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噢……」
他按了一下打火機，風把火苗吹滅了，他不得不按了好幾次。他用手心遮住火苗，把打火機湊到照片上。
「先生們，現在晚上九點了。晚安。」
「細節？」
我們走進去，布朗特讓門半開著。我們站在門廳中間，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只無罩燈泡光線很弱。布朗特站在那兒發愣，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辭。音樂震耳欲聾。從套房裡走出一位紅棕色頭髮、身穿紅浴衣的少婦。她用吃驚的眼神打量著我們兩個。雙乳從寬鬆的浴衣間露出。
又一陣大笑，但和上一次不同，更神經質，更勉強。
「是瓦爾多．布朗特先生嗎？……我想和你談談。」
他開始彈奏一首曲子，我想是〈在老巴黎的堤岸上〉。但是談話聲和笑聲使人幾乎聽不見音樂，我雖然離鋼琴很近，也捕捉不到全部的音符。他泰然自若地繼續彈奏，上身筆直，頭向前傾。我為他感到難過：我想在他一生的某個時期，曾有人聆聽他彈鋼琴。後來他不得已，漸漸習慣了蓋住他琴聲的、嗡嗡響個不停的嘈雜聲。如果我講出蓋兒．奧爾洛夫的名字，他會說什麼呢？這個名字會使他暫時放棄繼續彈奏樂曲的那種蠻不在乎的態度嗎？抑或它喚不起他任何回憶，正如琴聲壓不住交談的喧嘩？
的確，一陣和煦的風吹過廣場，吹過形成一個個黑影的雕像和最裡面的大圓柱。
他作出無能為力的手勢。
我們走出了飯店。一長列男女在等計程車，他們身著顏色刺眼的晚禮服：綠色或天藍色緞子連身長裙，石榴紅無尾長禮服。
他停下腳步，倚在橋的石欄杆上。我不能照樣做，因為這樣我會頭暈。於是我面對他站著。他遲疑了一下才開口。
一個被當場拆穿謊言的孩子。她垂下了頭。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停止了，響起了薩克斯風的優美旋律，它那樣純淨，彷彿被空氣稀釋了。
一位灰黃頭髮的女子。她也許在我的生活中扮演過重要的角色。我必須仔細看看她的相片。漸漸地，一切都會回想起來的，倘若他最終不能給我提供更確切的線索。至少找到他，找到這位瓦爾多．布朗特已經算幸運了。
「談你認識的一個人……一位名叫蓋兒的女子。蓋兒．奧爾洛夫……」
「有……有……喬吉亞澤那邊……」
「你看見照片上有個男人嗎？」我對他說，「在左邊……最左邊……」
「是的。我們家的人想知道她的情況。」
「沒有。我到法國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她自殺了……」
「好。」布朗特說。
「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他對我說，「你還有她的相片嗎？」
他疾步而行，我幾乎跟不上他。我努力和他齊頭並進。我們走到了布朗利碼頭。
他站起來，打開定時燈。
「看見了。」
「他從事什麼職業，那位霍華德．德．呂茲先生？」
「蓋兒告訴我他是貴族家庭出身……他什麼也不幹。」
「我無法告訴你許多情況，」他對我說，「我是很久以和_圖_書前認識蓋兒的。」
「如果蓋兒看到我……」
「我知道。」
我注視著他。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圓的。臉龐，藍眼睛，甚至修剪成圓弧狀的小鬍子。還有嘴巴，胖乎乎的手。他使我聯想到孩子們用線牽著的氣球，他們有時鬆開手，看看氣球能飛多高。他的姓名瓦爾多．布朗特鼓脹著，好似一隻氣球。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他待在門廳中間一動不動。
「你怎麼知道的？」
想到這裡，他放聲大笑。古怪的笑聲，迴盪在黑暗中。
「我陪你回去。」
「你留著嗎？」
「你認識蓋兒嗎？你遇見過她？」
我們踏上了比拉凱姆橋。
「約翰．吉爾伯特的私人助理……」
我遞給他另一張相片，他就著打火機的火苗細細端詳，依然雙手拱起，活像正在做一件極精密工作的鐘錶匠。
「你們人很多嗎？」布朗特問道。
「她會非常失望……你明白嗎？鋼琴家在飯店的酒吧間……」
