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真不怕羞!」她說。
烏爾比諾醫生想整頓這個地方,提出把屠宰場遷走,修一個像他在巴塞羅那看到的古河道入海口那種玻璃圓頂的室內市場——那些市場裡的食品,收拾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吃了都覺得可惜。然而,在他那些有地位的朋友中,就連對他最言聽計從的也不同情他的狂想。他們是些這樣的人:以自己的籍貫為驕傲,炫耀城市的歷史功績,它的文物的價值,它的英雄主義和旖旎風光,渾渾噩噩。時光對城市的侵蝕,他們卻視而不見。和他們相反,烏爾比諾醫生則是以深切的愛和現實的眼光來看待城市的。
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即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和周圍那些劫後餘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維護得最好的。烏爾比諾醫生走進陰暗的前廳,看見內花園塵封的噴泉,鬣蜥在無花的野草叢中亂爬時,心都碎了。他發現,在通向正廳的路上,那條圍著銅欄杆的寬闊的台階上,好些大理石已不翼而飛,剩下的也都破碎不全。他父親,一位獻身精神高於醫術的外科醫生,死於六年前那場使這個城市陷於滅頂之災的亞洲霍亂,這幢房子的生氣也隨之消失。他母親布蘭卡太太,決心終生不除喪服,由於悲痛壓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時遠近聞名的載歌載舞的晚會和家庭音樂會取消了,代之以下午舉行的九日祭。他的兩個妹妹,一反活潑的天性和對交際的喜好,變成了修女院的行屍走肉的修女。
他沒再到電報局去。他唯一關心的,似乎就是那些愛情故事小冊子和他母親繼續給他買的那些「大眾文庫」出的書籍,他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直到背熟。他問都沒問小提琴在什麼地方。他恢復了同最密切的朋友們的聯繫,有時也去打彈子球,或者到大教堂廣場的拱門下邊的露天咖啡館去聊天,但再沒參加過禮拜六的舞會:沒有她,他提不起跳舞的興致來。
他在樓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了,邊扣襯衣的扣子邊下樓梯。他臉色紫漲,午覺惡夢的情景還在他腦子裡翻騰。醫生竭力想掩飾尷尬的神色。
不錯,那是一次誤診帶來的果實。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認為在一位十八歲的女患者身上發現了霍亂預兆,要求烏爾比諾醫生去為她診斷。擔心霍亂可能闖進了老城的富人區——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亂病例都是發生在貧民區,而且幾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當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況卻沒有那麼使他掃興。那座籠罩在福音廣場的扁桃樹蔭中的房子,從外表看跟殖民地時期的老區的其他房屋同樣衰微破敗,但室內卻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彷彿是另一個時期的建築。穿過門房,徑直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塞維利亞式的庭院,方方正正,剛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樹繁花滿枝,地面同牆上一樣,貼的是細瓷方磚。看不見溝渠,卻聽得到流水淙淙,飛簷上擺著石竹盆景,斗拱上掛著珍禽鳥籠。最稀罕的是,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鳥籠裡,有三隻禿鷲,牠們一扇翅膀,整個院子就頓覺異香撲鼻。突然,幾條用鏈子鎖在家裡某個角落的狗因聞到生人味兒開始吠叫起來,一聲女人的嬌斥,使牠們的吠聲嘎然而止。一大群貓從四面八方跳了出來,懾於那個威嚴的聲音,又躲進了花叢中。頓時靜悄悄地,透過鳥兒的撲騰聲和石板底下的潺潺流水聲,隱隱傳來大海低沉的嘆息。
她沒有因良心的譴責而內疚。恰恰相反。從房頂上呼嘯而過的一個個火球使她難以入睡,她繼續敘述著丈夫的美德,直到天明,除了拋下她而死去之外,她沒責備丈夫任何一點不忠。最後,她聊以自|慰地說,丈夫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完完全全屬於她,他已躺在一個用十二顆三英寸長的釘子釘好的棺材裡,埋在離地面兩公尺深的地方。
「這再容易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看我們誰先脫完。」
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第一次看到這位終身伴侶的玉體時沒產生絲毫邪念。他記得,那件天藍色睡衣上繡有花邊,那雙眼睛噴著紅焰,長長的秀髮披散在肩頭,但他憂心如焚的是,霍亂居然闖進了老區,視線都模糊了,顧不上去注意含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許多妙處,一心在檢查病毒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她呢,表白得更加一乾二淨:那位因霍亂而婦孺皆知的年輕醫生,在她當時看來不過是個自顧自的學究而已。診斷的結論是,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腸胃感染,在家裡治療三天就可痊癒。證實了女兒沒得霍亂病,洛倫索.達薩如釋重負,把烏爾比諾醫生一直送到車子跟前,付出了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對於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這樣的出診費也無疑是太高了,不過,告別的時候,老人還是露出了一副千恩萬謝的表情。醫生的姓氏使他眼花撩亂,他非但不掩飾這一點,而且還願意想方設法在不那麼正式的場合下有機會再同醫生見面。
烏爾比諾醫生的最後一次努力是敦請拉魯絲女士說項。她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校長,對來自一個從這個學校在美洲建立以來就惠予照顧的家庭的請求,她無法拒絕。她由一個新入教的修女陪同,在上午九點鐘光臨。費爾米納還沒洗完澡,她們不得不逗鳥籠裡的鳥兒玩了半個鐘頭。她是個具有男子氣質的德國女人,聲如洪鐘,目光犀利,跟她對孩子的愛憐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世界上費爾米納最痛恨的,莫過於她和一切同她有關的事了,只要一回想起她的偽善,她就覺得像吃了蠍子那麼噁心。從浴室門口一認出她來,費爾米納一下就想起了在學校裡挨過的體罰,每天彌撒時難熬的瞌睡,令人心驚肉跳的考試,新入教修女的奴顏婢膝,和那因精神空虛而形成的死水一潭的生活。然而,拉魯絲女士卻帶著彷彿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向她打招呼。她驚奇地發現,費爾米納長大而且成熟多了,她稱讚說,家裡布置得井井有條,庭院景色怡人,枸櫞花紅得跟火似的。她命令和她一起來的修女在那裡等她,別太靠近禿鷲,說一不小心牠們就會把她的眼珠啄出來,然後說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同費爾米納單獨談談。後者請她到客廳去。
「我不看。」他說。
父親說這句話,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涼颼颼的辦公室裡飛了一會兒,又從窗戶飛出去了,飛過的地方留下一溜羽毛,但小孩沒有看見。從那時起,又過了二十多年了,烏爾比諾醫生很快就到他父親那天下午那個年紀了。他知道他跟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現在,除了知道長得相像以外,他又驚恐地知道,他跟父親一樣,總是要見上帝的。
自從發佈發現霍亂的公告開始,每隔一刻鐘,當地駐軍營地的碉堡就鳴炮一響,晝夜如此。按民間的迷信說法,火藥能避邪。霍亂在黑人中間流傳得最厲害,因為黑人最多,也最窮。不過,實際上霍亂並不管你是什麼膚色和何種出身。同突然蔓延開來一樣,霍亂又突然停止了,從來沒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死於非命,這倒不是無法統計,而是因為我們最常見的美德之一就是對自己的不幸逆來順受。
在風急浪高的第一天夜裡,在以後的風平浪靜的夜裡,以致在他們漫長的夫妻生活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發生過費爾米納原先擔心的粗暴。第一夜,雖然輪船是艘巨艦,艙房也富麗堂皇,但完全是里約阿查輕便船上的可怕情況的再現。她的丈夫是位殷勤細心的醫生,為了安慰她,衣不解帶,沒閤過一會兒眼,那是一位高明過分的醫生所知道的用以對付暈船的唯一招數。不過,到第三天,過了瓜依拉港口之後,風暴停息了,他們待在一起也已很久,進行過長時間的交談,彼此已是老朋友了。第四夜,兩人都恢復了正常習慣,烏爾比諾醫生吃驚地發現,他那年輕的妻子在睡覺前不作祈禱。她對他實言相告:修女們的兩面派行徑,使她對宗教禮儀產生了對抗情緒,但她的信仰沒有受到損傷,學會了默默地保持信仰。她說:「我情願直接同上帝交心。」他對她的理由表示理解,從那時起,兩人就按照各自的方式信奉同一種宗教。他們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時期,但就當時而言,是相當非正式的,烏爾比諾醫生到她家去看她,沒有人在旁邊監視,每天傍晚都去。在主教祝福之前,她連指頭都不允許他碰一下,而他也沒有試圖碰過。那是風平浪靜的第一夜,他們都已躺在床上,仍然穿著白天的衣服,他開始進行愛撫,做得極有分寸,當他建議應該換上睡衣時,她覺得是順理成章的。她到廁所去換衣服,在此之前,她把艙房裡的燈關了,換上睡衣出來時,她用抹布把門縫塞住,在伸手不見掌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邊這麼做,一邊開心地說:「你想怎麼樣?醫生。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人睡覺。」
那條船,是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一模一樣的三條船之中的一條,為了紀念公司的創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奧.金托.洛阿伊薩。那是條在鐵殼上架著兩層木頭房子的船,寬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呎,在變化無常的河床裡可以應付裕如。最古舊的船是本世紀中葉在美國西西納蒂建造的,用的是跑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那種老掉牙的船的模型,船的每側有一個渦輪,渦輪是靠木柴鍋爐推動的。跟這些船一樣,加勒比內河船在底層甲板,在幾乎貼著水面的地方安裝著蒸汽機,廚房和那些龐大的雞舍也安排在這個位置,船員們把吊床橫七豎八,重重疊疊地掛在雞舍上,駕駛室、船長和高級船員的艙房在船的頂層,頂層上面還有一間娛樂室和一個餐廳,有身分的乘客至少會被請去吃頓晚飯和玩紙牌。船的中間一層,在當作集體餐廳用的通道兩側有六個頭等艙。船頭上,有一間露天休息室,欄杆是鐵的,上面配著用雕花木頭做的扶手。入夜,統艙的乘客便把吊床掛在那裡。不過,這些船和最古舊的船也有一點區別;渦輪機葉板不是裝在船的兩側,巨大的平行葉板渦輪機裝在船尾,正好在乘客甲板那臭氣熏人的便坑底下。阿里薩不像頭次出門的旅客那樣,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上船就四處東看西看。他是在七月間的一個禮拜日早上七點上船的,直到傍晚,船經過卡拉瑪爾村的時候,他到船尾去小便,從便坑裡看到那個巨大的寬葉渦輪機正在自己的腳下噴著泡沫和熱氣騰騰的蒸氣,在火山爆發般的巨響中轉動著,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正在乘船旅行。
「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
「您走吧,忘了它。」她說,「這事兒壓根兒就沒發生過。」
費爾米納覺得血往上湧,忍無可忍了,「我不明白您為什麼會做這種事,」她說,「您不是認為愛情是罪惡嗎?」
她回來了。對生活中的巨變沒有任何後悔地回來了。不僅不後悔,而且越來越不後悔,尤其是經受了頭幾年的挫折之後。到新婚之夜她還守身如玉,這對她來說就更加難能可貴。她到表姊伊爾德布蘭達那個省去旅行的時候,就開始情竇初開,懂得男女間的事了。在瓦列杜帕爾鎮,她終於明白了公雞為什麼圍著母雞咯咯亂叫,她看見了驢子交配的粗暴場面,看見了生小驢犢的場面,還聽見表姊妹們那些不知羞恥的議論。
最引起伊爾德布蘭達注意的,是表妹的寂寞。她對表妹說,你就跟二十歲的老處女似的。她在一個人數眾多而分散的家庭裡生活慣了,在這種家庭裡,誰也搞不準到底有多少人,每頓飯又有誰去吃。伊爾德布蘭達無法想像,一個處在表妹這樣年華的姑娘,被關在私生活的小天地裡不越雷池半步,該是多麼難受。從早上六點鐘起床開始,到晚上熄燈就寢為止,都在消磨時光,天天如此。生活,從外部強加給她。首先,雞叫最後一遍的時候,送牛奶的男人就拍響大門的門環把她叫醒。然後,就該是那個賣魚的女人了,她肩扛一個用海藻墊底、裝著奄奄待斃的棘鬣魚的箱子,手提幾只盛著馬利亞.拉巴哈產的蔬菜和聖.哈辛托產的水果的精美的籃子。接下來,整日有人敲門,什麼樣的人都有:叫化子、招攬摸彩賭博的女孩、募捐的修女、吹著蘆笛的磨刀匠、收購瓶子的、收購碎金子的、收購報紙的、假扮成吉卜賽女人用紙牌算命的、或看手相的、或看咖啡剩渣和小盆裡的水算命的。普拉西迪亞整天就是打開大門又關上,嘴裡說著「不要,」「改天再來吧,」要不就在陽台上氣急敗壞地吼叫:「別再煩了,他媽的,該買的我們都已經買過了。」她以極大的熱忱樂顛顛地取代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費爾米納都把她當姑媽甚至喜歡她了。只要一有空,伊爾德布蘭達就到工作間去熨燙白罩單,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裝有薰衣草花的櫃櫥裡,她不僅熨燙和折疊剛剛洗過的,還把那些因久放不用而褪了色的也又燙又疊。她還同樣小心翼翼地經管著費爾米納.桑切斯——費爾米納的母親,死去已經十四年——的衣服。不過,拿主意的是費爾米納。她吩咐該吃什麼,該買什麼,每件事情該這麼辦,該那麼辦,她就這樣主宰著實際上沒什麼可主宰的全家的生活。每當她洗刷完鳥籠並給鳥兒餵過食,伺弄過花草之後,她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她被學校開除以後,有好多回,午覺一直睡到第二天。圖畫課,只不過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而已。
