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愛在瘟疫蔓延時

作者:賈西亞.馬奎斯
愛在瘟疫蔓延時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章

第五章

幾天之後,阿里薩在潛逃的丈夫被抓回來向報界透露了他犯罪的原因和方式時,才知道了這件事。此後多年,他一直膽戰心驚地想著那些署了名的信。阿里薩計算著那個殺人犯坐牢的時間——因為經營航運業務,他對阿里薩瞭若指掌,不過,阿里薩最害怕的不是脖子上挨一刀,也不是當眾出醜,而是怕費爾米納知道他的不忠。在等待的那幾年裡,一天,照料特蘭西托的那個老太婆因為一場非季節性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場上待了比預計更長的時間,回來的時候,發現特蘭西托已經死了。她坐在搖椅上,跟往常一樣,滿身塗得花裡胡俏,頭上插著花,睜大著眼睛,臉上掛著惡作劇的微笑。當看護她的老太婆發現時,她已死了兩個小時了。斷氣前不久,她把埋在床下瓦罐裡的黃金和玉石首飾分給了四鄰的小孩,讓他們當糖果吃。其中最值錢的東西,後來怎麼也找不回來了。阿里薩把她葬在古老的「上帝之手牧場」——當時還被稱為霍亂公墓——在她的墓上種了一株玫瑰花。
她和養女在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下船之後,憑著她剛強的性格,她不顧別人的種種警告,還是重遊了那座城市。她想從聖.胡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里諾去,目的是想親眼目睹一下人們傳說的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臨終時睡的床。據說那張床跟孩子的睡床一般大。在乘火車啟程之前,由於她有證件,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邀請她乘坐了官方帶蓬馬車。
兩人關係中最荒謬的一點是,在那些不幸的年頭裡,兩人在公眾場合卻表現得和睦美滿。實際上,那幾年是他們在克服心照不宣的敵意中取得勝利的最輝煌的幾年。她不願意如實承認,那些年是非同一般和罕見的,因而也是違背常理的。然而,這對費爾米納來說,是容易應付的。社會生活,曾使費爾米納產生了種種疑慮,其實那只不過是一連串返祖還原的協議,陳陳相因的禮節,預先想好了的言詞,人們在社會上藉此你愚弄我,我愚弄你,免得自相殘殺。這個庸俗輕浮的天堂的主要標誌,是害怕不了解的人和事。她把這一點概括成了更簡單的一句話:「社會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膽怯,夫妻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反感。」自從她拖著新娘婚紗那長得沒有盡頭的尾巴走進萬紫千紅,香氣繚繞,圓舞曲樂聲回盪的社會俱樂部大廳,發現那一大群汗流浹背的男人和微微發抖的女人不知如何逃避她這個來自異已外界的光彩照人的威脅性人物時,心頭便像顯影般地發現了這個道理。她剛滿二十一歲,除了從家裡到學校以外,她幾乎沒到外面去過。但她向四周掃視一眼,便明白她的敵人們不是因仇恨而恐懼,而是因害怕而發呆。她沒有再像剛進門時那樣去嚇唬他們,而是寬宏大度地去幫助他們了解她。沒有一個人跟她想像中的不同,正如她對各個城市的看法一樣,她不覺得那些城市比原先更美或者更醜,而是跟她心裡想像的一樣,拿巴黎來說吧,雖然陰雨連綿,店鋪老闆貪吝,車夫言談粗魯,但她的記憶中,巴黎始終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並非因為巴黎實際上真是最美或者不是最美,而是因為巴黎和她最幸福的那幾年是聯繫在一起的。至於烏爾比諾醫生呢,用別人對付他的那些同樣的武器來對付別人,只不過是操縱得更巧妙、更道貌岸然罷了。他們在一切場合露面:郊遊,燈謎,文藝演出,募捐舞會,愛國運動,第一次乘坐氣球。他們無處不在,而且幾乎永遠是發起人和主持者。誰也無法想像,在他們過得最不愉快的那些年裡,還有誰比他們更幸福,還有哪對夫婦比他們更琴瑟和鳴。
阿里薩只向卡西亞妮透露了他跟費爾米納的祕密。由於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知道這個祕密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已開始把這件事置之記憶之外了。其中有三個已鐵定地進了墳墓:一個是他母親,她在去世之前很久就把這個祕密從記憶中抹去了;第二個是普拉西迪亞,她長期侍候那個幾乎被她視為女兒的人,直到高壽才與世長辭;第三個是那位終身難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她曾經把他這一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夾在祈禱書裡遞給了他,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不可能還活在世上。至於洛倫索.達薩,當時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為了女兒不被開除,也許曾經向修女德拉魯絲透露過,但修女不大可能傳佈這個祕密。還有伊爾德布蘭達以及費爾米納其他一些野裡野氣的表姐妹們。
他的擔心是與他經常掛在嘴上的政治信條相一致的,雖然他說得並不對路。
這話簡直成了她的口頭禪。她把事情告訴了那麼多的人,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反應,最後她絕望了。阿里薩本人也聽她說過多次,就像聽到一艘夜間啟航的輪船告別聲一般。鐘敲凌晨兩點,他們每人都喝了三杯白蘭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對此,他並不感到難過。
好不容易,追求三個月之後,美麗的養鴿女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是這種人。」但她從來沒有拒絕收信,也不拒絕赴阿里薩安排的看來是偶然性的約會。他變了:這個從來不拋頭露面的情人,這個一毛不拔而又想占有一切的人,這個從來不留下蛛絲馬跡的人,這個藏頭露尾的「獵人」,跳到街上去了,一封又一封署名的信,一件又一件下流的禮品,一趟又一趟大膽地轉悠到養鴿女人家去——有兩次還是在她的丈夫既沒出遠門也沒上市場的時候去的。從初探風月那時算起,這是他唯一感到被槍矛刺透的一次。
他們一致商定:她表現得跟自己實際身分一樣,一個願意在對什麼都不感到驚奇的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導下開創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認真地表現得像他在生活中最怕的人物:年邁新郎。雖然一眼就能夠看得出來,這女孩不僅在年齡、制服、髮辮和母鹿似的步態,甚至連高傲任性的脾氣,都跟費爾米納一模一樣,但他從未把她與費爾米納等量齊觀。還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愛來代替費爾米納的想法,也徹底從他的腦海中掃除了。他喜歡她的模樣。就因為她的模樣,他終於以老年人的一切癡心地、狂熱地愛著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來往六、七次之後,對兩個人來說,除了星期日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沒有別的歡樂了。
自從費爾米納結婚時起,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能聽到這一消息。但是,這個時刻真的來到時,他卻並沒有感到喜悅和激動——那種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預見的勝利的喜悅和激動——而是內心被一種恐怖撕裂著:他異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了,喪鐘也會這樣敲的。汽車在石頭街道上顛簸著前進,坐在阿里薩旁邊的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被他蒼白的臉色嚇呆了,她問他出了什麼事。阿里薩用冰涼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您想,一個聲譽卓著的男子,居然看上了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呀!」
叔父萊昂十二讓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醫生,他是個打著綁腿和穿著馬褲的高個黑種人,他帶著一個工頭用的內裝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撻,活動在內河輪船上。他是個牙科大夫,但更像沿岸村鎮的可怕的旅行代辦人,他只向阿里薩口腔內瞧了一眼,就判定阿里薩連剩下的幾顆好牙齒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後引起新的麻煩。跟禿頂相反,這種野蠻的治療方法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憂慮,他只是擔心沒有麻醉拔牙會大量出血,這種擔心是可以理解的。裝假牙的建議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為,第一,在回憶少年時代的事情時,他記起了一個集市上的魔術師,此人將兩頷取下放到桌上,讓它們自己說話。第二,這可以使從小就折磨著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種痛苦的滋味跟愛情的痛苦沒什麼兩樣。他沒有把拔掉牙齒看成同禿頂一樣是對老年人形象的傷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膠的氣味雖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矯形後的牙齒微微一笑,倒也給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順從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紅的牙鉗給他帶來的災難,而且以吃苦耐勞的堅強意志經受了拔牙恢復期的考驗。
一天晚上,阿里薩工作到了深夜——母親去世後他經常如此——正要出門的時候,他看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裡還亮著燈。他沒敲門就推了進去。她果然在那裡,獨自坐在寫字台前,出神地沉思著,表情嚴肅,新配的眼鏡使她帶上了學究的氣息。阿里薩心裡激起了一陣幸福的顫慄:就他們兩人在樓裡,碼頭上空無一人,城市已進入夢鄉,漆黑的夜色籠罩著墨一樣的海,一艘輪船發出凄涼的呻|吟,它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港。阿里薩雙手拄著雨傘,跟他在那條名叫麥仙翁的小巷子裡擋住她的去路時一模一樣,但這次是為了不讓她看出他的膝蓋在微微發抖。
然而,教訓是有益的,不僅僅對他而言,隨著星移斗換,兩人從不同的途徑得出了明智的結論,不可能換個方式共同生活下去,也不可能換個方式相愛: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情了。
她變得像另一個人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當時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跡象,更沒有其他疾病的徵兆,她還保持著年輕時的體形和美麗的線條。顯然,最近兩年的遭遇使她像在嚴酷的生活中度過了十年。她兩邊彎曲著的短髮披在臉上,使人看了恰到好處,但原來的古銅色已代之以銀白色。那雙美麗的披針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鏡後面,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薩看見她離開座位,在人群中挽著丈夫的手臂離去。他感到十分驚詫,她為什麼在公共場所罩著窮人的頭巾和穿著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為驚詫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告訴她朝哪裡走,即是如此,由於估計錯誤,她還是險些兒在大門的高台階上跌倒。
她並不感到意外,異常鎮靜地摘下眼鏡,陽光般的笑聲使他目瞪口呆。
烏爾比諾醫生心裡有數了。「不錯,」他說,「現在正時髦。」他向阿里薩強調,現在能弄來的節目,同上個世紀那些精采的節目不可同日而語,真令人寒心。事情是這樣的:為了請蕭邦三重奏樂團到喜劇劇院來演出,他兜售長期票已經一年了,但政界諸公,誰也不知道那三位名人是何許人也。而就在那個月裡,拉蒙.卡拉爾特匪警劇團、馬諾洛.普雷薩小歌劇說唱劇團和桑塔內拉斯家庭劇團的票都賣光了,這些劇團都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啞劇——滑稽劇雜拌兒劇團,演員們就在舞台上利用燈光暗轉的一瞬間換衣服。連那個自稱可以和過去的女舞蹈家佛列斯.貝格雷媲美的丹伊塞.德阿爾泰劇團,乃至那令人作嘔的烏爾蘇斯劇團——演一個中了邪的巴斯克狂人赤手空拳地鬥一條呂底亞公牛的事——的票都賣光了。然而,這也沒什麼可抱怨的,歐洲人現在不是正在又一次進行野蠻戰爭嗎?我們在半個世紀內經過九次內戰以後卻開始過上太平日子了。九場內戰,說到底,只是一場,始終是那一場。這篇引人入勝的演說,最引起阿里薩注意的地方,不是別的,而是有可能恢復猜燈謎,那是烏爾比諾醫生發起的最轟動、影響最深遠的一項活動,阿里薩不得不咬住舌頭,免得忍不住開口告訴醫生說,他本人正是那一年一度的比賽的參加者,這項比賽當時已經開始吸引從國內到加勒比地區其他國家的許多大名鼎鼎的詩人。
「我也記得那次旅行,清清楚楚,決不會錯,」父親告訴她,「但那至遲是妳出生之前五年的事。」
她叫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兩年前由故鄉帕德雷海港來到這兒。來時她帶著家信,請阿里薩做她的校外監護人。他們確有親緣關係。她來此是享受政府獎學金,接受高等師範教育。她帶著行李和一隻小鐵皮衣箱,穿著白色短靴,綁著金黃色的辮子從船上走了下來,從這時起,阿里薩就強烈地預感到,今後的星期日,他們都將在一起。她還是個孩子,尖尖的牙齒,小腿像小學生那樣還沒有長毛,他立刻意識到,她將很快成為怎樣的女人。
阿里薩感到措手不及。說真的,城裡演出的音樂會或歌劇,他場場必到,但他覺得自己無法像行家那樣談論音樂。對流行音樂,尤其是對傷感圓舞曲,他是心領神會的,這些音樂跟他年輕時的所作所為,跟他偷偷寫的詩比起來,可以說是異曲同工,這不能否認。他只要隨便聽那麼一遍,就連上帝的威力也無法把整夜整夜浮現在他腦子中的旋律抹掉。但這不成其為對一位內行提出的十分嚴肅的問題的嚴肅的回答。
她走過阿里薩的身邊,看見一張費爾米納在一次面具舞會上打扮成黑豹的照片時,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用提任何人的名字,阿里薩就會知道她指的是誰。擔心她揭出攪亂他的生活的老底來,阿里薩急忙進行了有分寸的辯護。他提醒她說,他只是拐了幾個彎才認識費爾米納的,他們從來沒超出過點頭招呼的界限,他對她的私生活一無所知,但他肯定說,她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是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登上龍門的。
雪上加霜,費爾米納趕上了早晚要無可挽回地發生的最倒楣的年頭:她爸爸那些無本萬利而從來沒見過人的買賣原形畢露了。省長把烏爾比諾召到辦公室裡,把他丈人的違法行徑告訴他,省長一言以蔽之曰:「天上人間的法律,沒有一條是這傢伙沒觸犯過的。」其中幾個最嚴重的騙局,是在女婿的權勢庇護下搞的,很難想像,女婿和他的妻子會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心裡明白,唯一需要維護的是自己的名譽,因為那是唯一還沒掃地的。於是,他便使出渾身解數,終於用他的擔保掩住了醜聞。就這樣,洛倫索.達薩搭上了第一班輪船出國,一去不復返了。他像人們有時為了欺騙思鄉病而作短期旅行那樣回到了祖國,但在這種表面現象底下,也有某種真實的東西:一段時間以來,他登上來自祖國的輪船,只是為了喝一杯水倉裡運來的故鄉的泉水。他走了,沒有戀戀不捨的擁抱,他一直在抗議說他是無辜的,而且還想讓女婿相信,他是某個政治陰謀的替罪羊。他走了,哭著小妞兒走了——他自打費爾米納一結婚就這麼叫她,哭著外孫子走了,哭著他賴以發財致富並獲得了自由的地方走了。在這裡,他憑昧心的買賣起家,把女兒變成了貴婦。他拖著年邁而有病的身子走了,但仍然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被他坑害過的人誰也不希望他活得那麼久。費爾米納接到父親的死訊時,不由地如釋重負地吁出了一口氣,為了避免人們詢問,她沒有為父親戴孝,但一連幾個月,當她反鎖在浴室裡吸菸的時候,總是不知所以地啜泣得不可開交,其實她就是為父親而哭。
這種想法激起了他對舊情的眷念,使他無法平靜。他又回到費爾米納別墅的周圍徘徊,感到和多年前在福音公園裡的漫步同樣親切。現在,他的意圖不是讓她看到自己,而是要使自己能夠看到她,知道她還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在新的條件下,他要使自己的行動不被人察覺是困難的。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著,坐在他後面的座位上。他感覺到她那溫熱而均勻的呼氣,他帶著深厚的愛拚命吸著在她健康的肌體內經過淨化呼出的空氣。他覺得她並不像他在最近幾個月裡無限惆悵地想像的那樣,已被死亡的蛀蟲所毀壞。他想著她的絢麗的青春時代,想著她穿著智慧女神式的長衫、腹部微隆起懷著第一個兒子的時代。儘管他沒有回過頭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觸及著他的靈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電影中的對對情侶時該作何感想:她是否認為那一雙雙情侶應該愛,而且他們的愛應該比現實生活中的愛更少經歷一些痛苦。電影快放映完時,他忽然無比興奮地意識到,他從未同他的心上人離得那麼近,也從未跟她在一起待過那麼長的時間。
「真糟糕,」他驚恐地自語道,「三十年了!」
叔父不以為然地說:「這種胡說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萊昂娜老太婆從無政府主義者小說裡搬到你腦瓜裡來的。」
「如果航運公司被吃喝玩樂的公子少爺們掌握,他們轉手就會把它送給德國人的。」
她把希望寄託在初生的兒子身上。感覺到他從自己的身體裡出來的時候,她為擺脫某種不是自己的東西而覺得輕鬆。但是當助產婆把赤條條的、渾身是黏液和血的、骯裡骯髒的、脖子上纏著臍帶的兒子抱給她看,她自己覺得對那個從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小傢伙一點兒也不喜歡時,竟把自己也嚇壞了。可是,在獨坐宮殿的孤寂中,她漸漸認識了他。母子相互認識了,她欣喜若狂地發現,兒女不是因為是兒女,而是因為愛憐和撫養才成為親人。在那個不幸的家庭裡,除了兒子之外,她誰的氣也不能忍受。寂寞,公墓似的花園,沒有窗戶的巨大的房間裡凝滯不動的時間,都使她感到壓抑。漫漫長夜裡,從鄰近的瘋人院裡傳來的瘋女人的叫聲,使她覺得自己也要瘋了。每天都要佈置宴請用的桌子,鋪上繡花台布,擺上銀餐具和靈堂裡的蠟燭,讓五個鬼影子似的人坐下來用一杯加奶咖啡和奶酪餅當晚飯吃的習慣,使她覺得羞恥。她詛咒傍晚的念珠祈禱,詛咒飯前經,詛咒對她拿刀叉的姿勢,像街上的女人似的撩開神祕的大步走路、穿得像馬戲團演員、對待丈夫的熱情方式,乃至不用頭巾遮住胸部就給小孩餵奶等等沒完沒了的指責。當她剛剛按照英國的新派做法,邀請人們下午五點來喝茶、吃皇家餅乾和花味甜食的時候,婆婆唐娜.布蘭卡就揚言,反對在她家裡用藥來代替奶酩巧克力和木薯麵包圈兒發汗。連做夢都免不了挨罵。一天早晨,費爾米納說她夢見一個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在宮殿裡走來走去,邊走邊撒灰,唐娜.布蘭卡澀聲澀氣地打斷她的話說:「正經女人不可能做這種夢。」
「我認為,」他說,「十九世紀使所有的人都有所改變,唯獨我們置身事外。」
「也許他所以幹那麼多的事兒,」她說,「就是為了免得去想。」
烏爾比諾醫生藉口處於危機時刻,為自己的懦弱自我解嘲,甚至沒有捫心自問,母親和妻子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和她們所信仰的宗教背道而馳。他不承認和妻子衝突的根源是家庭中缺乏和睦氣氛,他認為那是婚姻的本質造成的:婚姻是個只有靠上帝的無限仁慈才能存在的荒唐的創造。兩個還不大了解的人,相互之間沒有任何親緣關係,性格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甚至連性別也不同,突然就要在一塊兒過日子,在同一張床上睡覺,共同面對兩種也許是大相逕庭的命運,這是大悖科學常理的。他說:「夫妻之間的疙瘩每天晚上消失了,但每天吃早飯之前又必須重新製造。」據他說,他們夫婦間的問題更是如此,那是在兩個有著天淵之別的階級之間產生的,而且又是在一個依然夢想回到總督時代的城市裡產生的。唯一可能抹上的一點稀泥,如果存在這種稀泥的話,也是跟愛情同樣不可靠而又脆弱的。而在他們夫婦之間,成婚的時候是沒有這種稀泥的,當他們正要創造這種稀泥的時候,命運除了把他們推向現實之外沒伸出援助之手。
烏爾比諾醫生要達到目的又談何容易!林奇小姐要求得到真正的愛,並且既要不損害名譽,又要做到不為人知。她認為,她的這些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阿里薩跟他學會了他無意中多次經歷過的事情,這就是說,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而且是以同樣痛苦的心情愛著她們所有的人,不背棄任何一個。當他孤單地置身於碼頭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時,他在內心怒不可遏地說:「心房比婊子旅店裡的房間更多。」道別的痛苦使他熱淚盈眶,但是,輪船剛在天邊消失,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占據了他全部的空間。
「另外,」他說,「西蒙.玻利瓦爾總統的激烈反對也是舉足輕重的。」
本來阿里薩眼看就要因受挫而掉淚了,但出於夜生活狩獵者的直覺,精神陡然一振。
「告訴我,親愛的卡西亞妮,」他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改變這種狀況?」
於是,在這整整的一年中,他經常和她在一起。星期六,帶她去看馬戲,星期天,帶她去逛公園、吃冰糕。黃昏時讓她像兒童一般玩得歡天喜地。他從此贏得了她的信任和愛戴。在她的不知不覺中,逐漸地,他用善良的老祖父般的手,狡詐地牽著她走進自己祕密的屠宰場。對她來說,天堂的大門為她打開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含苞的花|蕾瞬時綻開,她在幸福的邊緣漂游。這對她的求學是一種切實的鼓勵,為了不失去周末離校的機會,她一直保持著班上第一名的成績。對他來說,這是老年港灣中最隱蔽的角落。在經歷這麼多年成熟的愛情之後,跟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調情雖說有點牽強,但也不無變態的情趣。
他正聚精會神地在讀《企鵝島》,這是當時非常流行的一部小說。聽到妻子的呼喚,他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作為回答。她繼續說:「你對著我的臉看。」
阿里薩不知道,烏爾比諾醫生也應該包括在這張知情人士的名單之中。伊爾德布蘭達在頭幾年十分頻繁的來訪中,有一次曾經向醫生透露過這個祕密。不過,她是非常偶然地在一個很不適當的時候提到這件事的,而烏爾比諾醫生並非如她想像的那樣,左耳進,右耳出。伊爾德布蘭達是把阿里薩作為一個據她認為可能在猜燈謎時獨佔鱉頭的隱姓埋名的詩人而提到的。烏爾比諾醫生半天沒想起阿里薩是誰來,她便對他說——其實並不是非說不可,但她說這個的時候沒懷一點兒惡意——阿里薩就是費爾米納出嫁以前唯一的情人。她對醫生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心裡確信這件事是完全無可非議而且又是曇花一現的,甚至可以令人惋惜。烏爾比諾醫生瞧都不瞧她就反唇相譏說:「我不知道這個傢伙還是一位詩人哪。」隨即把他從記憶中抹去了,跟其他事情一起抹去了,因為他的職業已經使他養成了從倫理道德的角度對事情隨見隨忘的習慣。
那一片幽靜的郊區,本來有著美妙的談情說愛的傳統,然而一經成為高級住宅區,對無枝可依的戀人們就不那麼適宜了。大街上,夏天塵土飛揚,冬天泥濘難行,整年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住宅掩映在樹木成蔭的花園之中,彩磁圖案的平台取代了往昔的飛檐陽台,彷彿是故意同偷情的戀人過不去似的。還好,當時流行一種專供下午遊覽乘坐的單馬四輪帶篷車,終點是一塊高地;從那兒眺望十月絢麗的晚霞,比從燈塔上還清楚,還可以看到悄悄游來窺視海灘的鯊魚。每星期四,白色遠洋巨輪從海港運河通過時,幾乎伸手可及。阿里薩在辦公室忙碌地工作一天之後,經常租上一輛四輪馬車。在炎熱的季節,人們通常都把車篷折起,他卻總是獨自一個人藏在座位深處,不願惹人注意。他隨時向車伕發出命令,要他拉到意料不到的地方,為的是不讓車伕察覺他有什麼歹心。實際上,他在出遊時唯一感興趣的,只是那幢半掩映在枝葉繁茂的芭蕉和芒果樹中的粉紅色大理石結構的房子,有點像美國路易斯安納州棉區的田園別墅的走了樣的複製品。
停了一會兒,她又沉思了一下,用她又尖又大的牙齒——高個兒黑女人的牙齒——把鉛筆的橡皮頭一塊塊地啃下來,最後聳了聳肩膀,打算把這件與之無關的事情一筆勾銷。
