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暗店街

作者:派屈克.莫迪亞諾
暗店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一

十一

「謝謝。」
「跟我來。」
他朝房間盡裡面的一個衣櫥走去。他打開櫥門,拿出一隻盒子放在桌上,盒蓋上寫著:「勒費夫爾.尤迪餅乾——南特。」然後他站在我面前。
「在原來的馬廄裡。是佛萊迪的祖父叫人佈置的?」
不,他沒有認出我。誰也認不出我。
夕陽西下,柔和的橙黃色光線籠罩著草坪和迷宮的灌木。同樣的光線在城堡的灰色石頭上斑斑點點地灑下。
「對。」
我選擇這一時刻把蓋兒.奧爾洛夫、老喬吉亞澤和我的照片遞給他。
他向我指著餅乾盒。
「我想瞭解霍華德.德.呂茲先生的情況。」
「你在這兒很久了嗎?」
他坐到其中一個鞦韆上,又點燃了煙斗。我在另一個鞦韆上坐下。
「從那以後我就等著……看他們打算怎麼處置我……他們總不能把我趕出去吧?」
「是呀……我也認識他……等等……是呀……他是佛萊迪的一個朋友……他和佛萊迪、俄國女人和另一個姑娘一道來這兒……我相信他是南美洲人,或差不多那個地方的人……」
「羅貝爾。」
「會找到他的。」我對他說。
我們等的這間屋子中間有一張深色木桌和幾把柳條椅。牆上掛著瓷盤和銅盆。窗戶上方有一只製成了標本的野豬頭。
「這個女的,我很熟悉……」
「我想知道佛萊迪.霍華德.德.呂茲的近況……」
「是。」
「佛萊迪從美國寄給我好幾張明信片。」
屋子唯一的一面牆漆成了綠色,上面有株模糊不清的棕櫚樹。我盡力想像昔日我們用餐時這間屋子的樣子。我在天花板上畫了藍天,我想通過這株棕櫚樹給綠牆增添一點熱帶情調,微藍的光線透過彩繪大玻璃窗落在我們臉上。但這些臉是誰的呢?
「佛萊迪怎麼稱呼你?」
「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你認識這些人嗎?」
「等等……等等……我會想起來的……」
草坪邊上有個生鏽的舊鞦韆架,上面掛著兩個鞦韆。
他的懷疑頓時煙消雲散。
他那身綠條絨衣服磨得發白,有幾處露出了線,在肩膀、肘部和膝蓋處打了皮補釘。
沙發成了一個淺色的斑點,天花板上顯出格子架狀和菱形的影子。我徒勞地試圖接收昔日良宵共度的回聲。
沒有家具,只有一張磨舊了的紅絨面沙發,我們坐下來。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只煙斗,平靜地將它點燃。日光透過彩繪大玻璃窗,顯出淡藍的色調。
和_圖_書「很久以前,我在美國認識了佛萊迪,我想知道他的消息。」
「你怎麼知道他是南美洲人?」
「在美國?那麼,你認識他的時候,他正當著那個……那個什麼人的私人助理?」
他用食指點著蓋兒.奧爾洛夫臉部下方。
「不時有個搞房地產的傢伙來視察。他們好像還沒有決定。」
「他和一個女人一起來這兒嗎?」
我往前走。或許他就會認出我?每一次我都心存希望,而每一次我都大失所望。
「我陪你上火車站。」
聽到這句謊話,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喜色。
我想佛萊迪的房間在樓上。一個兒童的房間,然後是一個年輕人的房間,擺著書架,牆上貼著照片,說不定其中的一張是我們四個人的合影,或者佛萊迪和我把臂的合影。鮑勃倚著撞球檯點燃煙斗。我呢,我忍不住凝神注視這道大樓梯,爬上去毫無用處,因為樓上的一切都被查封了。
他抓住我的胳臂,領我順著圍牆走。我們來到原來的馬廄前。他打開一扇玻璃門,點燃了一盞煤油燈。
「是呵……我是在霍華德.德.呂茲先生,就是佛萊迪的祖父去世時來的……我照管園林,為夫人開車……佛萊迪的祖母……」
「這是佛萊迪最喜歡的房間……晚上,他和俄國女人、南美人以及另一個女孩在這裡待到很晚……」
「我想他是佛萊迪小時候的朋友……」
