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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瘟疫蔓延時

作者:賈西亞.馬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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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收下了那封信。這不能責怪他。但是,她必須實現自己的諾言,必須對他的信做出回答,這使她坐立不安。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道偶然的眼光,他的最普通的動作和表情,都構成了可能使她暴露祕密的陷阱。她成天心驚膽戰,生怕因疏忽而失密,在飯桌上常常一言不發。她甚至在同姑媽說話時都吱吱唔唔,儘管姑媽跟她一樣熱心,把侄女的事當作她自己的事,她毫無必要地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反覆閱讀那封信,企圖從五十八句話的三百一十四個字母中發現什麼暗號,藏著什麼神奇的方法。她希望從那封信中找出比表面語言更豐富的內容,然而她反覆尋覓,除了跟讀第一遍時相同的內容外,沒有發現任何新的東西。她剛拿到這封信時,匆忙地跑進浴室關起門來,緊張得心像跳出來似地撕開了信封,幻想著那是一封感情熾烈的長信,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一張灑了香水的便條,上面寫的誓言使她震驚。
那是他們如癡如狂地相愛的一年。他們天天都是白天思念,夜晚夢見,急切地等信和回信,除此之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做。不管是在那個神魂顛倒的春天,還是在第二年,他們都沒有見過面、說過話。甚至,從他們第一次相見,直到半世紀後他向她重申他的至死不渝的愛情之前,他們沒有單獨見過一次面,談過一次話。但是在最初三個月裡,他們每天通信,有時一天寫兩封,那種如膠似漆的情景,就連幫助他們點燃那團熾烈情火的姑媽都感到吃驚。
洛倫索.達薩拉著阿里薩的手臂,沿著教堂廣場走到教區咖啡館的拱廊裡,邀他在平台上坐下來。阿里薩仍舊沒有從惶惑中清醒過來。咖啡館裡還沒來其他顧客,一個微胖的黑女人正在用一塊乾布擦大廳的磁磚地。大廳的彩色玻璃窗邊緣已經破損,上面掛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廳堂裡的椅子倒放在大理石桌面上。阿里薩曾經多次看到洛倫索.達薩在那兒賭博,看到他一邊跟公共市場上的阿斯圖里亞人喝著桶裝葡萄酒,一邊高聲吵架。那是另外一些沒完沒了的戰爭,只不過同我們的內戰性質不同罷了。有許多次,他想到愛情的宿命論,不禁在心中問自己,他們遲早會相逢,那時的情景會是怎樣的?可嘆的是這種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他們雙方的相逢已命中註定。他猜想,他一定是個無人能與之相比的吵架能手,這不僅由於費爾米納早已在信中告訴過他,說她的父親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賭桌上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閃爍著凶光。他的整個形象給人以粗俗的印象,醜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說話語氣,猞猁似的絡腮鬍子,粗糙的大手,無名指上還戴著鑲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動人的特點——阿里薩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認這一點——就是他走路的姿勢跟女兒一模一樣,像頭母鹿一般。然而,當他指給阿里薩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時,他覺得此人不似平時他認為的那麼凶。洛倫索.達薩請他喝一杯茴香酒,他的神經更加鬆弛下來。阿里薩從來沒有在早晨八點鐘喝過酒,但他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實在需要喝點什麼。
「您完全錯了,」洛倫索.達薩說,「這是男人的事,應該由男人來解決。」
「把信給我吧。」她說。
他約莫有十二歲,機靈伶俐,鬼心眼兒不少,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他的身子跟條鰻魚似的,彷彿生來就是為了從牛眼睛裡鑽過去,同時順手牽羊撈點東西。終年日曬風吹,他的皮膚像鞣過的皮革一樣,已經想像不出本色是什麼樣子了,這使他那兩隻黃眼睛顯得更大。阿里薩立即斷定,這個孩子是他去發這筆橫財的冒險事業的最佳同夥。那個禮拜日,兩人沒辦更多手續就開始行動了。
「算你走運!」指揮官說。他舉手向他告別,高聲喊道:「國王萬歲!」
「我不能對您說。」他答道,「但是我得提醒您,您要對發生的事情負責。」在姑媽心目中,侄女的未婚夫不可能這樣說話,但她還是不安地站了起來,因為她第一次震驚地意識到,阿里薩是在照上帝的啟示說話。於是,她進入房間去換針,讓兩個年輕人單獨留在柱廊的扁桃樹下。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了女兒去旅行,要讓她把過去的事情忘掉。他沒有對她作任何解釋,氣勢洶洶地闖進她的房間,亂糟糟的髒鬍子上掛著嚼碎的菸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她問他要到哪裡去?他回答說:「去死!」那回答完全像是真的,她嚇壞了,她本想以前幾天的膽量來對付他,終於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帶著實心的銅製卡子的皮帶,繞了幾圈緊緊攥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響聲像來福槍一般震動了整個房間。費爾米納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確運用自己的力量。她用兩張蓆子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用兩個大箱子裝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斷定這次旅行定是有去無回。在穿衣服之前,她關在浴室裡,利用一張衛生紙,給阿里薩匆匆地寫了一封告別的短信,然後她又用修枝的大剪刀把辮子齊頸整個兒剪下來,繞在一起放在一個繡著金絲邊的絲絨盒子裡,連同信件一起設法送到阿里薩手裡。
她在那群咿哇亂嚷的擦鞋匠、鳥販、廉價書販、走方郎中和叫賣甜食的女人堆裡消失了。賣甜食的女人以壓倒一切的震耳的喊聲在吆喝:姑娘呷的菠蘿汁、瘋子吃的椰子羹、聖典用的紅糖水。不過,她對這些喊聲充耳不聞,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變化無窮的墨水兒,像血一樣紅的紅墨水兒,色澤憂鬱的寫輓聯的墨水兒,在黑處都看得見的發光的墨水兒,寫時看不見顏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現出字跡來的墨水兒。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買一點,好同阿里薩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驚,但她試了幾下之後,決定只買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隨後,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後面的賣甜食的女人跟前,她買了各種不同的甜食,每種六塊。她指著瓶子裡的甜食,因為干擾的聲音太大,她沒法讓人家聽清她的話:六塊蛋松,六塊白奶酪,六塊綠豆糕,六塊木薯糕,六塊用印有格言的紙包著的巧克力,六塊杏仁羹餅乾,六塊女王點心。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邊買邊以一種令人心動神馳的姿勢把東西放進女佣提著的兩只籃子裡,對盯著糖漿周圍嗡嗡轟叫的蒼蠅,對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嘩,對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熱浪中散發出的一股又一股餿臭的汗味兒,她都毫不在意。一個頭戴花頭巾的滾圓而漂亮的黑人婦女,笑吟吟地請她品嘗一塊穿在殺豬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蘿塊兒,使她從陶醉中醒了過來。她取下那塊菠蘿,整個兒塞進嘴裡,有滋有味兒地品嘗著,一邊用秋水似的眼睛掃視那挨肩擦背的人群,這時,她一陣激動,釘子似的鵲立在原地不動了。在她背後,就在她的耳朵跟前響起一個聲音,只有她一個人才能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得清的聲音:「對戴王冠的仙女來說,這裡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他戴著腳繚在地方警備隊的牢房裡睡了三個夜晚。當他被釋放出來時,他又為只關了那麼短時間感到失望,直到了老年,當許多其它戰爭也混在他的記憶中時,他還在繼續想著,他是這座城市裡,乃至是全國唯一由於愛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鐵繚的男人。
自從她胸懷復仇的火焰——她在愛情上曾遇到過不幸——把第一封信送到電報局之後,她幾乎天天允許他們以似乎是偶然相遇的形式在小巷裡交換信件。但是,她沒有勇氣讓他們見面交談,這不僅是因為她認為那是一種輕浮的行為,而且也因為相見的時間過於短促。三個月之後,她才明白,她侄女熱戀著阿里薩,並非像她最初認為的那樣,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便受到了那場情焰的威脅。埃斯科拉斯蒂卡除了依靠哥哥的施捨外,沒有任何的生活資助。她知道,哥哥暴躁的脾氣是絕不會原諒她對他的信任的嘲弄的。但是,在這最後抉擇的時刻,她沒有勇氣使侄女遭受她從年輕時代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而是任憑她用某種辦法做一場天真無邪的夢。這種辦法很簡單:費爾米納每天去學校時,把信放在途中的一個隱蔽之處,並且在信裡告訴阿里薩,她希望在哪兒拿到他的回信。阿里薩也同樣這麼做。這樣,在這一年裡,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就把這個難題轉移到了教堂的洗禮盆上,大樹的空樹幹裡,以及已經變為廢墟的殖民地時期的碉堡的空隙裡。有時候,他們的信件被雨水淋溼、沾滿泥漿,拿到手時已被撕破。由於各種原因,有幾封信已經丟失,但是他們總會找到辦法重新建立起聯繫的。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過來。但是,如果他真的愛你,總有一天他會湊過來,遞給你一封信。」
他們剛從馬上下來,會客室裡就擠滿了許多陌生的親戚,他們那過於熱情的親暱表示,使費爾米納心煩意亂,簡直難以忍受。由於騎騾長途跋涉,此刻她渾身痠痛,瞌睡得要死,而且還鬧著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沒有半點心思去愛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比她大兩歲,跟她同樣傲視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費爾米納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過日子。夜晚,她領她走進準備好的臥室,兩個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麼會磨成那個樣子,失去了表皮,露出火紅的鮮肉。在她母親——一位跟丈夫面貌酷肖、彷彿跟他是孿生兄妹的溫柔女人——的幫助下,她給她安排了坐浴,並用山金車花酊劑為她洗滌傷口,以減輕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這時,五彩繽紛的焰火升空時的巨響在震撼著她家的屋基。
阿里薩的生活已經有所改變。費爾米納接受了他的愛情,使他對生活充滿憧憬,感到渾身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他工作幹得是那樣的出色,以致特烏古特很快就把他當作了自己的繼承人。那時,建立電報和磁力學校的計畫已經告吹,這個德國人把他全部的空閒時間都用到了他最喜歡的事情上,那就是到港口上去拉手風琴,和海員們一起喝啤酒,而這一切都是在客棧裡做的。過了許久,阿里薩才明白特烏古特之所以在那個名為客棧實為妓院的地方有影響,是因為他終於變成了這家客棧的老闆和港口上那些墮落女人的業主。他用多年的積蓄漸漸買下了客棧,替他出頭露面的是一個瘦小的獨眼龍。這個獨眼龍見人笑臉相迎,一副慈善心腸,誰都想不到他會撈上客棧經理那件好差事。然而事實就是如此。至少阿里薩認為他不錯,因為他對他的旨意心領神會,比如說,沒等阿里薩開口,他就在客棧裡給他準備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不僅可供他在需要時解決那種事,而且可供他安安靜靜地讀書和寫情書。就這樣,在正式辦理結婚手續的那段漫長時間裡,他在客棧裡消磨的時間比在辦公室和家裡加在一起還多。有些時候,特蘭西托只是在他回來換衣服時才看到他。
「我把常用的鑰匙交給妳吧。」父親對她說。
電報的到來彷彿是他的惡夢的繼續。阿里薩懷著一種公務人員的同情心,觀察著他的鉛色的眼睛,注意到他正在撕開封條的哆哆嗦嗦的手指,以及他內心的恐懼。這種恐懼,他從許多人身上都看到過,因為收件人在打開電報前,難免把它同死亡聯繫在一起。讀過電報後,他馬上鎮定下來,嘆息道:「好消息!」他按照慣例送了阿里薩五個雷阿爾,他以寬慰的微笑使他明白,如果給他帶來的是壞消息,那五個雷阿爾他是不會破費的。接著,他又緊緊地握手和他告別,其實,這對送電報的人來說是不必要的。女僕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不僅是為了給他引路,也是為了監視他。但是,他跟著女僕又沿著同一條走廊回進去了。阿里薩發現裡面還有另外的人:在明亮的院子裡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反覆誦讀課文。當他在縫紉室的對面穿過時,從窗戶看到一個成年的婦女和一個女孩,她們坐在兩張並排的椅子上,同時讀一本攤在那個成年女人膝上的書。這種景象使他覺得奇怪:女孩在教母親讀書。這個推測,只有一點不太準確,因為那個婦女是女孩的姑媽,而不是她的母親,儘管她曾像母親似的把她撫養成人。讀書聲沒有中斷,但女孩把頭抬了起來,想知道是誰在窗口經過。誰也沒有料到,這偶然的一瞥,引起了一場愛情大災難,持續了半個世紀尚未結束。
