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市的亮光在天邊消失了。從黑乎乎的瞭望台看去,河流平緩而安靜,月光下,沿岸的牧場變成了閃著磷光的平原,時而可見大堆大堆的篝火旁有間草屋,告訴人們,那兒可以買到供輪船用的木柴。阿里薩對青年時作的那次旅行尚有記憶,而沿河所見使那些記憶陡然復甦,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他給費爾米納講了一些當時的情景,以為可以振作她的情緒,但是,她只是吸菸,彷彿什麼都沒聽見似的。阿里薩放棄自己的回憶,讓她獨自去想自己的心事。這當兒她仍舊不停地捲菸,點菸,吸菸,直到將盒子裡的菸葉全部捲完,吸光。
兩天以後,她收到了他一封與過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寫的,寫在亞麻布紙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見。還是和最初幾封信一樣,是花體字。和從前一樣熱情奔放,但是,只寫了簡單的一段,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謝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於別人的。讀過這封信,費爾米納連續幾天非常激動。下一個禮拜四,她便胸懷坦然地去問那個魯克雷希亞,是否由於偶然的機會認識內河輪船的老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魯克雷希亞做了肯定的回答,說:「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還重複了通常的說法,說他人很好,從來不找女人。他有一個祕密住處,將夜間在碼頭上追到的男孩子帶到那兒去。費爾米納從記事起就聽到這樣的傳說,她不相信,也從不放在心上。可是,當聽到魯克雷希亞如此確信無疑地重複這種說法的時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說清楚了。有一個時期,人們傳說魯克雷希亞也是個興趣與眾不同的人。費爾米納告訴魯克雷希亞,她從小就認識阿里薩,並說,她記得,他的母親在彭塔納斯大街開一個小百貨店,在內戰期間還收購舊襯衣和床單拆了作為急救棉出售。最後,她滿有把握地下結論說:「這是個正經人,處世十分謹慎。」她如此衝動,以致魯克雷希亞收回了自己的說法,「歸根結柢,人家也這麼說我。」費爾米納沒有興趣去問自己,為什麼對一個僅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熱情地保護他。她繼續想念著他,尤其是當郵差來過而沒有把信帶來的時候。已經整整兩個星期沒有消息了,有一天,一個女佣驚恐地輕輕把她在午睡中叫醒:「夫人,」女佣說,「弗洛倫蒂諾先生來了。」
卡西亞妮每兩天來幫他洗一次澡,換換睡衣。她給他灌腸,給他拿尿壺,給他在脊背的潰爛處敷山金車花藥,還遵照醫囑給他按摩以免不活動給他帶來別的更嚴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天,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來替換她,那年十二月她將獲得教師稱號,阿里薩答應由內河航運公司出錢讓她到阿拉巴烏去上高等學校。這部分是為了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尤其是為了不遭到她的責怪,也為了免去應該向她作出的解釋。他,永遠想像不到她在寄宿學校的失眠之夜,在沒有他的周末,在沒有他的生活中所經受的痛苦。因為他從來想不到她多麼愛他!他從學校的一封正式來信中得知,她從名列前茅跌到了最後一名,而且期末考試幾乎不及格。但是,他逃避了校外監護人的責任:為了逃避由於自己的過錯而受到譴責,他未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報告任何情況,也沒有跟她本人提及這件事,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埋怨她的話,她會爭辯說她的失敗也有他一分責任。於是,他乾脆一切聽其自然。他沒有意識到,他已開始把種種事情推遲,盼望著死亡來解決他的一切問題。