「可惜的是,他必須死掉。」他說。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阿里薩知道,他們家鄉的有錢人不病則已,一病就是大病;也可能突然死去,而且幾乎總是在盛大節日前後,結果由於哀悼活動,把節日也沖掉了;要麼在令人討厭的慢性病中折磨得奄奄一息,其病患的內情到頭來還是人人皆知。到巴拿馬去幽居,幾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活動。
相反,阿里薩儘管明明知道自己從小就像個老頭兒——這的確是個奇特現象——,但他對種種衰老的跡象卻採取了滿不在乎的態度。開始,那是出於一種需要。特蘭西托將她丈夫扔到垃圾堆裡去的長禮服拆洗後重新縫製好,讓他穿著到學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頭上給他戴的是父親的官員禮帽,儘管在裡邊塞了一圈棉花,仍舊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從五歲起就戴上了近視眼鏡,和母親一樣,頭髮是銀白色的,又直又粗,和豬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沒有一點個人特徵。值得慶幸的是,由於連年內戰,政府多次發生內訌和進行更迭,學校的要求逐漸地不像從前那般嚴格了。公立學校甚至已完全不講究學生的出身和社會地位。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們走進課堂時身上還散發著街壘戰的火藥味,穿著不知在哪次戰鬥中機智勇敢得到的叛亂軍官的制服,戴著他們的徽章,腰帶上掛著明顯與身分相符的武器。在游戰時,他們動不動就拔槍打架。要是老師在考卷上不給好分,他們就以槍威脅。拉薩耶學校的一個三年級學生、預備役軍官上校,一槍就打死了宗教社團教長胡安.埃爾米塔修士,因為修士在教義問答課上說上帝是保守黨正式黨員。
「這裡不能停!別的地方都行,千萬別停在這裡!」
阿里薩把同這個女人的緣分視為一種幸運。然而,當他全部負起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重任後,他就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尋花問柳了。而且,他也知道,費爾米納是不可代替的。漸漸地他也就只限於去看那些已經結交的女人。盡可能和她們交往,能得到多少歡樂算多少歡樂。在她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打算一直這樣做下去。
她胖了好幾圈兒,動都不能動了,她終日待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的店鋪裡,從頭遍雞叫起床開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只睡很少一會兒。她把花冠戴在頭上,抹上口紅,把臉和胳膊塗上灰塵,不管遇到誰,她都問對方,她打扮得像誰。鄰居們知道她在等待著同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呀。」這個身分,是引用兒童故事中一個人物的,只有這個身分才能使她滿意。她繼續顛頭晃腦,搖著一大把粉紅色的羽毛,然後又重來一遍:戴上紙做的花冠,把麝香抹在眼皮上,給嘴唇塗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鉛粉擦在臉上,再一次問離她最近的隨便哪一個人:「我打扮得像誰?」她成了鄰里的笑柄。一天夜裡,阿里薩派人把老店鋪的櫃台和貨櫃拆了,堵死了臨街的那道門,照她描述過小蟑螂馬丁內斯的臥室的樣子,把她的臥室佈置起來,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問人家她是誰了。
這事發生在母親去世之後,阿里薩孤身一人住在家中,這樣的環境為他拈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麼多窗戶,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帘後面有許多眼睛在盯著他。臨窗的那條街道卻並不引人矚目,行人寥寥無幾。阿里薩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使費爾米納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薩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歲月,為了不玷汙自家的聲譽,寧願失去許多良機,也拒絕同別的女人交往。
他想起了安赫雷斯.阿爾法洛。他們的愛情雖說是曇花一現,但很深沉。她是應邀前來音樂學校講授半年弦樂課的。在夜光溶溶的夜晚,她便來到阿里薩的家中,在平台上用大提琴演奏最優美的組曲,跟他在一起過夜。
「我一刻也忘不了您。」他說。
雖然歌詞粗鄙,但直到許多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心情愉快的時候,總是在社會俱樂部裡點唱這首歌。
烏爾比諾醫生星期六提前十分鐘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就跑出來接待他。從在巴黎的時候起,即使要參加一場口試,他也未曾如此緊張過。她躺在麻布床上,穿一件柔軟的絲織混紡衣服,美極了。她身上表現出的一切都是絕倫的:美人魚般的大腿,令人神魂顛倒的皮膚,迷人的乳|房,潔白整齊的牙齒。她整個身軀都散發出一股健康體魄的氣息,這就是費爾米納在丈夫衣服上發現的那種人體的味兒。
然而,她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過火的決定,與其說是氣惱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思鄉造成的。蜜月旅行之後,她曾數次回歐洲去,雖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流十天,但卻有充分的時間去體驗幸福。她見過世面,也學會了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和思維,可自從那次乘氣球旅行失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大沼澤地聖.胡安市。回伊爾德布蘭達表姐所居住的省分,對她來說即使晚了一些,也還是帶有點彌補的性質。她並非由於夫妻關係上的災難才有這個決定,而是考慮已久。所以,單單想到回憶一下少年時代的愛戀,也能使她從不幸中得到安慰。
在阿里薩的記憶中,始終把那天坐在他旁邊的一位濃裝豔抹的陌生女人和這幕鬧劇聯繫在一起。競賽開始的時候他還注意過她,後來,由於在膽戰心驚地等待,又把她給忘記了。她那珠珍母般的雪白皮膚,富態女人身上飄出來的馨香,她那用一朵假洋玉蘭花遮掩著的女高音歌唱家般的巨大的胸部,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穿一件把身體裹得很緊的黑天鵝絨長袍,黑得跟她那急顛顛、熱辣辣的眼珠似的。她的頭髮更黑,用一把吉卜賽女郎的梳子別在後頸上。耳朵上垂著耳環,脖子上掛著跟耳環風格相同的項鏈,根根手指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戒指,所有的首飾都是用閃閃發亮的泡泡釘做的,右臉頰上有顆痣,用口紅塗抹過了。在最後那陣嘈雜的掌聲中,她帶著發自內心的抑鬱,看了看阿里薩。
十月間,每天下午三點鐘從維亞努埃瓦山傳來的那聲孤零零的、震耳欲聾而分秒不差的雷聲,成了她不可癒合的傷痕,年復一年,雷聲喚起的記憶越來越鮮明。新的記憶幾天後就在腦中模糊了,但多年前在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家鄉的旅行卻活靈活現,恍如發生在昨日,一幕幕往事宛然在目。她還記得那個名叫馬納烏雷的小鎮,坐落在山上,唯一的街道筆直而翠綠。她記得那裡的吉祥鳥,記得那座嚇人的房子,每天,她都穿著那件浸透了皮特拉.莫拉萊斯的永遠也流不乾的淚水的睡衣醒來,皮特拉.莫拉萊斯就是在她睡的那張床上殉情身亡的。她還記得當時的番石榴的味道,後來就再沒有那種味道的番石榴了。她記得,在聖胡安.塞薩爾鎮,她在金光閃閃的下午和那群嘰嘰喳喳吵鬧不休的表姐妹們一起去散步,走近電報局的時候,她的心咚咚地跳個不住,分不清哪是雨聲,哪是心跳的聲音,她咬緊牙關,免得心從嘴裡跳出來。她想方設法賣掉了父親的房子,因為她無法忍受回憶少女時代的痛苦,無法忍受在陽台上看見滿目淒涼的小公園,無法忍受梔子花在炎熱的夜晚散發的潮溼的香氣,無法忍受在那個決定命運的二月的下午照的那張傳統服裝照片使她感到的恐怖,無法忍受不管她把臉轉向何處都會喚起她對那個時代的回憶,而這些回憶又是和對阿里薩的回憶https://m.hetubook.com.com糾纏在一起的。不過,她始終保持了足夠的鎮靜,記住那些回憶不是愛,也不是後悔,而是曾使她傷心落淚的煩惱。她不知道,她正在受到阿里薩的難以數計的受害者失身的同情心的同樣的威脅。
「怎麼啦?」他問。
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叫她準備飯菜,但並沒有告訴她到底誰來吃飯。她想到那使人倒胃口的茄子餡餅,想到自己還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醜,臉上被陽光曬得脫去了一層皮,想到他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為趕來接她而後悔,她一時六神無主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倉促地在圍裙上擦乾了手,整了整頭髮和衣衫,借助母親生下她時給予她的全部矜持,穩住了那紛亂的心緒去迎接那前來的男子。她邁著母鹿般輕盈的步伐,昂著頭,目光炯炯,仰起好鬥的鼻子,走出了廚房。她為終於能回到自己的家而感到由衷的喜悅。當然也並非像他想像得那樣容易,因為在她決定和他高高興興地回家的同時,也決心平靜地向他討還債務——他這一生給她帶來的全部痛苦和煎熬。
塔爾科勒.德.魯納大主教死的時候,全省的鐘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眾們是如此驚懼,結果他的繼承人就從葬禮中將敲喪鐘這一條取消,只有在死了顯赫人物時才這樣做。因而,當阿里薩在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聽見教堂敲起喪鐘時,他感到像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時期的一個幽靈又來到了他的身邊。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竟是這麼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喪鐘——從看到費爾米納懷著六個月的身孕聽完大彌撒出來的那個星期天起。
正是這樣,當然,對費爾米納來說,同樣也過去三十年了,但這三十年對她來說是一生中最愉快、最令人回味的三十年。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裡的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已經扔進記憶的垃圾堆了。她住在位於曼加市的新居裡,守著一個假如她要重新挑選,她會捨棄全世界的男人而再次選他的丈夫,生了一個正在醫學院繼承祖業的兒子,還有一個跟她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有時使她以為彷彿是自己的再版的女兒,她成了自己的命運的絕對主人。繼那次本意不再回鄉,以免再過那沒完沒了的提心吊膽的日子的倒楣的旅行之後,她又到歐洲去了三次。
「我喜歡加德爾。」他說。
為了慶祝新世紀的到來,組織了一次全新的公眾活動節目。其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汽球首航。這是烏爾比諾醫生無窮無盡的首創精神的成果。全市二分之一的人口聚集在阿爾塞納爾海濱,觀賞這個掛著彩旗的網球上天,它將把第一批郵件運往東北一百六十七公里處的沼澤地聖.胡安市去。烏爾比諾醫生伉儷同飛行師以及其他六位貴賓一起登上柳條編的懸艙。他們帶了一封省長致聖.胡安市政府的賀信,信中稱此次通航為史無前例的首次空郵。《商業日報》記者向烏爾比諾醫生採訪,問他如不幸遇難,將留下什麼遺言。醫生不加思索地作了肯定將遭萬人唾罵的回答。
當她避開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抄捷徑走著的時候,她聽到了手風琴聲,聽到了鬥雞場的喊叫聲,聽到了像是打仗又像是遊樂所射出的鉛丸聲。當她迫不得已要穿過某個村鎮時,她就用面紗遮住臉,以便依舊回想著它過去的風貌。
談話方興未艾,空氣中的熱浪突然涼了下來,一場鑽來繞去的大風暴把門窗吹得乒乒乓乓,辦公室從地基開始咯吱咯吱亂響,彷彿飄在水面上的一葉扁舟。烏爾比諾醫生似乎沒有察覺這個情況,他順便提了幾句六月份瘋狂肆虐的強颱風後,就冷不防風馬牛不相及地談起他的妻子。他不僅把她視為最熱心的合作者,而且把她視為他的動儀的靈魂。他說:「沒有她我將一事無成。」阿里薩冷漠地聽著這一切,微微頷首表示贊同,擔心自己的聲音失態,什麼也沒敢出口。不過,聽了兩三句話之後,他就全然明白了:烏爾比諾醫生儘管參加了許許多多勞神費力的活動,卻仍然有用不完的時間來崇拜他的妻子,熱烈的程度幾乎和他相同,這個事實使他迷惘了。但他沒有作出反應,因為從他的心裡冒出了一股傻氣。他的心告訴他,他和他的情敵是同一種命運的犧牲品,共同遭受愛上同一個女人的不幸,他們是拴在同一個車套裡的兩頭牲口。在過去的漫長的二十七年當中,阿里薩第一次覺得心裡被刀扎了似的痛楚;為了讓自己得到幸福,那個令人崇拜的男人必須死去。
薩拉.諾麗埃佳雖然不是阿里薩那五年中唯一的女人,但卻是和他保持最長久最穩定關係的女人之一。他發現,跟薩拉.諾麗埃佳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在床上的時候過得痛快,但永遠無法用她來替代費爾米納,便又開始去從事獨來獨往地在夜間獵取女人的勾當。他把時間和最大限度的精力安排在每天晚上。薩拉.諾麗埃佳一度創造了使他減輕對費爾米納的思念的奇蹟。至少,不看見費爾米納他也可以活著。這跟過去是不同的,過去他隨時會停下手裡作著的事情,到他預感她有可能出現的那些靠不住的地方,到最意想不到的那些街頭巷尾,甚至到現實中並不存在、她也根本不可能涉足的地方去找她,為了哪怕看她一眼,他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心裡急得跟貓抓似的。同薩拉.諾麗埃佳決裂之後,對費爾米納的思念又甦醒過來了,使他坐立不定。他又一次覺得,彷彿自己又坐在小公園裡,看著永遠看不完的書。但這一次,這種感覺因盼望烏爾比諾醫生立即一命歸陰而更加強烈了。
從此,他在家中各個地方,寫字台抽屜裡,公司的三條船上,都放著他的假牙。另外,他在外面吃飯時,在衣兜裡放一個盛咳嗽藥片的小瓶,裡面也放了一副假牙。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時他吃烤肉把牙弄壞了。
他照辦了。他正戴著老花眼鏡,看不清妻子的臉,但他無須摘下眼鏡就感覺到她的火焰般的目光在灼烤著他。
他愛上她的時候,她已經四十歲了,而他還不滿三十歲。她叫薩拉.諾麗埃佳,年輕時曾以一本關於窮人的愛情詩集在某次競賽中獲獎,儘管有過一刻鐘的春風得意,那本詩集卻始終沒有出版。她在公立學校裡以講授禮儀和公民課為生,住在泥沙混雜的格茨瑪尼老區「情人巷」的一幢租來的房子裡。她曾經有過好幾個逢場作戲的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沒有和她締結姻緣的幻想,因為她在那個環境和她那個時代,男人很少會想到同跟他睡過覺的女人訂親。自從她的第一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她曾以一個十八歲女孩的全部癡情去愛過他——在預定的舉行婚禮的一周之前逃避了自己的諾言,把她置於被遺棄的未婚妻——或者按照當時的術語,叫做「被用過的未婚女孩」——的尷尬境地之後,她自己早就不抱這種幻想了。這第一次經歷雖然殘酷而短暫,但給她留下的並不是苦惱,而是一種模模糊糊的信念:不管是嫁人還是不嫁人,不管是沒有上帝還是沒有王法,要沒有個男人在床上,就不值得活下去。
就這樣,那天晚上他想起了羅薩爾瓦,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氣揚地奪走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想起她,至今仍像第一天那樣使他痛苦。只要一閤上眼睛,就看見她穿著麥斯林薄紗衣服,戴著飾有飄帶的帽子,在船舷上搖晃著盛孩子的籠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幾次準備去找她,雖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兒,也不了解她姓什麼,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確信能在某個地方的蘭花叢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於在最後一刻有這樣或那樣的不便,或者由於不適時宜地改變初衷,在輪船即將啟航的前幾分鐘,旅行又延遲了,原因都是與費爾米納有點關聯。
這一次,同過去一樣,對阿里薩來說,費爾米納都是一個突如其來旋即轉瞬即逝的形象。每當他企圖去試探自己的命運時,她總是迅速隱沒了,只是在她心上留下渴望的痛苦。這些形象,記錄著他生命的節奏,使他體會到光陰的殘酷。時光在無情地流逝,他不幸在自己身上察覺到了,也從費爾米納身上那些細微的變化中感受到了。
他想清理一下記憶,在薩拉.諾麗埃佳進廚房忙的時候又瀏覽了一遍燈謎的照片。他看了雜誌的圖片,在門洞裡作為紀念品出售的發黃的明信片,彷彿是在回顧假想的自己的一生。到那時為止,他一直想當然地覺得,世界在變,風俗、時尚在變,一切都在變,就是她沒有變。但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意識到,生活在費爾米納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當他自己只顧守株待兔的時候,生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從來沒同任何人談過費爾米納,因為他知道,當他提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沒法不使嘴唇失去血色。但這天晚上,他跟過去許多次一樣,在瀏覽照片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心裡突如其來地產生了一個能使熱血變得冰涼的結論。
在他們水乳|交融那個時期,阿里薩捫心自問過:哪種狀態可能是所謂愛情,到底是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呢,還是在禮拜日的寧靜的下午?薩拉.諾麗埃佳以一個淺顯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愛情。她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薩拉.諾麗埃佳覺得這個定義適用於那首叫做不同的愛情的詩。那首詩是他們用四隻手譜寫的,她拿這首詩參加了第五屆燈謎競賽,滿以為別人拿不出這種別出心裁的詩參加燈謎。但她又一次榜上無名。
就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找到了一個尚未誕生就已經完結的愛情的庇護所。卡西亞妮的父母已經故世,她唯一的兄弟在庫拉索發了財,也在那裡成家立業。她孤身一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裡。多年前,當阿里薩還在熱戀著她,希望她成為自己的情人的時候,在得到她雙親同意後,經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時在那裡直到深夜。他對修繕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貢獻,以致最後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
和費爾米納的想法相反,阿里薩還存在著,還活生生地存在著。當她跟丈夫、兒子一起乘坐黃驃馬拉的馬車到港口的時候,阿里薩正站在法國遠洋船停靠的那個碼頭上。他看見他們下了船,同在公眾場合無數次看見他們的時候一樣:衣鮮鞋亮。他們領著兒子,兒子已被教育成讓人能想像出他長大成人後將是什麼樣子的模樣了,酷肖父親當年。烏爾比諾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里薩打了個招呼:「我們去找回失落了的愛情。」費爾米納向他點了點頭,阿里薩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對他早謝的禿頂沒有一點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過去見到的他一樣:一個她始終沒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自從被費爾米納拒絕以後,阿里薩就學乖了,他總是使自己處在作最後決定的主動地位。如果是在不那麼痛苦的情況下,他肯定會去糾纏薩拉.諾麗埃佳,確信會和她到床上去摟抱打滾,度過那個夜晚,因為他相信,一個女人和男人睡過一次覺,她就會繼續在這個男人願意的時候和他睡,只要這個男人懂得逗她就行。基於這個信念,他忍受了一切,就是在最骯髒的愛情交易中,他也一切都在所不惜。只要是能不給生下來就是女人的女人以下最後決心的機會,但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忍無可忍的傷害,便把白蘭地一飲而盡,盡可能表現出怒氣沖沖的樣子,不辭而別了。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他想起了納薩雷特的遺孀。這是唯一褻瀆彭塔納斯大街上他母親的家的女人,儘管不是他,而是特蘭西托讓她進去的。這個女人雖然不是情場老手,但她充滿了溫情,簡直可以和費爾米納相比,所以,阿里薩對她比對所有其他女人都給予了更多的諒解。她那較之她的溫情的力量更難駕馭的水性楊花的稟性,使他們兩人注定都要成為不忠誠的人。由於他們堅持不懈的努力,幾乎在三十年中他們始終沒有忘情對方。他們雙方不忠誠,但不背信棄義。另外,她還是阿里薩唯一為之出頭露面的女人。
烏爾比諾醫生多少有點恬不知恥地說,那兩年的痛苦生活,不是他的過錯,而是由於妻子的一種壞習慣,她喜歡嗅聞家人和自己脫下的衣服,以便憑氣味決定該不該送去洗,儘管粗看上去還很乾淨。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直到丈夫在新婚之夜發現她這一行為之前,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動作會招人非議。丈夫還察覺她每天至少三次把自己關在盥洗室裡吸菸,他對這一點倒並不在意,因為她這樣出身的女人,常常三三兩兩地關起門來談男人,吸菸,喝廉價燒酒,甚至喝得像泥瓦匠那樣醉醺醺地倒在地上。但是對她碰到什麼衣服就嗅的習慣,他不僅認為不合適,而且認為有害健康。她把丈夫的意見當作玩笑。對丈夫的意見,當她不屑爭論時,她都是這麼對待的。她說,上帝把勤快的黃鸝鳥的鼻子安到她臉上,不單是為了擺設。一天早上,她上街買東西時,佣人們在家中嚷叫起來,鬧得四鄰不安,因為她三歲的兒子失蹤了,他們找遍了所有地方,哪裡也找不到。她回家時,全家都在惶惶不安。她像鷹犬似的轉了兩三圈,在誰也想不到的一個衣櫃裡找到了他。丈夫驚得目瞪口呆,問她怎麼會到那兒去找,她回答說:「衣櫃裡有股屎味。」
為了她,他細心周密保護著自己的身體及外貌,這在同時代的其他男子漢看來真是太沒有男子氣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像他一刻也不氣餒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烏爾比諾醫生的死,終於使事情變得對他有利,使他得到了足夠的勇氣,在費爾米納孀居的第一天晚上就向她重申他忠貞不渝永遠愛她的誓言。
從這天晚上起,幾乎有一年的時間,他死氣白賴地纏住那家飯店的主人,他願意出錢,願意辦事,願意獻出他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只求把那面鏡子賣給他。這可談何容易!因為堂,桑喬老頭相信一種傳說:這個鏡框是維也納的細工木匠一手雕刻的,和瑪麗亞.安托涅塔收藏的鏡框同屬一對,是絕無僅有的稀世之珍,而且後者早已無影無蹤了。他堅持再三,飯店的主人終於同意轉讓,阿里薩就把這面大鏡子放在他家的客廳裡,倒不是看上鏡框的做工精緻,而是因為他情人的形象曾經占領這面鏡子的內部空間達兩小時之久。