「呂西亞諾？」
酒吧間客滿，沒有座位，只在一位戴金邊眼鏡的日本人的桌邊還有一把空的扶手椅。我俯下身問他是否可以坐下，他沒聽懂，等我坐了下來，他絲毫不予理會。
「我妻子比我年輕許多……相差三十歲……絕對不該娶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女人……絕對不應該……」
「不認識。」
「這裡什麼也看不見。」布朗特喃喃地說。
他走近我，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
我從衣服口袋掏出一個信封，我打開它，從裡面抽出兩張照片：
「喬吉亞澤家……她的外祖父名叫喬吉亞澤……」
「蓋兒…」
「你應該事先給我打個招呼。」他對她說。
正要走到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時，我們拐進了一條小街。
「你想要我對你談什麼呢？」
「來！」布朗特對我說。
「德……德……德．呂茲。呂……茲……霍華德．德．呂茲……霍華德．德．呂茲……我對這個姓氏的印象很深刻……半英語……半法語……或者西班牙語……」
「當然……我們的婚姻維持了六個月……恰好可以平息移民局企圖把她逐出美國的風波……」
「通過一位美國朋友，他認識蓋兒，當時正好在巴黎。他寄給我一小張剪報……」
「我們往前走走好嗎？」
「那他的名字呢？」
「不，不……就只有幾個朋友……」
「不認識。她告訴我她即將和他結婚，以便取得法國國籍……有個國籍是她擺脫不掉的念頭……」
「那麼，你真是蓋兒的表親？」
「我得和朋友們回去了……兩三個小時以後再回來吧……」
「真滑稽，我突然想起來蓋兒在美國認識的那個法國人的名字了……」
「為和-圖-書什麼？」
「先生，我很高興能夠談談蓋兒……」
瓦爾多．布朗特遲到了一刻鐘，他坐到鋼琴前。一個胖胖的小個子男人，禿頭，唇髭稀疏。身穿一套灰西裝。他先掉過頭來，環視坐得很擠的一張張桌子。然後用右手輕撫琴鍵，隨意地用力彈了幾個和絃。
「出什麼事了？」我問他。
「我住在這兒。」他對我說。
我追上了他。
「喏，這是她小時候的相片。」
「她的一個表親。我……我想知道有關她的細節……」
我停住腳步，俯身靠向他。
「我不想打擾你……」
他緊握我的手臂，在二頭肌部位。
「與呂西亞諾的事了結後，她遇到了那位法國人。那段時間我們見過幾次面……」
「可是你們離婚了？」
「對不起？」
我很幸運，坐在離他最近的一張桌邊。
我必須聚精會神才能把她的身世連貫起來，尤其因為他的嗓音十分低沉。
「留著。它一定在我家裡，在其中一個抽屜裡。」
她跟在另外兩個人後面離開前廳，然後把門關上。裡頭傳來笑聲和互相追逐的聲音。接著，又響起震耳欲聾的音樂。
「你真的不想再往前走走嗎？」
「談什麼？」
「她早就死了。」
一輛地鐵從我們頭頂上駛向塞納河右岸。接著又有一輛駛往相反的方向。轟隆轟隆的響聲蓋住了布朗特的聲音。他同我說話，我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
他朝我投來獵物被追捕一般的目光。
我要把蓋兒和老喬吉亞澤以及我認為是自己的那個人合照的相片拿給他看。
我感到由於疲憊和沮喪，他的身體變得沉重了。但我留神守護著他，因為我擔心廣場上一颳風他會飛起來，留下我一個人和我那些問題。
我們又走回樓梯。布朗特撳亮了定時燈，在樓梯上坐下。他示意我坐在他身邊。
「沒什麼，他們在尋開心。」
他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
「咱們去呼吸點新鮮空氣。」
「你不知道他的長相嗎？」
「蓋兒完全是我認識她時候的模樣。」他聲調悲涼地說。
「這絕對行不通的……沒有一個成功的例子……你記住這個，老弟……」
一些美國或日本顧客走進來，他們互相打招呼，說話音量越來越大聲。他們停留在桌子之間，有些人一杯在手，靠著椅背或扶手。一位年輕女子甚至高高坐在一位灰頭髮男人的膝蓋上。
「沒有，很可惜……你呢？」
「霍華德……這是他的姓氏……不是名字……等等……霍華德．德……」
「我原先有一張結婚照，可是在美國弄丟了……我甚至懷疑她自殺時，我是否保留了那張剪報……」
他兩眼有了神，衝我微笑著。