已經年滿十七周歲的她,堅定不移地接過了這一權力,她知道,爭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為了愛。一夜無眠。第二天,她打開陽台的窗戶,看見小廣場上依然霪雨紛霏,看見那位被斬首的英雄塑像,看見那個阿里薩素常捧著詩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長凳的時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來的第一次煩惱之情。她已不再像想念一個猶如鏡花水月的情人,而是像想念地道道的丈夫一樣想念著阿里薩了。她覺得,自從離家以來,這被虛耗的良辰美景是多麼令人惋惜,人生是多麼的艱難,她該帶著多麼深沉的愛去按上帝的旨意愛她的心上人啊。他沒有像過去那樣冒雨來到小廣場,使她頗覺意外,也沒接到過他用任何方式發出的任何表示,甚至連預兆都沒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嗎?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陣顫慄。不過,她隨即又排除了這種不祥的想法,因為眼看就要回來,他們在最近幾天的狂熱的電報裡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後繼續聯繫的方式。
「我問您這事,」阿里薩說,「是因為我覺得事情必須由她來決定。」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起程旅行之前,洛倫索.達薩犯了個錯誤,他把出門的事用電報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馬科.桑切斯,後者又把消息傳遞給了那群人數眾多、錯綜複雜的散居在全省城鄉的親戚。阿里薩不僅了解到他們的全部旅程,而且還建成了一條長長的報務員關係線,循著費爾米納的行蹤,直追到卡博.德拉維拉的最後一個村落。自從他們一家到達瓦列杜帕爾鎮之後,他和她就頻頻傳書遞簡。洛倫索.達薩一家在那裡住了三個月,最後到了這趟旅行的終點站里約阿查。經過多少歲月,兩親家終於捐棄了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們把他當作自己人。他們的吹捧,使洛倫索.達薩飄飄然。這次登門拜訪,成了一種亡羊補牢的和解,雖然拜訪的目的原本並非如此。原先費爾米納.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價地反對她嫁給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來戶,他口若懸河,舉止粗魯,經常走村串戶經營顯然只能獲得蠅頭小利的騾子買賣。洛倫索.達薩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追求的是當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那個部族的女人都強悍潑辣,男人都心軟而又動輒玩命,對名聲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兒的地步。然而,費爾米納.桑切斯對受阻的愛情產生了一種盲目的義無反顧的深情,把家裡的反對置諸腦後,同他結了婚。這婚事來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祕莫測,彷彿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用聖毯來遮蓋某種驟然降臨的疏忽。
「我對您有個要求,請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對她說。
當然,郵局的同事並不是這樣想的。阿里薩已變得非常懶散,對工作心不在焉,以致在郵件到達時經常掛錯國旗。一個星期三,英國的利物浦萊蘭航空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德國旗。又有一天,法國聖納澤爾遠洋航運總公司的郵船到了,他掛了一面美國旗。愛情的迷惘使他把郵件分發得亂七八糟,引起了民眾的紛紛抗議。阿里薩之所以沒有丟掉飯碗,只是因為特烏古特堅持要留下他,並想帶他到教堂唱詩班去拉小提琴。他們在年齡上的差異幾乎同祖父和孫子一樣,卻能志同道合,這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裡,他們都相處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棧是三教九流的人過夜的地方,上至穿禮服的公子少爺,下至靠施捨為生的酒鬼,無不聞風而來。公子少爺們是從「社會俱樂部」豪華的舞會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來是為了嘗嘗油炸花鰍和可可米飯。特烏古特常常在發完最後一班電報之後就趕到那兒,跟安第列斯群島小船上的狂熱的水手們,一起喝牙買加甜酒,拉手風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壯,一副金黃色的鬍子,晚上出來時戴一頂弗利吉亞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話,簡直就跟聖.尼古拉斯一模一樣了。他每個星期至少跟一個野妓過夜。有個小客棧,那樣的女人特多,專向過路的海員賣淫。他認識阿里薩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欣然慫恿他效法自己,過過那種祕密的天堂生活。他為他挑選最好的野妓,跟她們討價還價,商量行樂的方式,並且替他預付金錢。但阿里薩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個童男,在沒有得到真正的愛情之前,他不願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他暗中尾隨著她,觀察著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驚鴻般的身影,舉手投足的儀態和她那早臨的成熟。這是和-圖-書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樣子。她在人群裡矯健的步伐,使他嘆為觀止。普拉西迪亞不是撞在別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籃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邁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卻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隨意地、從容地走著,不同別人相撞,像似蝙蝠在黑暗裡飛翔。她跟著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逛過許多次市場,但買的都是些小玩意兒,當時由她父親親自負責採購家裡的用品,不但買家具和食品,而且也買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採購,實現了她童年時代的夢想,她覺得心醉神迷。
「放肆!」姑媽說,「她的事情沒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
讀書成了他的一種嗜好,不讀書簡直活不下去。母親自從教會他識字起,就給他買一些北歐作家寫的帶插圖的讀物,這些書是作為兒童故事出售的,但事實上,卻是些什麼年齡的人都可以讀的最殘酷和邪惡的書籍。阿里薩五歲時,無論在課堂上還是在學校的晚會上都能背誦這些書裡的篇章,不過,熟讀這些書籍並未減少他的恐懼,而是相反,愈發加劇了他的這種心理。因此,從閱讀這類書籍轉而讀詩,對他的神經彷彿是一種緩衝劑。到了青春時期,他已按出版順序讀完了「大眾文庫」裡的全部詩集。那些詩集是特蘭西托.阿里薩從「代筆先生門洞」的書商們手裡買來的,價錢便宜,從荷馬到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詩人,無所不包。他讀書沒有選擇,拿到什麼就讀什麼,好像一切遵從天意辦事。多年以來,他讀了那麼多書,到頭來哪是好書,哪是壞書,他壓根兒分不清楚。他頭腦中唯一清楚的是,在散文和詩歌之間,他喜歡詩歌;在詩歌裡面,他喜歡愛情詩。愛情詩只需讀上兩遍,他即可背得滾瓜爛熟,押韻押得越好,越有規律,越傷感,他就背得越容易。
「如果您不說您到底想找什麼,我就不知道怎麼去找。」他對阿里薩說。
阿里薩本來想把那封自己讀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長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後決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這部分寫得既明確而又有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將忠貞不二,永遠愛她。他從大禮服內側的口袋裡把信掏出來,放在那個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繡女孩面前。女孩看到藍色的信封在他的一隻由於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顫抖,便想舉起繡花繃子來接信,因為她不能讓他發現她的手指也在發抖。這時發生了一件節外生枝的事:從扁桃樹的樹葉中掉下一坨鳥糞,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繡花繃子上。費爾米納趕快把繃子藏到椅子後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臉羞得通紅,瞥了他一眼。阿里薩把信拿在手中若無其事地說:「這是幸福的預兆。」聽了這話,她第一次燦然開顏,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從他手中把信搶了過去,折疊起來,塞到緊身背心裡邊。那時,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獻了上去。她拒絕了,說:「這是定情花。」她隨即意識到時間已經到了,又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他的才智引起了報務員的注意。那位報務員是個德國僑民,名叫洛特里奧.特烏古特,此人除在郵局幹事外,還在教堂的重要慶典上彈風琴和兼任家庭音樂教師。特烏古特教他學會了莫爾斯電碼和掌握電報系統。僅僅上了幾堂小提琴課,阿里薩就可以像個職業演奏者似的一邊聽課,一邊演奏其他曲子了。他在十八歲認識費爾米納,當時他稱得上是本社會階層中最引人注目和最受歡迎的年輕人。他能跟著時髦的音樂翩翩起舞,情意纏綿地背誦詩篇,只要有人求他,他隨時都樂意帶上小提琴為他們的意中人去奏小夜曲。從那時起,他一直瘦骨嶙峋,印第安人的頭髮用香脂黏得油光閃亮,架在鼻樑上的近視鏡加深了他的落落寡合的印象。除了視力上的缺陷外,他還患有慢性便祕,終生都離不開通便的灌腸劑。他僅有的一套考究的替換衣服,是從他已故的父親那裡繼承來的,由於特蘭西托善於保存,以致每個星期日穿起來都像是新的。儘管他長得很纖弱,性格內向,穿著樸素,可是班上的女生們為了爭奪和他待在一起的機會,還得在私下抽籤。他也常和她們在一起玩。直到他認識了費爾米納,那些天真無邪的行動才算告終。
阿里薩的青年時代,不僅是關在那家客棧裡讀書和寫熾烈的情書,而且也偷偷地過起了沒有愛情的愛情生活。客棧裡的生活從午後開始,那時,他的女友們,也就是那些妓|女起床了。她們一|絲|不|掛,就像媽媽生她們時一模一樣。阿里薩從電報局下班來到這裡,走進的是一座擠滿裸體仙女的宮殿,她們高聲評論著城市裡的祕密,其實,那些祕密都是由導演者本人的不忠而披露出來的。很多女人在她們的裸體上展示著過去留下的痕跡:肚子上的刀疤、槍疤和殘忍的剖腹產的縫合處。有些女人白天讓人把她們年幼的孩子——那是她們年輕時絕望或疏忽大意的不幸產物——帶來。這些孩子一進到客棧,媽媽們便把他們的衣服剝光以便使他們在這個裸體天堂裡不感到和別人有什麼兩樣。每個女人都自己做飯,可沒有一個人比阿里薩吃得好,因為所有的女人都邀請他吃飯,而他又選擇每個人做的最好的菜來品嘗。每天從午後到黃昏,客棧裡就像節日一般熱鬧非凡。黃昏到了,那些裸體女人便唱著歌兒魚貫走向浴室,她們互相借剪刀、肥皂、牙刷,互相剪頭髮,互相換衣服穿,互相把臉上塗得花裡胡梢,像小丑一般難看。爾後,她們便上街去,捕捉她們晚上的第一批獵物。從那時起,客棧裡的生活就變得殘忍而不講人格了。沒有金錢,在那兒寸步難行。有了金錢,一切唾手可得。
她很害怕,因為錄用她作清掃工時,給她提出的第一個警告就是不能跟顧客胡來。其實無須跟她講明這件事,因為她跟許多女人一樣,賣淫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跟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她有兩個兒子,是跟兩個不同的丈夫生的,那不是因為她喜歡逢場作戲,而是因為她未能得到一個男人的真正的愛情。她所愛的人,跟她睡上兩三個晚上就把她甩掉了,在進客棧工作之前,她並沒有尋求男人安慰的急切欲望,她生性平和,耐心等待著,並不絕望。然而,那客棧的生活摧毀了她的貞節。她下午六點鐘開始來客棧工作,整個晚上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屋間,匆匆忙忙清掃,撿走髒東西和更換床單。男人在尋歡作樂之後丟下的那些「垃圾」,多得難以想像。他們留下嘔吐物和眼淚,這在她是可以理解的。他們也留下許多鍾情的隱語:血汙、排泄物、玻璃球、金錶、假牙、放著金色鬈髮的珍品盒、情書、貿易信函、弔唁信,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信件。有些人回來尋找丟失的東西,但大部分都留在那兒無人問津。特烏古特把這些東西鎖起來保存好,他心想,那座倒楣的樓房,靠了那成千上萬件個人失物,遲早會成為愛情的博物館。
他們白幹了三個禮拜日,如果不是阿里薩下決心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祕密,他們會白白浪費所有的禮拜日的。之後,歐克利德斯改變了整個尋找計畫,他們沿著帆船的歸航道航行。那個地方距離阿里薩確定的地點東面二十多海哩。不到兩個月,在海上嘀嗒下雨的一個下午,歐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待了很長時間,獨木舟漂走了,歐克利德斯不得不游了差不多半小時才追上,阿里薩沒能把船划到他跟前。歐克利德斯好不容易爬上船後,從嘴裡掏出兩件女人首飾,當作不懈努力的勝利果實拿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
阿里薩以下列天真的方式開始偷偷跟蹤費爾米納的生活——早晨七點鐘,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裡不太為人注意的靠背長椅上,佯裝在扁桃樹下讀詩,直到那位女孩無動於衷地在他身前走過。她穿的是藍條制服,有鬆緊箍的襪子高齊膝蓋,一雙男式的高腰皮鞋。一條粗大的辮子齊腰拖在背後,末端打著一個結。她走路時有一種天然的高傲,腦袋高高地昂起,目不斜視,腳跟輕快,尖鼻子,兩臂交叉,把鼓鼓囊囊的書包抱在胸前。真的,她走路的姿勢頗似母鹿,輕鬆自在。在她旁邊,姑媽穿著棕褐色的教服,繫著聖芳濟會的腰帶,緊緊跟著女孩的腳步走著,誰也甭想湊進那女孩一步。阿里薩一天四次看著她們來回走過,星期天到教堂做大彌撒出來時也能見她一次。他只要看到那個女孩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漸漸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像出來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兩個星期後,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決定給她寫封信,用職業抄寫員的清秀的字體寫在一張紙的正反兩面。這封信在他口袋裡擱了幾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給她的同時,他每天睡覺之前都再補寫幾頁,結果,最初的那張紙逐漸擴大成了一本情話詞典,那些話都是他在公園裡等待她走過時從讀過的許多書中背下來的。