伊爾德布蘭達這次旅行,從她父母來說,本是為了讓她淡忘那樁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但他們卻對她說,是要她去幫助費爾米納拿個大主意,她也信以為真了。伊爾德布蘭達是帶著嘲弄忘卻的幻想——同她表妹過去的做法一樣——聽從父母之命的,她跟豐塞卡那個電報員商量妥了,讓他祕密地把消息傳遞給她。因此,當她知道費爾米納已經和阿里薩分手的時候,她痛心極了。另外,伊爾德布蘭達認為愛情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覺得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會影響普天之下所有的愛情。不過,她並未放棄原來的計畫。她以使費爾米納瞠目結舌的大無畏勇氣,獨自一人到電報局去了,她要讓阿里薩幫她的忙。
「他唯一的請求,是讓你同意跟他談五分鐘。」修女說,「我確信,你父親是會同意的。」
主教並沒有去。如果不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來跟表妹一起過聖誕節,兩人的生活都發生了變化,對她的糾纏到那天為止就算結束了。清晨五點,他們到發自里約阿查那條船上去接她,一大群亂糟糟的旅客,因暈船而顯得困倦不堪,但她卻春風滿面地下了船,帶著鮮明的女性的嫵媚。一夜風浪,使她還是顯得有些緊張。她帶來了裝著她家富饒的農場裡出產的火雞和各種水果的大筐小兜,以便在她做客期間誰也短不了吃的。她父親利西馬科.桑切斯要她帶個口信,復活節時候如果缺少樂師,他可以把最高明的樂師請來,還答應過些日子運一批焰火給他們。此外,他還說,在三月以前他不可能把女兒接回去,她盡可待在那兒玩個夠。
「我生病的時候跟他見過兩次面。」她說,「現在沒有任何必要。」
阿里薩一直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次治療性旅行。就像對那個時期發生的所有事情一樣,他總是帶著自己的不幸這副有色眼鏡來回憶這次旅行的。當他接到委任電報時,一點也不想接受這個委任,但特烏古特以官運亨通這個德國式的理由說服了他。特烏古特對他說:「電報員是前途無量的職業。」他送給他一副櫬著兔皮的棉手套,一頂草原皮帽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驗的長毛絨領大衣。叔叔萊昂十二送了他兩件呢子衣服和幾雙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來的,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臥鋪票。特蘭西托按照兒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兒子不像父親那麼魁梧,比德國人也矮多了,並給他買了些毛襪子和連褲的套衣,讓他在寒冷高原的惡劣氣候裡不會覺得缺少什麼。阿里薩被鑽心透骨的痛苦弄得麻木不仁,就像是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幫著母親收拾自己的行裝。他沒有把行期告訴任何人,沒向任何人告別,如同把愛情埋在心底那樣嚴守著祕密。但在動身的前夕,他卻做了最後一件發自內心的糊塗事,幾乎為此丟了小命兒。半夜裡,他穿上禮拜日的衣服,獨自跑到費爾米納的陽台下面拉起那支為她譜寫的愛情圓舞曲,這支曲子只有他們倆才是知音,也是三年來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著他的心曲。他邊拉邊低吟著歌詞,淚水溼透了小提琴,那一片癡情,連頑石也會點頭嘆息。從頭幾段開始,街上的狗就開始唱和,接著全城的狗都叫開了,但隨著如泣如訴的音樂,狗叫聲逐漸停息了,圓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中結束了。陽台上的窗戶沒有開,一個人也沒到街上來,就連那個差不多總是提著油燈趕來,從唱小夜曲的遺老遺少身上發點小財的守夜人也沒出現。這一幕,使阿里薩如釋重負。當他把提琴放進盒子,頭也不回地沿著死一般寂靜的街道回去的時候,已經覺得他不是次日清晨要出走,而是覺得彷彿在許多年前他就帶著絕不回頭的決心出走了。
他發問的時候,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氣異乎尋常,但她臉上沒有笑意。
費爾米納目不轉睛地看著修女,咽下了一句不該是女孩該說的話。看見修女那兩隻男人眼睛裡噙著淚水,她覺得無比痛快。拉魯絲女士用手帕擦乾淚水,站了起來。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親的診所。對那些英國家具,他原封未動。家具笨重而結實,上面的木頭在黎明時的寒冷中嘎嘎作響。但那些總督時期的學術機構和浪漫派醫學機構簽發的字據,他把它們統統搬到閣樓上去了,把法國新潮學校的文憑放進了玻璃框。除了一幅醫生正在搶救一名裸體女病人的畫像和一張用哥特式字體印的古希臘醫生的座右銘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圖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歐洲各個學校獲得的許多各式各樣的評語優良的文憑貼了上去,緊靠著他父親那張僅有的文憑。
他最感到擔憂的,是城裡那種可怕的衛生條件。他在各方面的最高當局之間奔走求助,建議把那些西班牙式的陰溝填掉,那是巨大的老鼠溫床,代之以加蓋的下水道;髒東西也不能像過去和現在那樣瀉進市場旁邊的海灣裡,而應運到遠方某處的垃圾堆裡去。設備齊全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屋有帶糞坑的廁所,但擁擠在湖邊簡易窩棚裡的人,卻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大小解。糞便被太陽曬乾,化作塵土,隨著十二月涼爽宜人的微風,被大家興沖沖地吸入體內。烏爾比諾醫生曾試圖在古堡裡開辦一個義務訓練班,讓窮人學會修建自備廁所。他曾一無所獲地鬥爭過,禁止在樹林裡倒垃圾——千百年來,那裡已經變成了藏垢納汙的淵藪——他主張至少每周收集兩次垃圾,拉到沒人的地方去燒掉。
她覺得她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傷害,但她的反應不是要進行報復,而是完全相反,她想找來匿名信的人,用千條萬條理由說服他,告訴他,他錯了,因為她確信,不管什麼時候,不管面對什麼威脅利誘,她都不會為烏爾比諾的甜和-圖-書言蜜語所動。在那以後的幾天中,她又收到了幾封沒落款的信,這些信跟前一封一樣信口雌黃,但三封中沒有一封看來是寫前一封信的同一個人寫的。也許是她中了計,也許是她那暗中有過的初戀的幻影超出了她能想像的範圍。一想到那一切都可能是烏爾比諾的純屬草率魯莽的行為造成的後果,她就感到坐立不寧。她想,也許他的為人同他俊逸體面的外貌相去甚遠,也許他在看病的時候說的那些話是信口開河,然後又去自作多情地吹噓,就跟他那個階層的許許多多紈袴子弟一樣。她想過要給他寫封信,對自己的名譽受到的汙衊進行報復,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那樣做說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她試圖通過那些到縫紉室來跟她一起畫畫的女友了解情況,但她們唯一聽到的,是關於那次鋼琴獨奏小夜曲的輕描淡寫的議論。她覺得怒不可遏,又無能為力,滿腹委屈。跟最初時的想法相反,她不再想去找到那個不露首尾的敵人,同他爭論,她只想用整隻剪刀把他剪個稀巴爛。她徹夜不眠,分析那些匿名信的細節和含義,幻想從中找到一絲一毫的安慰。那是空勞神思的幻想:費爾米納從本質上說,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一家的內心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她只能防禦明槍,無法抵擋暗箭。
「我心悅誠服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說。
歷經多時,在他的幻覺裡,任何事件,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同她有著某種牽連。夜裡,當船靠岸之後,大部分乘客都在無可奈何地走來走去的時候,他就著餐廳裡的那盞油燈——唯一亮到天明的燈——差不多跟背誦似地再次閱讀那些圖文並茂的小冊子。他反覆看過無數遍的情節,經他把臆造出來的主人翁換成現實生活中的他的熟人之後,又產生了絕無僅有的魅力。他總是把未成眷屬的有情人的角色留給自己和費爾米納。另外幾個夜裡、他給她寫了一封又一封肝腸寸斷的信,過後這些撕成碎片的信又在奔流不息的河水中東飄西散。就這樣,捱度著那難熬的時刻。有時,他把自己想像成愛情故事中的羞羞答答的王子或者雄心勃勃的追求者,有時又把自己想像成跟真實命運一樣的被遺忘的情人,直到吹來第一陣晨風的時候,他才坐到船欄杆旁邊的靠背椅上去打盹兒。
他想在慈善醫院推行新章法,但這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麼容易,儘管這是發自於年輕人的激|情。這所陳舊的醫院,頑固地堅持那些早已過時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腿兒放在盛著水的盆子裡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規定在手術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為他們有個根深柢固的信念:考究是無菌操作的基本條件。這位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用嘗尿的辦法來確定尿裡是否有糖,像稱呼同窗學友似的提及查科特和圖肖,在課堂上鄭重警告牛痘有致人於死地的危險,卻又對新發明的坐藥相信到了令人懷疑的程度,這一切都讓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面都同別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精神,他的怪癖般的責任心,在一個到處都是風趣成癖的人們的國家,他對詼諧反應遲鈍。他那些實際上是他最難能可貴的美德都引起年長同事的妒忌和年輕人油腔滑調的嘲笑。
在抵達卡拉科利港——旅程的終點站——前夕,船長舉行了傳統的告別晚會,船員組成了一支吹奏樂隊,駕駛室裡放起了五顏六色的焰火。那位大不列顛公使,以堪稱楷模的克制度過了難熬的旅程,他用照相機獵獲那些不准他用獵槍宰殺的野獸,而且沒有一個晚上不是衣裝筆挺地到餐廳去。在最後的晚會上,他換上了夢克塔維氏部族的蘇格蘭上裝,樂顛顛地彈了一回鍵弦琴,教所有願意學的人跳他的民族舞,天亮前,人們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拖地弄回艙房,折磨得委頓不堪的阿里薩;躲在甲板上最偏僻的角落,躲在聽不見歡鬧聲的地方,把特烏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試圖抵禦發自骨子裡頭的寒冷。早上五點鐘他就醒了,如同一個死囚在赴刑前的早晨醒來時一樣。禮拜六整整一天,除了一分鐘一分鐘地想像著費爾米納的婚禮上的每個時刻之外,他沒做過任何事情。後來,當他回到家裡以後,他才發現他把時間搞錯了,而且一切都跟他的想像是兩碼事,他甚至開心地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到好笑。
襲擊發生在最末一間艙房,這間艙房和倒數第二間是通著的,中間只隔了一道內門,兩間艙房實際上變成了四個鋪位的家庭臥房。住在那裡的是兩個年輕女人,還有一個年紀已相當大仍然風姿綽約的女人,和一個只有幾個月的嬰兒。她們是在巴蘭科.德洛瓦上船的,自從蒙波克斯市因河水變化無常而被從定期航線上排除出去,城裡的客貨都改成了從這個港口上船。阿里薩留心地看了她們一眼,僅僅是因為她們把睡著了的小孩放在一只巨大的鳥籠裡帶著走。
她入睡後不斷地驚醒,到處都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在笑,在唱,在矇著眼睛噴硫磺火花,在另一輛去窮人公墓時坐的馬車裡用一種不規則的隱語嘲笑她。天亮前很久她就醒了,渾身無力,閉著眼睛,清醒地想像著她還將生活的無數個年頭。後來,在伊爾德布蘭達起身洗澡時,她飛快地寫了封信,飛快地疊好,飛快地裝進信封,在伊爾德布蘭達從浴室裡出來之前就讓普拉西迪亞把信送給烏爾比諾醫生。那是一封費爾米納式的信,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信中只是說,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親談吧。
父親沒有享受到他的榮耀。當他發現自己染上了他曾目睹並同情過的別人所患的絕症時,想都沒想去徒勞無益地掙扎一番,而是與世隔絕,以免傳染別人,他把自己反鎖在慈善醫院的一間後勤工作室裡,對同事們的呼喚和親人們的哀求充耳不聞,對走廊裡地板上擠得滿滿的垂死掙扎的霍亂患者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無動於衷,給妻子兒女們寫了一封表露對他們的火熱的愛和因活了一輩子而感謝上蒼的信,信中抒發了他對生活的無比的、鏤骨銘心的熱愛。那是一封毫無掩飾的長達二十頁的告別信,字跡越來越模糊,看得出他的病是越來越沉重,不必了解寫這封信的是何許人就知道,落款署名是在生命的最後一息寫上去的。根據他的要求,那具青灰色的遺體混雜著埋進了公墓,沒讓任何一個愛他的人看見。
「這是生活所致,母親。」他說,「巴黎使人臉色發青。」
她們的衣著跟在時髦的遠洋船上旅行似的,絲綢裙子底下襯著裙撐,褶皺領上鑲著花邊兒,帽子的闊沿兒上綴著細布花。年輕的兩個女人,身上的穿戴每天要從頭到腳換幾次,其他乘客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她們卻似獨處於春光之中。三個女人撐傘搖羽毛扇的動作都很俐落,似乎都懷有當時社交中神祕莫測的目的。
他總是津津樂道地說,那次戀愛是誤診的結果。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後來居然成了事實,尤其是發生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發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他的城市命運上的時刻。他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而且是脫口而出地說,世界上沒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節挽著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他覺得再也找不到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純真的幸福了,火盆裡的栗子發出山野的清香,手風琴在憂鬱地低吟,愛欲難填的情人們,在露天陽台上沒完沒了地你親我吻。然而,他以手撫膺說,拿這一切來換加勒比四月裡的一刻,他也不幹。當時,他還太年輕,還不知道內心的記憶會把不好的東西抹掉,而把好的東西更加美化,正是因為這種功能,我們才對過去記憶猶新。可是,當他倚在輪船的欄杆上重新看到殖民地時期留下的老區那片白色的高地,看見鵲立在屋頂上的禿鷲,看見晾在陽台上的破衣爛衫的時候,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心裡才明白了,隱惡揚善的懷鄉病,輕而易舉地讓他上了個大當。