美國這個字眼似乎使他浮想聯翩。我相信,他甚至想擁抱我,因為他非常感激我在美國認識了佛萊迪。
我擔心記不住所有這些細節。必須立即記在小本子上。
「夏天的時候這裡是餐廳。」他對我說。
「當然啦。」
有個人叫我。我轉過身去。那邊,在馬廄前,一個男人揮著胳臂。他朝我走來,我待在好似熱帶叢林的草坪中間,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他用鑰匙開了門。我們走進去,他領我穿過一間陰暗的空屋子,然後沿著一條通道走。我們又來到一間屋子,彩繪大玻璃窗使它看起來像禮拜堂或玻璃花房。
「你是佛萊迪的朋友,嗯?」他用激動的嗓音對我說。
「你是誰?」
「迷宮式樹林,是佛萊迪的祖父種植的。我盡全力將它照顧好。總得留下一點和以前一樣的東西。」
「你常常見他來這兒嗎?」
他更湊近照片細細地看。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對……但是他的法語講得和你我一樣好……」
「這是唯一可以進去的門。」
「你住在哪兒?」
他用手電筒的光束掃了一下大樓梯。
「南美人也認識騎師嗎?」
一個黃灰二色相間的、又舊又小的火車站,兩側有水泥砌的柵欄,柵欄之後是月臺,我從火車下到月臺上和*圖*書來。一個穿著滑輪鞋的小孩子,在土堤旁的樹下玩溜冰,除了他之外,車站廣場空無一人。
「從來沒有。」
「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儘量把這邊的園林照顧好,」他對我說。「但是只有一個人很不容易。」
他瞪大了眼睛。
他帶著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一隻手伸進長褲的褲兜。他就要拿出一件武器威脅我了。不,不,他從衣服口裡掏出一條手帕擦額頭上的汗。
「你留著這些明信片嗎?」
他甚至抓住了我的手腕。
在樓梯起步處,我的確看到了一張撞球檯。他用手電筒照著它。桌子中間有一粒白色的彈子,彷彿一盤球局暫時中斷,隨時都會接續下去。蓋兒.奧爾洛夫,或者我,或者佛萊迪,或者陪我來的那位神秘的法國女子,或者鮑勃,已俯下身瞄準。
「像……為什麼不像呢?」他沒什麼把握地對我說。
我抬起頭,發現天花板也是淡藍色的,其間有幾個更淺的點:雲彩。他注意到我的視線。
公路另一側有幾家帶頂棚的商店,一家電影院。接著,在一條坡度平緩的大街街口,有一家旅店掩映在綠樹叢中。我毫不遲疑地走上這條大街,因為我研究過瓦爾布勒斯的平面圖。大街兩側樹木成行,盡頭是圍牆,柵欄門上釘著一塊木頭已腐朽的牌子,我臆猜地讀著上面寫的幾個字:地產管理處。柵欄門後有一片無人照管的草坪。盡頭有座路易十三式的、磚石結構的長條建築物。建築物中央,有座凸出來、一層高的樓,正面兩端各有兩座圓頂側樓。百葉窗全部關著。
我們從小側門出去,他上了兩道鎖。天黑了。
他久久地端詳著這張照片,沒有把煙斗從嘴上拿開。
「是佛萊迪的一個堂兄弟,克勞德.霍華德.德.呂茲告訴我的。」
這句話令我手腳冰涼。
「你想我怎麼會不認識她,這個俄國女人……」
「因為有一天我駕車去巴黎接他到這兒來。他約我在他工作的地點見面……在南美洲一個國家的大使館……」
草深沒膝,我力圖儘快穿過草坪去城堡。這座靜悄悄的建築物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擔心在牆面後方僅剩下高草和一片斷壁頹垣。
「真怪……這座迷宮使我想起了一些事……」
「我想他們很年輕時便死了。他是祖父母養大的。」
他拿起盒子遞給我。我想起斯蒂奧帕.德.札戈里耶夫和他送我的紅盒子。顯然,一切都將在舊巧克力盒、餅乾盒或者雪茄盒裡了結。
「我們走走好嗎?我帶你去看看這邊的園林。」
「哪位霍華德.德.呂茲先生?」
「你看,撞球檯一直在這兒……」
「認識,」我說,「我在美國看見她和佛萊迪在一起和-圖-書。」
「佛萊迪的父母呢?」
