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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店街

作者:派屈克.莫迪亞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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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十四

她來這家咖啡館露天座找我時,夜幕已降臨,我並不介意,那杯摻水薄荷酒讓我可以坐上很久。我寧可在露天座,也不願在德妮絲那套小房間裡等待。他和往常一樣穿過林蔭大道。他的西裝仿似散發著磷光。有天晚上,德妮絲和他在堤防樹下交談了幾句。這套白得耀眼的西裝,這張獒犬般褐色的臉孔,電火般綠色的樹葉,有一股超現實的夏日情調。
記得有一夜我們很晚回來。斯庫菲坐在樓梯上,兩手交叉在手杖的圓頭上,下巴靠著雙手。他的神情沮喪到極點,獒犬似的眼神充滿憂傷。我們在他面前停下來。他沒有看見我們。我們本想和他講幾句話,幫他上樓回房間,可是他不為所動,活像一尊蠟像。定時燈的光滅了,只剩下他西裝上點點閃閃的磷光。
德妮絲經常遲到,她有工作。現在,這個沿林蔭大道愈走愈遠的白色身影,令我想起了一切。她在拉博埃西街一家婦女時裝店工作,經營者是位金髮、體型修長的傢伙,後來大家常常議論他,當時他剛開業。我記得他的名字:雅克,如果我有耐心,一定會在于m.hetubook•com.com特辦公室的舊版《社交名冊》中找到他的姓名……
在九十九號,芝加哥旅館已經不叫芝加哥旅館,但接待處的人誰也無法告訴我它何時改了名字。這事毫不重要……
倘若我記得我們看過的電影,就能準確地確定年代,但是這些影片只給我留下一些模糊的圖像:架雪橇在雪中滑行。一名身穿無尾長禮服的男子走進大型客輪的船艙,一扇落地窗後有些翩翩起舞的身影……
這一切,大約發生在我和德妮絲相識之初。
我們從同一條路回來。我們常去看電影,就在那個街區的某間放映廳,在勒維廣場上找到了:皇家維利耶電影院。我想是廣場使我認出那個地點,還有長椅、海報柱和樹木,絕非電影院的外觀。
樓梯亦如此。扶手不是我記憶中的閃閃發亮的黃銅扶手。套房的門也不是深色木門。定時燈的燈光尤其沒有那層輕紗似的薄霧,斯庫菲那張神秘的、獒犬似的嘴臉便是從這輕紗中露出來的。沒有必要詢問女門房。她會起疑,再說門房換了人,正如事事都改www•hetubook•com.com變了一樣。
突然,我瞥見他穿過林蔭大道。他身穿那套白西裝,右手拄著圓頭手杖。走路稍微有些跛。他朝克利希廣場走遠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堤坊樹下僵直的白色身影。它愈來愈小,愈來愈小,終於消失了。於是,我喝了一口摻水薄荷酒,尋思著他去那邊做什麼。他去赴哪個約會呢?
我和德妮絲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沿著庫塞爾林蔭大道漫步。這時的巴黎如同斯庫菲發出磷光的西裝一樣,帶著超現實的夏日情調。我們在夜色中游來蕩去,經過蒙索公園柵欄前時,空氣中彌漫著女貞樹的香氣。車輛極少。紅綠燈白白地點亮,兩種顏色交替發出的信號與棕櫚葉的搖擺一樣柔和。一樣有規律。
幾乎在奧什大街盡頭,左邊,不到星形廣場,原屬於巴席爾.www.hetubook.com.com札哈羅夫爵士的公館二樓上,大窗戶一直亮著。後來——也許在同一時期——我常常登上這座公館的二樓:一些辦公室,辦公室裡總有很多人。一群群人在交談,另一些人在興奮地打電話。你來我往,人流不斷。這些人連大衣也不脫。為什麼過去的某些事像照片一樣準確地浮現眼前呢?
羅馬路和巴蒂尼奧爾林蔭大道的拐角有家咖啡館。夏天,人行道上設立露天座,我坐在其中的一張桌邊。這是晚上。我在等德妮絲。夕陽的餘暉滯留在鐵道邊、羅馬路那頭汽車修理廠的牆面上,和彩繪大玻璃窗上……
為何在我朦朧記憶中浮動的身影,一直是斯庫菲這個長著獒犬般嘴臉的胖男人,而不是其他人呢?或許因為那套白西裝。那是一個鮮明的斑點,如同擰開收音機的旋鈕,在所有輕微的爆裂聲和所有的干擾雜訊中,突然響起樂隊演奏的樂曲或者一道清脆的嗓音,那樣地鮮明……
我們重返羅馬路。昨晚,我沿這條街一直走到九十七號,看到柵欄、鐵道和鐵道另一側的「迪博奈」廣告,我相信我的焦慮感和當年是一模一www•hetubook.com•com樣的。廣告占了一幢樓的整整一面牆,肯定從那時開始就褪了顏色。
九十七號是幢寬大的樓房。倘若斯庫菲住六樓,德妮絲的套房就在下面一層,在五樓。是樓的左側還是右側?照樓房正面來看至少每層有十二扇窗戶,所以每層大概有兩三間套房。我久久注視著樓房正面,希望認出一個陽臺,一扇窗的形狀或護窗板。不,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回憶起這套西裝在樓梯上構成的明亮斑點,以及圓頭手杖在梯級上有規則的、低沉的敲擊聲。他在每層樓梯平臺都停下腳步。我上樓去德妮絲的房間時,數次與他交錯而過。我準確地回想起黃銅樓梯扶手、淺褐色牆、每間套房前面都是雙扉的深色木門。各層樓通宵點著的小盞電燈,以及從黑暗中出現的那張臉,獒犬一般溫柔而憂傷的眼神……我甚至相信他曾在經過身邊時向我打過招呼。
斯庫菲被人暗殺時,德妮絲還住在這裡嗎?如果我們住在下一層,這樣的慘事本該留下一些痕跡。但它在我的記憶中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德妮絲大概沒有在羅馬路九十七號住很久,也許僅有幾個月。當時我和她和*圖*書住在一起嗎?抑或我在巴黎還有別的住處?
我們在雨果大街那邊的一家巴斯克餐館吃晚飯。昨晚,我試圖找到它,但沒有成功,儘管我在整個街區找了一遍。它位於兩條十分靜謐的街口拐角,餐館前有露天座,擺放著幾大盆青翠的草木,掛著紅綠二色的大篷簾。人很多。我聽見嗡嗡的交談聲,酒杯的叮噹一聲;我看到餐綰內桃花心木的酒吧檯,上方一幅長形壁畫描繪銀色海岸的景色。我還記得某些人的面孔。金黃頭髮、高挑個兒的傢伙,德妮絲在他位於拉博埃西街的店裡工作,他來到我們桌邊小坐片刻。一位留唇髭、棕色頭髮的男人,一位棕紅色頭髮的女子,另外一位頭髮金黃捲曲、笑個不停的男人,可惜我無法給這些臉孔合上名字……一名禿頭的酒吧侍者調製只有他知道訣竅的雞尾酒。只要重新找到雞尾酒的名字——它也是餐館的名字——就能喚起其他的回憶,但要用什麼辦法呢?昨晚,我走遍了這些街道,我知道它們和從前一模一樣,但我認不出來了。一棟棟樓房沒有改變,人行道的寬度也沒有改變,但當年的燈光不一樣,空氣中飄蕩著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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