起初,他並沒有後悔。每年的那個時期,河裡的水位都很高,輪船在頭兩天夜裡通行無阻。晚飯以後,也就是下午五點鐘時分,船員們就把行軍床分發給旅客,每個人自找地方把床支起來,鋪上隨身帶的行李,掛上針織蚊帳。帶有吊床的旅客,在大廳裡掛吊床,什麼也沒帶的人,就睡在餐廳的桌子上,把在整個航程中至多換洗兩回的台布扯來蓋在身上。入夜以後,阿里薩幾乎是整夜地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從河面上吹來的涼爽的微風裡,聽見了費爾米納的聲音,對她的回憶安慰著他的寂寞。輪船邁著巨獸的步伐在濃霧中前進,在輪船的喘息聲中,他聽見她在唱歌,直到地平線上升起第一抹玫瑰色的霞光,那歌聲還在迴盪。新的一天不知不覺地降臨在渺無人煙雜草叢生的原野和濃霧緊鎖的湖泊上。他認為這次旅行再次證明了母親的聰明,於是他又覺得有勇氣忘掉過去,並且繼續生存了。
她們無疑是一家人,但阿里薩卻連她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也沒能搞清楚。起先,他以為年長的那個是另外兩個的母親,很快就發現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為她們之母,而且她還穿著半喪服,另外兩個則沒同她一樣戴孝。他想不通,她們之中的一個怎麼竟敢在另外兩個近在咫尺的鋪位上睡覺時幹那種事兒。唯一合理的假設是,她利用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或者是一個看準了的機會,當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艙房裡。他證實了,有時候,兩個人去乘涼,直到很晚才回來,第三個則留下來照看孩子。但在更熱的一天夜裡,三個人一塊兒出去了,睡熟了的小孩放在藤鳥籠裡,外面罩著細紗篷。
不管怎麼說,把表妹推向生活的,畢竟是她。下午,上完圖畫課以後,她讓表妹帶她上街,遊覽市容。費爾米納指給表姐看,這是她過去每天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散步的路線;這是阿里薩假裝看書等她時坐過的小公園裡的那條長凳子;這是他尾隨她走過的幾條街道;這是他們密藏書信的地方;這是原先作過宗教法庭的監獄的那座陰森森的宮殿,宮殿後來改成了聖母獻瞻節學校,她打心眼兒裡憎恨它。她們登上了窮人公墓那道山梁,阿里薩原先就是在這裡拉小提琴,利用風向使她躺在床上都能聽到。站在山上,古城盡收眼底。支離破碎的屋頂和百孔千瘡的牆壁;荊棘叢中的要塞廢墟;海灣裡連綿不斷的小島;湖邊破破爛爛的木板窩棚;還有那浩瀚的加勒比海。
回家當晚,懾於黑暗和沉寂,烏爾比諾醫生一宵沒有入睡。從沒有關緊的門的縫隙裡鑽進來了一隻石(左行右鳥),每打一點鐘都在臥室裡叫喚。他向聖靈念了三遍玫瑰經,還念了記憶所及的各種驅邪消災以及保佑夜晚平安的各種經文。從隔壁那個名叫「聖母」的瘋子院裡傳來的瘋女人的狂喊聲,甕裡的水不緊不慢地滴到盆裡的響徹各個角落的嘀囀聲,在臥室裡迷失了方向的那隻石(左行右鳥)的長腿在地上的踱步聲,以及他對黑暗的天生恐懼和亡父在這座沉睡中的空曠房子裡的陰魂,使他毛骨悚然。五點鐘,那隻石(左行右鳥)和鄰居的公雞一起引頸啼鳴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雙手合十乞求神聖的上帝保佑,他不敢再在已成廢墟的家鄉多待一天了。然而,親人們的疼愛,禮拜日的郊遊,他那個階層的未嫁閨秀們的表示渴慕的奉承,使他淡忘了第一天晚上的痛苦。漸漸地,他對十月裡的悶熱,對刺鼻的氣味,對朋友們的幼稚見解,對「大夫,明兒見,甭擔心」都習慣了,最後,在習慣的魔力面前屈服了。很快,他就對自己的回心轉意找到了方便的答案。這裡是他的天地,他對自個兒說,是上帝為他創造的悲慘而壓抑的天地,應當隨遇而安。
拉魯絲女士假裝對這種侮辱毫不在意,但她的眼睛裡迸出了火星。她繼續在費爾米納眼前晃著那串念珠。
「我感到幸福。」她說,「因為只有現在我才千真萬確地知道,他不在家裡的時候待在什麼地方。」
霍亂曾經是個使他頭痛的問題。除了在某個課外補習班上學到的一般常識外,他對霍亂知之不多,而且他覺得,三十年前在法國,包括巴黎,霍亂曾使十四萬人喪命是不大可信的。可是,父親死後,他對各種各樣的霍亂凡是能研究的都研究了,這幾乎成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寧的贖罪行為。他師事過阿德連.普魯斯特教授——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傳染病專家、防疫線發明者、大文豪普魯斯特的父親。因此,當他踏上故鄉的土地,從海上聞到市場的臭氣以及看到汙水溝裡的老鼠和街上的水坑裡打滾的一|絲|不|掛的孩子們時,不僅明白了為什麼會發生那場不幸,而且確信不幸還將隨時再次發生。
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面擠得水洩不通。他正在給森特諾拍照——森特諾剛剛在巴拿馬拿到了拳擊冠軍,他穿著比賽時的短褲,戴著拳擊手套,頭上頂著冠軍的桂冠。給他照相殊非易事,因為他必須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鐘,盡量減少呼吸。維持秩序的人剛站起來,他的崇拜者們便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為了討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他的技藝。輪到表姐妹倆的時候,天空彤雲密布,山雨欲來,她們聽任別人在臉上塗抹淀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根雪花石膏柱子上,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還超出了所需要的時間。那是一張永垂不朽的玉照。當伊爾德布蘭達以差不多百歲高齡在她那座位於弗洛雷斯.德馬利亞的莊園裡離開人世的時候,人們在她臥室裡的衣櫃裡發現了這張加印的照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跡、情思變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夾在香氣四溢的床單的疊縫裡,鎖在抽屜中。多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把她這張照片貼在全家相簿的扉頁,後來不知道怎樣,也弄不清在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經過一連串說來也沒人相信的巧遇,這張照片竟落到了阿里薩手裡,那時兩人都已年逾古稀。
她已經二十八歲,並且生過三個孩子,脫掉衣服之後,她那勾魂奪魄的魅力絲毫不減處女時的當年。阿里薩百思不得其解,幾件悔罪者的衣服,怎麼竟能掩飾住那匹山區小母馬的情慾。她在欲|火的焚燒下,脫掉了衣服,她對她丈夫都沒有這樣做過,那是怕丈夫把她看作是個墮落的女人。她試圖一舉滿足在守喪期間絕對禁錮的情慾,還有在五年忠實的夫妻生活中的無所適從和無辜。在這天晚上之前,自從她母親把她降生人間,她從來沒有同已故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在同一張床上一起待過。
那是她的某種天性。結婚前一年,她照樣大大咧咧地到處東遊西走,就跟她從小就在陰沉的大沼澤地的聖.胡安省貧民區裡逛來逛去一樣,彷彿她生來就知道那樣做似的。她和陌生人自來熟稔的本事,使丈夫目瞪口呆,而且,她還具備用西班牙語在任何地方同任何人交流思想的神奇本領。「語言嘛,當你去賣東西的時候,那是應該懂的。」她笑著以譏諷的語調說,「如果是買東西,懂不懂倒沒關係。」很難想像,一個人怎麼會那麼快而且那麼歡天喜地就適應了巴黎的日常生活,雖然巴黎陰雨綿綿,她在心中還是愛上了它。不過,當她不勝重負地帶著各式各樣的經歷,被旅行搞得筋疲力竭,因懷孕而昏昏欲睡地回到家鄉的時候,人們在港口首先問她對迷人的歐洲印象如何時,她只用加勒比地區隱語的四個字就概括了十六個月的幸福生活:「更熱鬧吧。」
費爾米納更用力地抽了一下,空手套留在醫生手裡了,但她沒有去取,轉身而去。費爾米納沒吃晚飯就躺下了。伊爾德布蘭達跟沒事人似的,和普拉西迪亞一起在廚房裡吃過晚飯才回到臥室,然後以其天生的脾氣對下午的事件品評了一番。她沒有掩飾對烏爾比諾醫生、對他瀟灑的風度和同情心的濃厚興趣。費爾米納對她的話未置一詞,但內心的反感終於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伊爾德布蘭達說了實話:當烏爾比諾醫生矇住眼睛,她看見那紅潤的嘴唇裡的兩排雪白而整齊的牙齒的時候,產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願望。費爾米納翻身朝著牆壁,不帶惡意地打斷了她的話,可能還掛著會心的微笑。
「我沒有說,」他回答,「是茴香酒在說。」
說完他就開始解靴子帶,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挑戰。由於裙撐的扇骨妨礙她彎腰,她脫得很費勁,烏爾比諾醫生有意耽擱,等到她勝利地哈哈大笑著從裙子底下拖出兩隻靴子,彷彿剛從魚塘裡釣起兩條魚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脫掉。這時,兩人都瞧了費爾米納一眼,在火紅的晚霞映照下,費爾米納的黃鸝般的線條,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纖巧。費爾米納正在生氣,一是因為她的狼狽處境;二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因為她確信車子正在毫無意義地繞彎兒,以便拖延到家的時間。而伊爾德布蘭達卻已經毫無戒備了。
醫生想插話阻擋,但洛倫索.達薩不容分辯地又說了一遍,「快過來。」她帶著難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兩位女友一眼,反駁父親說,她無歉可道,因為她關上窗戶是防止太陽曬進屋裡。烏爾比諾醫生想說明,她的理由是對的,但洛倫索.達薩不肯收回成命。於是,氣得臉色蒼白的費爾米納又走到窗戶跟前,右腳向前邁了一步,指尖把裙子朝上一提,朝醫生戲劇般地躬了躬身。
可以聊以自|慰的是,烏爾比諾和費爾米納共同經歷了一件事情。那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一群人冒著暴風雪堵在聖芳濟會大道上的一個小書店門口,這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原來奧斯卡.王爾德正在那個書店裡。他終於出來了,果然氣宇不凡,但也許他過分意識到自己的身分了,那群人圍住他,要求他在他的著作上簽名。烏爾比諾醫生停下來只是想看看王爾德,他那衝動的妻子卻想橫穿大道去讓王爾德簽字,因為手頭沒有書,她認為唯一合適的是簽在她那漂亮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長長的,光滑柔軟,跟她那新娘子的皮膚色調相同。她確信,一個學問淵博的男人準會欣賞她的這個舉動。然而,丈夫堅決反對,當她不聽他的勸告硬要那麼做的時候,他覺得羞愧無地。
訪問是短暫而不愉快的。拉魯絲女士沒有浪費時間去寒暄就對費爾米納說,她可以體面地復學。被開除的原因,不但可以從檔案中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裡一筆勾銷。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學完課程並獲得文學學士的文憑。費爾米納如墜五里霧中,詢問這是從何談起。
「大夫,請等我一下。」
那天晚上她就除了喪,乾淨俐落,用不著再經過那個穿灰色小花內衣的百無聊賴的過渡階段。情歌和色彩斑斕、撩人心弦的衣服充滿了她的生活,她開始把肉體奉獻給一切願意向她索求的人。城市被和_圖_書包圍七十二天之後,奧貝索將軍的隊伍被擊潰了,她修復了被炮彈掀掉房頂的家,並在礁石上修了一座漂亮的臨海陽台,在颳大風的時候,可以從陽台上領略到巨浪的威力。這裡是她的愛情之巢,她並非自嘲地這麼自許,在那裡,她只接待她所喜愛的人,在她願意的時候以她願意的方式接待,不向任何人收取分毫,因為在她看來,那是男人們在施小惠於她。有很少那麼幾次,她接受過小禮物,但這些禮物都不是黃金做的。她待人接物極有分寸,誰也無法挑剔出她行為不端的鐵定事實。只有一回,她差點當眾出醜,傳聞紅衣主教但丁.德.魯納不是誤吃蘑菇致死,而是有意服毒自殺,因為她曾威脅他說,如果他繼續死皮賴臉地糾纏她,她將用刀抹脖子。誰也沒追問過她,那件事是否屬實,她也一直閉口不提,她的生活也沒有絲毫改變。她捧腹大笑地說,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他對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會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樂這個話題,是他用以表示友誼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過在當時,她還以為他在取笑她。另外,他們隔著窗戶談話時,那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友發出哧哧的竊笑,用畫板掩住了臉,更使費爾米納沉不住氣。她生氣了,呼的把窗戶用力關上。醫生看著鑲花邊的窗簾,手足無措,他想朝大門口走,卻搞錯了方向,心慌意亂地撞在關著香禿鷲的鳥籠上。香禿鷲發出一聲油腔滑調的怪叫,驚慌地拍著翅膀,醫生的衣服立刻灑滿了女人的馨香。洛倫索.達薩的爆炸般的聲音,把他釘在那兒了。
「我們完了。」他說,「全完了,你就會知道的。」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抓住她的手,覺得她的手暖乎乎的,放鬆了,還沁著細細的香汗,潮乎乎的。他們又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他在窺測著進行下步行動的機會,她呢,不知從何處開始地等著,艙房裡越來越暗了,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突然放開她的手,跳了起來,用舌頭舔溼中指,輕輕地碰了一下她那毫無思想準備的乳|頭,她覺得被電致命地擊了一下,彷彿他碰著了她的一根活神經。她慶幸是在黑暗中,沒讓他看見自己那滾燙的、使全身痙攣直透腦髓的羞紅。「別害怕。」他對她說,聲音十分平靜。「別忘了我是曾經見識過它們的。」他聽到她哧哧笑著,她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甜蜜而新鮮。
他跟在洛倫索.達薩後面走出書房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圓月當空。茴香酒的作用,使他覺得庭園就跟飄浮的水面似的,用布蒙起來的鳥籠,則像一個個夢寐中的鬼影。新開的枸櫞花,散發出陣陣暖哄哄的香氣。縫紉室的窗戶敞著,工作台上亮著一盞燈,幾幅沒畫完的畫,放在畫板架上,似乎在展覽。「你在那裡,你無處不在。」烏爾比諾醫生走過窗台的時候說了這麼一句,但費爾米納沒有聽見,也無法聽見,因為此時她正在房間憤然流淚。她歪在床上,等著她父親去償還下午受的委屈。醫生還惦著向她告別,她那討人喜歡的瞋怒,那條跟小貓舌一般無二的舌頭,那鮮嫩的臉龐,宛在眼前。但一想到她永遠不願再見到他,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心裡立即湧起一陣涼意。洛倫索.達薩走進門口前廳的時候,已驚醒過來的香禿鷲從布罩裡發出一聲哀鳴。「好心不得好報。」醫生大聲說了一句,心裡還在想著她的倩影。洛倫索.達薩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麼。