同時,遭遇不幸的大戶人家子女的穿著跟古時親王一樣,而一些十分貧窮的孩子則打著赤腳。在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們之中,阿里薩無疑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並未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最使他難過的是,他在街上聽到有人對他喊:「窮鬼,醜八怪,你什麼都甭想得到。」不管怎麼說,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從那時起,對他的餘生也好,對他神祕莫測和鬱鬱寡歡的性格脾氣也好,都是適宜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次給了他重要職位時,他讓別人按自己的身材給自己做了幾件與父親當年的衣服一個式樣的服裝。他像懷念一位老人一樣,深切地懷念父親,其實,他父親像基督一樣,在風華正茂的三十三歲時就死去了。就這樣,由於穿著,阿里薩一直顯得比他的實際年齡大得多。因此,那位對一切都毫無顧忌、像匆匆過客一般作了他的情人的布里希達.蘇列塔,從結識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諱地對他說,她更喜歡他把衣服脫|光,因為光著身子他就像年輕了三十歲。然而,他永遠也不知道怎樣彌補這一點。首先,他個人的喜好不允許他穿別的款式的衣服。其次,當時二十歲的人誰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輕些,除非再次從衣櫃裡取出他們的短褲和見習水手的帽子來。第三,他也不可能擺脫當時人們對老年人所持的觀念。這樣,當他看見費爾米納在電影院靠人扶持地走向出口處時,幾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惡的死神將無可挽回地在那場激烈的愛情戰爭中戰勝他。這個念頭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一個皓月當空之夜,船抵達加馬拉港,他跟一個德國土地測量員打賭說,他在船長的指揮台欄杆那兒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動物喚醒。他差點兒賭贏。船沿著河流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覺到沼澤地裡鷺鷥拍出翅膀聲,鱷魚甩動尾巴聲,鯡魚跳到陸地上的怪聲,但是當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時,他擔心歌聲的高亢會使他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於是,最後呼了一口氣,結果,假牙從嘴裡飛了出來,沉沒於水中。為了給他裝一副應急的假牙,輪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費港滯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無缺。可是,返航時,叔父萊昂十二試圖給船長解釋前一副假牙是怎麼丟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悶熱的空氣,扯起嗓子高歌一曲,並把高音盡力拖長,想把連眼都不眨一下的、曬著太陽在那兒看著輪船通過的鱷魚嚇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隨之沉入流水之中。
阿里薩一想到他多年慘澹經營的事業,由於這個意外的條件,有可能在最後毀於一旦,就不免膽戰心驚起來。他寧願辭職,寧願放棄一切,寧願去死,也不願做負心人,把費爾米納忘掉,好在叔父萊昂十二沒有堅持。九十二歲時,他指定了侄兒為他的唯一繼承人,最後退出了航運公司。
擔心侄子也會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萊昂十二請阿多奈醫生一次給他做兩副假牙:一副是價格便宜的,平時在辦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節假日備用的,點上一點兒真金,一笑金閃閃的,好不神氣。在人們手持鮮花走向街頭的一個星期天,在節日鐘聲的喧囂中,阿里薩終於笑容可掬地以新姿態出現在人群中間,和從前完全判若兩人了。
經過這天晚上的事和那段時間裡發生的其他一些類似的莫名其妙的事以後,費爾米納感到神思恍惚,簡直要發瘋了。她不太清楚事情要到什麼時候了結,也不知道夢幻從何處開始。最後,她發現丈夫沒有出席星期四的聖體節去領聖餐,而且最近幾個星期中每個禮拜日都沒領過聖餐,更沒有騰出時間來進行精神淨修。她問他在這些精神修習方面的不同尋常的變化原因何在時,得到的回答是含混不清的。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他從八歲第一次領聖餐起,從來沒有在一個如此重要的節期不去領聖餐。這樣,她意識到丈夫不僅已犯下了嚴重的罪過,而且他還決心繼續犯下去,毫無悔改之意,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願去找懺悔牧師。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為失去愛情而受到煎熬。可是這畢竟是事實。為了不致在痛苦中死去,她決意往正在毒害著她的五臟六腑的毒蛇窩裡放一把火。她真的這麼做了。一天下午,她在平台上補襪子,丈夫午睡剛醒,正在讀書。在他快讀完的時候,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工作,將眼鏡推到額頭上,神態自若地對丈夫說:「醫生。」
另一件倒楣事是豎琴。一天,善於洞察媳婦肺腑的唐娜開口說道:「我不相信正經女人不會彈鋼琴。」對這道慈諭,甚至她的兒子也想提出異議,因為他童年最貪玩的那些年頭,就是在鋼琴課堂這個牢籠裡度過的,儘管他長大成人之後曾經感謝讓他上了鋼琴課。他難以想像,年已二十五歲,又是那麼一種性格的妻子,關在鋼琴課堂上怎麼受得了。但母親恩准的僅僅是,把鋼琴換成豎琴,其不近情理的理由是,豎琴是天使的樂器。於是,從維也納運來了一架精美絕倫的豎琴,跟黃金做的一樣,能發出金子般的聲音,後來,一場火劫之後,這架豎琴成了市博物館最珍貴的文物之一,費爾米納忍受了這種無形的監禁,試圖以最後的犧牲來阻止關係的惡化。起初,她向一位專門從蒙波斯請來的教師學琴,十五天後,這位教師猝然長逝,她又跟著培訓班的樂師學了幾年,教師嘴裡噴出的墳墓裡的氣息,使豎琴學生們掩口不迭。
沒有一個人相信,獲獎的那首十四行詩的作者竟會是個中國人。他是上個世紀末在修築兩洋運河期間為了逃避吞噬巴拿馬的那場黃熱病橫禍,和其他許多中國人一起到這裡來享其天年的。他們說的是中國話,他們在此地生存著,繁衍著,他們內部完全一模一樣,誰也分辨不出他們之間的區別。起初總數不到十人,其中有幾個帶著妻子兒女和準備食用的狗,但沒過幾年,這些悄悄地越過海關入境的中國人已擠滿了港口附近的四條小巷。他們中間的年輕人匆匆忙忙地變成了兒孫滿堂的風燭殘年的家長,誰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有時間衰老的。人們憑直覺把他們分成兩類:好的中國人和壞的中國人。壞的中國人躲在港口的陰暗角落裡,像國王似的吃喝,或者坐在桌子上對著一盤葵花籽燴老鼠肉猝然死去,人們懷疑他們是些拐賣女人和無所不賣的人口販子。好的中國人是那些開洗衣店的,他們繼承了一種神聖的科學,把舊襯衣退還顧客時洗得比新襯衣還要乾淨,領口和袖口燙得就像剛剛攤平的聖餅。在燈謎賽上擊敗七十二名訓練有素的對手的,就是這些好中國人中的一員。
有時他從街角看到坐在平台上讀書的尊敬的林奇先生的棉花似的頭髮,或者看到他坐在大廳裡,向本區讀過福音書的孩子們講解教義,他便感到高興。那時,他輕鬆愉快地往家裡走,為自己不再偷情而感到慶幸,但過後他馬上又渴望所有的時間都能變成下午的五點鐘。
他向她講出了一切,心裡著實輕鬆了不少,他認為事情已為她所知,她只是想核對一下細節而已。當然,事情並不是像他想像的那樣,在他講述時,她又重新哭泣起來,而且不是像起初那樣輕輕哭泣,而是哭得淚流滿面。那帶苦鹹味的眼淚在她寬大的睡衣裡燃燒著,烤灼著她的生命。她希望他斷然否定一切,但他沒有這樣做,她因受侮辱而勃然大怒,以最惡毒的語言大喊大叫地咒罵這個社會有那麼多婊子養的無所顧忌地踐踏別人的名譽,即使面對他不忠的鐵的證據,他也面不改色,儼然像一個男子漢。當他告訴她那天下午他曾去找了他的懺悔牧師時,她更是怒上加怒。從中學時代起,她就認為教堂裡的人缺乏任何上帝啟示的美德。這是他們和睦家庭中的一項根本的分歧。在過去的共同生活中他們都迴避了這一點,可是眼下她丈夫居然允許懺悔牧師介入到他們的隱私中來,這實在走得太遠了,因為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事,還把她也扯了進去。
她給了烏爾比諾醫生引誘她的機會,然而即使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也未能讓他登堂入室。她唯一過頭的事,就是允許他重複那任意違反倫理道德的觸摸和聽診,但條件是不能走得太遠。而他呢,由於不能發洩折磨著他的情慾,便幾乎每天都去糾纏她。實際上,他要維持和林奇小姐的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太軟弱了,沒有勇氣及時中斷,以致完全不能自拔,不得不繼續往前走下去。他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
與哥哥不同,萊昂十二曾過了持續六十年的穩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總是守在家裡,並以此為榮。他膝下有四兒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卻出現罕見的波折。這種波折在他同時代的小說裡是司空見慣的,在現實生活中卻令人難以置信。四個兒子隨著職位的提升,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女兒對內河航運事業毫無興趣,她寧願眼睜睜地從五十公尺高的窗戶上望著休德森一艘艘輪船毀掉。萊昂十二叔父倒楣到了這等地步,因為有人相信這種傳說,認為阿里薩其貌不揚,心意不善,又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湊在一起,他肯定做了許多不可告人的勾當。
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天,當烏爾比諾死去時,他就只剩下一個情婦了。這位情婦剛滿十四歲,她所具備的一切是直到那時為止其他任何女人所未曾有過的,這使阿里薩重新陷入狂熱之中。
他的幾個兄弟都是共濟會會員,他們將一切禍福都歸罪於聯邦制的失敗。對於這種見解,萊昂向來嗤之以鼻,說:「『千日之戰』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戰爭中就失敗了。」
這個陰影非常明顯,勢將危及家庭的和諧,烏爾比諾醫生及時地發現了。他一發現,就趕忙對妻子說:「別難過,親愛的,那是我的錯。」他最擔心的,莫過於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決定,而且他深信,發生這種事情的根源都是因為一種罪過的感覺。然而,理清阿里薩這團亂麻,不是一句寬心話就能解決的。長達好幾個月之久,早晨,費爾米納打開陽台的窗戶,就得使勁趕走腦子裡那個坐在幽靜的小公園裡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見了曾經屬於他的那棵樹,那張不大顯眼的長凳子,他正坐在那裡看書,思念她,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戶關上,長嘆一聲:「可憐的人。」甚至她還傷心地抱怨過,阿里薩怎麼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頑固呢,當時,後悔已經太晚了。有那麼幾次,她還亡羊補牢地期待著一封永遠沒有收到的信。當她必須作出嫁給烏爾比諾醫生的決定時,她發覺,既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阿里薩,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裡更是七上八下。實際上,她對醫生和對阿里薩同樣不大喜歡,而且對醫生更缺乏了解,醫生的信沒有他信裡那種火熱的感情,也沒有像他那樣作過那麼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確,烏爾比諾醫生的追求,從來不是以愛情的語言來表達的。奇怪的是,身為一個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獻塵世間的東西:保障,和諧,幸福,這些數字一旦相加,也許等於愛情,近乎是愛情吧?但是,這些又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使她心亂如麻,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後來,他愛什麼時候到她家裡去就什麼時候去,尤其喜歡在禮拜日早晨去,禮拜日早晨環境更安靜。她停下手裡的工作,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全身心地在那張歷史悠久的寬大的床上使他滿意。那張床總是鋪得好好的在等著他。在那張床上,她從來不許講究禮儀形式。阿里薩怎麼也想不透,一個不是過來人的未婚女子,對男人的事情為什麼能無所不知。他們最不喜歡的許多事情之一,是不得不讓那隻狂怒的貓待在床上。薩拉.諾麗埃佳常常給貓修剪指甲,免得他們被貓爪抓個稀巴爛。
腹中空空去,
相反,阿里薩失去牙齒卻不是由於自然災害,而是由於某個江湖牙科醫生決定根治一次普通炎症的魯莽行動。由於害怕腳踏牙鑽,阿里薩儘管經常牙痛,也一直沒有去看牙科大夫。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親聽到他在隔壁房間痛得整夜呻|吟,非常擔心,她覺得那聲音跟從前那些已經在她記憶中消失了的哼哼聲完全相同。但是,當她讓他張開嘴看看什麼地方疼時,她發現他的牙床已經發炎,並且化了膿。
對她來說,這可算到了頭了。她敢肯定,不等她丈夫懺悔完,她的名聲就會到處傳開。她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侮辱比起羞愧、憤怒和丈夫無情無義的偷情,更加令她難以忍受。最糟糕不過的是,他竟然去跟一個黑女人去偷情。他糾正說,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是,那時他用詞再精確也無用,她已經得到結論了。「反正是一路貨!」她說,「現在我才明白了,原來是黑女人的氣味。」這事發生在某個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七時,費爾米納登上了開往大沼澤地聖.胡安市的一艘普普通通的小輪船。她隨身帶了一只箱子,由養女作伴,罩著面紗,以避免和相識的人們見面,特別是避免他們問起她的丈夫。兩人事先商定,烏爾比諾不去港口送行。他們不厭其煩地整整談了三天,最後決定她去費洛雷斯.德馬利亞鎮——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坐落在那裡——使她在那兒有充分的時間深思熟慮,然後做出最後的選擇。兒女們知道母親前往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但不了解內因,許久以來,他們自己也一直渴望有機會到那裡去,但未能成行。烏爾比諾醫生絞盡腦汁安排好一切,以便在那個邪惡的社會沒有人做出居心不良的猜測。他把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如果說阿里薩對費爾米納的出走沒有發現任何跡象的話,那是因為實際上並沒有這種跡象,而並不是由於他缺乏通風報信的渠道。丈夫絲毫也不懷疑,妻子一旦怒氣平息,就會回到家中來。可是,她走時斷言說,她的怒氣永遠不會消除。
頭幾次到母親墓前憑弔,阿里薩發現養鴿女奧林皮亞.蘇萊塔就埋在附近,沒有墓碑,但在墓前的水泥板還沒凝固以前,有人用手指頭刻下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毛骨悚然地想到,那準是她的丈夫開的一個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開了的時候,如果眼前沒人,他就摘一朵玫瑰放在她的墓上。後來,他乾脆把母親墳上的玫瑰剪下一株栽在她的墳上。兩株玫瑰發瘋了似地猛長,阿里薩不得不帶了大剪刀和其它整枝工具為它們修剪整枝。但玫瑰使他剪不勝剪,數年之後,兩株玫瑰像雜草一般在各個墳墓之間蔓延開來。從此,遠近聞名的霍亂公墓就叫做玫瑰公墓了,直到一位對人民的智慧不願正視的市長在一天夜裡砍掉玫瑰叢,在公墓入口的拱門上掛了一塊共和國的牌子,牌上大書:萬民公墓。
「相信我吧,我心裡真不是滋味兒。」她對他說。
也許上帝終於聽到了某個人的禱告:在巴黎住了兩年之後,正當費爾米納和烏爾比諾剛剛開始尋找廢墟裡殘存的愛情之時,半夜到達的一封電報把他們從睡夢中喚醒,唐娜.布蘭卡業已病危。報告死訊的那封電報旋即接踵而至。他們立即啟程回國。費爾米納下船時,身上的喪服已經遮不住她的大肚子了。她又懷孕了,一點不錯,婆婆的死訊產生了一首幸災樂禍的民歌,末尾的疊句在當年頗為流行:
從第一個月夜起,他們就像初戀那樣相愛,但是,安赫雷斯.阿爾法洛的愛情像柳絮一樣,不久,她帶著大提琴,以女性的溫柔和輕狂,登上一艘不明國籍的遠洋輪,一去不復返。在平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揮著白手絹告別的手勢,那白手絹宛如地平線上的一隻孤獨、悲淒的鴿子,像賽詩會上詩句裡描繪的那樣。
燈亮之後,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來,然後自己才不慌不忙地離開座位。當他漫不經心地回轉身去扣著坎肩扣子時——電影放映時他一直敞著——四個人離得那樣近,不管願意不願意,也只好互相問候了。
他渾身是汗,衣服都濕透了,像是剛從池塘裡爬出來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同費爾米納的見面驅走了阿里薩的睏意。他沒有用車送卡西亞妮回家,而是陪她徒步穿過老城。他們的腳步踏在石子路上,發出馬蹄一樣的嚮聲。陽台上時而傳出斷續的話語聲,臥室的喁喁私語以及被虛幻的音響神奇www.hetubook.com.com化了的愛的抽泣。沉睡著的大街小巷中則散發出一種溫暖的茉莉花香。阿里薩不得不又一次竭盡全力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壓抑在心中的對費爾米納的愛吐露給卡西亞妮。他們邁著慢條斯理的步子,像一對老年情人一樣,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著愛情,她想著卡比利亞的嫵媚的美姿,而他卻想著自己的不幸。有個男人在海關廣場邊的陽台上唱歌,歌聲在整個空間回盪:當我穿過茫茫大海的時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時候,阿里薩本來應該在卡西亞妮家門口跟她告別,可他要她請他到家裡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他第二次在類似的情況下提出這樣的要求。頭一次是在十年前,當時她這樣回答:「假如你現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遠留下來。」結果,他沒有去。要是現在,無論如何他是會去的,不管他事後是否會食言。此時,卡西亞妮很痛快地邀請了他。
飛過浪花飛濺的海灘以後,他們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熱的沙灘上。開裂的硝石地面燙得像烈火一般,市政府當局的人士正在那裡恭候,除了普通的遮陽傘,別無其他足以蔽蔭。小學生們隨著歌聲揮舞小旗,前來迎接的還有戴金紙后冠的美女,他們手中的鮮花已被太陽烤焦。蓋拉鎮的舞蹈女郎們也來了,這個鎮是加勒比海沿岸最繁華的所在。費爾米納真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鄉,以便印下自己最初而遙遠的回憶,但在瘟疫的威懾下只得作罷。烏爾比諾醫生遞交了那封歷史性的賀信,可惜此信被放錯了地方,它的下落從此無從查考。全體隨行人員幾乎被催眠似的演說所窒息。飛行師想使汽球再度起飛,沒有成功。大家只好騎上騾子轉赴老鎮渡口,那兒是沼澤與大海的會合處。費爾米納斷言,她幼年曾隨母親乘牛車路過這個地方,她長大後曾多次向父親提到這件事,但父親生前一直固執地認為沒有這種可能。
回來就生娃。
「我要是年輕五十歲的話,」他對他說,「我就和我的相好萊昂娜結婚。我覺得世上沒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從大沼澤地聖.胡安市到聖佩德羅.阿列杭德里諾的古老榨糖廠,只有五十公里,可是那列黃色火車卻爬行了一整天。原因是,火車司機跟老乘客們是朋友,這些人時不時地央求他停車,以便去舒展一下軀體,在香蕉公司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走走,男人們則脫|光衣服,在清澈見底的冰涼的河水中洗個澡。河水是從山上傾瀉下來的。肚子餓了,他們就到牧場上去擠牛奶喝。到達目的地時,費爾米納已經被沿途慘景嚇得魂不附體,幾乎沒有興致去欣賞解放者臨死前掛吊床的那幾棵巨大的羅望子樹,也沒有心情去證實臨終時他的睡床是否像人們跟她說的那樣。後來,她還是勉強去看了一眼。解放者臨終前的睡床實在太窄小了,連七個月的嬰兒也難以容身,更不用說這位榮耀滿身的傳人了。不過,有一個看上去十分了解內情的參觀者說,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實上,人們是讓國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費爾米納對離家以來聽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如此壓抑,以致在以後的旅途中她再也沒有心思去回憶過去的旅行。她過去對沿途的村鎮是何等懷念啊,可現在她竭力想避開它們。說真的,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應當避開那些村鎮。
他沒有進晚餐,下意識地在做著祈禱。當妻子睡前在屋裡把一切整理好時,他在床上佯裝讀午睡時翻閱的書籍,他一面捧著書打瞌睡,一面慢慢地沉溺在林奇小姐的不可避免的叢莽中,沉溺在她躺臥著的樹林的蒸汽中,以致完全不能自拔。那時,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想到的就只有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這個時間,想到她在等他。除此之外,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
然而,在看電影的這天晚上,他感到客廳裡像是清除了對他的一切記憶。家具全部變換了位置,牆上掛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畫。他想,這麼大的變動,其意圖無非是想把他從記憶中永遠抹掉,想說明他從來沒有在那兒存在過。客廳裡的貓也沒有把他認出來。他由於被遺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脫口而出:「您已經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著身倒酒,一面說,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為公貓是不認人的。
他陪她回家。走到劇院大門口時,差不多已是午夜,街上人跡杳無,他說動她請他去喝杯白蘭地,一起欣賞她提到過的十多年來積累起來的關於社交活動的剪報和照片集。這種花招在當時已經不新鮮了,但這一次他是被動的,因為在他們離開國家劇院的時候她就談起她的照片集。他們進了她的家。阿里薩在客廳裡首先觀察到的是,臥室的門正敞開著,床很大,鋪設華麗,古銅色的床上鋪著織綿緞床罩。他惶然了。她大概覺察到他的神情,趕快搶在他前面穿過客廳,關上了臥室的門。然後,請他在一張用印花家具布做的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有隻貓在睡覺。她把那疊照片放到客廳中間的桌子上。阿里薩慢條斯理地翻著照片,一邊在看眼前的東西,一邊主要在思考著下幾步的行動。他突然抬起視線,看見她兩眼已經汪汪。他勸她愛怎麼哭就哭上一場吧,不必害臊,因為哭最能減輕痛苦,但又建議她鬆開胸罩再哭。他忙不迭地去幫她,因為胸罩是用一條長長的十字帶縫製的,緊緊地捆在背上。他還沒來得及幫她解完帶子,胸罩就由於內部的壓力而自行鬆開了,高聳如山的乳|頭自由自在地呼出了一口氣。
費爾米納的子女們差不多在下午五點以前回家,阿里薩看著他們坐自備馬車回來,然後又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的例行出診。儘管在那兒幾乎轉悠了一年,他卻沒能見到他所渴望的跡象出現。
費爾米納在農村待了幾天,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情緒逐漸穩定下來。除了星期日去望彌撒外,她從不出莊園。星期日去望彌撒時,和她作伴的,只有她昔日女友們的孫兒輩,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女孩們。這些女孩跟她們的母親年輕時同樣迷人。她們站在牛車上,唱著歌兒,直奔位於山谷深處的傳經佈道的教堂。費爾米納只是這一次經過了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上一次由於她不感興趣沒有去,然而,當她看到這個鎮時,她完全被它迷住了。問題是,過後每當她回憶起這個鎮時,眼前浮現的不是那誘人的實景而是她到這個小鎮前的想像。
阿里薩從不過問政治,叔父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談,在他聽起來跟聽大海的浪濤聲一樣,壓根兒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運事業的政策上他卻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認為瀕於破產邊緣的內河航運事業的落後,只有用主動放棄蒸汽輪船的壟斷特權的辦法,才能解決。這種壟斷特權,是國會授予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費爾米納頭昏腦漲地唸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誰也沒聽懂。不僅因為那是個聞所未聞的名字,而且說來說去誰也拿不準中國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好在大可不必為此煩神,那位獲獎的中國人已經從包廂後面出現了,臉上掛著中國人提早回家時那種會心的微笑。他對獲勝十拿九穩,特意穿著那件過春節時才穿的黃色絲綢襯衣去了。在不相信他是作者的人們的震耳噓聲中,他接過那朵十八K的金蘭花幸福地吻了吻。他在中央站了一會兒,像他們的聖母——顯然不如我們的聖母那麼做作——的使徒那樣鎮靜自如。當起哄聲第一次停下來的時候,他把獲獎的詩句唸了一遍。誰也沒有聽懂。但當又一陣噓聲停歇時,費爾米納用動人的失了音的嗓子冷靜地重新朗讀了一遍,第一句詩就使人驚嘆叫絕。那是一首最正統的高蹈派十四行詩,完美無缺,通篇貫穿著一股沁人肌膚的靈感,彷彿是一位高手幫他捉刀的。唯一有點道理的解釋是,某位大詩人有意要同這個燈謎賽開個玩笑,而這位中國人則抱著至死不洩露祕密的決心去幫他開這個玩笑。商報——我們的傳統報紙,試圖挽救公民的聲譽,發表了一篇與其說是引經據典不如說是生吞活剝的關於中國人的悠久歷史,他們在加勒比地區的文化影響以及他們有資格參加燈謎賽的雜文。雜文的作者毫不懷疑十四行詩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稱是作者的人,他直截了當地從題目開始引證:
然而,那天下午最使他震動的還不是這件事。回首青年時代,往事歷歷在目,每年四月十五日,喧聲震耳的燈謎賽會都在安的列斯大廳裡舉行。他始終是主角之一,但也像在幾乎所有的場合一樣,他始終是個不露面的主角。二十四年前,從開幕比賽起,他參加過好幾次,他從來沒中過獎,哪怕中個末等獎。不過,他不在乎,他參加並非出於獲獎的野心,而是因為燈謎賽對他具有額外的吸引力:第一次比賽就是由費爾米納負責打開那些火漆封口的信套,由她宣讀比賽獲獎者的名單,從那時起,他就決定要參加以後每年的競賽了。
「好哇,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我們總算克制住了,算我這隻老虎跟你無緣。」
做完這一切之後,剛好到了他去做一次靜脈注射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在路上,他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
聖靈降臨節那個星期日下午四時,喪鐘敲響的時候,他們剛剛在一起。阿里薩不得不竭力壓住內心的驚恐。在他年輕的時候,敲喪鐘的儀式是包括在葬禮的價格之中的,一貧如洗的人得不到這種禮節。可是,在最近一次戰爭之後,處於兩個世紀銜接階段的保守黨政府加強了它的殖民時期的習俗,講排場的葬禮是如此昂貴,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這筆錢。
費爾米納確實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隱祕,面戴守孝的黑紗,但登上的不是古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而是開往沼澤地聖.胡安市的普通船。聖.胡安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裡度過了童年時代。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還鄉之情越來越濃。她不顧丈夫的意見和當時的風俗習慣,除了一位十五歲的由她家的女僕照料長大的養女之外,沒有帶任何人。但是,她把自己的行程預先通知了各船船長及各個港口當局。當她作出那一輕率的決定時,她對兒女們說,要到伊爾德布蘭達姨媽那兒休息三個月,但內心已決定長期留在那兒。烏爾比諾大夫十分了解她倔強的脾氣,他感到萬分難過,但還是低聲下氣地答應下來,將它視為上帝對自己沉重罪過的懲罰。可是,當輪船的燈光還沒有在他們眼前消失時,他們已在感到懊悔了。
「禿得妙極了!」他喊道。
要是他懷疑過費爾米納在他的如意算盤中離得是多麼遙遠,也許他不會那麼熱情賁張。費爾米納還只剛剛看見一個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恰恰沒有突變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現。在那個時代,做個有錢人有許多好處,當然也有許多壞處。但普天下有一半人夢寐以求的是儘可能永遠做個有錢人。因為不成熟,費爾米納拒絕了阿里薩,她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當時,她鬧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隱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許多年之後,也就是在行將進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關於阿里薩的談話中發現了。參加談話的人都知道,阿里薩是正處於鼎盛時期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詞地說自己見過他許多次,甚至跟他打過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能想起他是副什麼模樣。這時,費爾米納發現了妨礙她愛他的沒有意識到的原因。她說:「他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對的,他是某個人的影子,而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人了解過。不過,當她在抵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是個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時候,她卻被罪過的陰影弄得心神不定: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種感覺。當她覺得這種感覺向她襲來的時候,她被一種慌亂抓住了,只有碰見能減輕她良心的壓力的人才能控制住這種慌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在廚房裡打破了一只盤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門縫裡擠了一根手指頭,她總是驚慌失措地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歸咎於他:「都是你。」雖然她對誰是肇事者並不關心,也並不確信自己是無辜的,反正能把罪過推開就夠了。
當然,儀式結束時,他唱了《托斯卡》選段「永別了,生活」。他最喜歡清唱。沒有伴奏,聲音依然顯得圓渾有力。阿里薩非常感動,他表示感謝時幾乎沒有讓人感覺到他的顫抖的聲音。在過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經到達了生活的頂峰,他要一如既往,靠著費爾米納這一堅強的精神支柱,肩負起自己的使命,不僅決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體魄。
他這話是以顫抖的聲音說出來的,委實有點令人憐憫。可是她報以一陣狂笑,笑聲幾乎震撼了整個臥室,使他從窘態中猛醒過來。
「她是個婊子。」她說。
雖然她和他一樣無拘無束,也許還不反對把他們的關係公開,但阿里薩從一開始就把這設計成了一種偷雞摸狗的關係。他從側門溜進去,幾乎每次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在黎明前踮著腳尖兒溜出去。他和她都明白,在那座住戶眾多的房子裡,不管怎麼防範,鄰居們表面上似乎不大知情,實際上相當了解底細。然而,阿里薩還是要維持那種表面形式,他有生之年和所有的女人也都是這麼做的。他從來沒有失誤,不管是和她還是和任何別的女人,都沒有留下過什麼把柄。確實只有一次,他留下過可能招致後患的痕跡,或者說,留下了書面的招供,幾乎使他因此送命。他一直把自己視為是費爾米納的終身伴侶,一個不太忠實但鍥而不捨的丈夫,他不斷在為擺脫夫妻枷鎖奮鬥,但又沒有背叛過她。
阿里薩的母親為了安慰他的失戀,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雖然沒有這樣粗魯,但說得同樣斬釘截鐵。阿里薩一陣慌亂,直透骨髓,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語言來反駁薩拉.諾麗埃佳的尖酸刻薄的話,直想繞開話題。但薩拉.諾麗埃佳怒氣未消,不讓他打岔。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直覺,她認定費爾米納是阻撓她得獎的陰謀的罪魁禍首。這一點當然沒有理由成立,因為她們互不相識,從來沒見過面,而且就算費爾米納了解競賽的幕後情況,也無權作出授獎的決定。薩拉.諾麗埃佳不容置辯地說:「我們女人的感覺是很靈的。」說完就停止了爭論。從這時起,阿里薩就對她另眼相看了,對她來說,歲月也在流逝。她的豐腴的身體不知不覺地枯萎了,她的情欲在抽泣中姍姍來遲,她的眼皮也開始出現陳年痛苦的陰影。她已經是人老珠黃了。另外,因失敗而怒火中燒,她沒有留意喝下多少杯白蘭地。她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天晚上的模樣了。兩人正在吃椰油炒飯,她試圖細算那首兩人合作但後來沒有中選的詩到底誰寫了幾行,以便一旦知道獲獎,兩人該各分幾片金蘭花的花瓣。作這種無聊的遊戲對他們來說已不是第一次了,但阿里薩卻利用這個機會去舔剛裂開的傷口,他們在這場雞毛蒜皮的爭論中糾纏不休,各自愛情的五年來的積怨終於解決了。
「他媽的!」他在昏暗中咕噥道。「大教堂敲喪鐘,該是哪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死了。」
禮拜六上午,思來想去很久之後,阿里薩又附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把鴿子放了。這一次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那個小孩又給他送來了一個籠子,捎來口信說,再次把飛走的鴿子給他送回來了,前天還給他是出於禮貌,這一次還給他是因為可惜,但如果再讓牠飛走,就真的不再送回來了。特蘭西托逗鴿子玩到深夜,她把牠從籠子裡抓出來,把牠夾在胳肢窩裡,想用兒歌哄牠睡覺。突然,她發現鴿子腿上的金屬圈纏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要沒名沒姓的人。阿里薩欣喜若狂地念完紙條,彷彿這是初戀的高潮。這天晚上,他急不可耐地在床上翻騰,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上班之前,他就把鴿子放了,附上一張規規矩矩地簽了名的求愛信,並把花園裡一朵最新鮮、最紅最香的玫瑰插在金屬圈兒裡。
影片是在詩人卡布列萊.德安農希奧寫的腳本基礎上拍攝的。堂.加利萊奧.達孔特的大院子裡總是坐滿了佳賓貴客,有些晚上,他們更多的是欣賞滿天燦爛的星斗,而不是銀幕上無聲的戀人。這天晚上院子裡依舊坐得滿滿的。卡西亞妮激動地注視著故事情節的起伏和發展,然而,阿里薩卻因為劇情的沉悶而睏得打盹,在他背後,有一個女人,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說道:「我的上帝,這比得場病的時間還長哪!」
「那個醫生,就是留山羊鬍子的那傢伙!」司機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烏爾比諾向卡西亞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後以慣常的謙恭握了握阿里薩的手。費爾米納向他們莞爾一笑,那完全是出於禮貌,但無論如何,她見過他們多次,認識他們,因而無須介紹。卡西亞妮向費爾米納也報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嫵媚的微笑。相反,阿里薩卻不知所措,因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顛倒了。
「不錯,」他接口說,「但這個人比所有的人都更應該死。」
在事業方面這是他最後一次行動。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連向他討教都不行。他威風不減當年,頭髮依然油光閃亮,思維依然敏捷無比,但對那些可能對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計避而不見。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維也納搖椅上,慢條斯理地搖晃著,每天遙望著山頂長年不融的積雪打發著日子。搖椅旁邊的一張小桌上,女僕時時為他備好煮熱的黑咖啡和一杯盛著兩副假牙的碳酸鹽水。他平時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時才戴上。他很少會見朋友。即使有人來訪,他也只談內河航運開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還有一個新的話題就是希望阿里薩成親。他幾次向他表示了這個願望,而且用的是同樣的話。
「這等於把事情通報給城門樓下一個賣狗皮膏藥的人。」她說。
大部分股東認為,那種爭執是夫妻官司——各有各的道理。他們認為,老頭的固執是順理成章的,這並非因為像人們平常隨意說的那樣,是由於老頭上了年紀,不再像往昔那樣深謀遠慮,而是因為放棄壟斷對他來說,就像把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役中取得的勝利品統統扔進垃圾堆一樣。那次戰役是他和他的兄弟們在英雄時代跟全世界的強大對手進行的。因此,當他緊緊地把權力抓在手中時,股東們誰都不敢試圖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誰也不敢對他說個「不」字。可是,沒想到,阿里薩經過多次思索之後,一天下午在莊園裡終於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叔父萊昂十二卻突然同意放棄百年的特權,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求給他留個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這件事。
可是,烏爾比諾醫生是個非常嚴肅的人,沒想到這話是故意對他說的。相反,他糊塗地自問,這麼多便利條件湊在一起,會不會是上帝為了以後加倍索取而佈下的圈套。然而,他立刻又把這種想法作為神學上的蠢話從腦袋中驅逐出去,因為他當時正處在惶惑之中。
「我就要滿一百歲了,我看到了一切變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體|位置的變化。但是,唯獨沒有看到這個國家有什麼變化。」他說。「在這個國家裡,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憲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個月發生一次新戰爭,可我們仍然處在殖民時期。」
她沒有再說什麼,重新放下眼鏡,繼續織補她的襪子。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期以來的困惑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同當時他預想的形式相反,他感受到的不是劇烈的地震,而是一次平靜的打擊。他感到如釋重負,既然事情遲早要發生,早發生比晚發生更好,反正芭芭拉.林奇的幽靈已經進入了他的家庭,這是事實。
沒有辦法。在這樣一個城市裡,只要醫生的車子停在門口,就休想隱瞞病情了。有時,如果距離近,醫生自己走路去,或者另租一輛馬車,以避免來自不懷好意或輕率的猜測。然而,這種欺騙於事無補,因為給藥局開的處方可以使真相大白。到了這等地步,烏爾比諾醫生開的處方也只能真假交錯,以維護病人神聖的權利,讓他們永遠帶著自己病症的祕密平靜地死去。他本來可以為自己的車停在林奇小姐的家門口作出各種冠冕堂皇的解釋,但是那種欺騙不會持續很久,更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氷遠持續下去。
在幻覺的驅使下,她開始發現丈夫的變化。她發現他說話躲躲閃閃,在桌上食欲不振,在床上無精打采,動輒發火,不時地以譏諷的口吻訓人。他在家中已不像過去那樣平靜安詳,倒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獅子。結婚以來,她從來不注意他晚上什麼時候回家,現在卻連幾分幾秒都算得清清楚楚。為了套出真情,她不惜跟他耍花招,可事後又出於心理上的矛盾覺得自尊心受到了致命傷害。一天晚上,她在幻覺中驚醒過來,似乎丈夫正在黑暗中用憎惡的目光注視著她。她感到不寒而慄,正像年輕時發現阿里薩來到她的床邊時不寒而慄一樣,只不過阿里薩的出現與仇恨毫無關係,純粹出於愛情。再說,這一次,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幻覺:丈夫確實從凌晨兩點就醒來了,一直坐在床上看她睡覺。但當她問他為什麼時,他卻矢口否認,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說:「該是你在做夢吧。」
她和丈夫相依為命。當時,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那個時期,因為他比她年長十歲,獨自在衰老的深淵中掙扎,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男人,是他們二人中較弱的一個。後來,他們完完全全心心相印了,在成親不到三十年的時候,就成了分成兩半的一個人似的,經常為對方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或發生一人搶先把另一人想說的話公之於眾的滑稽的事故而不快。他們共同克服了日常生活中的誤解,說來就來的抱怨,互相取笑打諢,並不時過上一刻其樂無窮的夫妻生活。那是他們相親相愛最為得體的時期,沒有匆忙,沒有過度,雙方都更明白並更感謝他們對夫妻生活中的急流險灘取得的勝利。當然,生活還將給他們帶來性命攸關的考驗,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已經到了彼岸。
阿里薩渾身一震,倒不是被這種應該得到的同情所感動,而是由於有人洞悉他的祕密而吃驚。
她還從來沒有用「你」稱呼過他。
阿里薩斷定,洛倫索.達薩對他仍舊懷恨在心,儘管他已經給女兒找到了一個有錢的丈夫,從而也使自己活了下來。阿里薩執著地要得到關於費爾米納健康狀況的確定無誤的消息,因此,他又回到教區咖啡館去,想找到她的父親。咖啡館裡正在舉行歷史性的比賽: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一人同四十二名棋手對局。就這樣,他才聽到了洛倫索.達薩故去的消息的。儘管他仍然沒有得到有關費爾米納的消息,由於幸災樂禍,他還是由衷的高興。最後,他把費爾米納得了不治之症的說法當真接受下來,並用一句眾所周知的諺語來安慰自己:「女人得病,精神永生。」
這天晚上,他請別人把他長在兩餐和後腦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部剃掉。這樣,他在四十八歲時便徹底接受了絕對禿頭的命運。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頭上長出毛髮的地方都塗滿肥皂,將它們用剃刀刮了又刮,直到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樣光滑。那時,他即使在辦公室裡也戴著帽子,因為禿頭給他以裸體的感覺,這在他看來是有失體面的。當他對禿頭完全不再理會之後,他倒也把禿頭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聽人們這麼說過,可他總是把這當著禿頭者們的純粹幻想而加以蔑視。後來,他又適應了新的習慣,將右側僅有的幾根長髮攏在頭頂上,許久以來他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慣。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戴著帽子,而且總是戴著讓人看了難受的老頭帽。即使在當地稱為窄邊帽的韃靼帽時興起來之後他也仍然如此。
她清楚,她早已注意到了太陽烤灼下的一具具屍體嘴裡冒出的白沫。但是她發現,沒有一具屍體像乘汽球飛行時看到的那樣,腦後有致命槍擊。
那天晚上卻正好相反,她真希望他死去,這確實發自內心的衝動。烏爾比諾想到這一點,真是驚恐萬分。後來,他聽得她在黑暗中嚶嚶而泣,並且咬著枕頭不讓他聽見。這使他陷入茫然之中,因為他知道,她不會由於疾病或內心痛苦哭泣。她只有在十分激怒時才會這樣做。如果這種激怒又是由於他的過錯引起,那更會哭得沒完沒了。她越哭越氣,她不能原諒她自己這種傷心落淚的軟弱。他不敢去安慰她,他知道那等於去安慰一頭被長矛刺中的母老虎,他也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傷心哭泣的根源已經消失了,而且也從他的腦海裡永遠抹掉了。
在阿里薩的所有女人的名單中,她是唯一靠出賣肉體過日子的人,但她人身自由,沒有老鴇管她。她在黃金時代賓客盈門,紅極一時。人們給她送了個代號,稱她為「大眾的聖母」。她曾使省長和海軍上將拜倒裙下,也讓一些高級將領和文化名人伏在她肩上哭泣。在這些人中間,有的確實值得別人尊敬,有的則不盡然。有一件事倒是千真萬確的,雷耶斯總統在對該城進行兩次訪問之間的匆匆半小時中,就指定給她一分終身養老金,以表彰她對財政部所做出的傑出貢獻。其實,她未曾在財政部受雇過一天。雖然她的不名譽行為眾所周知,但誰也不敢拿出真憑實據將它公諸於世,因為她那些地位顯赫的情人們像保護自己生命一樣保護著她。他們知道,醜聞一旦披露,損失更大的是他們,而不是她。阿里薩為她而改變了自己一向不付錢的原則,而她也為阿里薩破了例,原來她即使跟丈夫睡覺也絕不會免費的。他們達成了一項協議,只象徵性地收費,每次一個比索,但她不親手接錢,他也不把錢交到她手上,而是把錢放在一個小豬形狀的儲蓄罐裡,攢夠了就到「代筆先生門洞」那兒去買一些海外運來的小玩意兒。
「不行。」她對他說,「我會覺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兒子在一起睡覺。」
她什麼也沒查到。丈夫的病人除去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外,也是他個人祕密的一部分。病人沒有注明身分,認識他們不是憑著面孔,而是憑著病症,憑著眼睛的顏色或心臟診斷書,憑著肝的大小,舌苔的厚薄,尿液中的凝塊和夜間高燒時的幻覺。病人們信任她的丈夫,認為有了他,他們才能活著;而實際上,他們是為他而活著。這些人到頭來只不過在他開的醫生證明書的末尾得到他親筆寫的這麼一句話:請你放心,上帝正在門口等你。在徒勞無益地翻了兩小時之後,費爾米納怏怏地離開了書房,她感到自己受了不正派行為的誘惑。
「唉,我的孩子!」他嘆了口氣。「為了跟你講這些事情,我真願意再活五十歲。」
他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打過照面,但從來沒有面對面地見過,阿里薩又一次噁心地感到自愧弗如。漫長的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他站了三次,希望叔叔能提前醒來,並且喝下了整整一暖瓶純咖啡。烏爾比諾醫生一杯也沒接受。他說:「咖啡是毒藥。」說完又繼續和另一個人接著談論別的問題,並不擔心他的話被旁人聽著。阿里薩如坐針氈。醫生天生俊逸,談吐流暢而精確,身上隱隱散發著一股樟腦味兒,他英氣逼人,談話左右逢源而高雅,甚至最輕薄的言辭,從他口裡說出來,也變得莊重了。突然,醫生冷不丁兒把話鋒一轉:「您喜歡音樂嗎?」
「您別搞錯了。」她對他說,「您要我走,我就離開這裡,不過請您好好想一想。」
她對自己的逆來順受感到驚訝。雖然在內心深處,在同丈夫調情逗趣或發生齟齬中她都不承認這一點,但她還是比自己想像還要更快地適應了對新處境的既妥協又不滿的矛盾狀態。她曾經有一句標榜自己我行我素的口頭禪:「刮風的時候就讓扇子見他媽的鬼去吧。」但後來,她一方面出於對自己輕而易舉地取得的優越地位的珍惜,一方面又擔心出醜和橫遭譏諷,便決心忍受一切,包括羞辱,只希望上帝終有一天大發慈悲接唐娜歸天。而唐娜則在祈禱中不遺餘力地懇求上帝讓死神同她見面。
這種偷偷摸摸不可能不出差錯,一帆風順。特蘭西托本人至死都確信這位在愛情中產生又為了愛情而被撫養大的兒子,以為他既然在年輕時遭受過第一次挫折,就不會在任何形式的愛情面前動心。然而,許多和他很接近的而又不懷好意的人,卻了解他的鬼鬼祟祟的性格和他對奇裝異服以及對各種稀奇古怪的洗滌劑的愛好,於是不約而同地懷疑,他並非對愛情不動心,而是對女人不動心。阿里薩知道他們對他有這種看法,但從來沒作任何辯解。薩拉.諾麗埃佳對此也不在意。和阿里薩愛過的無數其他女人一樣,甚至和那些並不愛他但使他心滿意足而且和他在一起自己也心滿意足的女人一樣,她知道他只不過是個露水男人而已。
他是個完美無缺的丈夫,從來不撿任何掉在地上的東西,也從來不關燈,不關門。早晨,天還沒有亮,他的衣服上如果掉了一顆扣子,她便聽見他這麼說:「一個人需要兩個妻子,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釘扣子。」每天,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熱湯的時候,他都要可怕地嗥叫一聲——後來誰也不害怕了,——緊接著便是一聲長嘆:「到我離開你們的那一天,你們就會明白,是因為這種唇焦舌燥的日子讓我過膩了。」他斷言,偏偏在他服了瀉藥而不能吃飯的時候,她們才在飯菜上格外下功夫。他一口咬定這是妻子在搗鬼,後來,妻子不陪他一塊兒服瀉藥,他便拒絕服藥。他的不通情理使她煩透了,她在過生日那天,向他要了一件奇怪的禮物:由他負責管一天家務。