他那樣全神貫注，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他恐怕有很長時間沒有想到這位蓋兒．奧爾洛夫了。關於她的回憶一股腦兒浮出了水面，如一陣海風把他吹得暈頭轉向。他靠著橋欄杆，沒有動。
酒吧間漸漸空了，只剩下我、戴金邊眼鏡的日本人和原先坐在灰頭hｔtｐs://www•ｈｅｔｕｂook.com.ｃｏm髮男人膝上的年輕女子。現在她坐在酒吧最裡面一位身穿淺藍色西裝的紅臉胖子身邊，講德語，聲音很大。瓦爾多．布朗特正演奏一支我十分熟悉的徐緩的曲子。
「這是一位金髮女子……綠眼睛……金黃頭髮……很特別……怎麼說呢？應該說是……灰黃頭髮的女子……」
「我們一道去紐約的一家夜總會……我彈鋼琴……她要我和她結婚，僅僅因為她想留在美國，不願移民局找她麻煩……」
「你在法國又見到她了嗎？」我問他。
「而且再過一個月，我會失業……」
「你不覺得他像我嗎？」
她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用兩手把浴衣的領子拉到脖頸。
紅臉胖子和金髮女子離開酒吧。一定要去開房間了。男人拉著她的胳臂，她險些絆倒。只剩下我和日本人了。
「他叫什麼？」我問道，聲音顫抖。
「對，對，呂西亞諾……他在阿肯色州被捕時，她正和他在一起……後來，她遇到一位法國人，我聽說她和他一道去了法國……」
「我不知道蓋兒原來還有親人。」他對我說。
我身邊的日本人沒有反應。他不為所動，面部很光滑，我擔心一陣過堂風會把他從椅子上刮倒在地，因為他真像一具用防腐香料保存的屍體。
「我妻子。」布朗特對我說。
「蓋兒一直認為我會成為另一個柯爾．波特……」
從微開的門縫中露出一張臉，一位金髮女子的臉，頭髮剪得很短，塗著淺色的幾乎是粉紅色的口紅。接著又露出一張臉，一位膚色晦暗的褐髮男子的臉。燈光下，這些臉像面具一樣，褐髮男子微笑著。
我們來到了特羅卡迪羅花園。噴泉被燈光照得雪亮，路上有許多車輛和行人。噴泉前和依埃納橋頭上有成群的遊客。雖然已經十月，但是秋風和煦，漫步者眾多，樹木尚未落葉，倒像是春天裡的週末夜晚。
我們穿過現代藝術博物館前面的廣場，在臺階上坐了下來。我看見稍低處車輛在紐約大街上穿梭，這是仍有生命的唯一徵兆。我們周圍一片死寂，連塞納河彼岸的艾菲爾鐵塔，平常如此令人心安的艾菲爾鐵塔，也好似一堆經過煉燒的廢鐵。
玻璃門上，一張海報宣佈：鋼琴家瓦爾多．布朗特每天十八時至二十一時在希爾頓飯店酒吧演奏。
「你怎麼知道的？」
定時燈滅了。看來布朗特根本不想再開燈。我也一樣。
「你認識他嗎，那個法國人？」
電梯的燈壞了，電梯剛往上升，樓梯間定時燈便滅了。黑暗中，我們聽到了笑聲和音樂聲。
我挽起他的手臂，因為我們不能在橋上停留。我們沿著帕西濱河路走著。
「老弟，你不覺得她死得正是時候嗎？」
「這個嘛…和圖書…」
「……我所認識過最漂亮的女孩……」
「這裡呼吸順暢。」布朗特說。
「我得回家了。」他對我說。
「你知道……我和她結過婚？」
一陣笑聲。門喀喀作響。「達妮是我妻子。」布朗特悄聲對我說。
驀地，響起女人的叫聲。來自布朗特的套房。
「蓋兒看到我這種處境會大吃一驚……」
「對……在吉爾伯特的晚年……」
「你經常這樣等著要回家嗎？」
「我原先不知道……」
「不知道。」
「你沒有有打擾我，」他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聽人談起蓋兒了……你是誰呀？」
他俯身靠在照片上，雙手拱起試圖保護打火機的火苗。
「我的家在那邊……」
汽車在紐約大街上疾馳，人們卻聽不到引擎聲，增強了我的夢幻感。它們倏乎而過，聲音低沉、流暢、彷彿在水上滑行。我們來到阿爾瑪橋前方。霍華德．德．呂茲。有可能就是我的姓氏。霍華德．德．呂茲。對，這幾個音節喚醒我心中的某樣東西，某樣和凝視物體的目光一樣稍縱即逝的東西。如果我是這個霍華德．德．呂茲，我在生活中一定有些古怪，因為在那麼多一個比一個體面和吸引人的職業中，我竟選擇了當「約翰．吉爾伯特私人助理」的工作。
「我想給你看幾張照片。」我對布朗特說。
「她動身去了法國……我再也沒見過她……直至我聽說……她自殺了……」
「越來越經常了。剛開始時很美滿……我的妻子十分可愛……」因為有風，他好不容易才點燃香煙。