「如果你穿過這條街,」他對她說,「那麼你回來的時候就只能看見我的屍體了。」
「我在等著您的答覆。」他對她說。
肆無忌憚地和納薩雷特的遺孀恩恩愛愛六個月後,阿里薩本人也確信他已經戰勝了費爾米納對他的打擊。他不僅自己這麼認為,而且在費爾米納那差不多持續了兩年之久的結婚旅行期間,他還向母親特蘭西托談過好幾次,他一直這麼自信,直到一個倒楣的禮拜日,他心裡無任何預感地突然看見了她。她望完大彌撒出來,挽著丈夫的胳膊,新環境的圍觀和奉承使她一籌莫展。那些原先曾對他嗤之以鼻並嘲笑她是個沒有名氣的暴發戶的貴婦人,熱切地向她問長問短,她們覺得她已經是她們中的一員,而她呢,也以自己的迷人風姿和她們打成一片。她那麼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俗里俗氣的婦道人家,阿里薩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圈兒才認出她來。她已今非昔比了;一身成年人的打扮,高筒靴子,輕羅紗帽子上插著一支東方的羽毛,她身上的一切都變了,而且是輕而易舉地變了,彷彿她天生就是這樣的。他發現她顯得空前的美麗和年輕,但可望而不可及,跟過去一樣。沒看見那寬綢衣下面隆起的肚子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她已經有六個月身孕了。不過,他印象最深的是,她和她的丈夫是令人讚嘆的一對,待人接物都應對如流,彷彿超然於現實中的暗礁之外。阿里薩既不覺得妒忌,也沒覺得憤怒,而是深深地自慚形穢。他覺得自己貧窮,醜陋,低人一等,不但不配得到她,而且也不配得到塵世間的任何女人。
表姐妹倆一見面就過開了聖誕節。從第一個下午起,她們就在一起入浴,裸體相對,用浴池裡的水作為聖水互行洗禮。她們互相擦肥皂,捉虱子,比臀部,比結實的乳峰,把對方當作鏡子,檢查自從上一次大家脫去衣服互相觀摩以來,時光毫不留情地在各自身上留下了這什麼痕跡。伊爾德布蘭達富態豐腴,橘黃色的皮膚,全身長著混血姑娘型的毛髮,短而捲曲,跟金屬細絲絨似的。費爾米納則相反,苗條修長,皮膚鮮潤,毛髮平垂。普拉西迪亞吩咐在臥室裡擺上了兩張同樣的床,但有時她們躲在同一張床上,熄燈後一直談到天明。她們還抽上幾支攔路強盜抽的那種細枝雪茄,那是伊爾德布蘭達藏在箱子的襯裡中帶來的,然後燒幾張阿爾梅尼亞紙,以消除臥室裡雪茄菸留下的霉味兒。費爾米納第一次抽菸是在瓦列杜帕爾鎮,後來在豐塞卡,在里約阿查也繼續抽。在里約阿查的時候,十來個表姐妹反鎖在一間房子裡,談論男人,偷偷抽菸。她學會倒著吸菸,把點火的那一頭擱在嘴裡,就跟戰場上男子漢們為了防止香菸的閃光暴露自己一樣。但她孤身獨處時從不抽菸。跟伊爾德布蘭達一起住在自己家裡的那些日子裡,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抽菸,打那時起,她就學會抽菸了,但始終是背著人抽,連丈夫和兒女們也背著,這不僅因為女人在別人面前抽菸不太雅觀,而且也因為她以偷偷抽菸為樂。
「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爸爸不在家。」
費爾米納還在猶豫,伊爾德布蘭達卻已欣然接受了邀請。烏爾比諾醫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著她上車,幾乎沒沾到她身上。費爾米納沒法,只好跟著表姐上車,滿臉漲得通紅。
「我等著哪。」醫生說。
他知道她將於這個禮拜六結婚,婚禮將會十分的熱鬧,他這個最愛她而且將永遠愛她的人,甚至連為她而死的權利都得不到。被壓抑在哭泣中的醋意,此時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他懇求上帝,讓上天的正義閃電在費爾米納準備發誓熱愛和服從一個僅僅只想把她當作社交花瓶而娶她為妻的男人時把她擊死,而他,則在情人——他的情人或任何人的情人——的眼前幸災樂禍。她仰面朝天倒臥在大教堂的瓷磚地上,死亡的露珠,化成雪白的檸檬花流淌在瓷磚地面上,那瀑布般的婚紗,披散在埋在主祭壇前面的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材上。這復仇的念頭一結束,他又為自己的壞心腸而感到後悔。這時,他又看見費爾米納安詳地呼出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她雖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卻是活生生的,他不能想像,世界上沒有她還能成其為世界,他再沒有睡著過,有時候他坐起來隨便嚼了點什麼東西,那也是因為在他的幻覺中費爾米納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或者與此相反,那是他拒絕因為她而絕食。有時候,他以這個信念來安慰自己;在紙醉金迷的婚禮上,甚至在蜜月的如火如荼的夜晚,費爾米納會在某個時刻感到痛心,至少在一個時刻,但無論如何會有一個時刻,在她的良心裡,會浮現他這個被嘲弄了的,被侮辱了的,被唾棄了的情人的影子,而那就會使她失去幸福。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說,「等你長到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快記不得我了。」
想到父親可能是安排這次訪問的同謀,她更加生氣了。
修女繼續列舉他的美德,他的虔誠,他的救死扶傷的獻身精神,邊說邊從袖子裡掏出一串中間掛著用象牙雕刻的基督的金念珠,在費爾米納眼前晃了晃。那是家傳聖物,有一百多年歷史,是由西也納一位金銀匠雕成而且受過克萊門蒂四世祝福的。
那一年,自由黨和保守黨之間的時斷時續的內戰又爆發了新的事端,為了維持船上的秩序和保障乘客的安全,船長採取了異常嚴厲的預防措施。他嚴禁當時旅途中最喜聞樂見的消遣——朝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開槍——以避免發生誤會。後來,在一次爭論中,某些乘客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他下令收繳了所有人的武器,答應在旅途終點歸還各人。即使對那位英國公使,船長也毫不通融,這一位從啟程的第二天一早就換上了獵裝,拿著一支高精度卡賓槍和一支獵虎用的雙筒獵槍。駛入特內里菲港上游以後,限制措施更加嚴厲了。在特內里菲港,和一艘掛著表示瘟疫的黃旗的船交錯而過,船長沒能得到關於那個報警信號的任何情報,因為那艘船對他的信號未予回答。就在當天,他們碰見了另一艘運牲口去牙買加的船,這艘船告訴他們,那只掛著瘟疫標誌的船上載有兩個霍亂病人,並且告訴他們說,霍亂正在席捲他們即將駛過的那一段流域。於是,不但禁止乘客在下幾站的港口下船,而且也不准在那些裝添燃料的荒蕪人煙的地方下船。就這樣,在到達終點站前的那一段旅途上——整整六天——乘客們都養成了坐牢般的習慣。在這些日子裡,人們鬼鬼祟祟地你我相傳,欣賞一套色情的荷蘭明信片,誰也不知道那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但任何一個河上的「老江湖」心裡都有數,那只不過是船長多年來收藏的色情明信片中的一小部分樣品而已。就是這種望梅止渴的消遣,也仍然以徒增膩味而告終。
「他其貌不揚而又可憐巴巴的,」她對費爾米納說,「但可愛極了。」
以他曾把艙房讓給維多利亞王國的代表為交換條件,要求把他送回原地是不費事的。船長試圖說服他,理由也是電報是大有前途的科學。船長對他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他本人也正在發明一種電報系統來安裝在輪船上。但他拒絕了種種理由,末了船長只好同意帶他回去,並不是因為欠了他讓出艙房的情,而是因為船長知道他同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之間的真實關係。
就在他中止旅程返回家裡的當天上午,他得知費爾米納正在歐洲度蜜月,他的心告訴他,她將留在歐洲居住,如果不是住一輩子,也一定會住許多年。這個念頭,使他燃起了忘卻往事的第一線希望。他思念羅薩爾瓦,別的思念越淡薄,對她的思念就越熾烈。就在這個時期,他開始蓄起鬍子來,修剪得尖尖的、整整齊齊的,決意這一輩子都不再剃掉它。他的行為舉止改變了模樣,取代愛情的想法使他慌不擇路。漸漸地,費爾米納的氣味不是那麼經常出現和濃郁了,最後,僅僅留在白梔子花裡了。
三天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巴黎收到了電報,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們共進晚餐,他提議乾一杯香檳酒來紀念他的父親。他說:「他是個好人。」過後他準會責備自己不成熟:為了不痛哭失聲,他逃避現實。可是,三周後,他收到了遺書的抄件,他向實際投降了。猛然間,那個他最先認識的人,把他撫養長大並教育成人的人,和他母親同床共枕、結髮三十又二年的人,然而又是僅僅為羞於啟齒而在寫這封信之前從來沒有向他表露過心聲的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在他面前了。到那時為止,烏爾比諾醫生及其一家,一直視死亡為發生在別人身上,發生在別人的父母身上,發生在旁人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丈夫妻子身上的災難。他們一家是些新陳代謝緩慢的人,沒看見他們變老、生病和死去,而是慢慢地在他們的時代煙消雲散,變成回憶,變成另一個時代的雲霧,直到被忘卻。父親的遺書,比報告惡耗的電報更狠地給了他當頭一棒,使他確信人總是要死的。然而,他最早的記憶之一,可能是九歲,也可能是十一歲的時候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是從父親身上看到的死亡的早臨的信號。在一個雨濛濛的下午,他和父親兩人都待在家裡的辦公室裡,他用彩色粉筆在地板的瓷磚上畫雲雀和向日葵,父親對著窗戶的亮光看書,父親身上的背心沒有繫扣,襯衣袖口上紮著橡皮筋兒。突然,父親停止了閱讀,用一根一頭鑲著銀抓手的老頭樂摳背。因為搆不著,父親要兒子用小手的指甲幫他摳,他照辦了。奇怪的是,他覺得父親讓他摳的時候好像摳的不是自己的身體。摳完,父親淒然笑著看著他的肩膀。
他整天渾渾噩噩,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下去。在奧貝索將軍發動叛亂包圍城市期間,一個戰火紛飛的晚上,遠近聞名的納薩雷特的遺孀喪魂落魄地逃到他的家裡,她的家被一發炮彈轟塌了。特蘭西托當機立斷抓住這個機會,把寡婦領進了兒子的臥室,其藉口是她自己的臥室裡沒地方了,實際上她是希望用另一個愛情使兒子從那個痛不欲生的愛情中擺脫出來。被羅薩爾瓦在船艙裡奪去童貞之後,阿里薩沒有再做過愛,他覺得,在出現緊急情況的夜裡,讓那位寡婦睡床,自己睡吊床是不足為怪的。但她已經決定為他奉獻了。她坐在床邊上,床上躺著的阿里薩不知所措,開始講她為三年前死去的丈夫感到無法慰藉的痛苦,邊講邊把身上的作為守喪標誌的皺紗扯下來扔掉,最後連結婚戒指也摘下來了。她脫下繡著玻璃珠花的塔夫綢內衣,扔在屋子另一頭的一個角落裡的靠背椅上。她把胸罩從肩膀上往後一扔,甩在床的另一頭。她褪下了齊腳面的長裙子,鑲邊襯裙,解開了緞子腰帶,脫下了守喪穿的長統絲|襪,滿地亂扔,整個屋子都鋪上了她守喪的各種穿戴。她眉飛色舞地做著這一切,動作之間的停歇恰到好處,似乎她的每個表情都有進攻部隊的炮聲祝賀,炮聲震得整個城市的地基都在顫抖。阿里薩想幫她解開緊身腰帶的扣子,但她動作嫻熟地搶先解開了,在五年的甜蜜夫妻生活中,她學會了獨立完成做|愛的各個程序,包括前奏,不需要任何人的協助。最後,她以游泳運動員的快速動作讓鑲邊內褲從大腿上滑了下去。
輪船緩緩穿過一片牲畜的浮屍駛進港灣,受不了那股惡臭,大部分旅客都躲進船艙裡去了。年輕的醫生沿著舷梯棄船登岸,他身穿合體熨貼的三套件駝絨西服,外罩一件長罩衣。臉上蓄的鬍子,跟青年時代的帕斯托的一樣,分頭中間的線條,清晰而白淨。他顧盼有度,堪堪蓋住了那個雖非不忍卒睹卻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領結。碼頭上幾乎空無一人,幾個沒穿制服的赤腳大兵在值勤,他的兩個妹妹,母親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在等著接他。雖然他們歡天喜地,他還是覺得他們憔悴而毫無生氣。他們談到危機和內戰的時候,彷彿是在談某種遙遠而不關痛癢的事情,但每個人都語辭閃爍,目光游移,言不由衷。最使他震動的是他的母親,她原來是個品貌端莊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風姿綽約的女人,曾在生活中大顯身手,現在卻穿了一身散發著樟腦味兒的縐綢衣裳,一副憔悴枯槁的寡婦模樣。兒子的猶豫使她覺察到了自己形容的變化,她以攻為守搶先問兒子為什麼臉色像石蠟似的白裡透青。
就在那些天,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他在「代筆先生門洞」上面搭起了照相館,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留了個影。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第一批搶先拍照。她們把費爾米納.桑切斯的衣櫬翻了個底兒朝天,把最豔麗的衣服、遮陽傘、做客時穿的鞋子、帽子都瓜分了,打扮成一副中世紀貴婦的樣子。普拉西迪亞幫她們紮束胸衣,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鐵絲架子裡扭動,如何戴手套,如何繫高跟靴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挑了一頂闊邊帽子,上面的鴕鳥羽毛一直拖到背上。費爾米納戴了一頂不那麼古色古香的帽子,上面綴著五顏六色的石膏水果和土布花結。在鏡子裡瞧著自己酷似銀板照片上的祖母們時,她們互相取笑了一番,然後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去照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張照片去了。普拉西迪亞站在陽台上,目送她們打著遮陽傘穿過公園,東倒西歪地勉強穩住支在高跟鞋上的身子,全身使勁兒推著跟學步車似的裙撐。她祝福她們,讓上帝保佑她們照個好相。
雖然她從來沒見過他,但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費爾米納對她談起過他,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個月的一天下午,費爾米納不願意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家門口走過,因為那輛駕著棗騮馬的四輪馬車正停在大門口。她告訴表姐誰是馬車的主人,並試圖解釋她為什麼對他反感,但對他的追求則隻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把他早忘了,看見他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車門口,一隻腳踏在地面,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認出來了,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麼對他反感。