「這用不著您管。」洛倫索.達薩說。
為了尋求遞信的方法,他想結識幾個「聖母獻瞻節」學校的女學生。然而,她們的天地同他相距太遠了。再說,經過反覆考慮之後,他認為讓人知道他的企圖是不明智的。他聽說,費爾米納剛到此地數天之後,曾經有人邀她參加周末舞會,但被她父親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現在還不到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阿里薩再也難以忍受為自己的愛情保守祕密,他的信已長達七十張紙,而且兩面都寫得密密麻麻。他把信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母親面前,母親是他唯一願意講講知心話的人。特蘭西托為兒子的純真的愛情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想用自己的智慧和經驗引導他。她首先說服他,不要把那封抒情詩般的長信交給女孩,那只能使她在幻夢中大吃一驚,她認為這位女孩在愛情上跟她兒子同樣缺乏經驗。她對他說,第一步應該是使她意識到他對她有興趣,以便他向她吐露愛情時不致使她感到意外,並且有充分的時間去考慮。
他那會兒講的情景是那樣引人入勝,以致阿里薩拍著胸脯說要學會游泳,鑽到盡可能深的地方去,親眼證實。歐克利德斯說,在那裡,在僅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裡躺著許許多多帆船,數不清到底有多少。躺著帆船的地方大極了,一眼望不到頭。最奇怪的是,沉在水裡的那些船,比海灣裡露出水面的任何一條船的船殼都要完整。在好幾條三桅帆船上,連船帆都是好好的,連船底都瞧得見,看來它們是帶著原有的空間和時間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個日子——六月九日,禮拜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裡。想像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過氣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最容易分辨出來的,是聖約瑟號,它那噴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國人的炮火打得最慘的。他說,他看見船裡頭有條三百多歲的章魚,它的觸鬚從彈孔裡伸出來,不過它在餐廳裡長得太大了,要放它出來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說,他還看見了穿著軍服的艦長,他側著身子浮在艙樓的游泳池裡。還說,他沒鑽進裝載財寶的船艙裡是因為他肺裡的空氣不夠用了。這不是證明嗎!一個綠寶石耳環,一個鏈子被硝鏽壞了的聖母徽。
數年之後,當他企圖回憶被他自己以詩的靈感理想化了的女孩究竟是什麼模樣時,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認出來。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窺視她的行動的日子裡,他看到的也只是在下午兩點鐘被橙黃色扁桃花卉映照得變了樣的形象。扁桃樹的繁花四季常開,周圍永遠春意盎然。那時,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帶著小提琴,陪著特烏古特得天獨厚地站在唱詩班的樓台上,從而得以欣賞費爾米納的長裙隨著輕風般的讚美詩聲,像波浪似地飄蕩。但這種歡樂的機會,卻被他自己的胡思亂想平白葬送了,他覺得那些神祕的宗教音樂過於索然無味,異想天開地打算代之以愛情的華爾滋,結果特烏古特只好把他趕出唱詩班。就在這個時候,他貪饞地吃了母親種在院裡花壇上的梔子花,從此才明白了費爾米納身上散發的香味。同樣在這個時候,他偶爾在母親的箱子裡發現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漢堡至美洲航線的海員賣的走私貨。他產生了一種不能遏制的願望,為了了解他所愛的女子的其他香味,他一點一點地品嘗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東方欲曉。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棧裡。後來昏昏沉沉地跑到海邊的防波堤上,那兒是沒有房子的戀人們談情說愛的地方。最後,他終於醉得不省人事。母親提心吊膽地一直等到清晨六點鐘,然後尋遍了所有最隱蔽的地方。過了中午,才在港灣某處經常有溺死者沖上海灘的地方發現了他。當時,他正躺在一片散發著芳香氣味的嘔吐物中間。
如果說,在得到費米爾納的愛情之前,他沒有產生用手去撫摸女人的慾望,那麼,當她成了他的正式未婚妻以後,他就更加沒有這種想法了。阿里薩和女人們共同生活在客棧裡,和她們同甘共苦,不管是他,還是她們,互相間保持著友好,都沒有越軌的行為。一件意外的事情證明了他的意志堅強和嚴肅。一天,下午六點鐘,當女人們穿好衣服準備接待晚上的顧客時,一位負責打掃該層樓地板的女僕走進了他的房間。那是一個未老先衰,神情憔悴的年輕女子,在那個裸體女人的天堂裡,她就像是個宗教遊行隊伍中穿悔罪服的人。他天天看到她,他覺得,他從未引起過她的注意,好像客棧裡根本不存在他這個人。那女人拿著笞帚,提著垃圾桶,帶著專門撿那些不堪入目的髒東西的破布,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不停地串來串去。她像往常一樣,走進了阿里薩讀書的房間,也像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清掃了一遍。為了不打擾他,她輕手輕腳,不弄出一點聲響。突然,她走到他的床邊,他感到有一隻溫暖而柔軟的手伸到了他的小腹下面,在那兒摸索著尋找什麼,而且終於尋找到了,接著便解他的扣子,與此同時,他感到她的呼吸充滿了整個房間。他裝作讀書,不去理睬她,然而終於抵擋不住她的進攻,只好躲開她。
但他還是不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把衣服脫了,跟他一塊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個天空——滿是珊瑚樹的海底也好。阿里薩素常總是說,上帝創造大海,只是為了讓人們從窗戶裡看它,從來沒有學過游泳。不久,天漸漸暗了,風變得冷颼颼,潮乎乎的。他們正在依靠燈塔辨別方向尋找港口的當兒,天全黑了。進入港灣之前,看見一艘法國遠洋船從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開過。白色的輪船是個龐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燈都亮著,後面拖著鮮美的杏仁羹和無數咕嘟嘟滾開的花菜。
就在這天下午,她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讓普拉西迪亞給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數語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夢初醒,我們之間的事,無非是幻想而已。」女佣把他的電報、情書、乾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並要他退還她給他的信和紀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祈禱書,從她的植物標本裡面抽出去的樹葉標本,一小塊兒聖彼得.克拉維爾祭袍上的布片,幾枚聖靈紀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綢帶繫著的她十五歲生日時剪下來的頭髮。從那以後的那些日子裡,瀕臨瘋狂邊緣的他,給她寫了無數封悲痛欲絕的信,纏著女佣把信送給她,但女佣履行了斬釘截鐵的命令,除了退還的紀念物之外,不收任何東西。在女佣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薩只好把所有的東西都退還了,但要求保留那束頭髮,他說假如費爾米納不親自來找他談哪怕幾秒鐘,他決不退還。他的目的沒有達到。擔心兒子會尋死,特蘭西托低聲下氣地去求費爾米納發發善心,同她談五分鐘。費爾米納在家裡的前廳站著見了她一會兒,沒請她進屋,也沒表示任何回心轉意的態度。又過了兩天,跟母親吵了一架之後,阿里薩把臥室牆上那個沾滿灰塵的玻璃壁龕取了出來,那束頭髮跟聖物一樣放在裡面,特蘭西托把頭髮裝進了那個繡著金絨的天鵝絨套盒。阿里薩再沒遇到過和費爾米納單獨相處的機會,後來,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沒有單獨談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恆的愛情。
阿里薩神魂飄蕩地盯著她,氣吁吁地尾隨而行,好幾次撞到了女佣的籃子上,女佣對他的道歉報以微笑。她離他極近,他聞到了微風送過來的她的芳馨。當時她沒看見他,並非因為她看不見,而是因為她在高視闊步地走路。他覺得她美若天仙,勾魂奪魄,沒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里吐嚕地磕碰著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寬荷葉邊一翕一動送來的氣息竟沒使別人的心跳失常,她的頭髮掮起的微風,她的似乎在飛翔的雙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聲也沒讓所有的人愛得發瘋,他簡直不可思議。他把她的一笑一顰,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裡,但沒敢走近她,他怕錯失了心迷的時刻。然而,當她走進喧囂的代筆先生門洞的時候,他心裡明白了,他正在走鋼絲,數年來夢寐以求的良機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他的教父,一個順勢療法醫生,在偶然的情況下參加了討論這件事。他認為戰爭對結婚沒有什麼妨礙,照他看來,戰爭只不https://m.hetubook.com.com過是被地主像公牛一樣趕著的窮人和被政府趕著的打赤腳的士兵之間的武裝衝突罷了。
他的聲調變得強硬起來,旁邊桌上的一個顧客回過頭來瞧了瞧他們。阿里薩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視的堅定語調說道:「無論如何,」他說,「在不知道她怎麼想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回答您。否則,那就是背叛。」
這是她第一次騎騾子,倘若不是她斷定永遠再也見不到阿里薩,再也得不到他的書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險惡和無數的艱難困苦她本不會覺得那麼難以忍受。從旅行開始,她就沒有跟父親說過一句話。她的父親也是一副難堪的樣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講話,或者通過別的騾夫給她捎話。他們走遠的時候,可以找到一家開設在羊腸小道邊上的小客棧,在那裡可以買到山隊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絕用餐。他們向客棧租用麻布床,上面佈滿了一片片汗漬和尿漬,髒得令人作嘔。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印第安村落裡過夜,集體睡在用兩排柱子和苦棕櫚樹葉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臥室裡。所有到來的人,都有權在那裡待到黎明。費爾米納整夜都難以闔眼,她害怕得渾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聽到旅客們在悄悄地忙碌著,把他們的牲口拴在柱子上,隨便找個什麼地方掛起吊床。
費爾米納是一對沒有愛情的夫婦生下的獨生女。姑媽對她既理解又疼愛。自從她母親死後,就是這位姑媽在撫養著她。她跟洛倫索.達薩的關係,更像是孩子的母親,而不像是姑媽。因此,阿里薩的出現,使她們增加了一項隱祕的消遣。為了打發漫長的時光,她們發明了許多不讓外人知曉的娛樂。每天四次,當她們穿過洛斯.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時,兩個人都用一道飛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個瘦弱、靦腆、不起眼兒的哨兵。不管天氣如何炎熱,他總是穿著黑衣服,在樹下佯裝讀書。「他在。」姑媽和侄女中誰第一個發現他,誰就忍住笑這麼說。這時,他才抬起頭來,目送那兩位嚴肅的女子目不旁視地穿過公園。她們距他的生活十分遙遠。
白天,尤其是禮拜日,樂趣又有所不同。在總督區——老城的有錢人住在那裡——女人使用的海灘是用泥灰牆同男人的海灘隔開的:一個在燈塔右邊,另一個在燈塔左邊。於是,燈塔看守人安裝了一架土望遠鏡,人們交一文錢就能通過土望遠鏡觀賞女人的海灘。上流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有人在窺視她們,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來了,只是她們穿著帶寬荷葉邊的游泳裝、涼鞋,戴著草帽,把身體遮蓋得同穿著便服時差不多,不是那麼令人神往就是了。母親們由於擔心鄰近海灘的男人們從水底下鑽過來勾引她們,穿著去望大彌撒時的那身衣服,戴著羽毛編織的帽子,打著遮陽傘頂著烈日坐在藤條搖椅上,在岸上監視著。實際上,通過土望遠鏡能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銷魂,但每個禮拜日到那裡去爭先恐後地租望遠鏡的顧客還是很多,其目的僅僅在於領略被人圍觀這淡而無味的果實所能產生的快意而已。
但是她的懇求沒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為這正好發生在阿里薩跟母親談話的時候,母親勸他不要馬上遞交那封長達七十頁紙的情書。結果,費爾米納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隨著十二月寒假的臨近,她的焦慮變成了絕望,她不安地暗問,在她沒有上課的三個月時間裡,為了他們互相能夠見面,她該怎麼辦?這個問題直到聖誕節的夜晚才得到解決。那天晚上,一種預感震撼著她,她覺得他在做午夜彌撒的人群中凝視著她。她感到不安,心臟像要從嘴裡跳出來。她不敢回過頭去,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讓他們察覺她的驚慌不安。但是,當人們蜂擁擠出教堂時,她感覺到,在混亂的人群中,他顯然就挨在她的身邊。在離開中殿時,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過人們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兩隻冰冷的眼睛,一張紫色的面孔,和被愛情的恐懼弄僵了的雙唇。他的大膽使她暈眩,為了不致跌倒,她趕快抓住了姑媽的手臂。姑媽透過花邊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滲出了冷汗,於是做了一個幾乎不為人察覺的暗號,表示了她無條件的支持,激勵她振作起來。在柱廊上的彩燈下,在爆竹、大鼓的巨響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聲中,阿里薩像個夢遊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裡含著淚花,觀賞著節日的盛況,一直遊蕩到天明。他彷彿覺得那天晚上誕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關於洛倫索.達薩,阿里薩唯一能夠打聽到的只是:他是帶著獨生女兒和獨身妹妹,在霍亂發生後不久從沼澤地的聖.胡安遷到這兒來的。那些目擊他船的人,毫不懷疑他將會在這裡定居,因為他把裝備一個家庭所需要的東西全部帶來了。女孩還小,但妻子已經去世了。他的妹妹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歲。她上街時,總是按照聖芳濟會的習慣著裝;留在家裡時,也在腰間圍條帶子。女孩十二歲了,取了個跟死去的母親一樣的名字:費爾米納。