他們在基督再臨派的醫院中一切聽從上帝擺佈。那所醫院是個巨大的白色大棚,坐落在沖積平原上,環境十分幽靜。在那兒,病人們失去了對自己殘生的概念,生活在孤獨的病室中,誰也說不清那石炭酸氣味是健康的味還是死亡的氣味。康復的人帶著五顏六色的禮物回到家鄉,慷慨地廣為餽贈,自己則不無煩惱地爭取繼續活下去。有的人回來時,肚子上落下了手術疤痕,傷口彷彿是用修鞋匠的麻繩縫合的,使人覺得那種手術實在太野蠻。他們在家人面前撩起襯衣,將它與別的死於過分幸福的人們的傷疤互相比較。餘下的日子,他們就反覆講述在三氯甲hetubook.com.com烷的作用下如何看見天使出現的幻覺。相反,從來沒有人了解那些沒有生還的人的想法,在這些人中,最悲慘的莫過於那些死於肺結核的人了。他們的死亡,更多的是由於淒風苦雨,而不是由於疾病本身的折磨。
當車子過分顯眼地停在門口時,他們每次要在一起長時間就不可能了。三個月之後,他們的做法就達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林奇小姐一看見他驚慌失措地進來,二話沒說,就趕快進入自己的臥室。每逢他來的時候,她早已採取了小心翼翼的措施,穿件肥大的裙子,一條漂亮的帶荷葉邊的牙買加襯裙,不著內衣,也不著短褲。她認為,這樣可以幫他克服恐懼心理。可是,她為使他成功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破壞了。他氣喘吁吁地跟她走進臥室,汗珠像黃豆粒似地從臉上滾下來。進屋時,他把手杖、藥箱、巴拿馬草帽等一股腦兒地扔在地上,弄得叮噹作響,然後忙不迭地談情說愛。
費爾米納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回答說:「也許這樣最好,果真如此,我們兩人也就安定了。」幾年前,在一次得重病時,他也曾講過類似死的問題,她給了他一個同樣粗暴的回答。烏爾比諾醫生把它歸因於女人的殘酷無情,一切都是必然的,正因為如此,地球才依然圍著太陽轉,因為當時他不知道她總是築起一道憤怒的屏障,免得讓他看出她的恐懼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最怕的就是失去他。
差十分十二點的時候,薩拉.諾麗埃佳爬到椅子上去給掛鐘上弦,把鬧鈴對好了,也許她是想無聲地告訴他,他該走了。阿里薩覺得,他必須趕緊把這種沒有愛情的關係一刀兩斷,他在伺機採取主動,這是他一貫的做法。他祈求上帝:讓薩拉.諾麗埃佳請他躺到床上去,對他說別走吧,我們中間的一切誤會都已經煙消雲散了,等上完弦以後,她就會請他去坐在她身邊。可是,她卻離得遠遠的,在會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了。阿里薩把被白蘭地浸溼了的食指伸出去,讓她吮,往常他總愛這麼做。這次她躲開了。
在他完全洩氣的日子裡,他只好這麼想:如果費爾米納真的死了,無論如何消息總會傳到他耳朵裡來的。
陽光從沒有關緊的百葉窗裡射進來,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嫩白的身躲上映成一道道虎皮的斑紋。她年紀輕輕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們吃過午飯後,在葉式吊扇下面躺著迷迷糊糊地睡午覺。吊扇的嗡嗡聲掩蓋不住在曬得滾燙的鋅板屋頂上行走的兀鷹啪啪作響的腳步聲。阿里薩愛她像在他漫長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樣。但對這個女孩的愛卻帶有更多的焦慮,因為他相信,待她在高等學校畢業時,他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在那座房子裡,她像個未婚女性似的消磨寧靜的時光。她重新買了香禿鷲,撿回野貓,把它們交給普拉西迪亞餵養。普拉西迪亞已經老了,風溼性關節炎使她行動有些不便,但依然有使那座房子復活的雄心。費爾米納又打開了那間縫紉室,那裡曾是阿里薩第一次看見她的地方,也曾是烏爾比諾醫生讓她伸出舌頭以便了解她的心的地方,她把縫紉室變成了回憶往事的神廟。
話雖這麼說,可那天晚上,當卡西亞妮為他舉行家庭歡慶會時,他想著的卻不僅僅是費爾米納,而是所有的情人。她們中間,有的已長眠在公墓,只是通過阿里薩栽在她們墳墓上面的玫瑰懷念著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們的丈夫望著窗外的月光,心中也在思念別的女人。在身邊沒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想同時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習慣一個人生活,沒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單。所以,即使在他最艱難的年代,最倒楣的時刻,他都與多年的無數情人保持了某種哪怕是最疏遠的關係,永遠追逐著她們生活的足跡。
費爾米納想通了,私生活跟社會生活相反,是變化無常和不可預見的。找出兒童和成年人之間的差別,對她來說殊非易事,但分析來分析去,她還是更喜歡兒童,因為兒童的觀念更真實。她的思想剛剛成熟,剛剛拋棄了形形色|色的幻想,便又因始終沒有成為她過去憧憬的人而開始惋惜了。年輕時代,她在福音公園裡經常想當一個甚至沒敢對自己說出的人:高級女佣。在社交場合,她成了最受寵愛,最受恭維因而也最疑神疑鬼的女人,但她沒有在任何方面對自己要求更嚴格,也沒比在治家方面更少自我原諒。她一直覺得在過一種受丈夫施捨的生活:丈夫是這座他自己建造而且也僅僅為他自己建造的幸福的帝國的絕對君主。她知道丈夫愛她勝於一切,勝於愛世界上的任何人。但他所以愛她,僅僅是為了他自己,讓她為他盡神聖的義務。如果說有某種東西在折磨她的話,那就是一日三餐。因為不僅三頓飯必須按時開動,必須做得無可挑剔,而且必須完全合乎他的口味,還不許問他愛吃什麼。如果問他,跟家庭禮節中無數的毫無用處的客套一樣,他會繼續看報,連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說:「隨便。」
第一次燈謎競賽的那一天夜裡,阿里薩躲在半明半暗的靠背椅子後面,焦慮的心情,使那朵插在西裝翻領扣眼兒裡的鮮豔的山茶花也在微微顫抖。他看見費爾米納正站在古老的國家劇院的舞台上,打開那三個火漆封著的信套。他在心裡捉摸,當她發現他是「金蘭花」獎的獲獎者時,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胸有成竹,她準能認得出他的筆跡來。到了那一瞬間,小公園杏樹下面度過的那些如花似錦的黃昏,書信裡的椐子花的芳香,微風輕拂的早晨為戴王冠的仙女演奏的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懂的圓舞曲,都會一齊湧上她的心頭。可惜,那樣的事並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是,「金蘭花獎」——全國詩歌獎中的最高獎,被一個中國移民奪走了。
「不!」他說,「這樣的喪鐘只能是為省長以上的人物敲的。」
卡西亞妮具有把祕密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魔鬼般的才能,她永遠知道在恰到好處的時刻出現在什麼地方。她精力過人,不聲不響,又聰明又溫柔。然而,在關鍵時刻,儘管她內心痛苦,卻表現出鋼鐵般的性格。她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動過肝火。她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惜任何代價掃清階梯——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用血去洗——讓阿里薩爬到他不自量力的位置上去。出於不可遏制的權欲,她不擇手段地那麼做著,但她實際的目的純粹是為了報恩。她的決心如此之大,使阿里薩本人也被她的手段攪得暈頭轉向了,在一個不幸的時刻,他曾經想去擋住她的道兒,因為他以為她在擋住他的道兒。卡西亞妮使他重新清醒過來。
阿里薩屏息凝神地盡情觀察,看她進食,看她拒飲,也看她同堂,桑喬四世打趣。他在自己冷清清的桌上,同度了生活的片刻。在一個多小時之內,他心旌搖曳,始終沒有被她察覺。他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時光,直到目送她雜在那群人中姍姍離去。他們幾乎在他身邊擦過去,以致儘管她的同伴身上也散發出香氣,他還是辨出了她身上特殊的氣息。
她壓根沒鬧明白,又聳了聳肩膀,沒有答腔,走了。這時,阿里薩明白了,在將來的某個還說不準的晚上,當他有幸和費爾米納躺在一起時,他就可以對她說,他甚至對這位唯一有權知道的人也沒透露過他的愛情的祕密。不,永遠也不能透露,連向卡西亞妮也不能透露,這倒不是他不願意向她打開珍藏這個祕密的匣子,而是直到那個時刻他才察覺,打開匣子的鑰匙被丟掉了。
阿里薩和省府要員在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鞭炮聲中站在艦橋上迎候他們。汽笛三聲長鳴,使碼頭籠罩在蒸汽之中。烏爾比諾醫生以其特有的瀟灑自如的神態,同列隊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使他們每一個人都覺得他對自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首先是身著華麗制服的船長,接著是大主教,爾後是省長夫婦,市長夫婦,以及剛到任的一位來自安第斯的軍事長官。緊接在政府要員之後,就是穿黑色呢服的阿里薩,側身於如此眾多的知名人士之中,人們幾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費爾米納向軍事長官打過招呼以後,對向她伸過手來的阿里薩彷彿遲疑了一下。長官很願意為他們介紹,就問她是否同這位紳士相識。她不置可否,只是帶著沙龍式的微笑將手伸向阿里薩。這種情景過去已出現過兩次,今後也一定還會繼續出現,阿里薩一向將它領會為費爾米納個性的特有表現。然而,那天下午,他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這種殘酷的冷漠是不是在掩蓋著一場愛情的風暴。
她先嗅了外套和坎肩,一邊嗅一邊從扣眼上摘下短鏈懷表,從兜裡取出自動鉛筆、錢包和為數不多的零錢。她把這些東西逐一放在梳妝台上,然後嗅了沒卷邊的襯衣。嗅襯衣時,她取下了領帶夾、袖口上的黃色的晶扣和假領上的金扣,接著,她又嗅了褲子,同時取出了帶著十一把鑰匙的鑰匙圈、帶珍珠母外殼的摺刀。最後,她嗅了內褲、襪子和繡著字的手絹。毫無疑問,每件衣物上都帶有一種他們那麼多年共同生活中從來沒有過的氣味,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既不是花香,也不是人造香水味,而是人體本身的味道。當時她什麼也沒有說。此後,雖然不是每天都能嗅到這種味道。她所以嗅丈夫的衣服,已不是出於想知道衣服是不是已經髒得該送出去洗了,而是出於一種無法忍耐的五臟俱裂的焦慮。
他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寡婦,從納薩雷特的遺孀開始,使他懂得,結過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後是何等幸福。到當時為止對他來說還純粹是個幻想的東西,虧了這些寡婦,把它變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沒有理由認為,費爾米納和其他寡婦有什麼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會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麼樣子,她心中不會有對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陰影,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去發現兩度幸福的另一種幸福,一種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時每刻變成奇蹟的普通的愛情,另一種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汙泥而不染地潔身自好地保留下來的愛情。
他想起了他愛過的寡婦。首先是普魯登希亞.皮特雷,她是他至今還活在世上的最早的情人,因為她兩次守寡,人稱「雙科寡婦」。之後,他又想起了另一個普魯登希亞,這是阿雷利亞諾的遺孀。這個多情的女人,常把他的衣服扣子扯下來,使他不得不在她家多耽一會兒,等她重新縫上。他也想起了何塞法,她是蘇尼加的遺孀。她愛他愛得發狂,為了占有他,她差一點在他睡夢中用修剪樹枝的大剪刀將他的睪丸剪掉。
世界對他簡直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一旦首次的瘋狂舉動得以滿足,兩個人都意識到了危機的存在。烏爾比諾醫生永遠也不會下決心去冒出醜的風險。在狂熱的胡言亂語中,他什麼都可以允諾,可是事後,一切又得留待以後再說了。相反,越是想和她在一起,害怕失去她的心理也越發加深了。他們的會面一次比一次倉促,一次比一次困難。他不再想別的事情,只是天天著急地等待下午這個時刻的到來。他取消了其他所有的約會。他把一切置諸腦後,唯獨沒有忘記她。但是,隨著車子越來越接近馬拉.克里安薩沼澤地時,他就越是懇求上帝讓他在最後一刻出個什麼問題,好迫使他過門而不入。他常常以這種矛盾而痛苦的心情走向林奇小姐的家。
在她還很年輕的時候,一個機靈、健壯、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將她推倒,三抓兩扯地剝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暫而瘋狂的愛。她仰面躺在石頭上,渾身都是傷痕,可是,她真希望那個男子永遠留下來,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懷裡為愛情死去為止。她沒有看到他的臉,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她確信,根據他的體型和身高,她完全能夠在千千萬萬的人中間將他認出來。從那時起,她對一切願意聽她講的人說:「假如您湊巧遇上一個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裡十一點半在防波堤上強|奸了一個可憐的過路女人的話,就請您告訴他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
大雨沒有給他提供一絲陽光的空隙讓他思考。在恍惚中又過了一個星期,思緒茫然,集中不到任何事上面,吃飯不香,睡得更糟,一心希望尋覓能向他指明得救之路的標記。但是,從星期五開始,他無緣無故地心情豁然開朗起來,這似乎是一個徵兆,表明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了,他一生所作的努力都是無用的,無須再繼續下去,事情已經到頭了。然而,星期一,他回到彭塔納斯大街家中,看到有封信漂在門廳前的水窪裡。他立即認出了溼信封上那剛勁有力的字體。生活中如此多的變化也未能改變那種筆跡。他甚至以為嗅到了夜間凋謝的梔子花的香味,因為心靈從最初的一刻起就告訴他了一切,那就是半個世紀來他一直不安地在期待著的信。
事實上,她不僅能用嗅覺來判斷衣服該不該洗,孩子到哪兒去了,而且還用嗅覺來判斷她一切生活領域中特別是社會生活領域中的方向。婚後,尤其在婚後初期,烏爾比諾一直在觀察她這一點,當時她處在一種業已存在了三百年但使她極端厭惡的環境中,她對一切都是門外漢,然而她在劍戟縱橫的珊瑚叢中卻能游刃有餘,不同任何人發生衝突,這表明她深諳世情,有一種超然的本能。這種令人可怕的本領可能出自宿慧,也可能出自一副鐵石心腸。不管其來源如何,有時它也會帶來禍患。一個倒楣的星期天,在去望彌撒前,費爾米納又純粹出於習慣,嗅了嗅丈夫頭一天下午穿過的衣服,她立刻惶惶不安起來,覺得同床共枕的丈夫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從寄宿學校接出來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哈得遜牌小轎車去找她。在陰天,他有時取下車篷帶著她沿海岸兜風。他戴著令人不快的帽子,她用兩隻手拉著校服上的海員帽不讓風吹跑,笑得前仰後合。有人跟她說過,沒有必要時,不要跟她的校外監護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嘗過的東西,也不要靠他呼氣太近,因為老年病是會傳染的。可她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們,他們完全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們是親戚,這是人盡皆知的。再說,他們的年齡相差甚遠,這可以使他們避免任何猜疑。
她感激地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我原先以為不允許的事,並不意味著不能做。」她說。
在交談時,阿里薩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開始輕輕地撫摸起來,有如情場老手。她順從了他,可連一下出於禮貌的顫動都沒有。只是當他試圖走得更遠時,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試圖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他們飛越特洛哈.德.卡塔卡上空時,看到了塗著紅紅綠綠顏色的水上人家,飼養鬣蜥的小棚,湖心花園裡連絲不斷的鳳仙花,以及令人賞心悅目的楝科植物。聽到大聲呼喊以後,數百名赤條條的孩子從窗口,從屋頂,從他們以驚人的本領駕駛的獨木舟上,紛紛躍入水中。他們像鯡魚般地潛入水中,打撈汽球上那位戴羽毛帽的「仙女」投給他們的衣物包、食品袋,以及裝在用蠟封口的木瓶裡的咳嗽藥水。飛過鬱鬱蒼蒼的香蕉種植園時,費爾米納想起了自己三、四歲時攜著母親的手在林間散步的情景。當時的母親,在同她一樣穿麥斯林紗衣的其他婦女中,也彷彿是個孩子。大家都打著白色的傘,戴著紗帽。飛行師一直在通過望遠鏡觀察世界,他說:「這裡好像沒有生物。」他把望遠鏡遞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種植園裡的牛車、鐵軌、地界和乾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屍體。有人說,霍亂正在大沼澤地的村鎮中肆虐。醫生一邊議論,一邊繼續朝鏡筒裡張望。
他永遠不可能得到費爾米納的死訊,因為她還活著,而且是健康地活著,就在她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裡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是在和丈夫達成協議後悄然離去的。他們結婚二十五年,夫妻關係一直是很穩定的,可在這次不和時,兩個人都像未成年孩子似的亂了方寸,糾纏不休。真是想不到,他們年紀已經大了,日子過得很平靜,不僅孩子已經出世,而且都長大成人,很有教養,前程似錦,他們都以為在夫妻關係上不會再隱藏著什麼危機,可以和和睦睦地進入晚年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危機卻突然發生了。那件事對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意外,以致他們不願照加勒比地區傳統的方式,用吵吵嚷嚷的哭鬧和請人調解,而想採用歐洲國家的聰明辦法。可是,由於他們的想法不切實際,爭來爭去,末了,既不是什麼歐洲的辦法,也不同於美洲的辦法。費爾米納決定出走,她不明白是什麼理由,也不明白是什麼目的,只是純粹想賭氣。烏爾比諾醫生說服不了她,因為他受著良心的譴責。
在孤獨的寂寞中,相反,寡婦們發現,老老實實地生活全憑身體的指揮,餓了才吃,不用說假話而愛,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婦道而裝睡,有權占有整張床,沒有人同她爭一半床單,一半空氣,一半屬於她的夜晚,甚至睡夢也是自由自在的,該醒的時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里薩碰見寡婦們作完五點鐘的彌撒出來,一身黑衣,肩上披著寡婦的黑紗。晨曦中,他看見她們穿街過巷,邁著碎步從一條人行道走上另一條人行道——那是小鳥般的步伐,因為單是貼近男人身邊走過,就會玷汙她們的名譽。然而,他堅信,沒有慰藉的寡婦,更甚於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種子撒到她們心中去的。
那天是個假日,辦公室關著,門裡邊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碼頭上只停著一艘船,鍋爐還熄了火。天氣悶熱,預示著要下雨,這是今年的頭幾場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口上洋溢著星期日的寧靜,似乎置身在風和日麗的時節裡。從這裡到周圍比在船艙的蔭涼處更加使人感到悶熱,喪鐘的鳴響更令人悲辛,雖然不知為誰而鳴。阿里薩和女孩來到了滿處堆放硝石的院子裡,那裡昔日曾經是西班牙人販賣黑奴的港口,至今還留著磅枰及奴隸交易所用的鏞蝕了的鐵器。汽車在倉庫的蔭涼處等著他們,他們落座之後,才把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的司機叫醒。汽車在密密的鐵絲網圈著的倉庫後調了個頭,穿過了幽靈灣老市場的空地。空地上,幾個幾乎赤|裸著身子的人在玩球。隨後,汽車在一片飛揚的熱塵中駛離了內河港口。阿里薩認為喪鐘不可能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鳴響使他產生了疑問。他把手搭在司機肩上,湊近他的耳朵,喊著問他是在為誰敲鐘。
實際上叔父萊昂十二是鼓勵他做個正派人,因為他聽到了別人的閒言閒語,說他侄兒的習慣與眾不同,有點古怪。這使他很痛心,因為這是他想把侄兒培養成自己的繼承人的一個障礙。
阿里薩從完全獻身於這一無畏的愛情事業的青年時代起,就連那一時刻的最微小的細節都預計到了。為了她,他有了名,得了利,並不過多地去注意是用什麼方式得的。
關於聞名遐邇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的存亡及其徽記,從來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它最初以適當的價錢賣給了市財政廳。後來,當一位荷蘭藉考古學家在那裡東挖西挖以便考證哥倫布的真正的墳墓——第五座墳——就在侯爵府裡的時候,它又以高價轉賣給了中央政府。烏爾比諾醫生的姐妹們進了薩萊西亞納修女院,過著死水般的囚禁生活。在曼加別墅竣工之前,費爾米納一直住在她父親的老屋裡。她一搬進別墅就當家做主,把旅行結婚時帶回來的英國家具和在重修舊好旅行後訂來的補充家具都搬了進去。從第一天起,她就把親自到來自安的列斯的帆船上買回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鳥兒帶回去,擺滿了家裡各個角落。她,和重新屬於她的丈夫,和長大了不少的兒子,和在國外回來後第四個月誕生的取名為奧費利亞的女兒,一起搬了進去。烏爾比諾醫生懂得,本來面目已經不可能完全恢復了,因為他希冀的那分愛情,大部分已被妻子給了兒女,但他漸漸習慣於享受剩餘愛情而自得其樂。朝思暮想的夫唱婦隨,在最沒想到的時候實現了。一天晚宴,上了一道費爾米納沒搞清楚的美味佳餚,她要了不少,覺得味勝山珍海味,便又要了同第一次相等的一份,只是為了顧全面子,才沒好意思要第三份。正當她為此遺憾不已的時候,卻聽說剛才那兩大碟美食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服了輸。從那天起,在曼加別墅裡就跟在卡薩爾杜埃羅府裡一樣,三天兩頭桌子上出現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每種做法都使她脾胃大開。烏爾比諾醫生在老年時代的閒暇中常常津津樂道,他真希望能再生一個女兒,給她起個他心愛的名字:茄子.烏爾比諾。
「是的,」長官說。「上帝也在改進自己的方法。」
說來說去,她對烏爾比諾醫生反感的主要原因是,他太像而不是太不像她爸爸夢寐以求地為女兒找的那個人。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同父親狼狽為奸的小子,雖然實際上他不是,費爾米納確信,自從看見他第二次走進她的家門,不請自來地為她診斷的時候起,就已經是了。同表姊伊爾德布蘭達的談話,使她心裡更亂了。處在自己的犧牲者的地位上,表姐傾向阿里薩,甚至忘記了也許洛倫索.達薩把她請來是為了讓她擴大有利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影響。只有上帝才知道,當表姐到電報局去找阿里薩的時候,費爾米納作了多大努力才沒有跟她一起去。她也想再見他一次,把疑慮澄清,同他單獨談談,深刻地了解他,以便確信她在衝動中作出的決定不會把她推向一個更嚴重的境況,即在同父母單槍匹馬地進行的戰爭中投降。但她投降了,在一生中的關鍵的一分鐘裡投降了,她一點兒也沒考慮那個追求者的英俊的外貌,他的祖傳的財富,他少年得志的聲譽,以及他實際美德中的任何一點,而是因為擔心錯過機會。她眼看就要滿二十一歲了。二十一歲是向命運屈服的祕密界限,這一點使她慌了手腳。這空前絕後的一分鐘,就足以使她作出了上帝和人的金科玉律中規定的決定,至死方休。於是,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了,她毫不內疚地做了理智向她指示的最正確的事情:用不帶淚水的海綿在對阿里薩的記憶上一抹,把它全部擦掉了,在這個記憶原先占據的地方,她讓它長上了一片茂盛的罌粟花。唯一做了的另一件事是,她比平常更深地嘆息了一聲——最後的一聲:「可憐的人!」
她說:「我只愛我豢養的那隻圖爾皮亞爾鳥,別的什麼都不愛。」
那是一座典型的安第列斯式的房屋,整座房子直到鋅皮屋頂都刷成黃色,窗帘是粗麻布的,廊檐下掛著石竹和蕨類植物的花盆。這兒是濱海的馬拉.克里安薩沼澤區,房子都架在粗大的木柱上。圖爾皮亞爾鳥在房檐下的籠子裡啁啾不已。對面人行道邊有所小學校,蜂湧而出的學生們迫使車夫拉緊了韁繩,以免使馬受驚。真是走運,芭芭拉.林奇認出了醫生。她以老朋友的姿態同他打招呼,請他去喝咖啡,等亂紛紛的人群過去以後再走。他一反常態,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邀請,並且聽她談了她的身世。這正是他從那天早上以來唯一使他感到興趣的事,也是在未來幾個月中攪得他坐立不安,影響到他全身心的事。剛結婚時,有一次,一個朋友當著他妻子的面對他說,他遲早會遇到一場發狂的熱戀,使他們夫妻的穩固關係受到威脅。烏爾比諾醫生自以為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堅實的道德基礎,對這種預言只是付之一笑。然而,如今看來,這位朋友倒是料中了。