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離開以後,她同父親的關係就冷淡了下來,雖然雙方都已經找到了相安無事地生活的辦法。她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出去做他的事去了。他很少不回家履行吃午飯的禮節,雖然幾乎從來不吃,因為教區咖啡館裡的開胃酒和點心就把他填飽了。他也不吃晚飯,她們把他的留在飯桌上,盛在一個盤子裡,用另一個盤子扣起來,儘管誰都知道他不會去吃,放到第二天早飯時熱好再端出來也還是不吃。他每星期交一次錢給女兒,用作開支,這筆錢他計算得很精確,她也很節省,不過,她向他提出任何不時之需時他都樂意照給。他從來不說少給她一個子兒,也從來不查帳,但她卻整理得一清二楚,就跟要向宗教裁判所的法庭報帳似的,他從來不向她談他的生意的性質和狀況,也從來沒帶她到港口的辦公室去過,辦公室設在正派女孩不宜露面的地區,就是由父母陪著也不行。洛倫索.達薩晚上十點以前是不會回家的。十點,是戰爭不那麼激烈時期的宵禁時間。他在教區咖啡館裡一直待到那個時間,見到什麼玩什麼,他對各種室內遊戲都在行hetubook.com•com,而且精通。他回家時總是輕手輕腳的,不吵醒女兒。每天他一醒就喝下第一杯茴香酒,嘴裡整天嚼著熄滅了的捲菸屁股,不時再來上一杯。一天晚上,費爾米納覺得父親回來了,她聽見樓梯上響起了他那哥薩克腳步聲,二樓的過道上傳來了沉重的喘息聲,臥室的門上響起了他用手掌拍門的聲音。接著,她給他開了門,第一次驚恐地發現,父親的眼睛扭歪了,說話也磕磕巴巴的。
有一天夜裡,他比往常更早地停止了看書,心不在焉地朝廁所的方向走去。空盪盪的餐廳裡,一道門突然在他走過的時候打開了,一隻手迅速抓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拉進一間艙房鎖了起來。昏暗中,他依稀感覺到有個年輕女人的一|絲|不|掛的身體,她渾身熱汗,喘著粗氣,把他仰面推倒在蓆子上,解開他的腰帶和扣子,然後張開四肢騎在他身上,以過來人的輕鬆愉快佔有了他。兩人掙扎著掉進了味同野蝦繁衍的沼澤地似的無底的深淵。事畢,她喘息著在他身上躺了一會兒,然後消失在黑暗裡。
後來,靠著母親坐在關得嚴嚴實實的車子裡的時候,他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來。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一幕幕觸目傷心的景象,使他再也無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府第,差不多變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棲身之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聞不到了,有的只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發出來的惡臭。他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比他走的時候更窄小、更破舊、更淒慘了。街道上的糞便堆裡,饑鼠成群,拉車的馬也嚇得猶豫不前。在從港口到他家這段漫長的路上,在總督區的中心地帶,他沒發現任何足以和他的鄉思相稱的東西。他看不下去了,把頭扭向後面,免得被他母親看見,無聲的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
天亮的時候,他們睡著了,她仍然是個處|子,但做處|子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果然,第二天夜裡,在加勒比海的湛藍的天空下,他教她跳過維也納華爾滋舞之後,等他上完廁所回到艙房一看,她已經脫了衣服在床上等他了。是她採取了主動,毫不膽怯,毫無痛苦地懷著在深海裡做|愛的喜悅把自己交給了他。
聖誕之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米納站在當初可以最清晰地聽到阿里薩的祕密樂曲的地方,分毫不差地指給表姐那個望彌撒之夜她第一次就近看見阿里薩那兩隻驚慌的眼睛的地方。爾後,她們大著膽子到了「代筆先生門洞」,買了些甜食,在變色紙商店裡玩了一陣。費爾米納指給表姐,她就是在那個地方突然發現,她的愛情只不過是個海市蜃樓。她自己也沒察覺,從她家到學校的每一步路,城裡的每個地方,她那歷歷在目的過去的每個時刻,無一不是因為阿里薩而存在的。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了這一點。但她沒有承認,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不管是福是禍,唯一闖進她生活中的是阿里薩這個現實。
這時,他明白他們已經使美好的希望俯首就範了,便又抓住她那又小又柔軟的手,把熱切的親吻印了上去,先是吻在粗糙的手背上、鮮潤的長長的手指頭上、透明的指甲上,後來又吻在佈滿她的命運的線紋的汗涔涔的手掌上。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怎麼伸到了他的胸膛上,碰到了一片她沒能捉摸出來的東西。他對她說:「這是塊避邪披肩。」她撫摸他胸口上的汗毛,然後用五根指頭抓住那整個一片,要把它連根拔出。「再大點勁兒。」他說。她試著加了加勁兒,加到她知道不致揪痛他為止,然後用自己的手去尋找他那隻消失在黑暗裡的手。但他沒讓她的手指和自己的手指交織在一起,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種無形的然而是恰到好處的力量把她的手扯到自己身上的各個部位。跟她的想像相反,甚至也跟她可能的想像相反,她沒有把手縮回來。她開心地笑了,笑得極為自然,他抓住這一機會擁抱了她,並在她的嘴上印下了第一個吻。她回吻他,他繼續很輕很輕地吻她的雙頰、鼻子、眼皮。她沒有推開他的手,但自己的手卻處於戒備狀態,準備制止他再邁出下一步。她想起來的掩飾羞赧的唯一動作是吊在丈夫的脖子上,深深地、非常用力地吻他。
「你父親說你是頭倔驢,真是一點不錯。」她說。
「請他來吧。」費爾米納說。
他心裡明白,他並不愛她。他娶她是因為他喜歡她那股傲勁兒,喜歡她的沉著,喜歡她的力量,同時也是因為他的一點虛榮心,然而,當她第一次吻他的時候,他確信,要建立深厚的愛情是毫無問題的。新婚之夜他們海闊天空地一直談到天亮,但沒有談及這一點,而且任何時候也用不著談這個。從長遠看,兩人誰也沒選錯對方。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謝謝。」
如此盛大的婚禮,在本世紀是空前絕後的。最後的高潮是,由努涅斯博士為他們主婚,根據當時從最新詞典上可以查閱得到的資料,他曾三度出任共和國總統,是哲學家、詩人和國歌歌詞的作者。費爾米納挽著父親的手臂走上大教堂的主祭壇,名貴的衣裝在一天之中賦予父親一種值得尊重的假象。三聖節那天,即禮拜五上午十一點,在一個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彌撒儀式上,她站在主祭壇前面,義無反顧地結婚了,連憐憫一下阿里薩的念頭都沒有閃過。這時候,阿里薩正躺在那艘不該載他的被忘卻的輪船的甲板上,發高燒,說胡話,願意為她而死。在儀式上,在婚禮結束之後,她臉上始終掛著宛如用白鉛粉固定了的微笑,有些人認為這種表情是因勝利而自我解嘲的微笑,然而實際上是她用以掩飾新婚處女的恐懼的微薄的資本。
阿里薩以他那種使母親擔憂、令朋友們惱火的礦石般的耐心,忍受著旅途的煎熬。他沒同任何人發生過接觸。時光輕易流逝,他倚欄而坐,時而看著一動不動地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張開密排利齒的大嘴捕獲蝴蝶;時而看著草鷺從沼澤地裡驚飛而起;時而看著海牛用牠那碩大無朋的乳|頭餵自己的孩子,同時發出女人哭泣般的聲音,讓船上的乘客大吃一驚。在同一天裡,他看見三具屍體漂過,屍體脹得鼓鼓的,顏色發綠,上面站著好幾隻禿鷲。先漂過的是兩具男屍,其中一具沒有腦袋,後來漂過的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的屍體,那蛇髮女怪似的頭髮,在輪船蕩起的水波中一浮一浮的。他始終沒弄明白,也根本沒有人知道,那些屍體到底是霍亂還是戰爭的犧牲品。但那催人嘔吐的惡臭,卻和他思念中的費爾米納摻和在一起。
沒過多久,還不到一年,慈善醫院的學生們請求他幫助免費診斷一個渾身出現奇怪的藍顏色的病人。烏爾比諾醫生在門口望見病人,就立刻認出了他的敵人。還算好,病人是三天前從庫拉索乘船來的,而且自費到醫院的外科看過門診,可能沒有傳染給任何人。為了以防萬一,烏爾比諾醫生還是叫他的同事們別接觸病人,並說服有關當局向各港口發出警報,找到了那只帶有病毒的輕便船,對它進行隔離檢疫。他還費盡唇舌,勸阻那位想發佈戒嚴令並立即施行每隔一刻鐘鳴炮一響這種治療措施的軍事長官。
「把火藥省下來,等自由黨人來的時候再用吧。」他和顏悅色的對軍事長官說,「我們已經不是處在中世紀時代了。」
「見他媽的鬼,」他在睡夢裡嘀咕,「死了人了。」
「不錯。」洛倫索.達薩說,「不過刺兒太多了。」
她的婚禮是上世紀末葉最熱鬧的婚禮之一,她是懷著大禍臨頭的忐忑不安舉行婚禮的。對蜜月的焦慮,比她嫁給一個當時是獨一無二的貴族所引起的蜚短流長給她的打擊還要厲害。自從在大教堂的大彌撒上發佈結婚公告,費爾米納又開始收到匿名恐嚇信,有幾封信威脅說要殺死她。但她對這些恐嚇信只是瞄一眼而已,因為她能感受到的全部恐懼,都集中在她行將被姦汙這一點上了。雖然她不是有意加以蔑視,卻成為她對付那些藏頭露尾的人的正確方式,那個階級對歷史性的嘲諷已經習以為常,在既成事實面前低頭就是。就這樣,隨著大家得知婚禮日益不可阻擋,一切作對的人都慢慢站到了她一邊。她從那些被關節炎和傷感奪去青春的臉色蒼白的女人逐步升級的奉承話裡發現了這一點。她們終究有一天明白了,自己的陰謀詭計是無濟於事的,於是便不約而至地到福音公園造訪,彷彿出入於自己的家門,並帶給她烹調手冊和一些表示吉祥的小禮品。
「現在我才明白,」她說,「原來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鐵絲籠子。」
十月裡的第三封信是從大門底下塞進來的,跟以前的信截然不同。字體歪七扭八,顯然是用左手寫的,但費爾米納在看完那封無恥的匿名信之前還沒發現這一點。寫這封信的人一口咬定說,費爾米納用迷魂湯使烏爾比諾醫生著了魔,從這個推測裡,得出了不懷好意的結論。信的末尾威脅說:如果她費爾米納不放棄依靠那位全市身價最高的男人出人頭地的企圖,她將會當眾出醜。
烏爾比諾醫生笑容可掬地學著她的樣子還了一禮,摘下寬沿禮帽做了個劇場站席觀眾的滑稽動作,但沒有得到他希望的寬恕的微笑。爾後,洛倫索.達薩請他到書房去喝咖啡,算是賠個不是。他愉快地接受了,藉以表明他心中確實不存在任何芥蒂。
無從知道,究竟是歐洲之行還是愛情使他們起了變化,因為兩件事情是同時發生的。正如阿里薩在那個倒楣的禮拜日,在他們回家兩週之後看見他們望完彌撒出來的時候發覺的情況一樣,兩人都變了,深刻地變了,不僅他們自己相互之間的關係變了,而且同整個外界的關係都變了。他們帶著對生活的新觀念、帶著世界上的新鮮事物回來了,而且準備向他人灌輸。他帶著文學、音樂,尤其是科學方面的新知識回來了。為了不跟現實脫節,他訂了一份《費加羅報》;為了不跟詩歌脫節,還訂了一份《兩個世界雜誌》。此外,他還同他在巴黎的書商達成了一項協議,讓書商給他寄暢銷書作家們的新作,比如阿納托爾.法朗士和皮爾.洛蒂的;給他寄他最喜愛的作家如雷美.德.古爾孟和保羅.蒲爾杰的新作,但無論如何不要愛彌爾.左拉的書,他認為左拉的書難以卒讀,雖然左拉對達孚的觀念有勇敢的突破。那個書商還答應給他郵寄里科迪樣本中最精采的新作,特別是關於室內音樂的,以便維持他父親當之無愧地取得該市首屈一指的音樂會發起人的稱號。
「可憐的孩子,」她嘆了口氣說,「你還在想著那個人。」
第四天,病人故去,死前一直在吐白色的顆粒狀的東西,憋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雖然警鐘長鳴,一連幾周之內卻沒有再發現類似的病例。又過了不久,《商業日報》登載了有兩個小孩在本市兩個不同的地方死於霍亂的消息。經證實,其中那個男孩得的是一般痢疾,但另一個,那個女孩,則確實是被霍亂奪去了生命。她的父親和三個兄弟姐妹都被隔離了,進行單獨隔離檢疫,對整個那個區也進行了嚴密的醫務監視。三個小孩中有一個已經染上了霍亂,但很快就恢復了健康,危險過去之後,全家人都又返回了家園。三個月中,又發現了十一起霍亂病例,第五個月時,情況令人擔憂地加劇了,但一年後,霍亂蔓延的險情已經排除。沒有一個人懷疑,烏爾比諾醫生的嚴格的衛生防範措施創造的奇蹟,比他的充分宣傳更有效。從那以後,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期,霍亂不僅成了我們市而且也成了幾乎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和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沒有再度氾濫成災,報警使政府更認真地採納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性建議。醫學院把霍亂和黃熱病定為必修課,人們也明白了給汙水溝加蓋和在離垃圾場較遠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場的緊迫性。不過,烏爾比諾醫生並未為歡呼自己的勝利和維持自己的社會使命而分心,因為他自己當時已被征服了,心煩意亂,神魂顛倒,決心忘掉生活中其他的一切,用來換取費爾米納的閃電般的愛情。
總共就說了那麼句話,以後再也沒提起過;也沒發生任何證明他說了實話的跡象。但那天晚上以後,費爾米納就明白了,她在世界上舉目無親。她生活在社會真空裡。學校裡的老同學生活在對她來說是禁地的天堂裡,她蒙受被開除的羞辱之後就更加如此了,鄰居們也不正眼瞧她,因為他們對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是看著她穿著聖母獻瞻節學校的校服長大的。同父親打交道的都是商人和碼頭工人,教區咖啡館這個庇護所裡面的逃兵,獨身的男人。在最後這一年裡,圖畫課多少減輕了一點她的囚居生活的寂寞,那位女教師喜歡上集體課,常常把其他女學生帶到她的縫紉室來。但那些女學生的社會條件千差萬別,教養欠佳,對費爾米納來說,她們只不過是些萍水相逢的朋友,每堂課一結束,感情也就結束了。伊爾德布蘭達想敞開那個家的大門,給它透透氣,把父親的樂師、鞭炮和焰火架弄來,搞一次狂歡舞會,讓大風把表妹的死氣沉沉的精神狀態一掃而光,然而,她很快就發現,這些想法是徒勞的,原因很簡單,找不到人。