阿里薩從當時的航海日誌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線,可以確信,他已經確定了沉船的地點。他們從「小口」的兩座要塞中間穿出港灣,航行四小時後進入了群島的內港池。在躺滿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隨手撈到沉睡的龍蝦。風平浪靜,海面清澈,阿里薩覺得自己彷彿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滯流帶的盡頭,離那個最大島兩個鐘頭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點。
結婚的籌備實際上已經就緒。然而,特蘭西托認為還有最後兩件事需要謹慎些。第一,打聽清楚洛倫索.達薩的身世。他的口音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是什麼地方人,關於他的身分和生活來源卻沒有誰能夠確切的了解。而且,戀愛期間雙方的言行必須十分嚴肅和檢點,以保障婚後感情的牢固。她建議等戰爭結束時再結婚。阿里薩贊成絕對保密,這一方面由於他母親指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由於他的緘默的性格。他也同意推延婚期,但是,他認為到戰爭結束再結婚那是不可行的,因為自從擺脫西班牙統治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家一天也沒有安寧過。
這就是阿里薩在準備正式辦理訂婚手續四個月以前的生活。可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天清晨六點鐘,洛倫索.達薩到了電報局打聽他。由於時間尚早,他還沒有上班,達薩便坐在長凳上等他。他要到八點十分才到,所以來訪者就把那只沉甸甸的鑲著名貴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來回地從一個手指倒到另一個手指上。當他看到阿里薩走進電報局門口時,立即就認出了這個電報局職員,於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說道:「請跟我來一下,小伙子。咱們這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須得面對面談上五分鐘。」
在訪問過女巫之後的那些日子裡,伊爾德布蘭達一直如癡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女巫料事如神使她驚訝不已。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的費爾米納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說,她的未來,沒有任何東西影響她的永久而美滿的婚姻。這個預言重新給了她勇氣,她不認為,幸福美滿的歸宿可能跟一個她並不傾心的人聯繫在一起。在這個信念的鼓舞下,她放開了心猿意馬的繩索,同阿里薩的電報往來,已不再是憧憬和虛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條有理和實實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頻繁。他們訂下了日子,確定了方式,發誓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不計較地點和形式,一旦再見面就立即成為眷屬。費爾米納一絲不苟地信守這個諾言,她父親允許她首次出席成人舞會那天晚上——就是在豐塞卡村舉行的那次舞會,她認為不經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應出席舞會是不貞的。那天晚上,阿里薩住在二個臨時棲息的客店裡。通知他有加急電報找他的時候,他正在同特烏古特玩牌。
兩天之後,他們走到了美麗的平原上,熱鬧非凡的瓦列杜帕爾鎮就坐落在那裡。院裡在鬥雞,街角上響著手風琴的樂曲聲,騎士們騎在良種馬上到處奔跑,爆竹聲噼噼啪啪響個不停,宏亮的鐘聲迴盪在鎮子的上空。另外,那裡正在安裝一個焰火發射架。費爾米納甚至沒有察覺到這種歡鬧的場面。她們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馬科.桑切斯家裡。舅舅帶領著全部年輕的親戚,騎著全省最好的良種馬,熱熱鬧鬧地來到公路上迎接他們。在火焰的轟鳴中,他們跟著歡迎的人群在鎮裡的街道上走著。利西馬科.桑切斯家位於大廣場上,靠近多次修整過的殖民時期的教堂,從那些寬大而陰暗的房間,以及從果園前面那道散發著甘蔗酒味的走廊裡看去,它更像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廠。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些幻想沒有一個是毫無用處的。關於帆船的天方夜譚也好,後來關於燈塔的新鮮主意也好,都有助於他減輕思念費爾米納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得到了她回來的消息。果然,在里約阿查住了許久之後,洛倫索.達薩決定返回家鄉。十二月間,信風陣陣,海面上不是最風平浪靜的季節,只有那條老掉牙的輕便船才敢冒險開航。如果碰上逆風,它開了一夜之後還會退回起錨港。果真如此。費爾米納受了一夜折磨,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把自己捆在艙房的床上,船艙不但狹窄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而且又臭又熱,跟小飯店的茅廁一樣。船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她都以為床上的皮帶要被扯斷了。甲板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艙房傳過來的她父親那老虎般的鼾聲,更增加了恐怖氣氛。將近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度過一個不眠之夜而又絲毫沒有想到阿里薩。與此相反,此時阿里薩正在店堂後房的吊床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著那總也過不完的時間,盼望著她的歸來。黎明時分,風突然停止了,海面上又變得平滑如鏡。費爾米納發覺,雖然頭昏腦脹,她還是睡著了,因為她是被錨鏈的轟隆聲吵醒的。她解開床上的皮帶,從天窗裡探出頭去,希望能在港口嘈雜的人群裡看到阿里薩。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曦染成金黃色的棕櫚樹叢中的海關倉庫,是里約阿查港的朽糟的木碼頭,他們的船頭天晚上正是從這個地方起錨的。
在瓦利杜帕爾鎮長住之後,他們越過百花盛開的草原,越過景色迷人的台地,繼續在那條山脈的峽谷中旅行。在各個村鎮,他們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樣的歡迎。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所到之處,都有串通一氣的表姐妹,電報局都有及時的信息。經過這段旅行,費爾米納終於明白了,他們到達瓦利杜帕爾鎮的那天下午所出現的熱鬧景象並非偶然,在那個富足的省分裡,每天都跟過節一樣。他們對待客人一貫殷勤備至。客人們天黑到了就有住處,肚子餓了就有飯吃,房子都是敞著門的,總是備有吊床,爐子上的砂鍋裡備有熱氣騰騰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電報到達之前就光臨。伊爾德布蘭達在最後一程一直陪伴著表妹,高高興興地指點她,從月經來潮開始對她進行講解。費爾米納懂得人事了,第一次覺得成了自己的主人。她覺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護了。自由的空氣,使她心情恬靜、安定,而且覺得生活無比美好。後來直到垂暮之年,她還在懷念著那次有點邪門的旅行,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這也是寫給費爾米納的最初幾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裡,他整段整段地抄錄西班牙浪漫詩人的作品,連一個字都不改變。後來,直到現實生活迫使他關心更多的塵世之事,而不僅僅是關注心靈的痛苦,他才跳出了浪漫主義詩篇的圈圈。那時,他已經向傷感連載小說和一些世俗的散文跨進了一步。他能跟母親在一起,一邊朗讀地方詩人的詩,一邊傷心落淚。那些詩是在市場和街道柱廊下出售的,兩個生太伏一本。同時他也能背誦黃金時代最優秀的西班牙詩歌。一般說來,凡是到手的書他無一不讀,先拿到什麼就讀什麼,甚至在他第一次艱難曲折的戀愛之後,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的時候,他還是從頭到尾一頁不落地讀完了二十卷的「青年文庫」、全部翻譯成西班牙文的德國經典著作,以及最通俗易懂的西班牙著名小說家伊巴涅斯的文集。
一天晚上,像往常一樣散完步回家的時候,她心裡好似有十五個吊桶在七上八下。有人對她說,沒有愛情可以獲得幸福,扼殺愛情也可以獲得幸福。這個說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為有個表姐偷聽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倫索.達薩的一次談話。談話中,洛倫索.達薩提出要把女兒嫁給克萊奧法斯.莫斯科特的萬貫家財的唯一繼承人的設想。費爾米納認識這個人。她看見過他在競技場上騎在他那些無可挑剔的馬上表演。金碧輝煌的馬披,宛如祭壇上的帷幔。小伙子一表人才,精明能幹,迷人的眼睫毛頑石也會點頭讚嘆。然而,她把他同懷念中的阿里薩,那個坐在小廣場的扁桃樹下膝頭上捧著詩集的可憐巴巴、瘦骨嶙峋的小伙子作過比較之後,心裡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那琴聲使他感到奇異。首先,他不懂得這小夜曲意味著什麼。其次,儘管他全神貫注地聽小夜曲,到頭來他還是沒有聽清是在什麼地方演奏的。姑媽沉著冷靜地為侄女遮掩,毫不含糊地聲稱她透過臥室的薄紗窗簾看到小提琴獨奏者是在公園的另一邊,並且說,無論如何只奏一支舞曲那是通知決裂。在這一天的信中,阿里薩證實說,那個奏小夜曲的人就是他,華爾滋舞曲是他自己譜寫的,曲名就是他心中的費爾米納「戴王冠的仙女」。為了使她在臥室聽到小夜曲不再害怕,他沒有再到公園去拉小提琴,而是常常在月夜精心選擇個地方去演奏。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是窮人的墓地。這墓地在一個貧瘠的小山頭上,沐浴著陽光,吸吮著雨露,禿鷲在那兒安眠。這地方樂曲可以發出神奇的回響。後來,阿里薩學會了辨別風向,讓風來傳送他的樂曲,他肯定他演奏的樂曲聲會傳到應該到達的地方。
這就是阿里薩在費爾米納回家之前給她往豐塞卡寫的一封信裡第一次提到財寶的情形。她對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聽她爸爸洛倫索.達薩談過多次。她爸爸為了說服一家德國潛水員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在海裡的財寶,喪失了時間和金錢。要不是幾位歷史研究院的研究員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譚是某個盜匪般的總督侵吞王室的財富而編造出來的,他還會繼續幹下去。總之,費爾米納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潛不到的,根本不是阿里薩對她說的什麼二十公尺。然而,她對他的詩人般的誇張已經習以為常了,還是把撈沉船的冒險事業當作最成功的事情慶祝了一番。然而,當她繼續收到那些敘述更加狂熱的細節的書信的時候——寫得是那麼認真,就跟講他對她的愛情一樣,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吐露了實情,她擔心她那著了魔的情人發了瘋了。
自從一個月以前他給他意中人遞交了第一封信以來,他多次違背了不再到小公園裡去的諾言,只是做得十分謹慎,沒有讓她發覺。一切同往常一樣。費爾米納和姑媽在樹下讀書,到下午兩點鐘,全城人從午睡中醒來時才結束。然後她們在一起刺繡,直到熱浪下降,空氣漸漸變得涼爽。阿里薩沒有等姑媽進入內室,就挺起胸膛,邁開大步,穿過了大街,他這麼做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不過他開口講話時沒有面對費爾米納,而是衝著她的姑媽。
姑媽預見到戀愛將會經歷種種磨難,便教她熟悉書寫體的筆跡,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里薩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聰明又天真的花招,使費爾米納產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幾個月過去了,她還沒有想得更遠。她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她的這種消遣會突然變成焦慮,全身的血液會沸騰起來,產生一種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驚醒過來,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邊注視著她。那時,她從內心希望姑媽能夠言中。她祈求上帝給他勇氣,把信交給她,她想知道,信裡到底說了些什麼。
當他兒子十歲時,洛阿伊薩先生故世。他一直在偷偷地負擔著他的花費,但從未在法律上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解決他的前程問題。因此,阿里薩一直只有母姓,他真正的父親是誰,公眾向來是清清楚楚的。父親死後,阿里薩不得不輟學到郵局去當學徒,在那裡,他負責打開郵袋,分撿信件,在門口升起有關國家的國旗,通知人們哪個國家的郵件已經到了。
「您和她談過了嗎?」他問。