在此後的兩個星期中,他沒有睡過一個整夜的覺。他反覆地、絕望地問自己,失去了丈夫,費爾米納此刻會在哪兒,她在想什麼,丈夫把可怕的負擔放在她的肩上,她將怎樣打發今後的日子。
「現在不。」她說,「我在等一個人。」
母親死後,阿里薩重新沉溺於迷亂顛任的活動:上班;同一拍即合的女人們精確地輪流幽會;到商業俱樂部打骨牌;反覆閱讀早已看得爛熟的愛情小說;每逢禮拜日則上墓地去。浮浪子弟的行為令人墮落而又令人可怕,但使他忘卻了年齡的增長。然而,在十二月裡的一個禮拜日,面對戰勝了大剪刀的玫塊叢,他看見站在剛架設起來的電線上的燕子時,突然發覺母親去世以來已經過了許多年了,奧林皮亞.蘇萊塔被殺害以來過了更長的時間,而距費爾米納給他回信,表示同意,聲稱將永遠愛他那個遙遠的十二月裡的下午,則逝去了更長的歲月。那天下午以前,他逍遙自在,彷彿時間流逝只是對他人而言。就在剛過去的前幾天裡,他在街上碰見了由於他代寫情書而成眷屬的上千對夫婦中的一對,卻沒把他們的大兒子即他的乾兒子認出來。他用一句慣用的俏皮話來輕描淡寫地掩飾自己的尷尬:「好傢伙,都長成大人了!」
當得知她已經去世並將由慈善機構掩埋的消息時,他主動出錢替她安葬,並單獨出席了葬禮。
過了幾天,阿里薩又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回他不是卸貨,而是裝貨。輪船起錨的時候,阿里薩清晰地聽見了魔鬼般的聲音。當天下午,他送叔叔萊昂十二回家之後,佯裝偶然地經過奧林皮亞.蘇萊塔的家,越過柵欄,看見她正在給咕咕亂叫的鴿子餵食。他在車子裡對她喊:「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不賣。」他問:「那怎麼才能弄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餵食,一邊說:「碰見養鴿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路的時候,用車子把她送回家。」當天晚上,阿里薩回家的時候,帶著一份奧林皮亞.蘇萊塔表示感謝的禮品:一隻大腿上有個金屬圈兒的信鴿。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那幾場使我們度過難關的暴風雨中,有一天下午,阿里薩剛把叔叔萊昂十二送到家,從車裡看到一個身材嬌小、動作敏捷的女子。她身上穿著一件滿是細布寬荷葉邊的衣服,彷彿披著婚紗。她驚慌失措地跑來跑去,因為風吹斷了她的雨傘,把她吹得腳不點地地直向海邊飄去。他把她救上了車,拐個彎,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廟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滿院的鴿籠從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對他說,她嫁給一個雜貨商還不到一年。阿里薩在公司的輪船上同他打了許多次照面,他從船上卸下各式各樣的陶器來賣,還賣裝在鳥籠裡的鴿子,那些鳥籠的尺寸跟母親們在內河船上用來放初生嬰兒的藤籠一樣。從奧林皮亞.蘇萊塔整個身軀看來,似乎是生長在養蜂人家裡的,臀部豐|滿,上身扁平,銅絲似的頭髮,滿臉太陽斑,兩隻骨碌碌亂轉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常人更寬,聲音尖細——一種只有說俏皮話的時候才用的聲音。阿里薩覺得她滑稽有餘,誘人不足,送她回家後就把她忘記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員住在一起。
阿里薩送她回家的時候,她怨氣沖天,她心裡有把無名火,斷定是費爾米納搞了鬼,使她的詩不能中獎。阿里薩沒有睬她。從發獎開始,他就心情沉鬱,他很久沒有見到費爾米納了,那天晚上,他覺得她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第一次一眼就看得出她是為人之母的人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他知道她的兒子早就上學了。不過,從年齡上看,過去還不太明顯,而那天晚上,她的腰身粗了,走路有些氣喘吁吁,唸獲獎名單時的聲音也顯得底氣不足。
「倫理道德!」他說:「您以為醫生都是無動於衷的人嗎?」
烏爾比諾醫生是四個月前同她結識的,當時她正在「廣慈醫院」的門診部候診。一見到她,他就意識到一件無可補救的事在自己的命運中終於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高高的身材,修長的四肢,優雅文靜,細嫩的皮膚,溫柔的性格,甜得跟蜜糖似的。那天早上,她穿一件紅底白點的衣衫,戴一頂同樣布料的帽子,帽沿很寬,帽影一直遮到眼睛,異常性感。烏爾比諾通常是不看門診的,只是在有暇路過那裡時進去提醒那些高年級的學生一下,讓他們記住準確的診斷勝過一切藥物。這次,他千方百計拖延時間,使自己能在那位不期而遇的混血女人進行病情檢查時正好在場,並且小心地讓他的學生們從他的一舉一動中意識到他同她過去素不相識。他幾乎沒望她一眼,卻把她的一切資料牢牢記在腦子裡。當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以後,他就按照她在門診時留下的地址,吩咐車夫驅車而往。她果然住在那兒,當時正值陽春三月,她正好在平台上乘涼。
直到那時,他一直跟他的禿頂作頑強的鬥爭,這場鬥爭是偉大的,但完全是徒勞的。他從看見纏在梳子上的頭幾根頭髮起,他就意識到自己注定要終身吃苦。這種苦頭是生就一頭濃髮的人所不能想像的。他頑強地抵抗了幾年。凡是防止禿頂的方法他都用過,不管是用藥物,還是求神弄鬼。為了保住頭髮,他甘願作出任何犧牲。他把曆書上的條文背得滾瓜爛熟,因為他聽人家說過,頭髮的生長與莊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關係。他的頭髮都禿光時,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髮師了,而是換了一個剛從外地來的人。此人只在滿月時理髮。可是,新理髮師剛剛表現出一些高明手藝,就被從安第列斯群島前來追捕的幾個警察戴上鐐銬抓走了,人們發現他是個強|奸幼|女犯。
在新生活錦上添花的那段時間,費爾米納在好幾個公眾場合見過阿里薩,越經常見到他,他的職位就升得越高。但她看見他時已經很自然了,不止一次還因心不在焉而忘了同他打招呼。她經常聽見別人談論他,因為在商界,他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小心而又勢不可擋的升遷,是個開口必談的話題。她看到,他的儀態更瀟灑了,矯柔做作的拘謹變成了對人敬而遠之的清高,稍稍發胖使他的身材顯得更為適中,模樣年輕對他有利,他對自己空空如也的禿頭也大大方方地採取了措施。唯一和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是不修邊幅:外套很不合身,帽子始終是那一頂,領帶是他母親店裡那些專門賣給詩人的條形領帶,雨傘破舊不堪。費爾米納逐漸習慣了用另一種方式去看他,後來,就不把他同那個坐在福音公園為她傷感的面色憂鬱的青年聯繫在一起了。但無論如何,她看見他時從來不是無動於衷的,聽到關於他的好消息時她總是感到高興,因為這也多少減輕了她的罪責。
快告別的時候,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診斷。他知道,要博得病人的歡心,便必須談病人的病。果然,這個話題引起了她的興趣,他也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親自來為她作一次更詳細的檢查。她慌了。可是,他讓她放心,說:「做我們這一行的,從來都是只向財主收費,不向平民伸手的。」然後,他在他的袖珍記事本上寫道:「芭芭拉.林奇小姐,馬拉.克里安薩沼澤地,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米納必將讀到那張載有詳細的診斷紀錄、處方及病情發展的卡片。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想起,這是新奧爾良水果船上誤入歧途的那些女藝術家之和*圖*書一,然而,地址卻使她想到住在那裡的很可能是個牙買加人,而且顯然是個黑女人,於是,她很容易地排除了她是丈夫喜歡的女人。
聖靈降臨節那天,他們本來想一起待到晚禱前五分鐘,因為那時她就得去寄宿學校了,但喪鐘忽然使阿里薩想起他已答應前去參加的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於是他比慣常更快地穿好衣服。像往常一樣,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給女孩編獨辮,然後把她抱上桌子,給她繫她自己總是繫不好的鞋帶。他恭恭敬敬地幫她,她也允許他幫她,就像是一種義務。從最初幾天接觸起,他們便都忘記了他們年齡的差異,互相充滿信賴,彷彿是一對夫妻。這對夫妻一生中互相隱瞞了那麼多事情,以致現在已沒有什麼好互相訴說的了。
巴黎有點啥?
然而,幾乎跟她喜歡在床上鬧到筋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把疲乏奉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不僅對那個時代的愛情詩記得驚人的清楚——新出版的愛情詩,手工裝訂的小冊子,賣二文錢一本——而且還把她最欣賞的那些詩釘在牆壁上,隨時放聲朗讀。她把禮儀和公民課教材編成十一音節的對偶詩,就跟正字法教材一樣,可惜沒得到官方批准。她朗誦成癖,有時在倒鳳顛鸞那一刻還在繼續喊叫著朗誦。阿里薩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在她嘴上一吮,就像制止小孩啼哭一般。
一天晚上,在擺脫了對往事的許多回憶之後,她來到了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看到表姐在門口等她時,她幾乎昏厥過去,因為那就像在一面真實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表姐胖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身邊有好幾個不服管教的兒女。她的這些兒女,不是與她仍然無望地愛著的那個男人生的,而是與一位富有的退役軍人生的。在萬般無奈之餘,她同他結了婚,而他卻瘋狂地愛著她。可是,在她被摧毀了的身體內部,仍然保留著原來的精神世界。
促使作出那非同小可的決定的雷鳴般的歡呼聲,使人對競賽的嚴肅性產生了懷疑。但評判是公正的,評獎委員會一致認為那是一首出類拔萃的十四行詩。
六月的一個下午,大雨傾盆而下,他仍然堅持這一獨自出行的計劃。馬在泥濘中滑倒了。阿里薩恐懼地意識到自己正好處在費爾米納別墅的對面,他慌了,不願這種驚慌可能被車伕發現,緊張地向他懇求道:
《中國人人皆詩人》。陰謀的策劃者們——如果有過陰謀的話——就跟這個秘密一起爛在墳墓裡了。獲獎的這位中國人活到東方人的天年後死了,至死沒有作出交待。他和那朵金蘭花一起,裝進棺材埋葬了,但也帶著沒有獲得有生之年唯一渴望的東西的痛苦,他唯一的渴念是詩人的令名。為此之故,報界又拋出了早已被忘卻的燈謎事件,並配上由手捧金杯的臃腫少女組成的插圖,再版了那首十四行詩,詩界的守護神借此機會恢復事情的本來面目:新的一代覺得那首十四行詩味同嚼蠟,由此證明那首詩的確出自這位已故的中國人的手筆。
根據叔叔萊昂十二的建議,阿里薩找了個年歲很大的女人來照顧母親,但那個可憐的老太婆總是半睡半醒的,有時候給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誰了。於是,阿里薩一出辦公室就待在家裡,直到把母親哄睡為止。他沒再到商業俱樂部去玩骨牌,也很長時間沒再去找同他常來常往的那幾個老相好,因為自從同奧林皮亞.蘇萊塔那令人毛髮悚然的相會之後,他心裡發生了某種極為深刻的變化。
颶風刮到遠處去了,在僅僅十五分鐘以內,它已把瀕湖的幾個區夷為平地,把半邊城市吹得房倒屋塌。烏爾比諾醫生再次對叔叔萊昂十二的慷慨捐獻表示滿意,沒等風雨完全停息就告辭了。因為心不在焉,他將阿里薩借給他的那把個人專用的雨傘也帶走了。阿里薩不但毫不介意,而且還暗自高興,他在捉摸,如果費爾米納知道雨傘的主人是誰,將有何感想。卡西亞妮經過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還沉浸在同醫生會見的激|情之中,他覺得這是向她吐露祕密的唯一機會了,跟捅掉使他不得安寧的燕子窩一樣,不是現在就下決心,就是永遠也別捅。他先問她對烏爾比諾醫生的印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這個人攬的事很多,也許有點過分,不過我想,誰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多年前他曾在教區咖啡館熱鬧異常的象棋賽中見過他,由於說話過多,他的嗓音日漸沙啞,而且隨著沉入令人不悅的老年的流沙之中,他日益發胖,皮膚變得皺皺巴巴,活像老松樹皮。從上世紀那次不愉快的茴香酒早餐起,他們再也沒說過話。
阿里薩對年齡給行動帶來的那些困難十分敏感。他還在年輕的時候,在公園裡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閱讀的詩集,觀看相互挽扶著過街的一對對老人。這是生活課程,對他預測自己衰老的規律很有參考價值。看電影的那天晚上,像烏爾比諾醫生這般年紀的男人,彷彿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他們出現第一批白髮後,像是顯得更加威嚴,更加聰明和更加具有魅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與此同時,他們的妻子卻變得萎頓憔悴,需要抓住他們的手臂行走。然而,幾年之後,丈夫的身體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同時陷入無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時他們的妻子卻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像引導求乞的盲人似地拉著他們丈夫的胳膊,為他們引路。為了不傷害他們男子漢的自尊心,有什麼事情,就在他們耳邊悄悄地提醒,讓他們注意,大門的台階是三級而不是兩級,街中央有個窪坑,橫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東西是一具乞丐的屍體,等等。她們艱難地幫助他們穿過街道,就像是他們生命最後航程中的唯一航標。阿里薩在這面生活的鏡子裡多次照過自己。他對死亡的恐懼莫過於到了需要女人攙扶著的倒楣年齡了。他知道,那一天,只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棄對費爾米納的希望。
大約在費爾米納離家後兩年光景,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奇事。在特蘭西托看來,那就是對上帝的不恭。阿里薩對電影的發明並不特別看重,但是卡西亞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亞」隆重的首映式,他還是順從地去了。
只有上帝清楚,他勇敢地做出這一決定是多麼的痛苦。他一個人在盥洗室裡不知流下多少辛酸的淚水,才擺脫了內心的磨難而勉強活著。五點鐘時,他沒有去找她,而是在他的懺悔牧師前做了深深的懺悔。第二個星期日,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去領了聖餐,但是他的靈魂終於復趨平靜。在同林奇小姐作出了斷的當天晚上,他一面脫衣就寢,一面對費爾米納重述了他一連串痛苦的失眠,一陣陣內心針扎似的疼痛,使他欲哭無淚,以及其他一些難以使人理解的眷念的感情的流露。
一天晚上,阿里薩走進堂.桑喬飯店——這是一家殖民時期的高級餐廳,找了個空位坐下。他單獨到這裡來吃點心的時候總是這樣。突然,在餐廳盡頭的大鏡中看到了費爾米納。她和丈夫以及其他兩對夫婦坐在一張餐桌上,角度正好使他得以通過鏡子欣賞她的綽約風姿。她非常健談,像焰火爆炸般談笑風生,噙在眼裡的激動的熱淚,更使她顯得神采奕奕:愛麗思又從鏡中現身了。
那天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這之前,關於費爾米納患肺結核病的可怕傳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認為,費爾米納已經無藥可救,肯定會走在丈夫的前頭。可是,當他看見她從電影場出口處磕磕絆絆地走出時,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領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這是個預兆,是最可怕的預兆,因為這種預兆是以事實為依據的。後面給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歲月,幸運的、希望的歲月。可是,在地平線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滿想像中的病災的茫茫大海,失眠後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黃昏時的死亡。他想,過去曾經與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開始跟他唱反調了。曾幾何時,他因怕遇不測,戰戰兢兢地去赴一次冒險的幽會,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兒門沒有上栓,絞鍊剛剛上過油,顯然,這是給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沒聲地進去。但是,在最後一刻他又後悔了,擔心給一個素昧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無可彌補的損害,因而,他思念那個他從上個世紀等起,一直不發一聲失望的嘆息地等到本世紀的那個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可是,說不定那個女人在來不及伸出胳膊扶著他穿過一個個圓形的墳包和長滿在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草地,並幫他平安地到達另一個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經溘然長逝了。
第二天下午,該餵食的時候,美麗的女郎看見送出去的那隻鴿子跟著鴿群回來了,她以為牠是逃回來的。但當她抓住牠進行檢查的時候,發現金屬圈兒上纏著一張紙條:一封表示愛慕的信。那是阿里薩第一次留下書面痕跡,而且還不會是最後一次,雖然這一次他留了一手,沒有署名。第二天是禮拜三,下午他正要進家門的時候,一個野孩子交給他一個籠子,籠裡裝著原來那隻信鴿,並帶給他一個口信:養鴿子的太太讓他把這個給他的,還讓他告訴他,請他把籠子關好,要不鴿子還會飛掉的,這是最後一次送還給他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也許鴿子在路上把信弄丟了,也許養鴿女人故意裝傻,也許是把鴿子送回來讓他再給放回去。不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她照理該在送還鴿子時附封回信。
他忘記了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的葬禮。車子停在寄宿學校大門口,他匆忙將女孩放下,答應下禮拜六再來接她,然後便命令司機開往烏爾比諾醫生家中去。他看到臨近的街道上停著許許多多的汽車和出租車,房子對面站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拉西德斯.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客人們在歡慶會進行到高潮時得到這一不幸消息,如今紛紛趕到。整個家中都擠滿了人,要動一動實在不容易。但是阿里薩終於打開一條通路,來到了一樓的寢室。他蹬起腳尖,從堵在門口的人頭上望過去。看見烏爾比諾躺在床上,臉上的神情就像他第一次聽人講起就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他時那樣,他像是在死亡的羞辱之中掙扎過來的。木匠剛剛量過棺材的尺寸。費爾米納坐在他旁邊,穿著為參加午宴而穿的老新娘的服裝,精神茫然,默無一言。
阿里薩在船廳裡忙著接待客人,那裡還散發著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瀝青的氣味。這時,碼頭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樂隊也奏起了凱旋曲。他看見這位夢寐以求的美人挽著丈夫的手臂,透著皇后般的成熟的風采,在身穿制服的儀仗隊中穿過時,他不得不控制住幾乎與生俱來的激動和戰慄。人們從窗戶裡暴風雨般地向烏爾比諾夫婦拋灑彩帶和花瓣,他們則招手回報人們的歡呼。費爾米納容光煥發,使人不敢逼視,她的高跟小鞋,狐尾圍脖,鐘形帽子,一身金黃色的王室裝束,在來賓中顯得無與倫比。
兩人緊緊地靠著倚在沙發上,談起他們自己,談起某個下午發生了一件事——騾拉有軌車——,當時他們還互不相識。他們一直是在相鄰的辦公室裡工作的,但直到那時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們沒有談過別的事情。
她向他說明,「我在名單揭曉時發現,當時你領口上的那朵花在不住地顫動。」她拿出手中的長毛絨山茶花向他示意,並向他敞開了心扉,「因此我才把我那一朵摘了下來。」她說。
當時,每逢他跟她講起這些情況時,總是把它歸咎為年老體衰。他必須把這些話找一個人發洩出來,要不然他會憋死,——這也是為了避免道出外遇的真情。不管怎麼說,把心裡的話講出來,這是夫妻之間的習慣。
幸運的是,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每爬上一級,就意味著得到某些新的特權,尤其是那些祕密的特權。對他來說,最有用的特權之一是,在門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節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辦公室。當時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長的寶座。有一次,他正與一個星期日值班的女孩在談情說愛,這時,門突然開了,叔父萊昂十二伸進頭來,像是走錯了辦公室。他透過眼鏡看著驚慌失措的侄兒。「他媽的,」叔叔不緊不慢地說,「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貨!」在重新關上門前,他目光茫然地說,「那麼,您,小姐,請繼續吧。不用難過,我以我的名義向您發誓,我沒有看見您的臉。」
「這從來就是一種互相保密、互相爭奪的生意。」他說。
阿里薩每次見到費爾米納時,她幾乎總是挽著丈夫的手臂,他們十分和諧地在自己特有的環境中活動,頗有一種暹羅人特有的令人驚異的溫順。只有在向他打招呼的時候,夫妻的表現才有所不同。真的,烏爾比諾醫生同他握手時,顯得既熱烈又親切,有時還拍拍他的肩膀。費爾米納則相反,一舉一動都生疏有禮,循規蹈矩,嚴肅得不容他看出她還在顧念舊情的任何痕跡。他們生活在兩個背道而馳的世界裡。每當他竭盡全力要縮小相互間的距離時,她總是在朝著相反的方向邁步。過了好久他才敢於設想,那種冷漠其實只是抗拒恐懼心理的保護層而已。他是在本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內河輪船的命名禮儀式上,也就是阿里薩第一次作為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第一副董事長,代表叔叔萊昂十二同本市全體顯貴一起,出席這一慶典時突然悟到這一點的。這一巧合,使這次活動具有一種特別莊嚴的氣氛。
烏爾比諾一家住在老城時,每個星期天他們都從家裡步行到大教堂聽八點鐘的彌撒。對他們來說,聽彌撒與其說是宗教禮節,倒不如說是世俗社交。搬家後的最初幾年,禮拜天他們仍乘車到大教堂去聽彌撒,有時也在公園的棕櫚樹下,在友人的聚談會上耽一陣子。但是,當拉.曼加區建立了教士會神學院的禮拜堂以後,便只在非常隆重的場合才到大教堂去。神學院的教堂建得不壞,而且有自己的海灘和公墓。阿里薩對這些變化毫無所知,在教區咖啡館平台上白等了幾個星期天,直到第二次彌撒結束,人們一批批地出來。後來他發現自己搞錯了,就轉上新教堂。八月的四個星期天,他都在那兒見到了烏爾比諾大夫帶著子女準時出席八點鐘的彌撒。唯獨沒見費爾米納露面。一個星期天,他去參觀教堂附近的公墓,拉.曼加的這兩位居民們也在那裡為自己建造豪華的墓地。在冬天的木棉樹下一見那座講究的墳墓,阿里薩的心就不禁怦然跳動。墓已經建成,靈堂上鑲有哥特色的彩色玻璃窗,陳列著大理石天使像,全家的集體墓碑上寫著金字,自然也有唐娜.費爾米納.達薩.德烏爾比諾.德拉卡耶這個名字,接著是丈夫的名字,墓誌銘是「同享安謐」。
費爾米納一邊接過他脫下的衣服,一邊專注地聽他講述,既不看他,也不說話,她嗅聞著每一件衣服,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她把衣服隨意一揉,然後扔進裝衣服的柳條筐裡。她沒有發現異樣的味道,但這說明不了什麼,也許明天又有了。在寢室對面的小聖壇面前跪下來祈禱之前,他以一聲悲愴而誠實的嘆息結束了對病症的敘述,說:「我覺得我要死了。」