她聽見他在黑暗中走出去,聽見他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聽見他漸漸消失的聲音。費爾米納又點了一支菸。一面吸著,一面看到了烏爾比諾醫生。他穿著整潔的麻布衣服,帶著職業的莊嚴和明顯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禮的愛,從另一條過去的船上揮舞著白帽子向她做再見的手勢。「我們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見的奴隸。」有一次他這麼對她說。「相反,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的時候,沒有她跳不過去的圍牆,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任何她不能對付的道德:一切都見鬼去吧。」費爾米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著阿里薩,不是福音公園中那個神情憂鬱的哨兵阿里薩,那個阿里薩已激不起她的一絲懷念之情了,而是此時的阿里薩,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實的阿里薩,她一直伸手可及,但卻沒有及時識別出來。當輪船喘著粗氣拖著她向天邊映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進時,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讓阿里薩知道第二天從何處重新開始。
船長吃了一驚,轉瞬間,憑著他老狐狸的本能,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這不是費爾米納的最後淚水。未等阿里薩六十天傷癒出門,《正義報》就用整個第一版的篇幅登出了所謂烏爾比諾醫生與魯克雷希亞私通的事,並且登了他們的照片。費爾米納推測著他們私通的細節、次數、方式以及丈夫與他們蔗糖廠的黑人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時的細節。用血紅的大字體登出來的這篇報導,像一聲災難性轟雷,震動了本地散居的貴族階層。報導中沒有一行字是真實的:烏爾比諾醫生與魯克雷希亞結婚前就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結婚後仍是如此,但從來不是情人。不管怎麼說,發表這篇文章不像是為了玷汙烏爾比諾醫生的名聲,因為想起他,人人都會肅然起敬,而是為了打擊魯克雷希亞的丈夫,上個星期他被選為社會俱樂部主任。醜聞不幾個小時就被壓下去了。魯克雷希亞再也未去拜訪費爾米納。費爾米納認為這等於默認了這一過錯。
費爾米納本來對船長沒有好感,聽了這個慈悲心腸的偉大的故事後卻深為感動,以致從那天下午起,就把他擺在自己內心深處的一個特殊位置上。她做得對,旅行剛剛開始,往後她會有足夠的機會發覺自己的正確。
太陽落山,炎熱稍退。輪船上又活躍了。旅客們像從昏睡中醒過來一樣,剛剛洗完澡換上乾淨衣服鑽出來,坐在大廳的藤椅上等著開晚飯。一個侍者,在人們嘲弄的掌聲中,搖著教堂司事鈴,從甲板一頭走到另一頭,宣佈晚飯五點開始,人們吃飯時,樂隊奏起方丹戈舞曲,舞會一直持續到半夜。
六點鐘,他們醒了。她由於喝了茴香酒感到腦袋劇烈的疼痛。同時,她感到心慌意亂,因為她似乎看到烏爾比諾醫生又回來了,比從樹上滑下來時胖了些,年輕了些,坐在家門口的搖椅上等著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茴香酒的作用,而是由於馬上就要到家了。
「您這話當真?」他問。
「那我們就唱吧!」她說。
有時,在她確實需要他的地方,她會看到他,不像是一個幽靈,而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她相信他就在那裡,還活著,但沒有了男子的怪癖,沒有家長式的指手畫腳的苛求,也沒有總是要求她以他愛她的方式愛他:不分場合的親吻,日日夜夜的敘情。確信這一點,使她受到鼓舞。因為這樣她就比他活著的時候對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望她的愛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生活支柱的願望。實際上,他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一天,她大失所望,曾這樣對他喊道:「你沒有看到我是多麼不幸嗎?」他以他特有的動作摘下眼鏡,既不慍怒,也不恐慌,只是用那孩子般天真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她,只用一句話就讓她知道了他那驚人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遠記住,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的關係。」從守寡最初感到寂寞時開始,她理解了,那句話並不像她當時所想的那樣隱藏著卑劣的威脅,而是給他們兩人提供了充滿幸時刻的基礎。