阿里薩饒有興致地看著黑人們肩挑背扛地卸船,他看見搬下去的用竹筐裝著的中國瓷器,給恩比加多獨身女性送去的大鋼琴。當他發現下船的乘客中有羅薩爾瓦一行時,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看見她們半側身趴在黑人的背上,穿著亞馬遜靴子,撐著帶赤道地區顏色的遮陽傘,這時,他邁出了前些日子沒敢邁出的一步:揮手向羅薩爾瓦作了個告別的動作,二個女人答之以同樣的動作,那股親切勁兒,使他為自己的遲來的大膽而心疼不已。他目送著她們在倉庫後面拐了個彎,幾條騾子馱著衣箱、盛帽的盒子和裝小孩的那只鳥籠跟在她們後面,她們像一串搬東西的小螞蟻似的,在河岸邊的懸崖峭壁上左彎右拐地爬行。接著,她們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形單影隻,埋在心靈深處的對費爾米納的懷念,突然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事情本來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禮拜二,不等邀請,也沒預先通知,烏爾比諾醫生又不適當地在下午三點鐘登門拜訪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子也是白的,帽沿兒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戶跟前,打個手勢讓費爾米納過來。她當時正在縫紉室裡,和兩個女友一起上油畫課。她把畫板放在椅子上,踮著腳尖兒朝窗戶走過來,免得長及腳踝的翻荷葉邊裙子拖到地上。她頭上戴著髮箍,亮晶晶的寶石墜兒垂到臉旁,跟她的眼睛一樣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種冷漠的光彩。醫生心裡忖度:她在家裡作畫,為什麼打扮得跟參加社交活動一樣。他站在窗戶外頭給她按了脈息,觀察她的舌苔,用鋁壓舌板檢查她的咽喉,翻開眼皮檢查,每做一個動作,都露出寬慰的表情。他不像第一次診斷時那麼拘謹了,但她則更加矜持,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請自來地進行這次檢查,他親口說過如果不去請他,他就不再來了的呀。她想得還更多:她永遠也不願再見到他了。檢查結束後,醫生把壓舌板放回裝滿器械和藥瓶的手提箱,啪的一聲關上蓋子。「您就像一朵初開的玫瑰。」他說。
雖然霍亂的蛛絲馬跡露出了端倪,阿里薩還是急急忙忙地排除了那個年長者施行襲擊的可能性。接著又把最年輕的那個也排除了,她最漂亮,也最大膽。他這麼做並沒有充足的理由,僅僅因為三個女人那種聚精會神的警覺性誘發他從內心深處形成了一種願望,他希望鳥籠裡的孩子的媽媽是他的露水情人。這種假設深深地誘惑著他,他開始比思念費爾米納更強烈地思念著她了,使他忽視了那位剛剛做母親的人顯然只把孩子放在心上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身段苗條,頭髮金黃,葡萄牙人似的眼皮,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她對孩子那股柔情的零頭,就足以使任何一個男人傾倒。從吃早飯到上床就寢,在另外兩個女人玩中國棋的時候,她一直在餐廳裡照管孩子,把孩子哄睡以後,她就把藤鳥籠掛在最涼爽的一側欄杆頂上。然後又輕輕地搖著籠子,牙縫兒裡哼著情歌,思緒則離開了枯燥的旅行,飛翔著。阿里薩深信,只要哪怕是遞過去一道眼波,她或遲或早都將抿嘴兒一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從她掛在細亞麻布內衣外面的珍品的一起一伏的頻率中,對她的呼吸是變快還是變慢了都一一看在眼裡。他從假裝在看著的那本書的上面望過去,毫不掩飾地盯著她。他還處心積慮地、惹人注目地更換了在餐廳就餐的位子,坐在了她的對面。然而,他連說明她確實是那個保藏著他的另一半祕密的最微小的跡象都看不到。她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那個不帶姓氏的名字:羅薩爾瓦——因為她那位年輕的同伴這麼叫過她。
烏爾比諾醫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撐,便閃電般地抓住了機會。
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從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出來的時候,「代筆先生門洞」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連陽台都擠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塗著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抹著巧克力色的口紅,身上穿著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們向她們起鬨,她們躲進一個角落,竭力逃避眾人的哄笑,這時,一輛駕著棗騮馬的四輪馬車分開眾人駛了過來。哄笑停息了,不懷好意的人群作鳥獸散。伊爾德布蘭達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從車裡站出來站在車門踏板上的那個男人的模樣,忘不了他的緞子禮帽,忘不了他的錦緞背心,忘不了他那睿智的風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忘不了他出場時的威嚴。
那是阿里薩的第一次枕蓆之歡,但他並沒有像母親夢想的那樣同那個孀婦穩定地結合,兩個人都藉此投入了生活。阿里薩發明了一些對他這麼個人來說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方法,他寡言少語,表現靦腆,打扮得像個老古板。不過,他具備兩點優勢。其一,是慧眼無誤,他一眼就能看出有那種願望的女人來,哪怕是在一大群人裡也一樣,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追求她,他覺得,沒有什麼比遭到拒絕給人以更大的羞恥和侮辱了。另一點優勢是,她們能一眼看出他是個需要愛情的光棍,一個流浪街頭的窮光蛋,跟挨了揍的狗一樣謙恭,他會無條件地聽她們擺布,什麼都不要,除了心安理得地跟他做|愛之外,她們對他也無所企求。這兩點優勢是他的唯一武器,憑著這兩個武器,他展開了歷史性的然而又是隱蔽的戰鬥,這些戰鬥都以公證人般的一絲不苟記錄在一個暗語本裡,其標題為:她們。第一次記錄,他記的是納薩雷特的遺孀,五十年之後,當費爾米納解脫聖禮判決獲得自由的時候,他已經積累了二十五個本子,記錄在冊的連貫性|愛情達六百二十二次之多,此外,還有無數逢場作戲的風流韻事,他連發善心似的記錄都不屑一作。
很快,費爾米納就發覺了,她父親想打動她的心。就在小夜曲出現的第二天,父親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你想,要是你母親知道你被一個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人愛上https://m.hetubook.com.com了,她該多高興啊。」她當即反唇相譏說:「她會在棺材裡再死一遍。」跟她一起畫畫的女友們告訴她,洛倫索.達薩被烏爾比諾醫生請到社會俱樂部去吃了一次午飯,而這又因違反規定受到了嚴厲警告。那時她才知道,她父親曾經幾次申請加入社會俱樂部,每次都因數不清的流言蜚語遭到拒絕,而且已根本不可能再作嘗試了。可是,洛倫索.達薩像受氣似的咽下了受到的侮辱,依然費盡心機地想同烏爾比諾醫生不期而遇,沒料到烏爾比諾也在處心積慮地謀求同他會面。有時候,他們在書房裡一談就是幾個鐘頭,而這時,家裡的一切活動就不管時間的流逝而停止了,因為只要他不走,費爾米納就不讓任何事情照樣進行。教區咖啡館成了理想的避風港。在那裡,洛倫索.達薩給烏爾比諾上了象棋的啟蒙課,後者呢,是個十分勤奮的學生,直到他臨終之日,象棋都是他的不能自拔的嗜好。
這個信念,經過黑洋娃娃那場驚嚇之後變得更加慘痛了。黑洋娃娃也是在那些日子裡給她送去的,沒附帶任何信件,但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它的來源:只有烏爾比諾醫生才會給她送這個玩意兒。從商標上看,那是在馬蒂尼卡島買的,洋娃娃的衣服精美絕倫,捲曲的頭髮是用金絲做的,放倒的時候它的眼睛會閉上。費爾米納覺得好玩極了,放鬆了戒備,白天讓它躺在枕頭上,晚上摟著洋娃娃睡覺,習以為常。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有一次當她從一個令人筋疲力盡的夢裡醒過來時,發現洋娃娃越長越大了:原來穿的那件華美的衣服已經遮不住它的屁股,腳把鞋子也撐破了。費爾米納曾經聽說過非洲妖術的故事,但都沒有像這樣令人毛骨悚然。另外,她不敢相信,像烏爾比諾這麼個有頭面的人,居然也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對的,洋娃娃不是那個車夫,而是一個偶然上門兜售對蝦的人送來的,他的來歷誰也說不清楚。為了解開這個謎,費爾米納一度想到了阿里薩,他的憂鬱的氣質曾使她不寒而慄,但後來她才明白,她想錯了。這個謎始終是個謎,直到她結婚很久之後,生兒育女,並終於相信命運的選擇是最幸福的選擇以後,只要一念及此,她還是嚇得渾身發抖。
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在圍著寬大的餐室裡的那張請客和慶典時才用的餐桌用晚飯,吃奶酪餅,喝牛奶咖啡。她們看見他滿臉苦相地走進門來,渾身都散發著香禿鷲的刺鼻的香味兒。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的鐘聲,在家裡的大水池上空回響。母親慌張地問他到哪兒去了,人們到處找他,讓他去給拉貝拉侯爵的一脈單傳的孫子馬利亞將軍看病,可他下午因腦溢血去世了,鐘就是為他敲的。烏爾比諾醫生對母親的話聽而不聞,他先是抓著門框,後來半轉身想走到臥室去,卻傾盆大雨似的吐了一地茴香酒,一個嘴啃地,人也趴下了。
「請上車吧。」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我送你們回去。」
那兒離家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倆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是不是跟車大夫串通好了,但看來準是這樣,馬車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她倆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們對面,背對著馬車前進的方向。費爾米納扭臉對著窗戶,心裡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倒很開心,而烏爾比諾醫生則因為她的開心而更開心。車子剛一啟動,伊爾德布蘭達就感受到真皮坐墊散發的暖烘烘的氣息,便開口說,她覺得住在裡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醫生便笑開了,相互像老朋友那樣開玩笑,說著說著就玩開了一種淺顯的隱語遊戲。這種遊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加上一個常見的音節。他們假裝以為費爾米納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實際上他們不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說,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玩的起勁。過了一會兒,說笑一陣之後,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的腳被靴子夾得實在受不了。
跟水質不純一樣,公共市場的衛生狀況也令烏爾比諾醫生感到擔憂。市場是幽魂灣正面的一大片空地,安的列斯公司的帆船就停靠在幽魂灣裡。當時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把它描繪成了世界上最琳瑯滿目的市場之一。確實,市場物資豐富,品種繁多,熱鬧極了,但同時也許是最令人擔心的。海浪忽東忽西地去而復來,海灣的潮沙把汙水溝排進海裡的垃圾又湧回地上,市場就躺在自個兒的糞便裡。緊靠市場的那個屠宰場,也在那裡傾倒髒東西,砍碎的腦袋,腐爛的內臟,牲口的糞便,靜靜地飄浮在血泊上,暴曬在陽光下。兀鷹、老鼠和狗,為爭食掛在貨棚房簷下面的鹿肉和美味可口的索塔文托閹雞,還有那晾曬在席子上的阿爾霍納早豆莢,沒完沒了地吵鬧不休。
第八天,輪船吃力地在懸崖峭壁之間的水流湍急的狹窄河道裡航行,吃過午飯,便停靠在納雷港了。繼續前往安蒂奧基亞省——受新的內戰為害最甚的省分之一——內地的乘客們得在那裡下船。港口就是五、六間用棕櫚葉蓋的茅屋和一個鋅頂木頭倉庫。幾支由赤腳無鞋、武器簡陋的士兵組成的巡邏隊在保衛著它,有消息說,暴動的人們正計畫搶掠輪船。茅屋後面,是直插雲天的荒草叢生的群山。陡峭的河岸邊,山被削成一個馬蹄形飛簷斗拱。船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安然入夢,但整整一夜,安然無恙,並沒遭到襲擊。天亮之後,港口變成了禮拜日集市,印第安人擠在整裝待發奔向中科迪雷拉斯山去作六天登山旅行的馬幫中,兜售木寄生護身符和愛情瓊漿。
一天晚上,就是鋼琴獨奏小夜曲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洛倫索.達薩在家裡的接待室發現一封用火漆封口寫給女兒的信,火漆上,印著胡.烏.卡三個字的花押。他從女兒的房間走過的時候,把信輕輕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她百思不得其解,信是怎麼到了那裡的,因為她想像不到,她的父親竟會變得和過去判若兩人,居然代追求者傳遞信件。她把信放在床頭櫃上好幾天沒打開,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處理。一天下午,雨聲陣陣,費爾米納夢見烏爾比諾又到家裡來了,要把用來給她檢查過喉嚨的那塊鋁壓舌板送給她。夢裡的壓舌板不是鋁的,是另一種她在別的夢裡曾津津有味地嘗過的一種可口的金屬的,於是,她把壓舌板掰成了一大一小兩段,把最小的那段分給了他。夢醒之後,她打開了信。信簡短而字跡工整。烏爾比諾的唯一要求是請她允許他向她父親提出拜訪她的要求。他的樸素和嚴肅,使她為之動心,深切的愛把那些在漫長的日子裡培育出來的恨,一剎那間平息了。她把信放進箱底的一只舊首飾盒裡,但又想起阿里薩那些香氣四溢的信也曾放在那兒,突如其來的羞愧使她渾身一震。她把這封信又取了出來,準備換個地方收藏。她又覺得,最正派的做法是若無其事地把信在燈上燒掉,瞅著火漆化成的泡泡變成縷縷藍色煙霧在火苗上翻騰。她嘆了口氣:「可憐的人。」驀的,她意識到這是她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一時又想起了阿里薩,她自己也很吃驚,他被她早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這個可憐的人。
二十八歲的烏爾比諾醫生是最受青睞的單身漢。他在巴黎長期旅居後剛剛回來。在巴黎,他進修了內科和外科。從登岸開始,他就充分證明,沒有虛度過一寸光陰。他比去的時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學友中,沒有第二個人在學術上像他那樣一絲不苟和知識淵博,也沒有第二個人在跳現代舞蹈或即興演奏鋼琴上比他更棒。他個人的才華和風度令人傾倒,他家裡的財富令人羨慕,和他門當戶對的女孩們彼此暗自較勁兒,對他頻送秋波,他也向她們投桃報李,但始終保持著灑脫,未越雷池而魅力猶存,直到嫵媚迷人的費爾米納使他一見鍾情。