可是,除了這種並不多見的情況之外,睡覺的時候,總是有一個比另一個更疲乏。她在浴室裡俄延片刻,用香紙捲菸,獨自抽,又跟年輕時在家裡當小姐,自己是自己身體的唯一主宰的那一陣一樣,自我安慰起來。她總是頭疼,也許因為太熱——永遠熱,也許因為睡多了,也許月經來潮。月經,沒完沒了的月經。月經多得不得了,以致烏爾比諾醫生竟敢在課堂上說——僅僅是為了吐一吐他的難言苦衷,結婚十年之後,女人的月經最多可達每週三次。
「規矩點,」她說,「我早就發現你並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他們雖然保持著形式上的通信,談談兒女們的情況及家中的其他事情,但是,幾乎兩年過去了,誰也沒有找到一條回頭之路,每一條解決矛盾的道路都被他們的自尊心封死了。孩子們第二年學校放假時到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去,費爾米納盡力表現自己對新的生活很能適應,至少烏爾比諾醫生從孩子們的信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那些日子裡,里約阿查的主教正騎著他那頭著名的披金繡邊馬衣的白騾子在那一帶熱情地巡行。來自遠方的朝聖者、手風琴手、食品小販和賣護身符的人紛紛跟在主教後面。有三天的時間,莊園裡雲集著殘疾人和各種患不治之症的人。這些人實際上並不是來聽主教博學的講道和請求赦罪的,而是來向騾子乞求賜福的,據說這匹騾子能背著主人做出種種奇蹟。主教過去是個普普通通的牧師,當年就是烏爾比諾家的熟人。一天中午,他從講道的地方逃到伊爾德布蘭達莊園來吃午飯。午飯中間,他們只談了些塵世的事。吃過午飯,他把費爾米納叫到一邊,想聽她的懺悔。但是她既客氣又堅定地拒絕了。理由很明確,她沒有什麼好反悔的。儘管那不是她的目的,但她起碼也意識到了,她的這一回答將會傳到應該傳到的地方去。
那段時間,也正是烏爾比諾醫生度過了職業難關,幾乎像個叫化子似地拿著帽子挨門挨戶地為他的藝術活動尋求資助的時候。他的最牢固而慷慨的贊助者之一自始至終是萊昂十二,後者當時正巧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的彈簧靠背椅上剛剛開始睡每天不可缺的十分鐘午覺。阿里薩請烏爾比諾醫生到自己的辦公室去坐一會兒,他的辦公室緊挨著叔叔萊昂十二的辦公室,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叔叔的辦公室的前廳。
到底是死是生,二者必居其一,阿里薩真不知道該為費爾米納選擇何種結局。但是,他首先想了解的是實情,哪怕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實情。可是,儘管他千方百計地打聽,最後還是沒有得到她的下落。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一個人哪怕能告訴他一點跡象,以便讓他判斷傳言的真實程度。內河航船是他主管的天地,那裡對他沒有任何隱情、任何祕密。可是,誰也沒聽說過什麼罩黑面紗的女人。在這座城市裡,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許多事,尤其是富人的事,在發生之前就滿城風雨了,唯獨這件事竟無人知曉。然而,也沒有人對費爾米納的失縱作過什麼解釋。阿里薩繼續在拉.曼加區徘徊,心不在焉地到神學院教堂聽彌撒,參加一些本來不感興趣的公眾活動。可是,隨著時間的過去,上述傳說似乎越來越可信了。烏爾比諾家看上去一切正常,唯獨主婦不在。
叔父萊昂十二親自過問了手術細節,就像是要給他自己做手術似的。他對假牙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這是他在沿馬格達萊納河的一次航行中培養起來的,同時,也來自於他對歌劇的酷愛。
「那麼告訴我,孩子,」她問兒子,「我是誰生的?」
車伕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試圖不卸車轅把馬拉起來,結果車軸斷了。阿里薩急忙從車上下來,羞愧地站在那裡,聽任大雨澆淋,直到來了別的同樣的車,應諾他上車,才回了家。他在車外等候時,烏爾比諾家的一名女佣見到他在齊膝的泥中挨淋,女佣遞給他一把傘,請他到平台上去躲一躲。阿里薩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那麼好的運氣,不過,那個下午,他死也不願讓費爾米納看見他那樣的狼狽相。
他們像上帝那樣從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納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三百年來,它的居民抗禦了英國的包圍和海盜的騷擾,如今卻由於對霍亂的恐懼而被遺棄。他們看到了完好無缺的城牆,看到了雜草叢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色蓳吞沒的古堡、石殿、金祭壇,也看到了祭壇上由於瘟疫、無人照料而被腐蝕的歷任總督雕像。
當叔父遵照醫囑違心地引退之後,阿里薩開始心甘情願地放棄了星期日同某些女子的約會。他乘著在城裡剛剛出現的公共汽車——這種汽車起動時曲柄的後座力很大,居然把第一個司機的胳臂整個打掉——到莊園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談就是好幾個鐘頭,老人躺在用絲線繡著自己名字的吊床上,遠離一切,背後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個古老的奴隸莊園,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山峰。阿里薩跟他叔父的談話內容向來都是有關內河航運的事宜。在那漫長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時,死神總是像一個看不見的客人似地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萊昂十二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內河航運公司落到與歐洲財團有聯繫的國內企業主手中。
拉.曼加區坐落在一個半荒涼的島上,一條藍色的運河把它同古老的城市隔開。島上灌木叢生,是殖民地時期戀人們周末的藏身之所。西班牙人建的石橋已在幾年前被拆除,新建了一座空心水泥橋,以便騾車能夠通過。當時,拉.曼加區的居民們不得不忍受一種設計不良的折磨:本市的第一座電站同他們相距咫尺,隆隆的響聲彷彿是連續不斷的地震,使他們難以成眠。連烏爾比諾醫生也無法使人把電站遷到更遠的地方去,儘管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看來在那裡蓋電廠是出於上帝的旨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天晚上,電廠鍋爐爆炸,聲響令人毛骨悚然。鍋爐騰空而起,飛過新建的房屋,越過半座城市,摧毀了古老而又好客的聖.胡利安修道院的大迴廊。那座已變成廢墟的建築年初已被遺棄,但是鍋爐還是造成了四名犯人的死亡,他們是那天晚上從地方監獄逃出來的,當時,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裡棲身。
汽球冉冉上升。人們情緒激昂,高唱國歌。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阿里薩發現自己的觀點正與某君相同,此君認為這種冒險對婦女太不適合,更不用說對費爾米納這樣年歲的女性了。但無論如何,乘坐汽球並不那麼危險,至少就感覺而言,既不危險,也不沉悶。汽球在藍空中平靜地飛行,憑著柔和的順風,飛得很穩,很低,先是沿著雪山的峰頂,然後進入大沼澤的上空,最後順利地到達了目的地。
那個時期,阿里薩把在加勒比地區報紙上看到的全部有關治療禿頭的廣告都剪了下來。其中一個廣告上登了同一個人的兩張照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顯的比較。第一張,頭髮禿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張,濃密的頭髮賽過獅子。第一張是在使用良藥之前,第二張是在使用良藥之後。六年中,他一共試用了一百六十二種藥,這還沒有把在藥瓶商標上看到的輔助方法計算在內。然而,他唯一的收穫是,其中一種藥使他患了頭部溼疹,又癢又臭,馬蒂尼卡的假聖人們將其稱為北方蠟螟,因為它在黑暗中發出一種磷光。最後,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場上叫賣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藥和在「代筆先生門洞」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藥以及東方湯劑,但是,當他發現上當受騙時,他已經變得像個東方和尚了。一九〇〇年「千日內戰」把國家置於血泊中時,城裡來了一個按尺寸大小用頭髮做假髮的義大利人。假髮價格昂貴,但義大利人的有效保證期只有三個月。即使如此,絕大多數有錢的禿頂者還是願意前去一試。阿里薩是第一批願意試驗的人之一。他試戴了一個假髮套,上面的假髮跟他原來的頭髮十分相似,以致他擔心心情的變化會使它豎起來。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頭髮安在活人頭上。他只是希望他的頭髮很快禿光,以便使他沒有時間感受頭髮變白的痛苦。
阿里薩試圖打斷她的話。
妒嫉從不光顧他的家,這是三十多年平靜的夫妻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眾面前自我誇耀的話。就是在現在,這話也一點不假,他就像瑞典火柴,只在自己的盒子上磨擦點燃。然而,他不知道,一個如此自負、自尊而又倔強的女人,面對丈夫的被證實了的不忠行為,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他在按照她的要求注視她的眼睛之後,除了重新低下頭去以掩飾自己的惶恐外,沒有別的舉動。他一面想著對策,一面仍然裝著誤入小說裡阿爾卡島上秀麗的河川之中。費爾米納也沒有再說什麼。織補完襪跟,她將東西亂糟糟地扔進針線盒,去廚房吩咐做晚飯,然後上臥室去。那時,烏爾比諾醫生下定決心,下午五時不再到林奇小姐的家中去。永遠愛她的許諾,單獨為她找一所僻靜的住所使他能泰然地與她偷情的幻想,恩愛的、至死不渝的誓言等等,所有在愛情的烈火中他對她的允諾,都將永遠結束了。林奇小姐從他那兒得到的最後的東西就是一個綠寶石頭飾。那是車夫交給她的,他既沒有給她留話,也沒有給她紙條。那頭飾放在一個用藥箋包著的小盒子裡,使車夫以為那是急救藥品。他這一生再也沒有去看過她,連偶爾一次也沒有。
下午兩點,疲憊不堪的費爾米納又重新看到了她親愛的故鄉。故鄉的街道,看上去更像那長滿青苔的坑坑窪窪的河灘。她看到了葡萄牙人豪華的住宅,門上雕刻著帶有花紋的國徽,百葉窗是銅製的,陰暗的大廳裡傳出陣陣響亮而單調的鋼琴聲,充滿著憂鬱和悲傷。費爾米納的母親新婚期間曾在有錢人家教女孩子們彈過鋼琴,聲音彷彿與此相似。她看到了空空蕩蕩的廣場,那兒沒有一棵樹,有的只是烤人的碎石子。有著深色車蓬的馬車整齊地排列著,馬兒站在那兒打盹。這時,開往聖佩德羅.阿列杭德里諾的火車也映入了她的眼簾。在大教堂的轉角處,她看到了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它有著青石連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門,以及許多年後,當她已經失去對事物的記憶力時,阿爾瓦洛將在那兒出世的寢室的窗戶。她想起了她到處尋找不著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想到姑媽,便想起了阿里薩,想起了他那一身文人的打扮,想起了他在小公園的扁桃樹下拿著的詩集。她偶爾回憶起中學時代不愉快的歲月時,也總是想到他。她躑躅很久,怎麼也認不出她故居的房子了,她認為,在那兒過去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一個豬圈。從街角過來就是妓|女街,來自於世界各地的妓|女此刻正在門廊下午睡,等待著郵車經過時給她們帶點什麼。這裡已不是她的故鄉了!
在一個暑氣蒸人的下午,暴風雨降臨之前,她去關陽台的窗戶,看見阿里薩正坐在小公園裡的扁桃樹下那張他素常坐的長凳子上,身上穿的是他母親用父親那件上衣改成的衣服,膝蓋上攤著一本書,但她看見的不是她偶爾相逢幾次的上了年紀的阿里薩,而是留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年輕的他了。她不寒而慄,認為那種幻覺是死神的通知,她為之心酸了。她竟開口對自己說,說不定她同他結合是美滿的,她單獨和他住在那座她以無限的愛為他修整一新的房子裡,正如他以同樣的愛為她翻修的房子裡一樣。單是這個假設,就把她嚇壞了,因為這使她發覺她落到了何等不幸的地步。於是,她竭盡全力,迫使丈夫不再閃爍其詞地同她爭論,同她對抗,同她廝打,同她一起為失去了的天堂號啕大哭,直到雞叫五遍,曙光透進宮殿的窗簾,太陽變得火一樣紅。因一宿談話而面色浮腫,因徹夜不眠而筋疲力盡,因哭乾眼淚而心腸變硬了的丈夫,繫緊靴帶,收緊腰帶,束緊還殘存的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的一切,對她說,好吧,親愛的,讓我們去尋找丟在歐洲的愛情吧,明天就去,一去不復返。這個決定千真萬確,他同大富銀行——他的全球財產管理人——達成了立即變賣巨萬家財的協議,這些財產打一開始就分散在各式各樣的買賣、投資和債券中,只有他本人才準確地知道,財產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無窮無盡。不管是什麼東西,都折成打有印記的黃金,一點一點地匯到國外的銀行去,直到不在這冷酷的祖國剩下巴掌大的土地來作為他和妻子的葬身之地為止。
三天以後,這支探險隊回到了出發點。天色已晚,一陣風暴弄得他們狼狽不堪,但像英雄一般受到了隆重的歡迎。自然,阿里薩也出現在歡迎的人群之中。他從費爾米納臉上辨出了恐懼的印記。但當天下午他在由她丈夫贊助的自行車表演會上看到她時,她已毫無倦容了。費爾米納騎的是一輛不同尋常的兩輪腳踏車,說得確切一點、更像是一種馬戲團的道具,她坐在高大的前輪上,但後輪很小,幾乎難以支撐。對她所穿的紅花邊燈籠褲,女士們議論紛紛,紳士們困惑不解;但對她嫻熟的車技,個個讚不絕口。
最後的否認不是出於自己之口,這一點使阿里薩覺得芒刺在背。他歷來以為,當一個女人說「不」的時候,是在等待別人再堅持,然後才作最後的決定;但跟她打交道卻是另外一回事兒,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錯誤的風險了。他輕輕鬆鬆地走了,甚至還帶了一點頗為難得的痛快。從這天晚上以後,他們之間可能出現的任何陰影都順順當當地冰釋了,而且阿里薩也終於明白,他可以成為一個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覺。
「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說。
後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辦公室裡的情況發生了變化,使得阿里薩再也無法工作下去。星期一,電工們蜂擁而至,他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個葉形吊扇。鎖匠們沒有預先通知他就趕來了,他們像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弄了一陣,在門上安了一個鎖,可以在裡邊把門鎖上。木匠們量了尺寸,但不說要幹什麼。裝飾工拿走了印花窗帘式樣,以便檢查一下是否與牆的顏色相配。接下去一個星期,他們又從窗戶裡塞進一個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雙人沙發,因為從門裡進不去。工人們突然襲擊前來工作,看來那些不恭不敬的行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誰要是提出抗議,他們總是理直氣壯地回答:「這是公司董事會的命令。」阿里薩不大明白,這些突然襲擊,是出於叔父的好意,還在在干涉他越軌的戀愛,抑或是為了讓他反省自己的惡行而採取的一種獨特方式?他沒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即使在身體向他發出告急信號之後,他也還是照樣胡混,因為他一直結實得像塊石頭。特蘭西托常常說:「我兒子除了霍亂以外沒得過病。」她把相思病和霍亂混為一談,在她喪失記憶力之前很久就是這樣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她都是錯了:她兒子已經在暗地裡得過六次淋病,據醫生說其實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只是在治療失敗之後反覆出現而已。此外,他還得過一次淋巴腺炎,四次龜|頭炎和六次陰囊炎,但不管他還是其他男人,都不會把這當成疾病,他們是把這些當作戰利品的。
他們必須選個孩子們不在的時間。只有兩個時間有可能:一個是十二點到兩點午餐時——這也是大夫午餐的時刻;另一個時間是傍晚孩子們回家時。後一個時間一向是最好的時間,可那時,醫生的出診已結束,離回家吃飯只剩下幾分鐘了。對他來說,最嚴重的問題,就是他本身的地位。他不能不和*圖*書驅車前往,然而他的車子人人熟知,並且時刻都應停在門口。他滿可以像他社會俱樂部的所有朋友那樣買通車夫,把他變成同謀,可這又違反他的習慣。因此,當他拜訪林奇小姐的目的已變得十分明顯時,穿僕人制服的車夫竟敢對他說,是不是過一陣子再到門口來找他,這樣車子就不需停那麼長時間了。烏爾比諾醫生的反應是出人意料的,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說:「從我認識你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了你不應該說的話。」他說。「好吧,就當你沒說吧。」
相識六個月之後,他們終於在一艘靠在碼頭上重新噴漆的輪船的倉房裡相會了。那是一個迷人的下午。奧林皮亞.蘇萊塔的愛情活潑愉快,那是嘰嘰喳喳的養鴿女人的愛情,她喜歡光著身子待幾個小時,慢慢地充滿柔情蜜意地憩息,跟真正的愛情似的。倉房是拆開的,油漆剛噴了一半,把松節油的香味兒留在一個幸福的下午的記憶裡,是使人愜意的。驀地,由於一個奇異的靈感的衝擊,阿里薩打開了一個從床鋪上伸手夠得到的紅油漆罐子,蘸溼了食指,在美麗的養鴿女的肚子上寫了一行字:「這個女人是我的。」當天晚上,奧林皮亞.蘇萊塔沒想起肚子上還有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脫下了衣服,丈夫一句話沒說,甚至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變,不動聲色,在她穿睡衣的時候,他到浴室裡去取出剃刀,把她殺了。
疲勞把他征服了。他醒來時,她已點著了蠟燭,燭光十分暗淡,她沒有入睡,但已不再哭泣。在他入睡的時候,她心裡有了一個決定。多年來在她心靈深處積下的沉渣,被妒嫉重新攪動起來了,而且浮出了表面。她一下子變老了。看著她剎那間出現的皺紋和乾癟的雙唇,灰白的頭髮,他不禁怦然心動。他鼓起勇氣對她說,已經兩點多了,她應該入睡了。她背過身去,但聲音裡已聽不出一絲怒氣。「我有權知道她是誰。」
父親留下的那座房子,給費爾米納提供了一個逃避家庭宮殿的窒息氣氛的避難所。一旦躲開眾人的視線,她便偷偷溜到福音公園去,在那裡接待新結識的女友和某些學校或圖畫班的同學。
然而,當她自認為已經把他完全從記憶中抹去時,他又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來,成了她懷舊的幽靈。那是暮年的前兆,每當聽到雨前的雷聲,她就覺得生活中發生了一件不可彌補的事。
在如此眾多的冒險經歷和奇遇之中,唯一使他嘗到點苦澀滋味的是那位生性怪異的薩拉.諾麗埃佳。此人最後在「耶穌」精神病院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那兒,她不停地朗誦極度淫穢的暮年詩,以致不得不把她隔離,以免她把別的瘋女人弄得瘋上加瘋。
然而,最可怕的疑慮從旅行結婚回來就開始出現了。他們還沒打開箱子,家具包裝還沒拆開,準備供她做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主婦之用的十一箱東西還沒取出來,她就差點兒昏死過去,因為她發覺,她成了這個錯誤家庭的囚徒,更糟糕的是,和一個不是囚徒的人關在一起。六年後她才出了牢籠。這六年是她一生中最不幸的六年,她絕望地忍受著婆婆的刁難,小姑的愚昧——她們沒有在這個牢籠中活活爛掉,是因為關進牢籠已經成為她們心中的天經地義的事了。
六個月以後,股東們一致同意任命阿里薩為航運公司董事會董事長兼總經理。在他就職那天,引退的老萊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請求大家原諒他坐在搖椅上講話,他即席發表了一個像輓歌一樣的簡短演說。他說,依託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兩個意外的事件開始和結束的。第一件事,是當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在不幸的旅途中奄奄一息時,在圖巴科鎮曾將他抱在懷裡。另一件事,是他掃除了命運給他設置的全部障礙,終於找到了一個與他企業相稱的繼承人。最後,他力圖使這場戰富有真實性,結束說:「我這一生唯一遺憾,是為那麼多人的葬禮唱過歌,但是,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葬禮唱過歌。」
「通過和一個她所不愛的男人的利害關係的婚姻和施捨,」薩拉.諾麗埃佳截斷了他的話,「這是當婊子的最下賤的做法。」
甘心屈服於家族禮教的烏爾比諾醫生,對她的懇求裝聾作啞。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的無限的適應能力將會使一切就緒。母親的衰老使他心疼,萱堂健在的喜悅,換個時代的話,會使最沒信心的人也會產生求生的渴望的。不錯,那位漂亮、聰明,在她那個環境裡少見的敏感的女性,將近四十年來一直是她的人間天堂裡的靈魂的主宰。孀居使她痛苦到了只相信自己的地步,而且使她變得刻薄尖酸,視所有的人為敵。她的退化的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她因丈夫睜著眼睛在一次黑人起義中丟了老命而怨恨——她自己就這麼說,而本來唯一正確的犧牲應該是為了她而生存下去。說到底,費爾米納的美滿的婚姻,就只維持到結婚旅行那段時間,而那個唯一能幫助她免遭最後的滅頂之災的人,又在母親的威嚴面前嚇得噤若寒蟬。對那個所謂母親不久人世的欺騙,費爾米納怪罪的是他,而不是那幾個呆頭呆腦的小姑和那瘋瘋顛顛的婆婆。她到此時才發現,在學術權威和陶醉塵世樂趣的背後,她竟嫁了個不可救藥的懦夫——一個因自己姓氏的社會分量才顯得軒昂不凡的可憐蟲,但已為時太晚了。
美人去巴黎,
在東奔西跑的打聽中,他又得到了一些以前並不了解,或者說他並不想去打聽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洛倫索.達薩在他的誕生地——西班牙坎塔布連的鄉間逝世。
這間房子像一個船艙,木板條牆壁跟輪船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塗過油漆。但是,下午四點鐘時,它比船艙更加悶熱烤人,熱氣透過金屬屋頂反照進來,床上的吊扇也無濟於事。那不是正式的寢室,而是專為阿里薩在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辦公室後面蓋的一個陸地船艙,唯一的目的就是給年事已高的阿里薩提供一個理想的愛巢。平日,碼頭工人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車吱吱嘎嘎作響,港內輪船的汽笛聲震耳欲聾,那兒很難睡覺。然而,對這個女孩來說,在這裡過星期天可真是像上天堂了。
「唉,阿里薩呀,」她對他說:「十年來,我一直坐在這裡等你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怎麼啦!你自己清楚!」她說。
過了三個星期,費爾米納有幾天沒有從丈夫衣服上嗅到那種氣味。可是後來又突然出現了,而且一連幾天,那種氣味特別濃烈。其中有一天是星期日,他們舉行家庭舞會,他和她一刻也沒有分開,可那氣味依然從丈夫的衣服上刺鼻地散發出來。一天下午,她違反她的習慣與願望,進了丈夫的書房,做了一件她從來不曾做的事情。她用一個精緻的孟加拉放大鏡,查看他近幾個月出診的錯綜複雜的記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進那間充滿雜酚油香露的書房。裡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皮封面書(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還有學校裡各班級的模糊不清的照片、榮譽證書以及多年收集的奇形怪狀的等高儀和匕首。那間書房在她眼裡一向是丈夫私生活的祕密聖殿,她難得進去,因為它與愛情無關。以前她也去過幾次,但都是跟丈夫在一起,那是為了處理幾件急事。她無權單獨進去,更不用說是去進行自己都認為是不體面的搜查了。但她畢竟走了進去。她在搜查時,她的恐懼幾乎並不亞於她的焦急。她迫不及待地想發現真相,但又怕她的尊嚴、天生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天哪,那簡直是鬼使神差的自我折磨。
太遲了:在騾馬驛車上時曾經有過這樣的機會,後來她一直坐在那張椅子上,但現在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真的,幫他做了那麼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當之後,為他忍受了那麼多的無恥行徑之後,她在生活中已經超過了他,儘管他比她年長了二十歲:她為了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愛著他,她情願繼續愛他而不是欺騙他,雖然不得不突如其來地讓他知道真相。