她的第二杯茶沒有喝,同過去一樣的毫不掩飾的眼神在責備他。
「你用不著像哄小孩那樣哄我,」她說。「我去旅行是因為我自己決定要去,並不是對風景有興趣。」
阿里薩很興奮,喝了四杯歐波爾圖葡萄酒還沒平靜下來。他繼續談著過去,談著對過去的美好回憶,許多年以來這是他唯一的話題,他渴望從過去的歷史中找到一條途徑,來發洩自己鬱積在心頭的煩悶,使自己輕鬆下來。這是他們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講出來。當他看到天邊最初的幾道亮光時,便試圖以平靜的方式跟「雙料寡婦」親近。他似乎偶然地問她:「妳現在成了寡婦,又上了年紀,如果有人提出跟妳結婚,妳將怎麼辦?」她笑得臉上縱起了皺紋,反過來問他道:「你指的是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真是沒有比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說。
這樣,「新忠誠」號第二天天一亮就起錨了,沒貨,也沒載客,大桅杆上標誌霍亂的黃色旗飛舞飄揚。傍晚,他們在納雷港讓一個比船長還高大結實的女人上了船。她異乎尋常的美麗,只差一把鬍子就可以受聘到馬戲團裡表演了。她叫塞奈達.內維斯,但船長叫她「我的魔女」:一個老情人。他常常在一個港口把她帶上,在另一個港口把她放下。她一上船,便沉浸在幸福的漩渦之中。在那個令人傷心觸目的地方,阿里薩對羅薩爾瓦的懷念不禁油然而生。這時,他看見開往恩維加多的火車正在艱難地沿著當年馱騾走過的山路往上爬行著。天空突然落下了亞馬遜河地區的瓢潑大雨,而且在整個未來的旅行中一直很少停歇。但誰都不在意,航行中的娛樂活動連續不斷,勢不可擋。那天晚上,作為個人對歡樂的貢獻,費爾米納在船員們的歡呼中下了廚房,為大家作了一道他們從未嘗過的新菜,阿里薩將其命名為「愛之茄」。
然而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費爾米納也未能免遭她那個階級對她的攻擊。《正義報》對她的薄弱之點肆意進行了攻擊,這就是她父親的生意。當父親被迫出走時,她僅了解他的可疑生意的一段插曲,那是普拉西迪亞告訴她的。後來,當烏爾比諾醫生會見省長證實了那件事時,她才相信父親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事情是這樣的,兩名政府的警察帶著搜查令,到了她在福音公園的家,從上到下嚴格搜了一遍,然而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最後他們命令打開費爾米納原來住的房間裡的那個帶鏡子的衣櫃。當時只有普拉西迪亞一人在家,又無法告知任何人,她便以沒有鑰匙為由拒絕打開。那時,一個警察用左輪手槍柄砸碎了門上的玻璃,發現鏡子與木板之間塞滿了一百美元一張的假鈔票。這是一連串跟蹤行動的終點,證明了洛倫索.達薩是一筆巨大的國際交易的最後一個環節。這是一次巧妙的詐騙行為,紙幣上還帶有原鈔票的水印:將原值一美元的紙幣經過魔術般的化學處理抹去舊版面,印成了一百美元面值的紙幣。洛倫索.達薩辯解說,衣櫃是女兒結婚後很久才買來的,買來時紙幣就應該已藏在裡邊。但是,警察證實那衣櫃從費爾米納上中學時就在那兒。除了他之外,不可能有任何人把那些假鈔藏入鏡子裡。這就是烏爾比諾醫生與省長說定將岳丈送回故土以掩蓋醜行後告訴妻子的唯一情況。但報紙上講的比這要多得多。
她捏著勺子,帶著疑惑的神情,看著他的眼睛,馬上鎮靜下來,笑了笑。「騙人,」她說,「老頭子不會結婚的。」
最惱火的日子是第一個星期一。疼痛已減輕了,大夫的預言也很鼓舞人,第二天下午,四個月中第一次因不能去看費爾米納而耿耿於懷。然而,在無可奈何地睡過午覺之後,他還是向現實屈服了,於是便給她寫了封請求原諒的信。這是一封手寫的信,寫在香紙上,用的是發光墨水,以便她在暗處也能看得清楚。在信中他厚著臉皮,添油加醋,以戲劇的方式誇大事實,企圖激起她的同情心。她兩天後給他回了信,寫得很有感情,十分親切,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有如烈戀中一般。他立即抓住機會又給她寫了一封信。當她第二次給他回信時,他決定要永遠超越每星期吞吞吐吐交談的極限,並且藉口要掌握公司每天的工作進程,在床前裝了部電話。他請總機接線員接通那個從他第一次打電話後就牢記在心頭的三位數字的號碼。由於距離遙遠,那銀鈴般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神祕而且緊張,但他聽出來了,那是他的情人的聲音,只是三兩句通常的問候之後就跟他「再見」了。阿里薩為她的冷漠感到傷心:他們又如開頭時一樣了。
