眠又將遭擾,果不其然,騎士怒髮衝冠而至,神情凶暴駭人,莊嚴訶斥道,如果我還得再要求你執行我的命令一次,你就等著大禍臨頭。書上又寫到,聖徒安東尼畫著十字,將一隻癩蝦蟆變成一隻肥雞,再畫一次十字,就將那隻肥雞變成一尾魚。而今,倘若羅吉洛神父未經聖彼得的例子學到教訓的話,他就不配再繼續擔任神職了,聖彼得的故事告訴我們,你可以兩度否定或拒絕,不過,鐵齒到第三次,即使公雞不啼,你也將面對讎仇報復,尤其在有冤魂介入之時,其裝神弄鬼之勢將百倍於肉體凡胎。這裡還寫到,聖徒安東尼手畫十字,登時挖出異端雙眼,以示薄懲,不過,出於悲憫之心,又將雙眼復還。羅吉洛神父急急從草褥起身,擎著一盞油燈,匆匆趕赴河口,將巡夜的小兵嚇個魂不附體,眾人還以為親眼見鬼,神父步上小船,竭盡全力划槳,飛快渡至彼岸。這裡又寫著,聖徒安東尼奇蹟式地修復兩只破碎的玻璃杯子,又應一名婦人之請,再度將潑灑在地的葡萄酒收回桶中,足見奇蹟可以複製,同時毫無減損其速效神能。羅吉洛神父哪裡生出獲降如此大任所須之神力呢,一言難盡,除非是恐懼催逼,迫他速速動手,他即刻扳開野墓,取出那隨從的屍骨,扛在背上奔回小船,飛快划回原地,冷汗熱氣浹身,再將背上沉重的包袱一路肩上聖文森墓地,就著那騎士的墓旁,另掘一坑,重新下斂隨從遺骸以立新墓。這裡寫到,聖徒安東尼行至西西里之時,眼見一名信徒失足泥沼,隨即將那信女撈起,周身上下毫髮無傷之外,衣襟上更不沾一抹泥濘。羅吉洛神父返身帳中,下半夜熟睡如木頭一般不省人事,翌日轉醒,憶及前夕一夜奔波,心中再無疑義,唯因雙手衣袍處處泥濘結塊,骯髒汙漬不只一斑,然而神父惱火於騎士竟如此忘恩負義,粗魯攪擾人家寶貴的睡眠,也不知該前來道謝。這裡又寫到,聖徒安東尼在羅馬傳教時,雖說只講一種語言,卻能讓不同民族背景的信眾心悅誠服,完全理解其教義。然而,韓恩利希騎士神蹟現身的技藝絕不會就此打住,他的墓碑上就長出一棵棗椰樹,近似三個世紀以後,前往聖城朝聖的信徒人手一枝從耶路撒冷攜回的棗椰樹枝。這裡說道,聖徒安東尼在費爾拉拉解救了一名為丈夫所陷害的婦女,他讓她的新生嬰兒開口說話,直言澄清了母親的清白。那株棗椰樹生根成長,不斷竄高,國王陛下率領眾將官,以及營地上的尋常百姓一同前往觀看,人人莫不由衷禱謝天主隆恩。這裡講到,聖徒安東尼在黎米尼遭到異端擲石攻擊,於是他步行海灘之上,呼喚魚群擁聚,聖徒又完成一次可敬的布道。廢疾病患者紛紛前來,取下棗椰樹枝,敷於頸上,即時就地消弭癒合各項疢疾疔瘤。這裡又說,從黎米尼到帕度亞時,聖徒安東尼以一次佈道就讓二十七名竊賊懺悔改宗。如此奇蹟,是這般富於啟發意義的神蹟呀。這裡寫著,聖徒鄭重申斥一名少年,誡訓他不該踢踹母親,少年深感懊悔,無地自容,遂取短刀一柄,毫無預警之下,切下那隻闖禍冒犯的腳。其他病患摘採棗枝棕葉,焚燒磨粉,和於水酒飲服,疼痛酸楚應聲消除。這裡繼續寫到,那悔悟的少年失血過多,眼見就有失去生命的危險,他放聲嚎啕,周遭鄰人聞得哭聲都急奔前來查明究竟,聽那少年告知,安東尼神父告誡他,這是他罪有應得的懲罰時,眾人莫不哀苦悲泣,此時,少年的母親到來,抗議神父謀害了她的兒子,怪罪聖徒信念過於熱切,導致少年如此衝動。棗椰治病的消息不脛而走,轟傳迅速,地上再也不見一枝半葉,再加上巡守疏闊,有人還趁著夜深人靜,拔出殘存地下的根莖,再悄然扛去。這裡記載著,聖徒安東尼迅速趕來解救那少年,他拾起那隻割離小腿的腳掌,親手接回原位,再快速劃上一個十字,小腿跟腳掌就接合妥當,如以往一般運動自如。韓恩利希騎士的神蹟功德無量,如果我們要一一列舉,詳細說明,則清單將沒完沒了,不知伊於胡底,再說,我們也會因此而超出咱們說書的範圍,而這個故事不只是要追溯里斯本的命運,大家都曉得里斯本後來還是給葡萄牙人拿下了,還要在十字軍悍拒相助,後會有期之後,詳細交代阿豐索.亨利克斯是怎麼贏得這場民族勝利的,他不但是第一個獲得如此稱號的葡萄牙王,一切的一切,他都搶了個第一。這裡講到,聖徒安東尼在米蘭傳道時,人卻出現在里斯本,免除他尊翁一項老人家從未借貸的債務,這裡也說,當年他在帕度亞傳教的時候,聖徒也同時在里斯本現身,他起死人,開緘口,道實情,解救聖徒尊翁免於一死。而今,兩名目睹過諸多神蹟事件的瘖啞聾人,二人隨艦隊而來,卻無人知曉身家籍貫,不知是英格蘭人,阿濟塔尼亞人,布列頓人,佛蘭芒人,還是出身科隆,有一天,他們前去騎士墓碑謁靈,雙雙躺下,專注誠摯地祈禱,懇求騎士為他們展現慈悲與同情。這裡寫著,以上為聖徒安東尼生前施行奇蹟之犖犖大者,然而,在他逝世之後,仍有不勝枚舉的神蹟奇能紀錄,率皆為人津津稱道,與他生前所行神能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只舉一個例子說明吧,聖徒安東尼讓一個無出子息的婦女受孕,又將她腹中孕育的團塊轉變為模樣可愛的嬰孩,由是,聖徒遂將半個奇蹟,圓滿造就為一整個奇蹟。兩名瘖啞聾人躺著,不久便睡著了,而韓恩利希騎士,化身做一名朝聖客,施施然託夢現身,他手中握著一根竿子,狀似棗椰,然後,他對著那兩個年輕人說,起來歡慶重生吧,由於我個人以及埋骨此處多位殉教者的功蹟,爾等已獲天主隆恩,隆恩並將隨行爾等,言畢,騎士隨即離去,一覺醒來,兩人發現自己竟然既能說,又會聽了,可惜結巴得厲害,誰也聽不出來他們講的是什麼語言,是英語,阿濟塔尼亞語,布列頓語,佛蘭芒語,抑或科隆地方的方言,或是如同許多人宣稱的,是葡萄牙人的語言,接著,然後,那兩個結巴頦兒重回騎士墓前,再度更加虔信地祈禱,如果可能的話,不過,他們的禱祝無效,終其一生都甩不掉結結巴巴,而這也不難逆料,因為就奇蹟神能而言,韓恩利希騎士當然不能跟聖徒安東尼相提並論。和-圖-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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