幸而,出乎意料的情況和丈夫的諒解使她頭三夜沒有經過痛苦。神靈暗佑。遠洋總公司那艘船,因加勒比海氣候不好而改變了時刻表,僅僅三天前才通知要提前二十四小時啟航,這樣一來,就不能像六個月以前確定的那樣在婚禮翌日才駛到里約阿查去,而是當夜就走。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變化不是婚禮上的許許多多的高雅惡作劇之一。在燈火輝煌的船上,婚禮於午夜之後結束,一個維也納樂團——它曾為約翰.斯特勞斯最新的圓舞曲舉行過首演式——為婚禮伴奏。幾位被香檳酒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正在詢問船上的招待員,有沒有空艙房把婚禮一直進行到巴黎時,被他們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太太拖到了岸上。最後下船的幾位,看見洛倫索.達薩正坐在港口酒店門前的街道上,那身華貴的衣服已經扯了個稀巴爛。他大聲嚎哭,跟阿拉伯人為死去的親人嚎喪一樣的嚎啕不止。他坐在一條臭水溝上,那汪臭水,簡直可以說是眼淚匯成的。
然而,大禍臨頭了。傳染性霍亂,在十一周內,創造了我國歷史上的死亡紀錄,而這場霍亂的第一批犧牲者,就是猝然倒斃在市場的幾處水坑裡的。在此之前,有些地位顯赫的人物死後是葬在教堂的墓地裡的,與那些落落寡合的主教及教士會信徒為伴,另一些不是那麼富的人,則葬在修道院的院子裡。窮人們,埋在殖民地公墓,公墓在一座迎風的小山上,一條汙濁的水渠橫在小山和城市中間,水渠上那道泥灰橋的拱形防雨頂蓋上,有位未卜先知的市長下令刻上了這麼一行字:「入此門者應將一切希望留在門外。」霍亂流行的頭兩周,公墓就已人滿為患。儘管把許許多多不知姓名的顯貴人物的枯骨遷進了萬人坑,教堂裡還是騰不出一個墓穴。沒掩蓋嚴實的墓穴裡散發出來的水氣,使大教堂裡的空氣都變稀薄了,大教堂的門三年之中再也沒打開過,直到費爾米納在大彌撒上第一次遇到阿里薩的時候為止。第三周,聖克拉拉修女院的回廊上死屍都堆不下了,一直堆到了楊樹林裡,後來,只好把比楊樹林大兩倍的教堂大菜園改成公墓。在那裡,人們挖成深葬墓穴,準備分三層堆埋死人,草草安葬,不裝棺材。然而,後來,連這種辦法也不得不放棄了,因為埋滿了死人的土地變成了一塊海綿,一腳踩下去就滲出惡臭難當的血水。於是,決定在離城市不遠的那個名叫「上帝之手」的育肥牧場裡掩埋死人,那個牧場後來被命名為「大同公墓」。
「再見。」他說,接著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背誦了一段托馬斯的語錄:「要記住,一切美好的東西,不管它是來自何處,都是來自聖靈,您喜歡音樂嗎?」
換個方式說,她這樣說是不無道理的。阿里薩毀掉了她的正常夫婦的貞潔,這比毀掉童貞和孀居守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教唆她說,如果對維持永恆的愛情有益,床上無論做什麼都算不上不道德。自從那時起,某種東西就非成為其生活的信條不可了:他讓她深信不疑,一個人降生塵世,帶來的「灰塵」確實是有數的,由於任何一個原因——自己的也好,他人的也好,自願的也好,被迫的也好——而不加使用,就算永遠失去了。她的功勞是,把這一切都毫不保留地吸收了。然而,阿里薩卻弄不明白,因為他想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為什麼一個本領十分有限的,而且在床上會喋喋不休地談她因丈夫去世而感到痛苦的女人,竟會受到那麼多人追求。他想起來的唯一的原因是,——誰也無法否認這一點——納薩雷特的遺孀功夫不足,但溫柔有餘。隨著她逐漸擴大控制範圍,同時也是隨著他探討自己的控制範圍,試圖在另一些人的心中尋求減輕自己往昔的痛苦,他們見面逐漸少了,最後終於沒有痛苦地相互忘卻了。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這是應某位有求必應的人的要求,他的唯一希望是讓你幸福。」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她明白了。她想,這個因一封無辜的信而毀了她的生活的女人有什麼權利來充當媒人呢?但她沒敢說出口。她只是說,是的,她認識這個人,因此也知道他沒有任何權利來干涉她的生活。
「你最好還是同我好說好商量,」她說,「因為我如果說不通,主教大人就會來,跟他談,情形就不一樣了。」
阿里薩得知費爾米納即將嫁給一位在歐洲受過教育的醫生,享有在他同齡人中罕見的威望,家財萬貫的貴族後裔時,悲痛欲絕。發現兒子不說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徹夜不眠,傷心痛哭,特蘭西托千方百計地勸慰他,給他列出一個又一個可求之女。整整過了一周,他才吃了一次飯。過後,她去同萊昂十二.洛阿伊薩——三兄弟中唯一的倖存者——談了談,沒告訴他為什麼,只是求他給阿里薩在航運公司裡找個工作,做什麼都行,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叢林中的一個港口裡,那裡既無郵局又無電報局,聽不到這個墮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並不看重這位亡兄遺孀的面子,因為先是這個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終於還是在維亞.雷伊瓦給他找了個電報員的位置。維亞.雷伊瓦是座美麗的城市,離此地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納斯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我剛才對您的女兒說,她這會兒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拉魯絲女士把金念珠收進了袖口,然後從另一只袖口裡掏出一塊很舊的揉成一團的手絹,緊緊地握在手裡,帶著一副悲天憫人的笑容從遠處看著費爾米納。
在深水裡走了三天之後,橫梗的沙灘,或明或暗的激流,使航行變得更加困難。河水渾濁,而且越來越窄,兩岸是參天大樹縱橫交錯的原始森林,隔好一陣子才能在供輪船燒鍋爐用的柴堆旁邊看見一間茅屋。吱哇亂叫的鸚鵡和上躍下跳的看不見影子的小猴,使炎炎午時顯得越發悶熱,晚上必須把船拴在岸邊睡覺,這樣一來,僅僅因為還活著,就讓人無從忍受。除了悶熱和蚊子外,還有那股晾曬在欄杆上的醃肉散發出來的腐臭味兒,同樣令人難耐。大部分乘客,尤其是歐洲人,都離開了臭氣熏人的艙房,在甲板上踱來踱去熬過長夜,用拭擦湧流不斷的汗水的那塊毛巾轟趕應有盡有的蚊蟲小咬。天亮的時候,每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被蚊蟲咬得鼻青臉腫。
烏爾比諾醫生確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陣顫慄,他想,在這種環境下,病毒是難以入侵的。他隨著普拉西迪亞走過拱形走廊,走過當年雜亂無章的庭院和阿里薩第一次覷見費爾米納的芳容的那個縫紉室的窗戶,沿著新修的大理石台階拾級而上,到了二樓,在女患者的房門外聽候引見。然而,普拉西迪亞出來傳了個口信:
她沒認出阿里薩,因為他長得和費爾米納說的完全不同。乍見之下,她覺得表妹曾經為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職員而神魂顛倒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氣質就跟挨了打的狗似的,那身落難猶太教士的打扮和一本正經的模樣,任何人也不會動心的。但是她很快又推翻了最初的印象,因為阿里薩雖不知道她是何許人,卻願意無條件地為她效勞,他到底也沒弄清她是誰。誰也比不上他那麼通情達理,既沒讓她報上尊姓大名,也沒向她要地址。他的辦法很簡單:她每個禮拜三下午到電報局去,他把回信交到她手裡,如此而已。他看完伊爾德布蘭達帶去的那張寫好的電報紙後,問她能不能接受他的建議作點修改,她同意了。阿里薩又塗又寫,最後乾脆把那張紙撕了,重新寫了一封信,她覺得他動人極了。走出電報局時,伊爾德布蘭達的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
矇著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圓又黑的鬍髭和尖尖的山羊鬚之間的那兩片嘴唇的鮮潤,她突然覺得一陣慌亂的顫慄。伊爾德布蘭達看了看費爾米納臉色,後者的怒氣沖沖已化成了滿臉驚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用手勢問表妹:「我們怎麼辦?」費爾米納用同樣的方式回答她說,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從滾動著的馬車上跳下去。
然而,無論如何那是一個痛苦的禮拜六,當他覺得到了新婚夫婦正從一道假門逃走,去享受初夜歡娛的那個時刻的時候,他以高燒結束了那個禮拜六。一個看見他燒得胡言亂語的人報告了船長,船長擔心是一起霍亂病例,就帶著隨船醫生離開了晚會,醫生預防性地把他送進堆滿溴化物的隔離船艙。可是第二天,當人們看到卡拉科利的礁石的時候,他的燒退了,而且精神煥發,因為退燒藥使他筋疲力盡之時,他已快刀斬亂麻地作出了決定:讓那個所謂電報員的輝煌前程見鬼去吧,還是乘坐這同一條船回他的卡列.德拉斯.文塔納斯去。
「這是給你的。」修女說。
烏爾比諾醫生感覺到她像隻驚慌失措的小動物滑到了他身邊,竭力離他遠一點。在那張床上,兩個人躺在一起又不互相接觸是難以做到的。他抓住她的手,覺得冰涼,因害怕而瑟瑟發抖。他把自己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織在一起,幾乎是耳語般地對她講起他過去的渡海旅行。她又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她回到床上的時候,發現他已趁她不在時把身上的衣服脫|光了,這使她又一次產生了對下一步行動的恐怖。但下步行動延遲了好幾個小時,烏爾比諾醫生繼續十分緩慢地說著,一毫米一毫米地獲得她的身體的信任。他對她談巴黎,談巴黎的愛情,談巴黎的情人們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車裡、在炎炎夏日迴盪著手風琴的憂鬱曲調的咖啡館裡的百花盛開的陽台上親吻,在塞納港的碼頭上做|愛,誰也不去驚擾他們。黑暗中,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撫摸她的脖項,撫摸她胳膊上柔軟如絲的茸毛,撫摸她躲躲閃閃的肚腹,當他覺得她已消除了緊張的時候,作了掀開她的睡袍的第一次嘗試,她以其性格的特有衝動制止了他。她說:「我自己知道怎麼做。」說到做到,她真的把睡衣脫了,然後一動不動地躺著,要不是她的胴體在黑暗中微微閃光,烏爾比諾醫生還以為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不管是多麼挑剔的女孩,都會認為這是聖母的賜福。」修女說。
下水旅程只用了不到六天時間,輪船在凌晨駛入梅塞德斯湖,看見捕魚獨木舟的一線燈火在輪船激起的回頭浪中搖曳,阿里薩意識到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園。輪船停靠在尼尼奧.佩迪多港灣的時候,天還黑著,在古老的西班牙海峽疏浚並使用之前,那裡是內河輪船的終點站m.hetubook•com•com,離大海灣還有幾海哩。乘客們必須等到早晨六點才能登上出租小艇,讓小艇把他們送到目的地。阿里薩心急如焚,登上郵局的小艇提前走了,郵局職員們把他視為自己人。下輪船之前,他一時衝動,作了個意味深長的舉動;把行李扔進水裡,目送著它在看不清面目的漁民們的火把照射下漂浮,直到它漂出海灣,在茫茫大海中消失。他堅信在有生之年不會再需要它了,永遠不會了,他永遠不會再離開費爾米納居住的這個城市了。
十月,隨著最後那幾場雨,又來了三封信,第一封信是跟一小盒弗拉維尼教堂紫羅蘭香皀一起送來的。另兩封是烏爾比諾醫生的車夫送交到她家的大門口的,車夫從車子的窗戶裡就遠遠向普拉西迪亞打了個招呼,首先是不容懷疑,信是給她的,其次是讓誰也沒法說信沒收到。此外,兩封信都是用畫著花押的火漆封著的,字體是龍飛鳳舞的隱體字,費爾米納早已認出這是醫生的手筆。兩封信的內容跟第一封信都大同小異,字裡行間流露著同樣的謙恭,但在岸然道貌的背後,已隱隱現出阿里薩那些欲言又止的信裡所從來沒有過的急不可耐。費爾米納一收到信就拆開來看,兩信前後相差一周,在即將把信封付之一炬的時刻,她又不假思索地改變了主意。不過,她從來沒想過要答覆。
他走到烏爾比諾醫生跟前,沒同他握手,卻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戶,粗暴地命令女兒,「過來向大夫道歉!」
黎明,海灣風平浪靜。越過浮在海面上的泡沫,阿里薩看見了被第一抹朝霞染成金色的大教堂的圓頂,看見了教堂平台上的鴿子群,隨著鴿子的飛翔,他看見了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第的陽台,他想,那個使他陷入不幸的女人,大概還在那座宮殿裡睡眼惺忪地倚在她那心滿意足的丈夫的肩膀上。這個想法,使他感到一陣心肝俱裂的痛苦,但他沒作任何壓抑這種痛苦的嘗試,恰恰相反,他為痛苦而高興。郵局的小艇在停靠著的帆船組成的迷宮裡穿行,太陽已經熱呼呼的了,公共市場上的不勝枚舉的各種氣味兒和海底散發出來的腐臭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惡臭。來自里約阿查的那艘輕便船剛剛到港,一群群碼頭工人,站在齊腰的水裡迎接下船的旅客,把他們背到岸上。阿里薩第一個從郵局的小艇跳到岸上,從那時起,他就沒再聞到海灣的薰人臭氣,而是聞到了從城裡傳出來的費爾米納的特有氣味。一切都散發著她的氣味。
「這再容易不過了,」他說,「脫掉它吧。」說完,以魔術師的快速動作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矇了起來。
取開矇著眼睛的手帕後,烏爾比諾醫生發現她換了一副面孔,於是他明白遊戲已經結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結束了。做了個示意的動作,車夫調轉馬卓,進入了福音公園。這時,燈標看守人正在點亮路燈。所有的教堂都敲響了晚祈禱的鐘聲。伊爾德布蘭達慌裡慌張地下了車,感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氣,顯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醫生拉手道別。費爾米納學著她的樣子如法炮製,當她想把戴著素色手套的手抽回來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卻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攥住了。
「我的天哪,」母親大聲喊道,「回家成了這副模樣,準是出了什麼怪事。」
烏爾比諾醫生對女人是相當了解的。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費爾米納是不會到書房裡來的,但他還是煞費苦心地拖延時間,他覺得,今天下午遭受的這場羞辱,傷害了她的自尊心,會使她耿耿於懷。洛倫索.達薩差不多爛醉如泥了,他沒有看出烏爾比諾醫生心不在焉,只顧自個兒嘮叨個沒完。他滔滔不絕地說話,邊說邊嚼已經抽滅了的雪茄的外邊那層菸葉,大聲咳嗽,吐痰,沉重地在轉椅上搖來晃去,使轉椅的彈簧發出牲口發|情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灌下三杯,當他發覺兩人已經對面不見,起身開燈時才把話打住了一會兒。燈光底下,烏爾比諾醫生又正視了他一眼,發現他的一隻眼睛扭歪了,跟魚眼珠似的,嘴裡說的話跟口形都對不上了,他想,這大概是自己喝酒過量而產生的幻覺。他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覺得身子都不是自個兒的了,彷彿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沒讓自己失去理智。
