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暗店街

作者:派屈克.莫迪亞諾
暗店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把所有照片都送給你。」
「你是俄國人?」
我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下面,一團黃光照亮每座大樓的入口,徹夜不熄。
「如果你願意,你也躺下吧……」他向我指了指窗邊一個淺綠絨面的小沙發。
斯蒂奧帕在袋子裡翻找,把我見他在食品雜貨鋪買的那包東西放在桌子中間。
我們默默地吃著。一條駁船駛過,它離我們那樣近,我透過窗戶看到船上的人圍著一張桌子也在吃晚飯。
我聽見他打開一個抽屜。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大紅盒子。他席地而坐,背靠著床沿。
「我們停下來你不介意吧?我頭有點暈……」
「我……我早就想見你……」
「我……不……我……」
他聳聳肩膀。
不,他沒有認出我。他講法語沒有口音。必須拿出勇氣來。
「好像是。我大概見過她兩三次……我對她不熟悉……我母親是老喬吉亞澤的朋友。吃塊黃瓜?」
「叫我斯蒂奧帕的人大多已經過世,剩下的恐怕屈指可數了。」
「不,謝謝。」
「我寫……我在寫一本關於流亡的書……我……」
「死了?」
「索納希澤?」
「你為什麼對蓋兒.奧爾洛夫如此感興趣呢?她是你姐妹?」
他沒有把話說完,彷彿我應該立即明白下文。
「先生,祝你好運,」司機對我說,「當心點……」
「你坐到我身邊來。這樣看照片更方便些。」
「先生,我不想打擾你。只想向你提幾個問題。」
「呵……我可不年輕了……」
「當年我十五歲……如果我計算一下,剩下的人不多了……」
「活不了多久了。你認識他?」
「可以。你願意去我家嗎?我們在家裡談。」
「請別拘束……你躺著會舒服得多……即使坐著也會覺得是在一個太小的籠子裡……不,不……躺下吧……」
他用命令的口氣,我只好從命。我們離開套房,我把大盒子挾在腋下。
夜幕降臨。一條狹窄的街道,兩次大戰間的那種毫無特色的高樓矗立兩側,在于連─波坦街的兩端間組成兩道長長的牆。斯蒂奧帕走在前面,與我相距十米左右。他朝右拐進埃奈斯特─德盧瓦松街,走進一家食品雜貨鋪。
他坐在床沿上,彎腰曲背https://www.hetubook.com.com,雙臂交叉于胸前。
我照辦了。盒蓋上用哥德式字體鐫刻著糖果廠廠主的姓名。他打開盒子,裡面裝滿照片。
「還剩下……喬治.薩謝……」我隨口說。
「我也一樣。」
「是嗎?」
「這裡有流亡者的照片。」他對我說。
「我送給你。」
他遞給我另一張相片。
「可是,你還很年輕……」
「他?」
「你認識她嗎?」
是那位石膏老人?還是蒙古人長相的禿頭胖子?
「我可以……向你……提……幾個問題嗎?」
他蹙起眉頭。
沒有任何說明。
「不認識。」
他向我指著坐在扶手椅裡的老人。
的確,天花板離我的頭頂只有幾釐米,我不得不低頭彎腰。而且,我和他,我們比通鄰室的門的門框還高出一頭,我猜想他常常撞傷額角。
「喬吉亞澤在法國沒有親人嗎?」
到了樓下,我們沿克尼格將軍濱河路往前走。
彷彿他是個盲人,我一路帶著他到大院子,四周樓梯入口處黃光點點,構成僅有的路標。他和我握了手。
「德.札戈里耶夫先生,」我對他說,「你能不能把這兩張照片借給我?」
「來杯咖啡?」他問我。
他用手摸了摸額頭。
跟蹤他並不困難:他車開得很慢。在馬約門站他闖了紅燈,計程車司機不敢跟進。我們在莫里斯─巴雷斯林蔭大道追上了他。我們的兩輛車並https://www.hetubook.com.com排停在一條斑馬線前。他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正如遇到塞車時並排的駕車者互相對視一樣。
我猜想當我也走進于連─波坦街時,他的目光一直伴隨著我。或許他為我擔心。
「可是……我……」
「他……我不認識他。」