「他們早就切斷了電源……但是他們忘了斷水……」
他的確動了感情。我甚至相信他熱淚盈眶。
我們走在一條沿草坪延伸的礫石小路上。左邊,一人高的灌木經過仔細的修剪,他向我指了指灌木叢:
「這是唯一還可以進去的房間,」他對我說,「每扇門上部都貼了封條。」
很明顯地,我不叫佛萊迪.霍華德.德.呂茲。我望著草坪,草很高,夕陽的餘暉只照得到草坪的邊緣。我從未攙扶美國來的祖母在草坪散步,小時候從未在迷宮中玩耍。這生了鏽的鞦韆架原來不是為我豎的。可惜。
「他們在這兒弄了一張撞球檯……主要是南美人的女友愛打撞球……每次她都贏……我這麼對你說是因為我和她打過幾盤……喏,球桌還在那兒……」
「來過好幾次。」
我想,很久以前,我也在這兒玩耍過。這個寧靜的廣場的確令我回想起一些事。我從巴黎乘火車來,祖父霍華德.德.呂茲來接我,抑或相反?夏天的夜晚,我陪著婚前叫做梅布爾.唐納休的祖母到月臺上等他。
「這我就回答不上來了……」
我把餅乾盒夾在腰部。我急於想知道盒裡裝著什麼,或許能在裡面找到我的某些問題的答案。比方我的名字,或騎師的名字。
他把我拉進一條黑漆漆的走廊,撳亮手電筒,我們來到一間鋪石板的大廳,一道寬大的樓梯從這裡開始向上盤旋。
「他祖母把他寵壞了,你明白嗎……」
他打開一扇落地窗,我們走下幾級石階。眼前是塊草坪,和我為抵達城堡企圖穿過的草坪一樣,但是這兒的草要矮得多,城堡的背面和它的正面毫不相稱,令我大吃一驚;它是用灰色石頭造的。房頂也不一樣,背面的房頂有角的斜面和人字牆,顯得更複雜,這座乍看像路易十三式城堡的住宅,從背面看與十九世紀末年的海水浴療養院相仿,在比亞里茨,如今還剩下幾處典型的療養院。
「上樓沒用……他們把一切都查封了……」
「你不覺得他像我嗎?」
「當然認識。他們一道上這兒來。騎師和其他人打撞球……我甚至相信是他把俄國女人介紹給佛萊迪的……」
此刻,我真以為他在叫我。
「最後幾年,佛萊迪常帶她來這兒……一個絕妙的女人……金髮女孩……我可以告訴你她酗酒……你認識她嗎?」
我必須習慣這個變化。我不再是姓氏列在www•hetubook.com.com舊版《社交手冊》和電話號碼簿上的一個家庭的後代,而是一個南美洲人,尋覓他的消息將困難千百倍。
他從容不迫地抽著煙斗,縷縷青煙升上天花板。這間屋子,連同它的彩繪大玻璃窗以及佛萊迪在牆上、天花板上畫的畫……我的畫?對他而言一定是個庇護所。
「我在努力回想佛萊迪那位朋友的名字,就是你給我看的照片上的那個人……南美人……」
「你是美國人嗎?」
「誰?」
「他們把一切都查封了,我呢,他們讓我留在這兒。但能留多久呢?」
又是「查封」這個字眼,彷彿你正準備進門的時候,人家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你有什麼事?」
「在俄國女人旁邊的這個棕髮男人呢?」
「從來沒有。」
他用力吸煙斗,搖著頭。
我用變了調的嗓音說出佛萊迪三個字,彷彿這是遺忘多年以後,我又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可以嗎?」
我們走到一個斜坡邊,下了斜坡就可以到達火車站廣場。火車站大廳閃著霓虹燈光,似乎空無一人。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慢慢穿過廣場,停在車站前。
「噢……說來話長……」
「你說:南美洲人?」
「後來,祖母也死了。這時經濟上已很拮据……佛萊迪的祖父將妻子的財產揮霍光了……一份美國的巨產……」
「不認識。」
「到這兒來。」
「你叫什麼?」我問他道。
「我得要趕回巴黎的火車了。」我對他說。
我也許正面對著度過了童年的城堡,一股悲涼感油然而生。我推推柵欄門,沒費力就把門打開了。我有多長時間沒有跨進這個門檻了?右邊,我注意到有座磚房,這一定是馬廄了。
「他的祖母叫我鮑勃。她是美國人。佛萊迪也叫我鮑勃。」
「是。」
「等等……他的名字是……佩德羅……」