費爾米納和阿里薩在指揮台上一直待到吃午飯的時候,那時剛剛過了卡拉瑪爾鎮。這個鎮子幾年前非常繁榮,娛樂活動不斷,如今街道卻變得荒涼冷落,成了一個在廢墟上的港口。從船上只看到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搖著手帕在岸邊向船上的人打手勢。費爾米納不理解為何不讓這個女人上船,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可是船長解釋說,那是個淹死鬼的魂靈,在那兒打手勢是想誘引船隻航行到對岸危險的漩渦中去。他們從離她很近的地方經過,在陽光下費爾米納把她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懷疑事實上那個女人並不存在,但她覺得她有些面熟。
「去它的吧!」她說。「如果說我們這些寡婦有什麼優越性的話,那就是再也沒有人對我們發號施令了。」
「我們這種年紀談愛情已屬可笑,」她衝著她喊道,「到他們這種年紀還談愛情,簡直是卑鄙。」
肚子絞得疼痛難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會聽到他肚子裡的嘰哩咕嚕聲。他強忍住了,說了個「不」字,並且走過去問她何時再能見他。她站在那兒,迷惑不解地說:「您不是已經在這兒了嗎?」她請他到院子裡的花壇上去,那兒稍微涼快些。他以在她看來更似一種遺憾的嘆息般的聲調說:「求求您,明天讓我來吧。」
他們之間又以「你」相稱了,又重新像在從前的信中那樣交換彼此對生活的看法。但是阿里薩又一次試圖超速前進:他用大頭針尖在山茶花瓣上刺出她的名字,放在一封信裡寄給了她。兩天後信被退了回來,沒有半個字的評論。費爾米納不能不這樣做,她認為那都是小孩子們的事。尤其阿里薩還堅持要回憶他們在福音小公園中朗誦傷感詩句的那些黃昏、上學路上藏信,以及在扁桃樹下刺繡諸如此類的事情的時候,她就更感到那是孩子們做的事了。她懷著內心的痛苦,將他放到應有的地位,向他提出了一個在人所共知的評論中像是偶然的問題:「你為什麼堅持要談不存在的事情呢?」後來她又責怪他那無視自然規律、徒勞無益地不服老的頑固性。據她看,這就是他魯莽行事和過去經常遭到失敗和不幸的原因。她不理解一個如此善於思考的男子,他的思考曾在她孤苦伶仃的守寡生活中給了她莫大的支持,可當他把這些思考應用於自己的生活中時,卻像一個孩子似地幼稚得作繭自縛起來。於是兩個人轉換了角色。是她努力給他以新的勇氣使他看到未來。她用了一句他在匆忙和茫然中難以理解的話:讓時光流逝,當會看到時光給我們帶來的東西。但是,他從不會像她那樣是個好學生。被迫臥床不動,越來越明顯地感到光陰在飛速消失,想同她見面的狂熱的願望,這一切都向他表明,他害怕跌跤的心情比他所預料的更合乎情理,更悲慘不幸。他第一次開始理智地想到死亡的現實。
阿里薩在信中根本沒有提起她寄給他的那封問罪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想採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開導她,對過去的戀情絲毫不涉及。總之,過去的事隻字不提,一切從頭開始。更確切地說,那是根據自己對男女之間關係的觀點和經驗以及關於人生的廣泛思索得出的結論。他曾經想把這些內容寫出來作為「情書大全」的補充。只是此時,他把這種思考隱藏在一種長者的風度之後,有如老人的回憶錄,以便不叫人明顯地看出那份愛情文獻的實質。他先按舊模式起草了許多底稿,為了不費時費力加以修改,他把它們乾脆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規的疏忽,些微的懷念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心中對往事的痛苦回憶。雖然他預料她在鼓起勇氣撕開第一封信之前會把一百封信退給他,可他還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發生。因此,他像籌畫一次決戰那樣,反覆斟酌信中的每一個措辭。一切都與從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個經歷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興趣。這封信應該是一種喪失理智的幻想,能給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氣,把一個階級的偏見扔進垃圾堆裡。這個階級不是她出身的階級,但最後變得比任何其他階級更像她出身的階級。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而且愛情本身就應該有始有終。