洛倫索.達薩把他送上車,想讓他收下第二次出診的金比索,但他把它推開了。他一字不差地向車夫下了指示,讓他把車趕到他還沒出診的兩個病人的家去,他不用旁人攙扶就登上了馬車。可是石子路上的顛簸,使他覺得難受,於是他命令車夫改道而行。他對著車裡的鏡子照了一會兒,發現鏡子裡的他也仍然在思念著費爾米納。他聳了聳肩膀,後來,他打了個酸嗝兒,頭垂到胸前,沉沉睡去。睡夢中,他聽見喪鐘響了。起先,是大教堂在敲喪鐘,後來,所有的教堂都敲起來了,一陣接一陣,甚至聖胡安醫院裡也傳出了一陣敲打破盆爛罐的聲音。
「這座城市倒真是難得,」他說,「四百年來我們一直企圖毀掉它,卻至今沒有達到目的。」
他明白,飲水是個致命的危險。想修一條水管,簡直成了癡人說夢,因為那些有能力促成這件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下水池,厚厚的青苔下面,藏著多年儲存的雨水。那個時期最值錢的家具之一,就是用刨光的木板做的水甕,水甕的石頭漏嘴夜以繼日地把水滴入水缸。為了防止有人就著吸水的鋁瓢喝水,瓢的邊兒是鋸齒形的,就像滑稽戲裡的王冠一樣。盛在若明若暗的陶罐裡的水,顯得又清又涼,還帶有林間山泉的餘味兒。但是,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被這種自欺欺人的淨化所迷惑,他心裡清楚,雖然採取了種種防範措施,水甕底部依然是蛆蟲的孳生之地。童年時候,為了消磨百無聊賴的時光,他帶著近乎神祕的驚奇久久注視那些孑孓,跟當時許許多多人一樣,他確信孑孓是精靈,是小妖,牠們在靜靜的水底的泥沙裡向小女生求愛,而且,為了愛情,牠們會進行瘋狂的報復。小時候,他看見過一位名叫拉薩拉.孔德的女教師的房子被弄得支離破碎,因為她斗膽得罪了精靈。他還看見過滿街的碎玻璃片兒,為了破壞窗戶,精靈們三天三夜運來了成堆的石頭。很長時間,他對此信以為真,後來他從學習中知道了孑孓實際上就是蚊子的幼蟲,不過一旦學會了,就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從那時候起,他就發現,不僅是孑孓,而且還有許許多多害蟲,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通過我們那些天真的石頭濾嘴。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人們必恭必敬地認為,城裡成千上萬的男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拖著的陰囊疝氣,全是水池裡的清水所賜。烏爾比諾在上小學的路上看見那些疝氣病人在赤炎炎的下午坐在各自的家門口,用扇子給那跟一個在兩腿中間睡著了的孩子一般大小的睪丸搧風的時候,總免不了有大禍臨頭的預感。據說,在風雨交加的夜晚,疝氣會發出不祥之鳥的叫聲;如果在近處點燃一片禿鷲的羽毛,疝氣就會使人痛得死去活來。然而,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倒楣事怨天尤人,因為碩大無朋的陰囊,是一種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男人的驕傲。烏爾比諾醫生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早已知道這些信仰是毫無科學根據的了,但是,這些信仰在當地根深柢固,不少人因為擔心培養大陰囊的方法從此失傳,反對在水池中增加礦物質。
然而,最奇怪的事情還沒出現哩。利用著名的鋼琴師羅梅羅.路西奇造訪的機會——全城剛剛結束對馬利亞將軍的哀悼,他就彈了一組莫札特的小夜曲——烏爾比諾醫生讓人把音樂學校的鋼琴裝上騾車,到費爾米納的窗下為她彈了一支老掉牙的小夜曲。頭兒小節響起時,她就醒了,不用從陽台窗簾裡探出身子來看,她就知道誰是這種異常的獻殷勤的策劃者了。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沒有那些刁鑽潑辣的女孩們的勇氣,沒把馬桶裡的屎尿劈頭蓋腦地潑在不受歡迎的追求者身上。她的父親洛倫索.達薩則恰恰相反,小夜曲還在彈奏,他就忙不迭地穿好衣服,曲終時便把烏爾比諾醫生和身上還穿著參加音樂會演出的那套禮服的鋼琴師請進了客廳,用上等白蘭地作為對他們演奏小夜曲的酬勞。
他從來沒出過門。隨身攜帶的,是一只鐵皮箱子,箱子裡放著高寒地帶穿的衣服、他自己裝訂並用紙板做成書皮的插圖小說,以及那些他已倒背如流的、幾乎都被讀爛了的愛情詩集。他把小提琴留在家裡,那把小提琴和他的傷心事聯繫得太緊了,他不願意讓它勾起痛苦的往事。母親卻逼著他帶上了那個行李包,那是個十分流行而實用的鋪蓋捲兒:一個枕頭,一塊床單,一個白鐵小便盆和一頂針織蚊帳,所有這些東西都包在一張席子裡,用兩根龍舌蘭繩子捆起來,繩子在急需時可以用來掛吊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起初不肯帶,他覺得這些東西在一個有現成床鋪的艙房裡派不上用場,然而,打第一天晚上開始,他就不能不再次感謝母親的先見之明。最後一刻,上來了一位衣著華麗的旅客,他是那天清晨乘一艘從歐洲來的船到達的,省長親自陪著他登船。他想帶著妻子,女兒,一個男佣和七只鑲著金邊的箱子立即轉船接著趕路,箱子勉勉強強堆在梯子上。船長是位身材高大的庫拉索人,他終於喚起了土生白人們的愛國熱情,把這幾位不速之客安頓好。使用夾雜著庫拉索方言的西班牙語向阿里薩解釋說,那位服飾華貴的客人是英國的全權公使,他正在趕赴共和國首都。他提醒阿里薩,英國為我們從西班牙統治下獨立出來提供了決定性的幫助,為了讓一個門第如此高貴的家庭能在我們國家裡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任何犧牲都算不了什麼。當然啦,阿里薩因此放棄了自己的艙房。
特蘭西托對這些情況是熟悉的,但只有這一次才感受到切膚之痛。她知道她的顧客們在有重大慶典的前夕才重新露面,求她把那些埋在地下的罐子刨出來,把典當的首飾借給她們暫用二十四小時,付給她一分附加利息。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了,罐子被掏得一空,用長串字母作姓名的太太們穿得珠光寶氣,一掃平素的寒酸勁兒,戴著早已抵押出去的首飾去參加婚禮。
實際上,烏爾比諾醫生除了在齋戒時喝上一杯咖啡,平常是不喝的。除了在正式場合的晚宴上來杯葡萄酒,素常他也是不喝酒的。然而,他不僅喝了洛倫索.達薩端給他的咖啡,還喝了一杯茴香酒。過了一會兒,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茴香酒,接著又各樣來了一杯,雖然他還有幾個出診待辦。起初,他還注意聽著洛倫索.達薩代表女兒一個勁兒地道歉——說他的女兒是個聰明而正派的女孩,配得上當地或任何地方的王子,唯一的不足,用他的話來說,是那倔強的脾氣。可是,喝完第二杯酒以後,他似乎聽見了費爾米納在庭院深處說話的聲音,他想像自己正跟在她的後面:夜幕初降,她打開走廊裡的燈,往各個房間噴殺蟲劑,揭開灶上盛著當天晚上和她父親共享的湯鍋的蓋子,父女二人坐在桌子旁邊,眼睛瞧著地下,沒有喝湯,免得打破賭氣的樂趣,後來,老頭子只好認輸了,請求女兒原諒他下午的粗暴。
這一突襲的閃電般的迅速和成功,不可能解釋為令人噁心的突發性的瘋狂舉動,而是從從容容擬訂的計畫的結果,而且連細節都考慮得很周到。這個叫人心裡甜滋滋的信念,使阿里薩難捨難棄,在登峰造極的快|感中,他覺得心裡開了一個竅兒。這使他自己也無法相信,甚至還拒絕承認,那就是:費爾米納的虛幻的愛情,可以用世俗的性|愛來取代。於是,他千方百計地去辨認那個久經沙場的強|奸他的女人。她那豹子般的本能,或許能彌補他失戀的不幸。他未能如願以償。相反,他越是尋根問底,就覺得離現實越遠。
就是在最忙的時候,納薩雷特的遺孀也沒對阿里薩的偶然之約爽約,而且是一向不抱著愛上他或者被他愛上的想法去的,雖然她始終希望找到某種既是愛情又不受愛情牽累的生活方式。有幾次,是他到她家裡去,在這種場合,他倆喜歡待在海邊的陽台上,渾身讓充滿硝味兒的海水泡沫淋個透溼,觀賞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照亮整個世界。相當長一段時間,阿里薩都矇在鼓裡,以為他是她私通的唯一的男人,而她也樂得他這麼認為,直到有一次她不巧說了夢話為止。聽著她逐漸睡熟,他一點一滴地把她夢中的航海日誌碎片拼湊起來,進入了她的祕密生活中的許許多多島嶼。於是,他心裡明白了,她並不想委身於他,但又覺得同他的生活聯繫在一起了,因為她無限感激他,是他使她開始墮落的。有許多次,她這麼對他說過:「我崇拜你,因為你讓我變成了娼婦。」
「我記得清清楚楚。」她說,「而且我的氣兒還沒消哩。」
按照女佣的吩咐,下午五點他再度前往,洛倫索.達薩親自替他開了大門,領他進入女兒的房間。診斷時,他坐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裡,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制急促的呼吸而終於徒勞。很難分辨,當時到底是誰更覺拘謹,醫生羞澀地用手撫摸病人,病人則裹在絲綢睡衣裡謹守訓誨,誰也沒瞧誰的眼睛。他用一種不是自己的聲音提問,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兩個人都留神著坐在旁邊的老頭子。末了,烏爾比諾讓病人坐起來,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開到腰部以上:未經觸摸的隆起的奶座,鮮嫩的乳|頭,猶如一道閃電照亮了陰暗的房間,她急忙把兩臂抱在胸前遮住。醫生沉著地把她的雙臂移開,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進行聽診,先聽胸口,然後又聽了脊背。
除了以上這些,他們還帶回三個不可磨滅的記憶:《霍夫曼故事集》在巴黎盛況空前的首次發行;聖馬可廣場對面差不多焚毀了威尼斯所有平底小艇的那場令人喪膽的大火,他們是從下榻的旅館窗戶裡痛心疾首地親眼目睹的;一月下第一場雪時,匆匆瞥見奧斯卡.王爾德。除了以上這些和其他許多經歷之外,烏爾比諾醫生還深深保留著一個回憶,由於當時沒能和妻子共享,他一直深以為憾。那是他還是單身漢,在巴黎負笈從師時代的事情。那是關於對維克多.雨果的回憶,且不說他的著作,雨果當時在巴黎的名聲已是如雷貫耳,據說他曾經說過——實際上誰也沒親耳聽到過,哥倫比亞的憲法不適用於人的國度,而適用於天使的國度。從那時起,人們就對他特別崇拜,我國為數眾多的到法國去旅行的同胞中,大部分人都不遺餘力地謀求和他一見。有那麼五、六個學生,烏爾比諾也是其中之一,有一陣經常守候在伊留大道的雨果寓所對面,守候在據說他準備去但始終沒有去過的咖啡館裡,最後,他們以里約內格羅的憲法天使的名義,書面請求安排一次私人約會,始終未見回音。有一天,烏爾比諾偶然經過盧森堡公園,看見雨果正從參議院出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只見他老態龍鍾,步履蹣跚,鬍鬚和頭髮都沒有畫像上那麼濃密,身上那件大衣也似乎是屬於一個比他更魁梧的人物。他不願讓一次冒昧的問候毀壞對雨果的回憶,這近乎虛幻的一眼就足以使他終生難忘了。當他結婚後再到巴黎去,具備更正式地會晤他的條件時,維克多.雨果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費爾米納始終同時髦背道而馳,她帶回了六箱過時的衣服,名牌服裝並沒有使她動心。隆冬季節,她到巴黎去參加無可爭議的高級服裝之王沃斯的服裝展銷會,唯一收穫是患了氣管炎,臥床五天。她認為拉菲雷里不是那麼野心勃勃和貪婪,她的明智決策是把舊貨店裡她所喜愛的衣服搶購一空,雖然丈夫談虎色變地發誓說那些是死人的衣服。同時,她帶回了許多沒有商標的義大利鞋,她認為這比菲雷那些聞名遐爾的光怪陸離的鞋更好。她還帶回了一把杜布伊傘,傘的顏色跟地獄之火一樣紅,使我們那些驚愕不已的新聞記者們產生了許多靈感。她只買了一頂雷包克斯夫人牌帽子,但卻買了滿滿一箱假櫻桃枝、她所看到的氈毛做的各種花束、一把一把的鴕鳥羽毛、孔雀毛帽子、亞洲公雞的尾巴毛、整隻的野雞、蜂鳥,還有無數的稀奇古怪的曬乾了的鳥,有的正在展翅飛翔,有的正在張嘴高唱,有的正在垂死掙扎,這些鳥在她晚年的二十個春秋裡,使她那些舊帽子不斷推陳出新。她還帶回來一套世界各國的扇子,每一把都各有特色,無一雷同,適用於各種場合。她還帶回來一瓶她從「查里特雜貨鋪」裡的許多香水中挑選出來的氣味濃烈的香水,足夠她用到春風吹走她的骨灰,但她只用了一次就不用了,因為換了香水之後使她失去了自己的感覺。另外,她還帶回來一個化妝品盒,那是誘人的市場上的最新產品,她是把化妝品盒帶到晚會上去的第一個女人,當時,僅僅當眾塗脂抹粉,就會被視為不正經。
馬可奧雷略.烏爾比諾醫生,即烏爾比諾醫生的父親,在那些不幸的日子裡成了一位人民英雄,同時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犧牲品。根據政府的決定,他親自制訂了抗病戰略並親自領導了抗病戰爭。他自告奮勇干預一切社會事務,在瘟疫最猖獗的那些日子裡,他成了凌駕一切的權威人士。幾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查閱那段歷史的大事記時,證實他父親的辦法是仁慈重於科學,許多做法是和常理背道而馳的,在很大程度上為瘟疫橫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懷著兒子對父親的同情心證實了這一點——生活逐漸把兒子變成了父親的父親,破天荒第一次,他為在父親鑄成錯誤孤軍奮戰的時刻沒有伴隨在父親周圍而感到痛心。不過,他沒有貶低父親的功績:勤勤懇懇,奮不顧身,尤其是他的孤膽,說明他對城市從飛來橫禍中死而復生後人們奉獻給他的豐厚的榮譽是當之無愧的。他的名字,理所當然地同其他並不那麼光彩的戰爭中曾出現的不少英雄人物的名字排在了一起。
他們在歐洲住了十六個月,以巴黎為據點,不時到鄰國去作短暫旅行。在這期間,他們每天都做魚水之歡,在冬季的禮拜日裡,一天還不止一次,躺在床上調笑嬉戲直到開午飯。他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訓練有素,她呢,生來就是個不甘落後的女人,於是他們不得不贊同兩人在床上的本事是半斤八兩不分輕重。經過三個月熱火朝天的夫妻生活之後,他明白了,兩個人有一個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兩人都到他當過住院醫生的薩爾佩特列雷醫院去作過認真的檢查。那是件艱苦然而又是勞而無功的事情。可是,在他們沒想到的時候,在沒有採取任何科學措施的情況下,奇蹟發生了。第二年年底,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費爾米納已經懷有六個月身孕,她認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兩人朝思暮想的兒子,在一個黃道吉日順利地降生了,為了紀念死於霍亂的祖父,給他取了個和祖父相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