「請允許我單獨和這位小姐待一會兒。」他對她說,「我有點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特烏古特魁梧的身材頗具魅力,然而他臉上卻長了個玫瑰蓓蕾似的肉瘤。這雖說是個生理缺陷,卻給他帶來了好運氣,那些經驗豐富的野妓都爭著和他交歡。他由於才能和風度,成了客棧裡最受尊敬的顧客之一。阿里薩的沉默寡言和難以捉摸的性格,也贏得了主人的賞識。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艱難的時刻,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令人窒息的小屋裡,讀傷感的詩文和連載小說。那時,在他的幻夢中,便出現了陽台上的燕子窩,出現了接吻聲,出現了在沉寂的午睡時刻鳥兒拍擊翅膀的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音。當黃昏到來熱氣消退的時候,總能聽到男人們的對話聲,他們是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到這兒來找野食的。就這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聽到了那些重要顧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員們向他們的露水情人們述說的許多夫妻間的不忠行為,甚至聽到了某些國家機密。他也聽說在索塔文托北面四海哩的海底,躺著一艘十七世紀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載有價值五千多億金比索的大量寶石。這件事使他感到驚訝,但當時並沒有引起他進一步思考,過了幾個月之後,狂熱的愛情激起了他的慾望,他才想去打撈那批淹在海中的財富,為費爾米納打個金浴缸。
在這些日子裡,歐克利德斯撈出了不勝枚舉的給他的謊話作證據的玩意兒。已經不是再拿著從珊瑚礁裡撈到的鏽蝕了的耳環和戒指歡蹦亂跳的事情,而是弄錢搞一個大公司來打撈那五十來條船裡的取之不盡的財富的事情了。於是,或遲或早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阿里薩要求母親幫助他把此項冒險進行到底。他母親只是咬了咬首飾上的金屬,對著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兒,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橫財。歐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薩賭咒發誓,他的買賣裡沒有一丁點兒昧著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個禮拜天他沒有在漁港露面,以後也再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過。
阿里薩嚇得臉色鐵青,只好跟他走。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費米爾納沒有找到機會和恰當的方法事先通知他。事情發生在前一個星期六。那一天,「聖母獻瞻節」學校校長、修女弗蘭卡.德.拉盧斯像蛇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宇宙起源學基本概念課教室,從肩膀上方窺視女學生,發現費爾米納裝作寫筆記,實際上正在練習本上寫情書。根據學校的規定,她應該受到開除學籍的處分。洛倫索.達薩被緊急叫到校長室,他在那兒發現了對女兒管教的漏洞。費爾米納以她天生的沉著和美德承認了寫情書的錯誤,但是她拒絕說出她的祕密未婚夫是誰。而且被叫到教會法庭時,她再次拒絕供認。這樣,教會法庭便批准了開除她學籍的決定。直到那時女兒的臥室仍舊是一所不可侵犯的聖殿,儘管如此,父親還是對女兒的臥室進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夾層底裡查出了一個包,裡面裝著三年間費爾米納收到的全部情書。她懷著那樣的深情收藏著它們,就像阿里薩飛筆疾書地寫它們時一樣。信上的簽名清清楚楚,然而洛倫索.達薩不管是當時還是後來都不能相信,他的女兒對那個不露面的未婚夫除了他的報務員身分和愛好小提琴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說,「自我記事以來,在城裡殺我們的不是子彈,而是法令。」
他用各種花言巧語誘惑她,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樣的年紀,愛情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他對她好言相勸。讓她把情書退回,並回到學校跪在修女們面前請求寬宥。他還向她保證說,他將是第一個幫助她找到出身高貴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愛情永生幸福的人。但是,女兒對他的話根本不加理睬。由於計畫失敗,洛倫索.達薩終於在星期一吃午飯時勃然大怒了。費爾米納一邊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惡毒的咒罵和褻瀆神明的話,一邊把砍肉刀架在了脖子上。那顯然不是作戲。父親看到她那堅定的神情和呆滯的目光,只好軟了下來,不敢再緊逼不放。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決定冒著危險去跟那個可惡的窮小子以男子漢的氣概談上五分鐘。他從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在如此不吉利的時刻闖入他生活的人。純粹由於習慣,他在出門前拿上了左輪手槍,不過他十分小心地將它藏在了襯衫下面。
她買東西是為了好玩,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東西,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那個當機立斷的勁兒,使人以為她不是頭一次這麼做。她心裡明白,她不單是為自個兒買,也是為他買呀。她買了十二碼為他倆做台布用的亞麻布,又買了塊舉行婚禮時做床單的印花細布,這床單天亮時將洋溢著兩人的氣息,以及他們倆將在充滿柔情蜜意的家裡共享的各種佳品。她討價還價,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體面地爭著,直到獲得最優惠的價格。她用金幣付錢,商店老闆們檢驗金幣,其實只是為了聽聽金幣掉在櫃台的大理石面上那悅耳的聲音,以從中取樂。
這一天的其它時間,她都覺得恍如在幻覺中,她仍然在那個一直住到昨天的家裡,應酬著那些曾經送別她的相同的客人,說著同樣的話。正在重複著已逝日子的某一片斷,這種感覺使她惶惑了。這種重複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頭路,費爾米納就不寒而慄,單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夠她膽戰心驚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種辦法,就是騎著騾子沿著懸崖峭壁走兩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況更加危險,因為從安第斯山地區的考卡省開始的新內戰,正在向這個地區的其他省分蔓延。於是,晚上八點鐘時分,還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親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們又一次流下告別的淚水,送給她那些原封不動的、船艙裡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臨別饋贈。起錨的時候,送行的男人們朝天開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在甲板上用左輪手槍連放五響作為回答。費爾米納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整夜都是順風,大海散發著鮮花的芳香,她沒繫安全帶就酣然入夢了。睡夢中,她又看見了阿里薩,他摘下了她過去常見的那副面孔,那實際上是副假面具,不過,那副真實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樣。夢中這一不解之謎,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見她父親正在船長的房間裡喝兌白蘭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扭歪了,他臉上沒有露出對歸程絲毫擔心的表情。
下一個星期,每逢午覺時刻,他從費爾米納門前無望地走過時,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她總是跟姑媽一起坐在柱廊的扁桃樹下。那情景跟他第一個下午在縫紉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女孩正在為姑媽讀課文。但是,費爾米納換了新裝,她沒有穿學生制服,穿了一件多褶麻紗長裙。像古希臘女子穿的寬大無袖衫那樣,長裙的褶縐從她肩膀上垂下來。她頭上那頂梔子花編織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丰采。阿里薩在公園裡坐了下來,他肯定,在那裡準會被她們看到。所以,他沒有再偽裝讀書,而是把書本打開,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女孩。然而,女孩並沒有對他報以憐憫的目光。最初他想,她們在扁桃樹下面讀書是一種偶然的改變,也許是由於家裡一直在沒完沒了地修理,後來他才明白,費爾米納所以在三個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候都待在那裡,目的是為了使他能夠看到她。這一結論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氣。女孩並沒有對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沒有作出感興趣或厭惡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與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勵他堅持下去。一月末的一個下午,姑媽突然把手中的活兒放在椅子上離開了,讓侄女單獨留在鋪滿扁桃樹枯葉的柱廊裡。阿里薩不假思索地認為,那是她們商量好了的一種安排,就鼓起勇氣,穿過大街,走到費爾米納跟前。他離她是那麼近,以致能聽到她的呼吸和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就是通過各種芳香來辨認她的。他揚起頭跟她講話,那副果斷的樣子只是在半個世紀以後才再現過一次,而且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原來,阿里薩從里約阿查的服務員那裡確認費爾米納所乘的輕便船已於禮拜五再度出發之前,他還滿以為她沒有回來吶。周末,他圍著她家的房子轉來轉去,觀察裡面的動靜。禮拜一黃昏,他看見窗戶裡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燈光,九點過後,燈光移到了緊靠陽台的那間臥室裡,熄了。懷著跟初戀頭幾夜同樣忐忑不安的焦慮,特蘭西托一夜沒睡著,在雞叫頭遍的時候就起來了。兒子半夜裡就到院子裡去了,一直沒再回屋,家裡沒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來阿里薩在岸邊的礁石上迷了路,他對著風背著愛情詩,高興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點鐘時,他坐在那個教區咖啡館的拱門下面,琢磨著如何向費爾米納表示歡迎,徹夜未眠,使他幻覺叢生。突然,他渾身猛然一震,幾乎心肝五臟都碎了。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真長大了不少。踏進一直關鎖著的家門,她立即動手進行清掃和布置的艱巨工作。接到他們回來的通知後,黑女奴普拉西迪亞即刻從奴隸住的舊茅屋趕回來協助她。費爾米納已經不再是那個既被父親溺愛又受他限制的獨生女兒,而是一個個灰塵山積、蛛網縱橫的王國的權威和主婦。只有戰無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她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簡直可以改天換地。就在回家的當天晚上,在廚房的備餐間吃奶油餅,喝巧克力的時候,她父親像在宗教儀式上似的鄭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權交給了她。
「請每天下午都到這裡來,」她對他說,「等待著我換椅子。」
「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要爭取的第一個人,不應該是她,而應該是她的姑媽。」
傍晚,當頭一批行人到來時,村落裡是空曠安靜的,第二天清晨,那裡就變成了嘈雜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掛了一層又一層,山裡人蹲在地上打著盹兒。拴著的小山羊咩咩地叫著。鬥雞在主人的背簍中昂起腦袋撲打著翅膀。受過訓練的山狗知道戰爭的危險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嚇呼嚇地伸出舌頭喘著粗氣。這些貧困的景象,洛倫索.達薩是司空見慣的,他在這一帶做了半輩子生意,幾乎每天黎明都會和老朋友相遇。這一切對他的女兒來說,卻是極度痛苦的。一馱馱鹹魚臭烘烘的味道,加上她本來就由於思念情人而食欲不振,終於破壞了飲食習慣,她不思茶飯。如果說她沒有因絕望而發瘋的話,那是因為她總是從思念阿里薩中得到一點寬慰。她毫不懷疑,她再也難以回到他的身邊去了,她必須忘掉一切。
阿里薩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尋歡作樂,不如說是因為閒得無聊。不過,他和燈塔看守人結成莫逆之交,倒並非因為這種外加的吸引力。真實的原因是,自從費爾米納收回暗許的芳心之後,當他狂熱地到處尋花問柳試圖移花接木的時候,除了在燈塔,他沒領略過更愉快的足以忘憂的時刻。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喜愛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裡試圖說服他母親,後來又想說服叔叔萊昂十二資助他把燈塔買下來。當時,加勒比海沿岸的燈塔屬於私人財產,燈塔的主人按照進港船隻大小收取稅金。阿里薩以為,那是靠靈感致富的唯一的體面方式,但他母親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錢辦這件事的時候,燈塔已經成為國家財產了。
半個多世紀以來,國內戰亂一直未停。這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又有席捲全國的趨勢。政府宣布在加勒比海岸的幾個省實行軍事管制法和從下午六點鐘開始宵禁。騷亂在不斷地出現,軍隊犯下了種種鎮壓暴行,可是阿里薩仍是懵懵懂懂,對世態一無所知。一天清晨,一支軍事巡邏隊抓住了他,當時他正在以調情來擾亂亡靈們的貞潔。他奇蹟般地逃脫了一次集體槍決。他被指控犯了間諜罪,用樂譜向三天兩頭出現在臨近水域的自由黨船艦通風報信。
對捕蛇郎向她兜售永恆愛情糖漿時的吹噓,她未加理睬。對躺在屋簷下面露出鮮血淋淋瘡疤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聞。對那個想把一條訓練過的鱷魚賣給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頭而去。她走得很遠,看得很細,但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她在這兒停一下,那兒停一下,只是為了享受那種悠游自在東顧西盼的樂趣。每個多少有點東西出售的門洞,她都進去看一下,她發現到處都有吸引人的東西。她興致勃勃地聞聞箱子裡的呢料散發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絲綢裹在身上,對著「金絲商店」那面穿衣鏡裡自己頭插小梳,手握彩扇那種小家碧玉的模樣她欣然發笑,繼而又對自己的笑聲感到好笑。在海員商店,她揭開一只盛著大西洋鹵腓魚的大桶上的蓋子,想起了她童年時代在沼澤地的聖.胡安市和在東北度過的那些夜晚。她嚐了嚐帶著一股甘草味兒的阿利康特血腸,買了兩條留待禮拜六當早點,還買了幾大塊鱷魚肉和一袋酒醉棗子。在香料店裡,純粹是為了聞著好玩,她用雙手槎了搓鼠尾草和荊芥,隨後買了一小包乾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買了一小包生薑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氣味兒使她噴嚏連連,她笑得滿臉淚水走了出來。她在法國藥店裡買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時候,人們在她的耳朵背後滴了一滴在巴黎風靡一時的香水,又給了她一片抽菸後使用的除味劑。