十一點,她已作好了準備,洗過澡,身上飄溢著香皂的氣味,穿著一件很樸素的灰色薄棉布寡婦服,已從前夜的折磨中完全恢復過來。她讓那位穿著潔白衣服專門為船長服務的侍者送來一份早餐,但沒有捎信讓他們來找自己。她自個兒走上了甲板。萬里無雲的天空閃著耀眼的光芒,她看見阿里薩正在指揮台上跟船長交談。她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不僅因為此時她對他已另眼相看,而且還因為他的確變了。他一反常態,脫下他穿了一輩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雙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褲,上衣還是開領短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他的名字。頭上還戴一頂蘇格蘭帽,也是白色的,近視鏡框裡放上了養目鏡片。很明顯,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為這次旅行特意買來的,只有那條很舊的棕色腰帶除外。費爾米納一見那腰帶,就像在自己的湯中發現了一隻死蒼蠅。一想到那身打扮顯然是給她看的,她的雙頰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變得像一塊紅布。她跟他打招呼時顯得有些慌亂,看到她的慌亂他就更慌亂,他們同時意識到兩個人表現得跟一對未婚夫妻一樣,就變得更加慌亂,而當兩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慌亂時就變得愈發慌亂,以致船長薩馬利塔諾察覺到這一點,對他們有點可憐了。為了把他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他給他們講解指揮系統操作和輪船機械原理,整整講了兩個鐘頭。馬格達萊納河此段沒有河岸,闊闊廣廣的河灘一直伸延到天邊。輪船航行得十分緩慢。這兒的水與入海口處的濁水截然不同,靜靜地流著,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陽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費爾米納記得那一個佈滿沙洲的三角洲。
飛機的響聲常常讓她吃驚。她曾在解放者逝世百年時看見飛機低飛進行複雜表演。其中一架,黑得跟一隻巨大的禿鷲似的,擦著拉.曼加地區的房頂飛過去,在鄰近一棵樹上碰下了一塊翼翅,掛到了電線上。這樣,費爾米納還是沒有感覺到飛機的存在。最近幾年,她連去領略曼薩尼略港灣美景的興趣都沒有。在那兒,警衛艇把越來越多的漁船和遊船趕走,讓水上飛機停泊。因而,她這麼老了,人家選她帶一束玫瑰花去迎接高高興興飛來的夏爾.林德貝格時,她不理解,一個如此魁梧和英俊、頭髮如此金黃的男子,在這麼個像皺白鐵皮的、由兩名機械師推著尾巴幫助起飛的器械裡,怎麼能升起來呢!這麼幾架小小的飛機竟能容得下八個人,她反來復去地琢磨,怎麼也想不明白。相反,她倒聽人說過,乘內河船旅行是件很愜意的事,因為它們不像海輪那麼晃動,可有另外一些更嚴重的危險,像遇到沙灘輪船擱淺和強盜搶劫之類。
阿里薩受到沉重一擊。他真想找一句話馬上駁斥她。但是他年齡過大,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從未因為這樣短暫的交談而感到如此疲勞。他覺得心臟一陣陣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動脈都發出金屬般的響聲。他感到老朽、悲傷和無用。他著急得想哭,以致無法說出話來。他們在充滿預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當她又開始講話時,已經是要求女僕去拿信來了。他差點兒沒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為他有複寫的一份,但回頭一想,留複寫件會讓人覺得不那麼高尚。他們已沒什麼好說的了。告辭前,他建議,下一個星期二同一個時間再見面。費爾米納心想是否應該答應他。
既然如此,她也就難以作出回答,其實,在這之前,阿里薩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於是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冒險到底。在職員善意的嘲笑中他將辦公室的一台打字機搬到了家裡。「老鸚鵡學不會說話。」職員說。卡西亞妮對任何新鮮事兒都愛湊熱鬧,自告奮勇教他打字。