近景,一位老人腰板挺直,微笑著坐在一張扶手椅裡。他身後是位眼睛明亮的金髮年輕女子。周圍是三三兩兩的人群,大多數只看到背影。靠左邊,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男子,穿一套淺色方格細呢西裝,年紀三十上下,黑頭髮,細細的唇髭,一隻手搭在金髮年輕女子的肩頭,右臂被照片的邊緣切去了。我真的以為這就是我。
「拿著……事有湊巧……」
「我去換衣服……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
他站起來,彎著腰走進鄰室。
我把紅盒子放在我身邊的一張椅子上。
「你知道有誰能提供我關於這位……蓋兒.奧爾洛夫的消息嗎?」
「不認識。」
他突然站起來。
又有一條駁船經過,黑壓壓的,速度很慢,彷彿無人駕駛。
「告訴我這些人是誰?」我問他道。
「飯後我總會吃一根香蕉,」他對我說,「你呢?」
「謝謝。」
「和往常一樣?」侍者問他道。
「這位……蓋兒.奧爾洛夫?」我對他說,「你知道她近況如何嗎?」
「索納希澤……不……」
「不。現在它們是你的了。我把火炬傳給你。」
「我和先生吃一樣的東西。」
他拿起照片,神情疲憊地注視著它。
他想付帳,但我搶先付了。我們走出「島」餐館,他挽著我的胳膊走上堤岸的樓梯。起霧了。既輕柔又冰冷的霧,清涼的空氣沁人心脾,你彷彿覺得在空中飄浮。在濱河路的人行道上,我幾乎分辨不出幾米之外的樓群。
他衝我笑了笑。
「他曾在喬治亞駐巴黎領事館,直到……」
「你看……這是同一位……蓋兒.奧爾洛夫……她名叫瑪拉……還沒有取美國名字……」他向我指了指我一直拿著的另一張照片上的年輕金髮女子。
「他像你?不。為什麼?」
「怎麼?」他問我道,「先生,有什麼令你好奇嗎?」
「這樣行嗎?」他問hetubook.com•com我道。
「拿著吧。」
侍者很快給我們端來兩盤波羅的海鯡魚,又在小酒杯裡倒了礦泉水。斯蒂奧帕從桌子中間的包裡拿出幾根黃瓜,我們分著吃了。
他向我投以同情的眼光。
他愈來愈快地把照片遞給我,不再看照片一眼。看來他急於了結此事。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張照片上,它的紙面比其他照片厚。
他向我指著紅盒子說:
我大大吸了一口氣。
「非常高興……」
我們走下一個石扶梯,在那兒,緊挨塞納河邊,有座磚房。門上方有塊招牌:「島酒吧餐廳」。我們走進去。一間大廳,天花板很低,有一些鋪著白紙桌布的桌子和一些柳條扶手椅。憑窗可看到塞納河和皮托島的燈光。我們在大廳盡頭坐下。我們是唯一的顧客。
他蹙起眉頭。
「可憐的朋友啊……似乎是沒有……也許有一個,在美國……」
「你不覺得他像我嗎?」
「你真的不願意保留這些紀念品嗎?」我問他。
「不為什麼。」
「是……那位索納希澤……」
「不是。」
「我也不要。」
他微微一笑,淒涼的笑。
「一位非常勇敢的女子。起初,她在塔博山街開了一家小茶館,她說服所有的人……這是十分困難的……」
我獨自坐在地上,身邊散落著相片。我把相片裝進大紅盒子,只留下兩張放在床上:我站在蓋兒.奧爾洛夫和老喬吉亞澤身邊的那張,和童年的蓋兒.奧爾洛夫在雅爾達的那張。我站起來,走到窗前。
「請原諒,」他對我說,「天花板太矮了,站著喘不過氣來。」
在于連─波坦街上,我們走過一座車輛可以通過的大門,然後穿過一個大院子,院子四周高樓林立。我們乘坐有雙扉門、帶鐵柵欄的木電梯。由於我們身材高大,而電梯窄小,我們不得不低著頭,各自面向電梯內壁,以免互碰額角。
「我母親保留了所有這些東西……」
他注視著我。
他把車停放在里夏爾─瓦拉斯大街,鄰近皮托橋和塞納河的最後幾棟大樓前。他走進于連─波坦街,我付了計程車的車錢。
「這位……蓋兒.奧爾洛夫的父母呢?」我問道。
「聽著,」他對我說,「我再也不能談這些事了……我談起來和-圖-書太傷心……我能給你看一些照片……後面有姓名和日期……你自己想法應付吧……」
「為什麼呢,先生?」
「和往常一樣。」