在經過長時間的不愉快的戀愛,費爾米納無可挽回地拒絕了他的求婚之後,阿里薩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他毋須為了備忘而每天在牢房的牆上畫一個道道計算日子,因為每一天都會發生點事兒使他勾起對她的回憶。他們斷絕關係時,他二十二歲,當時,他跟他母親特蘭西托.阿里薩住在文塔納斯街租下的半幢樓房裡。母親從年輕時起就在那裡經營一個小百貨店,除此之外,還把舊衣服拆了當棉花賣給戰爭中的傷員。阿里薩是她的獨子,是她跟著名的船主洛阿伊薩先生偶然結合所生。這位洛阿伊薩先生是建立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三兄弟中的老大。他們靠了這個航運公司推動了馬格達萊納河的航運事業的發展。
費爾米納贊同她的女同學們那個古怪的看法:代筆先生門洞是個誨淫誨盜的地方,順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莊的女孩的禁區。那是個拱門式的長廊,長廊對面是塊空地,空地上停著出租車和用毛驢拉的貨車,民間交易在這裡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囂震耳。代筆先生門洞這個名字是從殖民地時期流傳下來的,從那時起,那些穿呢背心戴袖套的一言不發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那裡,以低廉的價格代人書寫各式各樣的文件:受害或申訴的狀紙,打官司的辯詞,賀帖或輓聯,從情竇未開到耄耋之年的各種年齡的情書。當然,嘈雜喧鬧的市場臭名遠揚,不能歸罪於這些書法家,而是因為後來的奸商。他們在櫃台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舶帶來的許許多多走私冒牌貨,從淫穢下流的明信片、春|葯香膏到著名的卡塔盧尼亞巫術棍——有的棍子末端不是黏的鬣蜥冠毛,而是鮮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願張開,應有盡有。費爾米納對街道不大熟悉,沒留意這是什麼地方,就走進了那個門洞,目的只是找個陰涼地方避一避十一點鐘的火辣辣的太陽。
阿里薩每天晚上不顧一切地拚命寫信。在店鋪的後室,他在椰油燈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無視從那縈繞的煙雲中吸進多少毒物。他越是努力模仿「大眾文庫」裡那些他所喜愛的詩人的作品,他的信就寫得越冗長、越瘋狂。此時,「大眾文庫」裡已存有八十部詩集。一度熱心鼓勵他及時行樂的母親,這時也開始為他的健康不安了。「你會損傷腦子的。」當雄雞引吭高歌時,她在臥室裡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勞心費神。」她不記得有哪個男人被女人弄得這般神思飄忽。但兒子並不理睬她的話,愛情使他忘記了一切。有時為了使費爾米納去學校途中及時拿到信,當他把信放在預先講好的隱蔽處,然後走進辦公室時,連頭髮都來不及梳理。費爾米納卻相反,在父親和修女們嚴格的、令人不快的監視下,她幾乎難得從筆記本上撕下紙來藏在浴室裡寫上半頁信,或者在課堂上佯裝做筆記寫上幾句。這不僅是時間不允許和害怕,而且也由於她的性格,她的信從不拐彎抹角和無病呻|吟,而是以航海日記那種討人喜歡的風格講述她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實際上那是消遣性的信,她通過它們保持情火如熾,但自己卻沒有陷進去。而阿里薩卻是在每一行字的情火中自焚。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狂熱傳導給她,他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細心地用別針尖刻上詩文送給她。是他,而不是她,大膽地把自己的一縷頭髮放在信封裡,卻永遠沒有得到他所渴望的回答,亦即沒有得到費爾米納的一根完整的頭髮。不過,他這樣做至少使她前進了一步,從那時起,她開始給他寄去放在字典裡的做成標本的葉子、蝴蝶的翅膀和珍禽的羽毛,並在他生日時贈給他一個一平方匣米大小的聖.彼得的教服,那種教服那些天以極其昂貴的價格在當地偷偷出售,在她同樣年紀的女學生中只有她一個人買到了。一天晚上,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費爾米納被一支小夜曲驚醒了,那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華爾滋舞曲。她吃驚地發現,每個音符都是對她的植物標本花瓣的感謝,對她害怕考試的感謝,她在更多的時間裡是在想念他,而不是去關注《自然科學》教科書,那琴聲使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不敢相信阿里薩竟是這樣的魯莽。
果然,洛倫索.達薩只用了五分鐘就陳述完自己的理由。和圖書他是那樣真誠而坦率地道出了一切,使得阿里薩不知所措,無言以對。洛倫索.達薩說,在他妻子去世時,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兒成為一位高貴的夫人。這對一個沒有文化的做騾馬生意的人來說,道路是漫長而艱鉅的,好在他的盜畜賊的名聲不像在沼澤地聖.胡安省流傳得那樣廣。他點燃一支趕騾人抽的雪茄菸,嘆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壞名聲,這比身體不佳給我帶來的災難更為嚴重。」然而,他又說,他的命運的真正祕密卻是,在他的騾子中沒有一頭像他自己那樣勤勞、能幹和堅韌不拔,即使在最艱難的戰爭歲月裡也是如此。在這種災難沉重的時刻,人們醒來時看到的是大火後的灰燼和毀壞的田野。女兒從來不知道父親對她的命運早有考慮,她的表現卻像是在跟父親積極配合。她的頭腦是那樣的聰明,辦事是那樣的有條不紊,她自己剛剛學會識字就教父親念書。剛滿十二歲時,她就十分懂事,沒有姑媽的幫助,她照樣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他感嘆地說:「這是一頭金騾子。」女兒小學畢業時,門門功課都是五分,並且在畢業典禮上獲得了榮譽獎。那時他才明白,沼澤地聖.胡安省容納不下他女兒的種種幻想。於是,他賣掉了土地和全部牲口,帶著新的抱負和七萬金比索遷到了這座建立在廢墟上的、其榮譽已成為過去的城市。在這裡,一個漂亮的受過舊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著幸運的婚姻而獲得新生。阿里薩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闖入對他咬緊牙關實現自己的計畫無疑是一個天外飛來的障礙。
驕陽似火,穿著長禮服的阿里薩渾身像火燒似地漲得通紅。他讓歐克利德斯設法潛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裡摸到的隨便什麼東西都給他拿上來。海水清極了,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就跟一條黑不溜秋的鯊魚似的在水底下游動。一條條藍色的鯊魚從他身邊游過,碰都沒有碰他一下。不大一會兒,他看見歐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裡了。正當他想著歐克利德斯該憋不住氣了的時候,聽見背後響起了說話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裡,舉著雙手,海水只到他的腰部。就這樣,他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始終向北。他從熱呼呼的雙吻前口蝠饙頭頂上划過,從羞羞答答的魷魚頭頂上划過,從黛色海薔薇上面划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是在白費時間。
母親在兒子向她傾訴前就發現了他的心事。因為他不言不語,茶飯無心,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間,焦慮使他的身體狀況更加複雜化了,他腹瀉、吐綠水,失去了辨別方向的能力,還常常突然昏厥。母親十分驚慌,這些症狀不像是愛情引起的身體失調,倒像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亂。阿里薩的教父,一個懂得順勢療法的老人——此人從偷偷愛上特蘭西托時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這些症狀,也感到束手無策,病人的脈搏微弱,呼吸時發出沙啞的聲音,臉色像垂危的病人似地蒼白,盜汗,但並不發燒,也沒有哪兒感到疼痛。老人詳細向患者本人及其母親詢問了情況,得出的結論是生了一種和霍亂病的症狀完全一樣的相思病。老人建議用玉米花水來鎮定神經,並建議他到外地去換換空氣,調劑精神。但是阿里薩寧願忍受折磨和煎熬也不願離開這裡。
歐克利德斯——戲水的孩子之一,在談了不到十分鐘之後,就跟他一樣對海底探險雀躍欲試了。
阿里薩沒有想到會得到那樣的回答,但是他的母親預料到了。自從六個月前他第一次告訴特蘭西托他想結婚時開始,她就著手操辦,把整座房子租下來。直到那時,他們一直跟另外兩家人合住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十七世紀的民用建築,分兩層,在西班牙統治時期,曾做過菸草專賣商店。它的破產的主人,由於缺乏維修資金,只好將它分成幾部分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臨街,以前是零售店,另一部分在方石鋪的庭院盡頭,以前是工廠。一個很大的馬廄,目前讓房客們共同使用洗晾衣服。特蘭西托.阿里薩占據著第一部分,儘管是最小的,但卻是最有用、保持得最好的房間。在昔日菸草專賣商店的大廳裡,如今開設著小百貨店,寬大的店門衝街開著。旁邊有個舊倉庫,除了天意之外,沒有別的通風口,特蘭西托.阿里薩就睡在那兒。店鋪的後房占了大廳的一半,用一道木屏風同前面的鋪面隔開。那裡有一張桌子,四把椅子,既用來吃飯,也用來寫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那兒掛了一個吊床,黎明停止寫信時,他就在那上面休息。這部分房子對兩口人來說是足夠用了,但如果再增加一個人就顯得擁擠,更何況來的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一位高貴小姐。她的父親曾經把瓦礫上的一座房子整修一新,當時在那所房子裡住著占有七個爵位的幾個大戶人家,他們惶惶不安,時時擔心房頂塌下來壓在他們身上。為了迎接未來的兒媳,特蘭西托終於使房主答應她占用院裡的走廊,其代價是把那座房子維修五年。
當阿里薩正式向費爾米納提出結婚的建議時,他們狂熱的通信已近兩年了。在前六個月裡,他給她寄去了幾次白山茶花,她在回信時卻把山茶花還給了他,為的是表明她將繼續給他寫信,但還沒有到定情的時刻。事實上,她一直把傳遞山茶花視為愛情的激越,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那表明她已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但是,當她接到阿里薩正式建議時,她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著她的心。她嚇得六神無主,便把這事情告訴了姑媽。姑媽勇敢而聰明地擔當起顧問的角色,可是姑媽在她二十歲需要決定自己的命運時,卻沒有這樣冷靜頭腦和勇氣。
自從在那個過路旅店第一次聽到關於那些財寶的故事開始,阿里薩就盡可能地去打聽那條帆船的情況。他了解到,聖約瑟號並非孤零零地躺在珊湖礁邊的沉沒處。的確如此,聖約瑟號原來是「陸地艦隊」的旗艦,是一九〇八年五月以後從巴拿馬開到這裡來的,那時正在舉辦聞名遐邇的波托貝約博覽會。在艦上,裝載了一部分財寶;三百箱祕魯白銀和維拉克魯斯白銀,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搜集到並清點過的珍珠。在這裡逗留的漫長的一個月中——那個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間節日——還裝上了一筆準備把西班牙王國從貧困中拯救出來的財寶: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綠寶石,三千萬枚金幣。
「現在您可以走了,」她說,「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
她工作很繁重,活幹得很賣力氣,報酬卻很低。使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啜泣、呻|吟和床上彈簧的吱吱格格的響聲,那些聲音是如此熱烈而痛苦地刺|激著她的血液,以致天亮時她再也忍耐不住,真想一切不管不顧地跟在街上遇到的隨便一個乞丐或者無家可歸的醉漢去睡上一覺。只要他們願意就行了。一個像阿里薩那樣年輕、誠實又沒有妻子的男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來說無疑是上天的餽贈,從一開頭她就發現,他跟她一樣,需要愛情的撫慰。但是,他像一個木頭人兒,對她的急迫心情毫無理解。他一直對費爾米納保持著童貞,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夠使他改變主意。
他們正在進港。輕便船從停靠在港灣市場裡的迷宮似的帆船群中無聲地滑行著。市場的臭味,遠在好幾海哩之外的海面上就能聞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雨,遮住了天邊的魚肚白,不久,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被雨水澆得拉落下來的輕便船,穿過「鬼魂灣」,在市場碼頭跟前拋錨的時候,站在電報局瞭望台上的阿里薩一眼就認出它來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直到從一封偶然的電報中得知輕便船因遇到打頭風而推遲抵港時間。這一天,他從早上四點鐘起就在那裡守候。他仍然在那裡等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小艇,它們準備把決定冒著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邊來。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從擱淺的小艇上下來,唏哩嘩啦地踩著泥水爬上碼頭。等到八點鐘,雨仍然下個不停,一個黑人搬運工涉著齊腰深的水把費爾米納從輕便船上接下來,把她抱到岸上。她渾身溼得跟落湯雞似的,阿里薩沒認出她來。