擺脫了一切負疚之感。她真願整夜留在那兒,不說話,把他冰冷的汗漬漬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天亮。但是她忍受不了耳朵的劇痛。所以,當音樂停下來,普通艙的旅客在大廳裡忙碌了一陣拴好吊床後,她清楚地意識到耳朵的疼痛比和他在一起的願望更強烈。她知道,只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耳痛馬上可以減輕,但她沒有這樣做,為的是不讓他擔心。她感到自己了解他,就像跟他生活了一輩子一樣。她相信,只要往回走能減輕她的疼痛的話,他是會立即下令把船開回港口的。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魯克雷希亞定期串門的日子,然後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辯的決定:「後天下午五時。」阿里薩對她表示了感謝,舉著帽子作了一個匆忙道別的姿勢,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汽車的響聲開始在大廳的盡頭消失。阿里薩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來。那正像重新起死回生一樣。司機為他開車多年,對此毫不驚訝,但是到了家門口,司機在為他打開車門時卻對他說:「您得小心,弗洛倫蒂諾先生,這像是霍亂呀!」
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而且迭戈.薩馬利塔諾船長以其四十年河上生涯的內容豐富的故事為這個夜晚加了調料。但是,費爾米納不得不費老大勁兒才裝出了開心愜意的樣子。雖然八點鐘就拉過了最後一道啟航汽笛,送行的人也都下了船,撤了搭板,但是,輪船還是在船長吃完飯走上指揮台上開始操作後才開航的。費爾米納及阿里薩站在大廳的欄杆旁,往外眺望。以辨別城市燈光取樂的喧嚷的旅客,跟他們擠在一起。就這樣,輪船慢慢地開出港灣,駛入看不清的水道及佈滿點點漁燈的沼澤地,最後終於在馬格達萊納河寬闊的主航道上自由自在地加速行進了。這時,樂隊奏起了一支流行的民間樂曲,旅客一片歡騰和_圖_書,舞會亂哄哄地開始了。
阿里薩總是忘記,他最不應該不知道女人們對問題的隱祕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普魯登西亞.皮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針見血的叫人膽寒的話弄得慌了手腳,趕快否認道:「我說的是你。」她又笑了,「騙你的婊子娘去吧!願她在地下安息。」她逼他把一吐為快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不管是他,還是別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多年久別之後,僅僅為了喝歐波爾圖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麵包而在凌晨三點鐘叫醒她的。她說:「這事只有一個人極端痛苦時才做得出。」阿里薩敗下陣來。
不管怎麼說,與其他一切老式和新式的內河航船不同,「新忠誠號」緊靠船長艙有一個寬敞而舒適的輔助艙。艙裡有一個擺著五顏六色竹製家具的會客廳,一個完全用中國圖案裝飾起來的雙人臥室,一個帶浴缸及淋浴設備的衛生間,一個寬敞的帶頂瞭望台,它十分廣闊,吊著的蕨類植物,船的前方及兩側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一套無聲響的冷氣設備,可以保持整個環境不受外界聲音的影響,溫度不高不低,總像春天。這個豪華房間被稱為「總統艙」,因為到當時為止已有三位共和國總統旅行時住在那兒。這一船艙不是用來賺錢,而是留給高官和貴人使用。阿里薩當了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董事長後馬上讓人造此寢艙,公開說法是為了上述目的,但內心他想的是,遲早它會成為他與費爾米納結婚旅行的幸福的庇護所,對此他充滿信心。