「天花板和牆是佛萊迪粉刷的。」
「主要入口……」
他格格地笑了幾聲。
稍遠處有條與國道一樣寬的公路,但駛過的車輛寥寥可數。我沿著一個公園往前走,公園圍著水泥柵欄,和我在車站廣場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我們穿過一片林間空地,野草在月光下磷光閃閃。那邊有幾株義大利五針松。他關了手電筒,因為這裡幾乎和大白天一樣亮。
但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
「佛萊迪。」
「佛萊迪?他不在這兒了……」
小路緩緩升高,鋪著厚厚的枯葉,行走很吃力。
「佛萊迪和他的另一位朋友……一位賽馬騎師,在這兒練習騎馬……他從來沒有和你提過這名騎師嗎?」
這麼說,我是由祖父母撫養成人的。祖父死後,我和婚前叫梅布爾.唐納休的祖母,以及這個人在此地生活。
「你呢?告訴我你在美國怎麼認識和圖書佛萊迪的。」
「那你怎麼知道地址的?」
他觀察著我,煙斗含在嘴裡。
「一個國家?」
「可以。」
「那人是約翰.吉爾伯特。」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起腐朽的木牌上寫著:地產管理處。
「對。有兩三次。是個法國女人。他們和俄國女人、佛萊迪四個一起來……在祖母死後……」
「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曾經很有名氣……佛萊迪的祖父養賽馬的那些年,他是老人的賽馬騎師……」
我們來到城堡正面兩端的一座圓頂樓前。我們繞著它走,他向我指著一個小門:
「他是在美國認識這個俄國女人的,嗯?」
一個身材頗高的粗壯漢子,穿著綠條絨衣服。
「我們回去好嗎?有點冷了……」
「我好久沒有佛萊迪的消息了,」他聲音低沉地對我說。
「我很愛他……他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他喜歡幻想。他總對我說他要買一條帆船……他說:『鮑勃,你做我的二副……』天知道現在他在哪兒……如果他還活著……」
我們朝城堡走去。
他在離我幾步遠處停了下來。棕色頭髮,蓄著唇髭。
「在美國?你在美國認識了佛萊迪?」
「你從沒來過這兒?」他問我道。
「那麼,你想起那個南美人的名字了嗎?」
我們一直站在斜坡邊上。他又掏出煙斗,用一件神秘的小工具清理它。我在心裡一遍遍重複著出生時人家給我起的名字,在我人生的一大段時期內人家用這個名字來稱呼我,它會使一些人聯想到我的面孔。佩德羅。
我們從側面的一個入口進入迷宮,俯身通過一道由青枝綠葉組成的拱門。多條小徑縱橫交錯,有十字路口、圓形空地、環形彎道或九十度的拐角、死胡同、一個綠樹篷以及一條綠色的長木椅……小時候,我一定和祖父或同齡的朋友在這裡玩過捉迷藏的遊戲,在這散發著女貞樹和松樹清香的神奇迷宮中,我一定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們走出迷宮時,我忍不住對我的嚮導說:
「佛萊迪……」
「這裡有佛萊迪的紀念品……他們來查封破房子的時候我搶救下來的一些小東西……」
「為什麼?」
「那好,我把這個送給你……」
「然後,佛萊迪失蹤了……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是他們把一切都查封了。」
「也許她能告訴你現在佛萊迪在哪兒……應該問她才是……」
他拉著我順著圍牆盡頭往左走,那兒的草矮一些,原先可能是一條路。
「房子被查封了。」
我們沿著一條林間小徑走,他在我們前方投下手電筒的光束。他沒走錯路吧?我覺得我們進入了密林深處。
天色幾乎黑了,我們又回到了夏季餐廳。
他站了起來。
「管理地產的人。」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