「老弟，很抱歉……我沒辦法告訴你更多關於蓋兒的事情……」
我們走過花園，來到紐約大街。在河堤的樹下，我有一種做夢似的不愉快的感覺。我已經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只是一個在週末夜晚的溫暖空氣中游蕩的鬼魂。為何要再連結已斬斷的紐帶，尋覓早已砌死的通道？這個在我身邊走著，蓄鬍、肥胖的小個子男人，讓我難以相信這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不知道。」
他朝我們轉過身來。
「我住在對面。」他指著塞納河對岸說。
他放慢了腳步，彷彿他感到自己的處境是安全的。他剛才走得那麼快，或許是因為他以為有人盯梢，抑或為了甩掉我。
「我不知道你這麼早就回來。」她說。
我們走上沿著飯店一直通向塞納河的一條窄街。
「你認識他嗎？」
他穿過走廊，走到空無一人的門廳。
布朗特又朝我們轉過身來，冷冷地說：
他走出去。我緊隨其後，把那具日本木乃伊留在酒吧的墳地裡。
「她常常對我說她害怕衰老……」
日本人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你……你認識……蓋兒？」
他的美國口音，起先不易察覺，現在愈來愈重了。因為疲倦？
他彈起這首曲子，節奏慢得出奇，旋律似乎鬆垮下來和-圖-書，像陷入沼澤，音符難以掙脫。他有時停止彈奏，彷彿是個筋疲力盡、步履蹣跚的路人。他看了一下手錶，驀地站起來，朝我們點了點頭：
「你們要我彈別的曲子嗎？」
「不……不……等等……我想起來了……他在好萊塢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在那裡，蓋兒告訴過我他是演員約翰．吉爾伯特的私人助理……」
我好不容易才聽清楚的這半句話使我大為洩氣。夜裡，我和一個不認識的人待在橋中間，試圖從他口中得到關於我本人的一些細節，而地鐵的隆隆聲使我聽不見他的話。
正當他身後有個紅臉胖子撫摸著一位金髮女子的大腿，一具日本木乃伊在希爾頓酒吧間的一把扶手椅裡坐了好幾天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呢？什麼也不想，我敢肯定。他迷迷糊糊的，愈來愈麻木。我有沒有權利使他突然擺脫麻木，喚醒他心中某個痛苦的回憶呢？
他用食指揉著太陽穴。
他輕聲笑了。
「先生，請彈〈愛的餘韻〉吧。」我對他說。
「沒有。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得到一些細節。」
電梯停下，我感到身邊的布朗特在找樓梯口的門把手。他打開了門，我走出電梯時撞了他一下，因為周圍漆黑一片。笑聲和音樂聲來自於我們所在的樓層。布朗特用鑰匙開了門。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願不願意我彈些特別的曲子？」他問道，嗓音冷冷的，露出輕微的美國口音。
「但她為什麼失望呢？」
「真是個古怪的女孩。後來，她與呂基．呂西亞諾交往……這人是她到棕櫚島遊樂園工作時認識的……」
他又把照片細看了一會兒，然後還給了我。
一個男人的嗓子吼道：「你給不給我開門？達妮，給不給我開門？」
他瞪大眼睛，彷彿探照燈的燈光對準了他的臉。
回想起這件事，他搖了搖頭。
「她不會認出我……我至少重了三十公斤，自從……」
「我知道。」
「請彈〈薩格．瓦羅姆〉吧。」盡頭的女子用沙啞的喉嚨喊道。酒吧間的燈光暗下來，在有些舞廳，慢狐步舞曲的旋律一響，燈光就會變暗。他們藉機摟摟抱抱，女人的手伸進紅臉胖子襯衣的領口，再繼續往下伸。日本人的金邊眼鏡閃著短促的微光。布朗特坐在鋼琴前，活像個跳動的機器人：〈薩格．瓦羅姆〉的曲調得要不停地在鍵盤上用力演奏。
蓋兒．奧爾洛夫和老喬吉亞澤以及我以為是自己的那個人合照的那張，還有她小時照的那張。我遞給他第一張照片。
我們三個一動不動地待在燈光下，它把我們的臉照得發白。我朝布朗特轉過身去。
「不。」
「舊檔案上有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