阿里薩沒有向他透露這件事的真實情況,只是深入了解了他的潛水和航海能力。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屏住氣潛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歐克利德斯說能。他問小孩是否能夠獨立駕駛一條捕魚獨木舟在暴風雨中不用其它儀器只憑直覺在深海航行,歐克利德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索塔文托群島最大的那個島嶼西北十六海浬處找到一個確切的地點,歐克利德斯說可以。他問小孩是否能夠在夜間靠星星辨別航行的方向,歐克利德斯說行。他問小孩是否願意為了得到和他幫漁民捕魚所得同樣的日薪而做那一切,歐克利德斯說願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幣。他問小孩是否會對付鯊魚,歐克利德斯說會,因為他有嚇唬鯊魚的妙法兒。他問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塞進宗教法庭的刑具裡的條件下也保守祕密,歐克利德斯說能。他對什麼都不說個不字,而且把是說得那麼自信,使人無從置疑。最後,他向阿里薩列出了費用帳單:獨木舟的租金,寬葉槳的租金,捕魚執照的租金——為了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們出海的真實目的。此外,還得帶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把油蠟燭和一只獵人的牛角號,以便在危急的時候呼救。
她有錢做這件事。除了小百貨店和拆洗舊衣服作止血藥棉賣出的實際收入外,她還把錢借給那些剛剛破產、羞於去沿街乞討的無米下鍋的人,這些人為了感激她為他們保守祕密,答應願意付高額利息。這樣,特蘭西托.阿里薩就成倍地增長了她的積蓄。有著女王神態的夫人們,在小百貨店的柱廊前從華麗的四輪馬車中走下來,她們既沒有保母,也沒有令人生厭的僕人,在那兒,她們假裝購買荷蘭花邊和金銀條帶滾邊,在幾聲抽抽咽咽中把她們已失去的天堂的最後象徵物——華麗的服裝和貴重首飾——典當掉。特蘭西托出於對她們出身的莫大尊敬,幫助她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她們中間許多人的感激心情更多地是出於保全了榮譽,而不是得到了恩惠。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特蘭西托把那些多次贖出、又多次重新含著眼淚典當了的首飾已經看成像自己的一樣了。她把賺得的錢換成純金,放在一只瓦罐裡埋在床底下。當兒子決定結婚時,這筆錢完全可以做她的後盾了。她算了一下賬,發現她不僅能夠在五年中間把那座房子掌管好,並且,靠她的智慧,再加上點運氣,也許在死之前能夠從別人手中把它買下來,為她所希望有的十二個孫子安排下住處。與此同時,阿里薩已被任命為電報局臨時首席助理。當他去領導準備於次年成立的電報和磁力學校時,特烏古特就打算安排他當辦公室主任了。
「陸地艦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隻組成,從這個港口起航後由一支裝備精良的法國艦隊護航。但在瓦格爾司令指揮的英國艦隊的準確的炮火面前,法國護航艦隊未能拯救這次遠航成行,英國艦隊在港灣出口處的索塔文托群島伏擊了「陸地艦隊」。雖然沒有確切的記載到底有多少艘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艘逃脫了英國人的炮火,但聖約瑟號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並且可以肯定,旗艦是第一批沉沒的船隻之一,全體船員和紋絲不動地站在後甲板上的艦長隨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貨物又都是裝載在旗艦上的。
是豐塞卡村的電報員在叫他,這位電報員掐斷了途中七個電報站的線路,讓費爾米納請求參加舞會。但在得到許可之後,她卻對那簡簡單單的首肯滿腹狐疑,要求證明在線路另一端操縱發報鍵的確確實實是阿里薩本人。受寵若驚之下,他編了一句足以證明身分的話:「請告訴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義向她發誓。」費爾米納認出了那位神靈和他的暗號,終於參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會,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點,才匆匆換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這時候,她在箱子底層收藏的信和電報已經比被她父親從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還學會了已婚女人的行為舉止。洛倫索.達薩以為,她的舉止的改變,是距離和時間使她恢復了童年時期的頑皮,但他從來沒對她提過那樁已經議定了的親事。自從姑媽被趕走之後,女兒一直對他保持著戒心,現在父女之間的關係終於漸趨融洽,安然相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
這家客棧在殖民地時期是一座貴族宅邸,眼下已搖搖欲墜。寬敞的大廳和大理石的房間用紙板隔成一間間小臥室,紙板牆上被刺了無數的洞孔。到這裡來開房間的人,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偷看別人。據說,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過來的毛線針扎瞎了眼。有人在偷窺時恰巧認出了他的妻子。還有一些有身分的紳士來此行樂,裝扮成菜販和輪船水手長,也遭到了厄運。總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當地的趣聞。阿里薩想到這一點,就嚇得魂不附體。特烏古特始終沒法使他相信,看別人和讓別人看是歐洲王子們的一大樂事。
看來,洛倫索.達薩是個有資產的人,他雖然沒有正當的職業,卻生活得很好。他花二百金比索,買下了埃萬赫利奧斯的舊房,而整修這所房子所花的錢至少是買價的兩倍。女兒就讀於「聖母獻瞻節」學校,兩個世紀以來,這個學校就為閨秀們開設如何做賢妻良母的家政課。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年,這所學校只收貴族門第的小姐。但是,由於獨立而破落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屈從於新時代的現實,這個學校的大門終於向所有能夠支付學費的女學生敞開,不管她們有沒有貴族頭銜,只要是按天主教儀式結婚的父母的合法女兒就可以就讀。這是一所收費昂貴的學校,僅就費爾米納在那裡就讀一事,即使不能說明她家庭的社會地位,至少表明了她家庭的富有。這些消息使阿里薩極為興奮,那位杏眼通圓的美貌女孩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那位父親對女兒管教甚嚴,這對阿里薩接近費爾米納是一種不可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學生一般都是結伴而行,或由年長的女僕陪著上學,費爾米納則總是由單身的姑媽陪著,使她的一舉一動不能有任何越軌之處。
費爾米納是那樣心亂如麻,她要求對方給她一段時間,讓她好好考慮一下。起先她要求一個月,以後要求兩個月、三個月。在快滿四個月時她還沒有作出回答,她又接到了白山茶花。他這次不像往常那樣,只是在信封裡把山茶花寄來,而是在信中說明這是最後通牒:不是答應,就是告吹。於是,阿里薩收到了一封信,裡面只裝了從學生作業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上面用鉛筆寫道:「好吧,如果您答應不讓我吃苦頭,我就跟您結婚。」然而,也正是在這天下午,阿里薩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半夜時分,客人們起身告辭,三三兩兩地各奔西東。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借給費爾米納一件馬大普蘭細布睡衣,讓她在那張鋪著潔白的床單和擺著羽絨枕頭的床上躺下來。床鋪立即使費爾米納產生了一種既喜悅又慌亂的感覺。這一對表姐妹終於單獨待在臥室裡了。伊爾德布蘭達插上房門,從自己床鋪的蓆子下面抽出一個國家電報局用火漆密封的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詭異的表情,費爾米納立刻覺得有一股白梔子花的幽香湧上心頭。她用牙齒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傾訴相思的電報,匯成了一條淚河,她在淚河之中輾轉反側,直到天明。
這兩條勸告無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實上,那一天,當費爾米納心不在焉地給她姑媽讀著課文,抬起頭來看看誰從走廊裡經過的一剎那,阿里薩的落落寡合的神態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飯時,父親談起那封電報,她便知道阿里薩到她家做什麼來了,也知道他所從事的職業。這些消息使她興趣大增,因為她跟當時許多人一樣,認為電報的發明應該同魔法有點關係。因此,當她第一次看見阿里薩坐在小公園的樹下讀書時,便一眼認出了他,並且沒有引起她絲毫的不安。其實,她的姑媽早在幾個星期之前,就發現阿里薩在那裡了,只是沒有讓侄女知道而已。以後每逢星期日做完彌撒從教堂出來,她們都見到他,那時,姑媽才明白,年輕人如此頻繁地同她們相遇並不是偶然的。她說:「他處心積慮地纏著我們,大概不是為了我。」儘管她身穿教服,舉止莊重,還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複雜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個男子對她的侄女發生興趣,她就難以遏止心中的激動。費爾米納對愛情還沒有感到好奇,阿里薩只使她產生了一點兒憐憫,她覺得他似乎是個病人。但是,她姑媽對她說,必須在一起生活很久,才能了解一個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個坐在公園裡守著她們的年輕人,害的準是相思病。
洛倫索.達薩確信,沒有他妹妹的合謀,女兒同阿里薩之間如此困難的聯繫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沒和_圖_書有作任何解釋,也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就打發妹妹上了小帆船,送到沼澤地聖.胡安市去了。那個最後離別的鏡頭,永遠留在了費爾米納痛苦的記憶中。那天下午,她穿著灰、褐、白三色相間的教服,發著高燒,站在門廊下向姑媽告別,注視著她的身影在濛濛細雨中消失在小公園裡。可憐的姑媽,她唯一的所有便是一個獨身女子的鋪蓋捲和一個月的生活費。那點錢她用手絹裹著,緊緊地攥在手中。後來,費爾米納一擺脫父親的控制,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區諸省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她的下落,始終沒有得到一點音信。直到幾乎三十年之後,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經過了多少人之手才輾轉到達她手裡的信。這封信告訴她,姑媽已在「上帝雨露」麻瘋病院裡謝世,享年近一百歲。
「到那時再結婚,我們都變成老頭老太太了。」他說。
最初她沒有考慮一定要回答,但是,信裡講得如此清楚,她無法回答。同時,她感到十分憂慮。為什麼阿里薩的影子時時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為什麼對他的興趣與日俱增?她甚至痛苦地問自己,為什麼他不像往常一樣按時在小公園裡出現,卻忘記恰恰是她自己要求他在沒有考慮好如何回答之前不要再去的。現在,她是那樣思念他,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如此鍾情一個人。他本來不在那兒,她卻覺得他在那兒;他本來不可能到的地方,她也希望他在那兒。有時她突然在夢中醒來,感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視著她。所以,那天下午她聽到在小公園中鋪滿黃葉的小徑上響起堅定的腳步聲時,她的確認為那是她的幻覺又在欺騙她。但是,當他一反委靡不振的常態,以威嚴神情要求她作出回答時,她終於克制了自己的惶恐,企圖逃避現實,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儘管如此,阿里薩還是驚呆地聽到了她的話:「我收到了您的來信,」她對他說,「不回答是不禮貌的。」
自從阿里薩認識費爾米納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這家客棧更使他逍遙自在,那是他唯一不感到孤獨的地方,甚至到了後來,他感到那是唯一他和她在一起的地方,也許由於同樣的原因,那裡也住著一個上了年紀的有著一頭銀白色秀髮的漂亮女人。她不像那些裸體女人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然而那些女人都對她必恭必敬。她在年輕的時候,一個早熟的未婚夫把她帶到了那裡,他把她佔有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隨意把她拋棄了。不過,儘管她有過這一段經歷,她後來的婚姻還是相當美滿的。丈夫去世時,她年紀已經大了,兩個兒子和四個女兒都爭著要她跟他們住在一起,但是她覺得沒有一個地方比住在那個妓|女們居住的客棧裡更合心意。她年年包租一個房間,不到任何地方去。這使她很快就和阿里薩心心相印了。她對阿里薩很欣賞,說他有一天會成為世界上的著名學者,因為他居然能在那淫|盪的天堂裡,用讀書豐富自己的心靈。而阿里薩竟也是如此喜歡她,不僅熱情地幫助她在市場上買東西,而且常常幾個下午都和她一個人談話。他認為她在愛情上是個有智謀的女人,她在這方面給了他許多指導和啟發,儘管他沒有把自己的祕密告訴她。
二十五年過去了,洛倫索.達薩並未意識到,他對女兒的初戀的頑固態度,正是其本身經歷的惡意重複。在那些曾經和他作對的舅子們面前,他悲嘆自己的不幸。不過,他怨天尤人浪費掉的時間,都被女兒在自己的愛情中爭取回來了。他在舅子們的肥美的土地上閹割小公牛和馴化騾子的時候,女兒在以伊爾德布蘭達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隨心所欲。伊爾德布蘭達長得最美,心眼也最好。她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有妻室兒女的人,好事難成,能夠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她回過頭來一看,在離自己的眼睛兩巴掌遠的地方,看見了兩隻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張蒼白的臉,兩片因膽怯而咬緊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彌撒時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有所不同的只是,熱戀的激|情變成了不滿的冷峻。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上了個天大的大當,驚訝地在心裡自問,怎麼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年累月地占據了自己的芳心。她僅僅來得及想:「我的上帝喲,真是個可憐蟲!」阿里薩勉強一笑,開口想說點什麼,試圖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裡抹去了:「不必了,」她說,「忘掉吧。」