阿里薩的確還沒有想過。於是,他盡可能前前後後地思考了這個問題,終於向她繳械投降。實際上,在公司內部危機四伏的那場骯髒的戰爭中,在提心吊瞻的尋花問柳的災難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對費爾米納的幻想中,面對那個在白熱化的明爭暗鬥中弄得屎一身、愛一身的潑辣的黑女孩,阿里薩的冷漠的內心沒有一刻平靜過。他曾多次黯然傷心,因為她實際上不是他認識她那天下午所想像的那種賤人,否則他會把自己的原則忘得一乾二淨,哪怕是火炭般的金元寶,他也要跟她睡上一覺。卡西亞妮仍然跟那天下午在驛車上的時候一樣,依然滿不在乎地穿著那身野妓式的衣服,裹著瘋子的頭巾,戴著骨雕的耳墜和手鐲,戴著那串項鍊,根根手指上都戴著假寶石戒指。總之,還是流浪街頭的那個卡西亞妮。時光在她的外貌上留下的一丁點兒痕跡,更使她平添了幾分顏色。她熟透了,女性的妙處更加使人銷魂,她那非洲女人的溫熱的身體,隨著成熟顯得更加豐|滿了。阿里薩在十年中沒有向她作出任何暗示,以此來為自己在初次見面時所犯的錯誤贖罪。她呢,在各方面都幫了他的忙,唯獨在這方面沒有幫過他。
烏爾比諾大夫在接到里約阿查主教的通知後,決定親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結論是,妻子之所以遲遲不回家,並非由於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個藉口下台階。於是,他給伊爾德布蘭達寫了封信,後者回信告訴他,他妻子非常想家,幾乎想到茶飯不思的地步。因而,他沒有通知費爾米納就趕到她表姐的莊園去。上午十一點,費爾米納正在廚房做茄子餡餅,忽然聽到短工們的喊聲、馬的嘶鳴聲和對空開槍聲,接著,門廳裡傳來了堅定的腳步聲和男子的說話聲。
他患了一次嚴重的便祕,肚皮脹得跟鼓似的,他不得不使用瀉藥,當然,這不會比灌腸劑舒服。老病和新病比起來,阿里薩更能忍受老病,因為從年輕時代起他就了解它們,可現在老病同時向他襲來了。星期三那天,在一周沒上班之後,他重新在辦公室露面。卡西亞妮看到他如此蒼白和邋遢,不禁吃了一驚。但是他勸她不必擔心,說那是因為他又像往常那樣失眠了。為了不吐露真情,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緊牙關,他心中淤積著多年的痛楚。
他的成年病人的所有實的或虛的病症,現在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他清楚地感覺到心臟的形狀,無須壓摸就可以說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腎臟已經出了毛病,發出了睡貓般的哼叫。他感到膽囊在閃閃發光,感到血液在動脈裡嗡嗡鳴響。有時,他早上醒來感到自己就像一條透不過氣來的魚兒。有時感到心臟裡充滿了水;有時感到雙腳不聽使喚;有時又感到像在學校軍事操練時那樣,忽而出現一次心跳間歇。這些症狀一次又一次地出現,最後他終於感到恢復了健康,因為上帝是偉大的。可是,他不是像對待他的病人那樣,讓自己服用鎮定劑,而是讓自己經受恐懼和惶惑。真的,他在生活中唯一需求的,是有人理解他,即使到了五十八歲也是一樣。他求助費爾米納,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最愛的人,也是最愛他的人。在她面前,他剛剛使自己的良心平靜下來。
「讓咱們找個地方去同聲一哭吧。」他對她說。
她樂不可支,來不及多想什麼,胡亂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語道:「謝謝,我的上帝,謝謝,祢真慈悲!」
阿里薩也沒處在最走運的時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對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厭煩,時光猶如一潭死水。母親身體惡化到了最後關頭,她的記憶力完全消失了:幾乎是一片空白。有時候,她甚至轉身看著兒子——兒子依然坐在那張沙發上看書——驚慌地問他:「你是誰的兒子?」兒子總是實言相告,但她馬上打斷他的話。
這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在黑暗中她說話的聲音顯得太響,因為當地尚未時興用鋼琴給無聲電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只聽到放映機轉動時發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聲。阿里薩只有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才記起上帝,可是,這次他卻對上帝表示了真誠的感謝。因為,對那個深沉的金屬般的聲音,對那個自從那個下午在一個鋪滿枯葉的小道上的幽靜的公園裡她發出的聲音,他記憶猶新,「您走吧,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這句話一直留在他的心間,這聲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會即刻辨認出來。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命中注定他會把幸福帶給一個寡婦,而寡婦也會把幸福帶給他,他對此深信不疑。他做好了準備。在獨來獨往地獵取女人的生涯中,阿里薩對寡婦們瞭若指掌,他知道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見過她們表示願意裝進丈夫那口棺材裡活活埋掉,免得在沒有丈夫的情況下去對付今後的惡運,但隨著她們對新的處境的逐漸適應,她們又返老還童了。起初,她們像幻影般地住在空盪盪的住宅裡,向女佣們傾訴衷曲,沒有精神地躺在枕頭上不想起床,在無所事事地囚禁了多年之後依然無所事事。為了消磨時間,她們在已故的丈夫的衣服上釘上過去從來沒有時間去釘的扣子,為領口和袖口上蠟,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她們繼續在浴室裡為丈夫擺上肥皂,鋪上帶有丈夫姓氏縮寫的床罩,在飯桌上丈夫坐的地方擺上刀叉盤子,好像他們會死而復生,沒有通知就突然返回家來,就跟他們活著的時候經常這麼做似的。然而,在不僅忘卻了丈夫的姓氏,而且也忘卻了自己的身分之後,她們在獨自去做彌撒時又慢慢覺得自己成了自我意志的主宰了,而這一切都是以一個信念——一個在處女時代就存在的幻想——作為交換條件的。只有她們才知道,她們發瘋地愛著的那個人——也許他也愛著她們——的分量,但她們得繼續撫養他,給他餵奶,給他換溼了的尿布,用母性的語言哄他們,鼓勵他們早晨出門的時候別膽怯,直到最後一息。然而,當她們看見他在自己的慫恿下真的出去闖蕩世界的時候,她們又提心吊膽起來,害怕他永遠也回不來了。這就是生活。愛情,如果真有愛情的話,那是另一回事,另一個生命。
那一年的其他時間,費爾米納沒有參加任何民眾的和社交的活動,連聖誕節活動也沒有參加,而在聖誕節活動中,她和丈夫通常總是最有氣派的貴賓和主角。最引人注意的是她在歌劇表演季節開幕式上依然缺席。幕間休息時,阿里薩發現有人在不指名地議論她。他們說,有人在六月裡的一天夜裡看到她乘古納德公司的遠洋輪到巴拿馬去了,上船時臉上罩著黑紗,以免被人看出那種說不出口的病正在慢慢地吞噬著她的生命。有人問,到底是什麼病如此可怕,竟使這位顯赫的夫人也一籌莫展,得到的回答是淒楚的:「像她這樣高貴的夫人,不可能害別的病,只能是肺結核。」
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身體大不如過去。他承認那只是些症候。這些症候,他在書上讀到過,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得到了證實。有些上了年紀的患者,原來並沒有什麼嚴重疾病,可突然一下子他們開始說自己患起了各種疾病,就跟醫書上描述的綜合症一模一樣,實際上那些症候都只不過是精神幻覺罷了。他的拉薩爾博特列雷兒科臨床課的老師曾勸他把兒科作為他最重要的專業。因為小孩子是最老實的,只有確實病了時才說有病,他們向醫生陳述病症時不會用通常的詞語,只講具體症狀,沒有半點虛假。成人則相反,到一定年齡之後,有時只有症狀而無實病,或者是,病很嚴重,可症狀卻不怎麼明顯。他用鎮定劑來為這些病人治療,以延長他們的生命。隨著時間的流逝,到了暮年,他們對自己的疾病已經習以為常,對慢性病或常犯的小病也就根本不放在心上了。烏爾比諾醫生不能理解的是,像他這樣的醫生,自以為什麼都見過,居然征服不了無病怕病這種憂慮不安的心情。更糟的是,他完全從職業的偏見出發,本來可能已經病了,卻不相信。還在四十歲時,他就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在課堂上說:「我在生活中唯一需要的是有個人理解我。」可是,到了陷入林奇小姐的迷宮時,他已經不能把這句話當做玩笑了。
他說的是真心話,說得和顏悅色,因為他覺得沒有比他更不專橫的丈夫了。但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並不「隨便」,一定要合他的口味,不得有半點差池:牛肉不能是牛肉味兒,魚不能是魚味兒,豬肉不能有斑點,雞不能有一根毛。就是在不是吃蘆筍的季節,也得不計價錢地為他去弄,好讓他聞自己的帶香味兒的尿的水汽而陶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的寸步不讓的主角。只要有一絲懷疑,他就會把桌上的盤子一推,說:「這頓飯做得沒有感情。」在這方面,他靈感潮湧。有幾次,他剛剛嘗了嘗甘菊藥茶,就把茶推了開去,只說一句話:「這玩意兒有股窗戶味兒。」她和女佣們都驚訝不已,因為誰也沒聽說過有人喝過燒開了的窗戶水,但當她們想弄明白,嘗了嘗藥茶的時候,心裡明白了,是有股窗戶味兒。
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沒有規律,隨時騎上騾子就出門去。騾背上一邊馱著聖經和福音宣傳品,另一邊馱著食物。可又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回來。另外,對面學校學生們讀課文時,眼睛總是透過窗戶往街上張望,他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對面的那所房子。那所房子從早上六點起全部門窗都打開了。他們看見林奇小姐往房檐上掛籠子,教圖爾皮亞爾鳥讀他們的課文。看見她包著一塊花頭巾,一邊做家務,一邊用她那美妙的加勒比嗓子也在學著朗讀課文。然後,他們看見她下午坐在門廳裡獨自用英語讀聖詩。
芭芭拉.林奇是一位神學博士。她是令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納坦.比.林奇的獨生女。這位新教牧師是個瘦小的黑人,經常騎著一匹騾子到沼澤地的貧窮村落去宣揚上帝,但她所信奉的上帝與烏爾比諾醫生的上帝不同,醫生為了蔑視這位上帝,不願用大寫字體來加以表達。林奇小姐講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句法有時不大通順,這反而增加了她的媚力。到十二月,她就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離了婚。他們兩年的婚姻生活過得很不愉快,因此,她沒有再婚的打算。
「看來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說,「因為每個死者的後腦勺上都中了致命的一槍。」
叔父萊昂十二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其實,阿里薩的觀點是德國海軍准將胡安.布羅埃爾伯爾斯的經驗之談。此人用他無止境的個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類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認為埃爾伯爾斯的失敗並非由於他的特權,而是由於他同時作出了過多的許諾,簽定了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協議,幾乎像是把全國各地的責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港口設施、地面聯運道和運輸工具等,他都包了下來。
除了始終覺得是寄人籬下之外,還有兩件更倒楣的事。其一是,每天吃茄子,各種作法的茄子。唐娜為了表示對已故的丈夫的尊敬,不准改變這一習慣,而費爾米納又拒不食用。她從小就討厭茄子,在嘗茄子味道之前就討厭,因為她覺得茄子的顏色跟毒藥似的。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無論如何,在她的生活裡有一點變得對她有利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在吃飯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她父親強迫她吃下了整整一鍋為六個人準備的茄子。那一次,她以為她要死了,起先是沒完沒了地嘔吐嚼碎了的茄子,後來又被灌了一碗獾油,來治她吞下大量茄子可能招致的疾病。記憶中,兩種東西只是同一種瀉藥,不僅害怕它們的味道,而且害怕它們都是毒藥,使她把茄子和獾油混為一談了。在卡薩杜埃羅侯爵府的催人嘔吐的午餐上,她只好移開視線,免得想起獾油使她吐得死去活來的情景。
阿里薩發覺,掌握這個祕密的人,除他母親之外都是屬於費爾米納那一方的。而在他這一方卻只有自己一人。他獨自背著這重如大山的包袱,許多次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但當時誰也不配得到這種信任。卡西亞妮是唯一可信賴的人,只差選定方式和時機了。就在他思索這個問題的那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偏巧烏爾比諾醫生爬上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陡峭的樓梯上來了。為了戰勝下午三點鐘的悶熱,他爬一級歇一會兒,走到阿里薩的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汗水把褲子都濕透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看一場颶風就要來了。」阿里薩在那裡見過他好多回,每回都是來找叔叔萊昂十二的,但過去哪一次也沒有這一次這麼明顯地感覺到這個不速之客跟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
事實上,按照當時的觀點,阿里薩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滿五十六歲。他認為,這五十六年是他的黃金時代,因為那是個充滿愛情詩篇的時代。可是,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樣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樣的年齡又變得像個年輕人,不管事實如此,還是他自認為那樣。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難為情地承認,他們還在為上一個世紀的一件難堪事而偷偷哭泣。對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個不好的時代。不同年齡的人都有不同的穿著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著方式從少年時即開始,一直持續到進墳墓為止。這與其說是年齡的標誌,倒不如說是社會尊嚴的象徵。青年人的衣著如果跟他們的祖父母一樣,並且早早戴上眼鏡,那就更會受人尊敬。三十歲用手杖,那是司空見慣的事。對女人來說,只有兩個年齡:一是結婚的年齡,不超過二十二歲;二是當老處女,永遠獨身的年齡。另外的女人,結婚的,作母親的,孀居的,當祖母的,是另一類型的女人,她們不按已逝的年月來計算自己的年齡,而是按離死還有多久來計算自己的年齡。

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終於醒來了。「可能是為聖靈降臨節敲鐘吧。」她說。阿里薩對敲鐘的事情不是內行,對教堂裡的事務更是門外漢。自從跟一個教了他電報學的德國人一塊在唱詩班拉小提琴以來,他再沒去聽過彌撒。關於這個德國人的去向,他一直沒得到任何確切的消息。這事他知道,的確,市裡死了人,要舉行葬禮。一個加勒比難民使團那天上午到過他家,告訴他,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那天清早在他的工作室去世。阿里薩不是他的摯友,但是其他許多加勒比難民的好友,這一些人一直請他去參加他們的公眾活動,尤其是葬禮。但他敢斷定,喪鐘不是為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敲的,因為他是一個非教徒,頑固的無政府主義分子,何況又是自殺的。
這就是學彈豎琴期間他們的生活狀況。令人回味的偶然現象已經成了往事。當初,她走進浴室幫他洗澡的時候,雖然他們之間已齟齬不斷,雖然每天要吃有毒的茄子,雖然要受呆頭呆腦的妹妹們和生下這些妹妹的母親的氣,他還是有足夠的感情來要求她給他抹肥皂。她帶著他們之間殘存的從歐洲帶回來的愛情渣兒為他抹,兩人逐漸捐棄前嫌,最後便在地板上滾在一起,渾身沾滿香氣四溢的肥皂沫,耳朵裡聽著女佣們在洗滌間裡的議論:「他們沒再弄出孩子來,是因為他們不生了。」有時候,他們從瘋狂的晚會上回來,藏在門背後的對往昔的懷念一下子就把他們擊倒了,於是,便爆發一場有滋有味的爭吵,一切又跟從前一樣,五分鐘之後,又成了蜜月時期的縱慾無度的情侶。
他明白,那是一個輕率的行動,缺乏起碼的方式與時間觀念。他認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定要馬上行動。他曾設想過,甚至多次設想過。用一種不那麼莽撞的方式來表白,但命運之神卻不容他有另外的選擇。他從那個籌辦喪事的家中走出來時,心情是痛苦的,因為他使她處於跟自己同樣激動的狀態。但是沒有力量能阻止他這樣做,他覺得那個殘酷之夜,早就記錄在兩個人的命運之中了。
費爾米納無法從丈夫的習慣來推斷他衣服上的氣味來自何方。問題不可能出在上午下課以後到午飯之間的那段時間裡。因為,她想,任何一個頭腦健全的女人都不會在這種時刻匆匆忙忙地談情說愛,更不會接待客人,她們得清掃屋子,整理床鋪,上街買東西和做午飯。何況,在那種時候,她們的某個孩子說不定會被磚頭打破了腦袋提前從學校回家,如果讓孩子看到母親上午十一點鐘赤身裸體地躺在被褥狼籍的房間裡,而且更糟糕的是,還和醫生在一起,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衣服上的氣味只能是在出診時,或者是晚上下棋、看電影的時候染上的。這種情形就很難弄清了,因為費爾米納同她的許多女友相反,她過於自負,不願自己去監視丈夫的行蹤,也不會求別人替她這麼做。看來,出診是最適合做這種對妻子不忠的事情的時刻,但最易被人發現。烏爾比諾醫生對自己全部病人都有詳細的出診記錄,連酬金都有一本細帳,從初診一直到送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畫十字,寫上一句為他們靈魂祝福的話,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絕無疏漏。

他想起了安德雷亞.瓦龍。上個星期他還從她家門前經過,但是她浴室窗戶上透出的桔黃色燈光,提醒他不能進去,因為裡面有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這不知道。安德雷亞.瓦龍是個輕狂的女人,對這類事毫不在意。
就是在最順手的場合也從來沒有消除初次恐懼心理的阿里薩大著膽子用手指輕輕地摩挲她的脖子,她發出一聲慣受溺愛的小女孩的呻|吟,扭了一下身子,但沒有停止哭泣。他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但不等他親第二口她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她的身子碩大無朋,如飢似渴,熱氣烘烘,兩人摟抱著在地上打起滾來。沙發上的貓被驚醒了,一下跳在他們身上。他們像初出茅廬心慌意亂的雛兒一樣,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躲避那隻狂怒的貓上,而沒有去注意他們正在做的這件事所可能帶來的災禍上。從第二天晚上開始,他們又繼續在一起廝混,持續了好幾年。
阿里薩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機說的是誰。但是,當司機跟他講了醫生是怎麼死去的,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為那不像是真的,因為沒有什麼比一個人的死更像他的為人,而沒有一種死比這樣的死與他心目中的那個人更不相稱了。儘管看來似乎荒唐,但死者確實是他:本城年紀最大、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他不僅是優秀的醫生,而且由於許多其他功績還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歲,為了去捉鸚鵡從芒果樹幹上摔下來,折斷脊樑骨而身亡。
「我在醫院裡一見到您就看出了這一點,醫生。」她說。「我是黑人,但不是笨人。」
有一天,內河航運公司的碼頭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伙子,看到他從辦公室出來,熱烈地擁抱了他,在碼頭工人的一片起哄聲中,他摘掉了阿里薩的帽子,對著他的腦袋狠狠地來了一個響吻。
林奇小姐看外科門診是因為患有一點小病,她非常詼諧地稱它為「倒楣的絞痛」。可是,烏爾比諾醫生認為那是一種非同小可的症候,因而他觸摸了她的全部內臟器官,與其說是認真,不如說他別有用心。在檢查的過程中,醫生逐漸地忘記了自己的才智,他出乎意料地發現,這位令人讚嘆的女人,她的內臟和她的外表一樣美麗。那時,他完全陷於歡愉之中,不再是加勒比海岸最優秀的醫生,卻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攪得六神無主的可憐的人。在他嚴格的醫療生涯中,只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當時他受到了奇恥大辱,因為憤怒的病人一下子把他的手推開,在床上坐了起來,說:「您可以做您願意做的事,但這樣可不行。」林奇小姐則相反,完全聽任他的擺佈。當她確信醫生已不再在為病理而思考時,她說:「我原以為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
剛滿四十歲,他就因為身體各部分的不可名狀的疼痛而去看醫生。進行了反覆檢查之後,醫生告訴他:「年歲不饒人哪。」他回家之後,甚至從來沒問過自己,這些痛癢是否同他的生活有某種關係。他的過去的唯一參數點,是同費爾米納的朝露般的愛情,只有同她有關的事才同他的生活有關。看見燕子蹲在電線上的那天下午,他從最早的記憶開始,回顧了自己的過去,回顧了一次次逢場作戲的愛情,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位置而必須越過的無數暗礁,回顧了使他產生不顧一切地要同費爾米納結合的萬死不辭的決心的種種往事。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發現光陰流逝。一陣冰涼的戰慄使他眼前發黑,不由地把手裡的種花工具一扔。虧得靠在公墓的圍牆上,才沒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下去。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他對著她的眼睛凝視之後,當時他第一次發現他的事情已經敗露。然而,他不明白她是怎樣發現的,因為要說費爾米納僅僅用嗅覺發現了這件事,那是難以想像的。不管怎麼說,許久以來,這個地方就不是一座有利於保密的城市了。第一批家用電話剛安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很穩定的夫妻就由於匿名電話離了婚。許多家庭由於害怕關係破裂而不再使用電話,或者在若干年中拒絕安裝電話。烏爾比諾醫生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強,對於通過匿名電話控告她丈夫不忠的人是不會理睬的,而且他也很難想像有哪個人竟如此大膽,在向她控告這件事時通報自己的真實姓名。相對的,他害怕的是那種傳統辦法:一個無名氏從門縫裡塞進一張紙條來,這可能要遭殃,不僅可以保證發信人、收信人都不露真名,而且還可以由於他高貴的血統而把這件事神祕地與神聖的上帝聯繫在一起。
從下船逛市區開始,費爾米納就用面紗遮住半個臉,這並非因為擔心有人認出她,因為這兒誰都不認識她,而是由於從火車站到公墓,一路上到處可見在陽光曝曬下的腫脹的陳屍。市府民政兼軍事長官對她說:「這是霍亂。」
他欣然接受了,而且真的從天一亮便上任了。他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但忘了她不喜歡吃煎雞蛋,也不喝加奶的咖啡。接著,他下令做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餐,吩咐收拾屋子,費盡心機,想管得比她更出色,但沒到中午,就不得不面無愧色地投降了。他發現自己對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一無所知,尤其是廚房裡的東西。女佣們也串通一氣,作弄他,鬧得他把一切都翻了個底朝天。十點了,還沒決定該做什麼午飯,因為家裡的清潔工作還沒有做完,臥室也還沒收拾,廁所沒刷,衛生紙忘了放,床單忘了換,忘了派車去接孩子,而且把女佣們的職責也張冠李戴了:他命令廚娘去整理床鋪,讓收拾房間的女傭去做飯。十一點,客人眼看就要到了,家裡還是一團糟。費爾米納只好重新掌控。她笑得半死,但沒有露出她曾想過的得意之色,而是對丈夫在管家方面毫無本事表示同情。他以老生常談的理由為自己解圍:「我管家總比你治病強。」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