他開了床頭櫃上帶橙紅色燈罩的檯燈,它形成一個柔和的光源,在天花板上投下暗影。
我向他靠近。我們背靠床沿,在地上伸直了腿,肩膀貼著肩膀。
「餐館就在旁邊。」他對我說。
「是斯蒂奧帕.德.札戈里耶夫先生嗎?」
他的確吃了一驚。我們倆個頭一般高,我因此更加膽怯。
片刻的沉默。我們各自躺在房間的一側,活像兩個抽鴉片的人。
「我有許多照片……我在後面寫了姓名和日期,因為一切都會淡忘……」
他親切地衝我笑了笑。
「是我。你是誰?」
這是一位小姑娘的相片。她身穿白色連衣裙,留著長長的金色頭髮,相片是在海水浴療養地拍的,因為上面有更衣室,一片沙灘和海水。背面用紫墨水寫著:「瑪拉.奧爾洛夫,於雅爾達。」
「我……我……我在寫一本關於流亡的書。這是……這是……有個人建議我去看你……保羅.索納希澤……」
「流亡,一個悲慘的題目……可是你怎麼會叫我斯蒂奧帕的……」
他把相片一張張遞給我,一面唸背面的姓名和日期,彷彿在唸禱告文,其中俄國人的名字發出特別的音響,時而如鐃鈸一般響亮,時而如一聲哀鳴,或者低得幾乎聽不見。特魯貝茨考依。奧伯利亞尼。謝雷麥特夫。加利津納。埃里斯托夫。奧博朗斯基。巴格拉蒂翁。察夫查瓦澤……有時,他從我手中拿回相片,再看一遍姓名和日期。節日照片。
「還是想辦法找到蓋兒.奧爾洛夫吧,」他對我說,「既然你執意要這樣做……」
革命很久以後在巴斯克城堡一次盛宴上伯里斯大會的餐桌。一九一四年一次晚宴的黑白照片上這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彼得堡亞歷山大中學一個班級的照片。
他住在六樓一套兩房公寓裡。他在臥室接待我,自己在床上躺下來。
他走出雜貨鋪,手裡拿著一個紙包。
「真的?」
「這麼說,你對流亡問題感興趣?」
「先生呢?」侍者指著我問。
「一個喬治亞人的名字……我不認識……」m•hetubook.com.com
「謝謝你這麼費心。」
我們吃了香蕉。
「他們大概死在美國了。到處都死人,你知道……」
天黑了。窗戶開向另一個四周有樓的大院子。遠處是塞納河,左邊是皮托橋,以及向前延伸的島。橋上車輛川流不息。我注視著大樓的這一個個正面,照得通明的這一扇扇窗戶,它們和我站在其後的窗戶一模一樣。在這迷宮似的樓群、樓梯和電梯中,在這數百個蜂窩中間,我發現了一個人,或許他……。
年輕?我從未想過我可能還年輕。我身邊的牆上掛著一面鑲金框的大鏡子。我注視著自己的臉。年輕嗎?
「行。」
這是別人第二次向我提出這個問題。計程車司機問過我。說到底,或許我是俄國人。
他照俄語發音說出這個名字。非常柔和,好似風吹過樹葉的颯颯聲。
「我的哥哥……」
「你對流亡問題感興趣?」
「非常感興趣。」
「不大熟悉。不。她在美國待了很久。」
「他是喬吉亞澤……」
「他呢?」我指著照片上的自己,用失真的聲音問道。
上前與他攀談的時刻來臨了。這對我是件極為困難的事,因為我很靦腆,而且擔心他把我當成瘋子。和他講話時我會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除非他立即認出我,那樣我就可以讓他開口了。
「我剛參加了一個葬禮,」他對我說,「可惜你沒有遇到過剛辭世的那位老太太……她可以跟你講述許多許多事……她是流亡貴族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
我目送他走進大樓亮著燈的前廳。他停下來朝我揮了揮手。我一動不動,大紅盒子挾在腋下,好像剛吃完生日點心回來的孩子。此刻我相信他仍在和我講話,但是夜霧壓低了他的聲音。
「我相信她在美國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蓋兒.奧爾洛夫?我想她已經死了。」
我躺了下來。
「她呢,是他的外孫女……大家叫她蓋兒……蓋兒.奧爾洛夫……她和父母流亡到美國……」
我拿起留在床上的兩張照片。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