「瞎扯淡,什麼間諜!」阿里薩說,「我只不過是一個熱戀中的窮光蛋。」
費爾米納感到,他的話語不是她預料的那種聲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無精打采的神志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她的眼睛沒有離開刺繡,回答說:「在沒有得到我父親允許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這溫和親切的聲音使阿里薩激動得渾身戰慄,低沉的音色使他終身難忘。他佇立著,又說了一遍,「請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氣變成委婉的央求,「這是生命攸關的大事。」費爾米納沒有看他,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刺繡活,她暗暗地把決心的大門半開半掩,那裡容得下整個世界。
特蘭西托是個獨身的混血女人,她認為,是貧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兒子的痛苦彷彿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樣也在這種折磨中得到了喜悅和滿足。看到兒子神魂不定,她就給他喝點玉米花水。兒子感到發冷,就給他蓋上幾條毛毯。與此同時,她也勸他打起精神,在病中及時行樂。
「趁著年輕,要嘗嘗各種滋味,」她對他說,「這種事情也是終身難逢的。」
這是一次瘋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騾夫們組成一個長隊,騎在騾背上,沿著覆蓋著片片積雪的高寒山區的崎嶇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們有時頂著驕陽前進,有時被十月的幾乎是橫掃過來的大雨淋得透溼。懸崖峭壁間的水氣惹得他們憋不過氣,使他們昏昏欲睡,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頭騾子被牛虻叮得發了瘋,帶著牠的主人,拖著全部鞍索跌下懸崖。另外七頭跟牠拴在一起的騾子也未能倖免。八頭騾子的主人的慘叫聲,直到幾個小時之後還在懸崖下的峽谷裡隱隱約約地迴盪著。那令人心碎的慘叫聲,多少年後都未能從費爾米納的記憶裡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隨著騾子一起滾下了山谷。從那場災難發生,到可怖的慘叫聲在谷底消失那段既像是一瞬間,又像是幾個世紀的時間裡,她既沒有去想那可憐的死去的騾夫,也沒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騾子,而是為自己的騾子沒有跟那些受難的騾子拴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下午。那天下午,特烏古特叫他去給一個通訊地址不大明確的名叫洛倫索.達薩的人送電報。他在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裡一座半倒塌的古老的房子裡找到了那個人。那座房子的裡院跟修道院相仿,花壇上長滿雜草,中央有一個乾涸的泉眼。當阿里薩在走廊裡跟著赤腳女僕穿過一道道拱門時,他沒有聽到任何人聲,走廊裡擺滿了尚未打開的搬遷用的箱子,泥瓦匠的工具,以及一堆堆沒有用完的水泥和石灰,當時這座房子正在翻修。在院子的盡頭,有一間臨時辦公室,室內有個大胖子正坐在寫字台前睡午覺,他的鬆捲的鬢髮和鬍子攪在一起。此人正是洛倫索.達薩,他在城裡尚不十分出名,因為他來到此地還不到兩年,而且交遊不廣。
另一件使他們常常膽戰心驚的事就數戰爭了。從旅行開始,人們就紛紛議論,他們有可能和分散的小股巡邏隊遭遇。騾夫們教會了他們如何識別自由黨和保守黨人,以便隨機應變。他們常常遇到由一個軍官指揮的騎兵小隊,他們是來抓兵的,他們把抓到的新兵像牛犢一樣捆在一起,讓他們跟著馬隊拚命地奔跑。被這些可怖景象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費爾米納,已經忘記了她心目中的那個傳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轉向了眼前所發生的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商隊中的兩個騾夫,把他們在離印第安人村落大約五公里處的一棵樹上吊死。洛倫索.達薩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讓人把屍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埋葬了他們,以表示慶幸他自己沒有遭到同樣的厄運。他為此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綁架者用獵槍筒搗他的肚子,使他從睡夢中驚醒。一個衣衫襤褸、臉上塗著黑煙灰的指揮官,用燈籠照著他,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
洛倫索.達薩不敢正視阿里薩,只是像鸚鵡一樣斜著眼瞥了他一下。他像是從牙縫裡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擠出了四個字:「婊—子—養—的!」
這便是那道難題的結局。費爾米納完全控制了自己,她請求原諒她遲遲未作回答,並鄭重告訴他,在假期結束之前他將得到回信。這個諾言後來真的實現了。在二月最後一個星期五,也就是開學的前三天,姑媽到電報局去詢問發到彼埃特拉斯.莫萊爾——這個鎮在他們的服務冊上從沒有出現過——的電報需要多少錢。她裝得彷彿和阿里薩素未謀面似的,向他詢問這件事。在離開電報局時,她故意把一本蜥蜴皮封面的《每日祈禱書》放在櫃台上,那本書裡夾著一個有著燙金圖案的亞麻紙信封。阿里薩欣喜若狂,那天下午,他再也沒做別的事,只是邊吃玫瑰花邊讀信。他把那封信字斟句酌地讀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讀到半夜,讀的遍數越多,吃的玫瑰花也越多,以致他母親不得不像對一頭小牛犢那樣哄著他,叫他吞服蓖麻油瀉藥。
就是在這段時間裡,阿里薩決定寫信告訴她,他正在致力於為她打撈那條有著無數財寶的沉船。他是在那個晴朗的下午想出這個主意的。當時,難以計數的魚兒被毒魚草熏得浮出水面,大海好像佈滿了鋁塊,天上的各種鳥兒都對這幕屠殺場面啼鳴不已,漁夫們不得不揮舞船槳把牠們嚇走,免得牠們前來爭奪這些違禁的捕獲物。毒魚草只是讓魚兒昏睡,自從殖民地時期開始,使用毒魚草就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區漁民依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法炮製,直到毒魚草被炸藥取代為止。費爾米納旅行在外的時候,阿里薩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們把盛滿昏睡的魚兒的巨大的拖網拉上小獨木舟。捕魚的時候,一群深通水性的小孩要求看熱鬧的人把錢扔下去,讓他們從水底撈起來。這些孩子抱著同樣的目的游出去迎接遠洋客輪。早在戀愛之前,阿里薩就認識他們,但他從來沒想到過也許他們能把沉船上的寶貝撈出來。那天下午他產生了這個想法。
天剛發亮,他們就從漁港起錨出發,帶齊了行頭,做好了一切準備。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裸,只穿著那條不離身的游泳褲。阿里薩則身穿長禮服,頭戴黑帽,腳登漆皮靴,脖子上繫著詩人式蝴蝶結,還帶著一本書,以便登上島之前消磨時間。第一個禮拜日他就發現,歐克利德斯不但是個優秀的潛水員,也是個熟練的水手,他對大海的脾氣以及港灣的沉船都瞭如指掌。他能如數家珍般講出每條繡跡斑斑的船殼的歷史,了解每截浮標的年紀和隨便哪堆廢墟的來歷,說得出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灣入口的那條鐵鏈有多少環。阿里薩擔心他也知道這次探險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懷好意的問題,他發現歐克利德斯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我既不是自由黨,也不是保守黨。」洛倫索.達薩說,「我是西班牙平民。」
到了下星期一,阿里薩才明白她那句話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除了慣常的情景外,他還看到一種變化:當姑媽回到房間去時,費爾米納站起身來,坐上了另一把椅子。於是,阿里薩在大禮服的扣眼裡插上一朵山茶花,穿過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機緣。」費爾米納低著頭,用目光掃視四周。在旱季的酷熱中,街上空曠無人,只有風捲落葉在地上飄舞。
這次受騙給阿里薩帶來的唯一好處,是找到了燈塔這個躲避情場失意的避難所。在深海遇到暴風雨的一天夜裡,他坐著歐克利德斯的獨木舟來到了燈塔看守所,從此以後,他經常在午後去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燈塔看守人講那些關於陸地和海洋的無窮無盡的奇聞。這就是他們之間那歷盡滄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開端。阿里薩學會了點燈,在電力使用傳播到此地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後來用油罐。他還學會了用反光鏡來控制燈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幾次,在燈塔看守人不在場時,他還留在那裡,在燈塔上監視著海面。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利用地平線上的燈光的大小來辨別船隻,以及辨別它們通過用燈光掃射燈塔給他發回來的信號。
不管怎麼說,關於結婚的細節問題在下一個星期的通信中全部解決了。費爾米納接受了姑媽的勸告,同意兩年後結婚,而且絕對保持貞潔。她還建議,到她在聖誕節假期中學畢業時,阿里薩就向她求婚。他們將根據她父親可能接受的程度商量出辦法,通過適當的手續使訂婚合法化。在這期間,他們還是那樣熱烈地、頻繁地繼續通信,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他們的通信以家人的口氣相稱,彷彿兩個人已經成為夫妻。至此,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打亂他們的幻夢了。
在兒子恢復健康期間,母親責備他不該只是被動地等待費爾米納回信。她告誡他:軟弱者永遠進不了愛情的王國,愛情的王國是無情和吝嗇的,女人們只肯委身於那些敢作敢為的男子漢,因為這樣的男子漢能使她們得到她們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們能面對生活。阿里薩接受了母親的教誨,也許還在此基礎上有所發揮。特蘭西托也掩蓋不住自己的驕傲,那更多的不是由於母愛,而是由於色情。當見到兒子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硬帽,賽瑯珞的衣領上打著優美的領結,跨出小百貨店時,母親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去參加葬禮。他漲紅了臉回答說:「大概是吧。」她看到他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但是他的決心是不可戰勝的。她向他提出了最後忠告,為他祝福,笑著說:「你要是能把費爾米納征服,我就再給你買一瓶花露水,我們一起慶賀慶賀。」
「因此,我到這兒來是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洛倫索.達薩說,他把雪茄菸頭放在茴香酒裡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卻沒有冒煙。最後他用憂傷的聲調說:「請您從我們的路上走開。」
阿里薩一邊聽著洛倫索.達薩講述自己女兒的歷史,一邊慢慢地呷著茴香酒。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開口時該說些什麼。但他意識到,不管他說什麼都會危及他自身的命運。
「告訴他你答應他啦!」姑媽對她說,「儘管你怕得要死,但是,如果你拒絕了他,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是她。她正從大教堂廳廣場上走過,普拉西迪亞拿著買東西的籃子跟著她。她比離別時更高了,身材更加勻稱,線條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氣質使她顯得更加美麗。她的頭髮又長了一些,但不是披散在背後,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單是這個變化,就把她的孩子氣一掃而光了。阿里薩坐在那兒發呆,那個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目不斜視地穿過了廣場。然而,那股使他渾身酥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隨她而去。她拐進大教堂旁邊的那條街,消失在市場上的人群裡。市場上人聲鼎沸,發出震耳欲聾的爭吵聲。
洛倫索.達薩沒有預見到女兒對他不公正的懲罰,尤其是以她的姑媽作犧牲品,反應是如此的瘋狂。他怎會想到,實際上,女兒一直把姑媽視為只在記憶中有著模糊印象的親生媽媽。姑媽走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裡,插上門閂,既不吃,也不喝。當父親先是用威脅,爾後顯然是用懇求,終於讓她把門打開時,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個十五歲的天真無邪的女孩,而是一個像受了傷的雌豹似的強悍的女人。
事實上,費爾米納對這個沉默寡言的求愛者知之甚少,他像冬天的燕子似地闖入了她的生活,要不是信上落了款,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打聽過,知道他沒有父親,只跟一位勤勞嚴肅的獨身母親過日子。她的母親儘管是個品德高尚的人,但卻無可挽回地帶著年輕時誤入歧途的烙印。她原以為他是個送電報的信差,現在才知道,他是一位精通業務、前程遠大的助理報務員。她想,他所以屈尊親自給她父親送電報,不過是想找個同她謀面的藉口。這種猜測,使她深受感動。她也知道他是唱詩班的樂師之一,儘管在望彌撒時她從來不敢抬起眼來證實這一點。有個星期日,她發現出了這樣一件怪事,整個樂隊在為大家演奏,唯獨小提琴只為她一個人演奏。他不是她要選擇的男人。他的棄兒般的眼睛,牧師般的裝束,他的神祕的行動,都引起她難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從來沒有想到,好奇也是潛在的愛情的變種。
這時,洛倫索.達薩在座位上向後靠了靠,他的眼皮發紅和溼潤了。他的左眼珠在眼窩裡轉動了一下,向外面歪斜著。他也壓低了嗓門。
「您不要逼著我給您一槍。」他說。阿里薩感到一股冷颼颼的風通過了他的五臟六腑,但是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感到上帝在啟示他。「朝我開搶吧!」他說,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沒有比為愛情而死更光榮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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