他倚在床上,飛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驚奇的與其說是信的內容,毋寧說是信的語氣,還沒看到第二頁,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著的挨罵的信。他將信展開,放在床頭櫃的抬燈下,然後脫下濕漉漉的鞋子和襪子,關上大燈,最後戴上岩羚羊皮護鬚罩,未解衣就躺下來,枕在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繼續讀著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不漏過任何一個字,接著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道信上說了什麼為止。最後他將信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仰面躺下來,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四個小時以內,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曾照過的鏡子,大氣不出,像死人一樣。午夜十二點整,他到廚房去煮了一壺滾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房間,將假牙放進硼酸水裡,這硼酸水時刻都放在床頭櫃上。他又像一塊大理石一般躺下來,隔一會兒變換一下姿勢,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鐘女佣送來滿滿一壺咖啡為止。
「不必了吧,」他說,「信是我寫的。」
當他們穿好衣服起來準備下船時,當年西班牙人的關口水道和沼澤地已被拋在後面,輪船開始在海灣裡的廢棄的破船和貯油池之間行駛了。這是一個星期四,燦爛的陽光在總督城房舍的金色圓頂上空升起,但是費爾米納從船欄上卻忍受不了這天堂一般威嚴的地方的惡臭和被鬣蜥糟蹋了的堡壘的高傲:現實生活的可怖。無論是他還是她,不用說,都未曾感到這麼容易地就累垮了。
費爾米納不能想像,她那封在氣得發昏的情況下寫出來的信,居然被阿里薩認作一封情書。她在那封信裡發洩了全部的激怒,內容激烈,語帶譏諷,令人難以忍受,何況還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來,跟她受的傷害和侮辱相比,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她兩個星期忍辱負重的最後一個行動,以便使自己安寧下來,適應新的環境。她想再次成為原來的費爾米納,收回半個世紀奴僕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讓出的一切。這種奴僕般的生活無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連一點印跡都沒給她留下。她像是在別人家裡遊蕩的幽靈,那房子瞬間變得寬大而淒涼,她在裡邊百無聊賴地到處徘徊,不斷痛苦地自問,誰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還是她這個未亡人。
如果不是船長寫了個條子通知他們,航行十一天之後,這天午餐後就將到達最後一個灣口「黃金港」的話,他們是不會想到從船艙裡走出來的。費爾米納和阿里薩從船艙裡看到一大片在黃金色的陽光下照耀下高高聳立的房子,於是他們理解了港口名字的來歷。然而,當感到熱得像鍋爐般的空氣,看到大街上熔化的瀝青時,他們就頗不以為然了。再說,輪船也沒有停泊在那兒,而是停靠在對岸,那裡是通往聖菲的鐵路總站。
真的來了。費爾米納的第一個反映是惶恐。她想,這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間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他,也沒什麼好談的。但是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僕把他帶到客廳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後再去見他。阿里薩在下午三時烈火般的陽光下站在門口等著,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他已準備好費爾米納的婉言拒絕,這一信念倒也使他復歸平靜。可是傳出來的口信使他大為震驚,走進大廳涼爽的陰影之中時,他幾乎沒時間想一想正在經歷的奇蹟,腹部立刻充滿了疼痛難忍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來,腦海裡又頑固地出現了第一封情書掉落鳥糞的該死的回憶。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陣寒顫過去後,他決心接受此時的任何不幸,只要鳥糞別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在象徵性地為丈夫舉行了火葬儀式後,第一次衝擊給她帶來的巨大憤怒不但絲毫沒有消除,而且還在繼續增加,甚至當她感到無力控制的時候,這怒氣還朝各個方向擴散開來。更有甚者,她努力減弱對亡夫的回憶,但騰出的記憶空間卻逐步以一種無情的方式被隱藏著對阿里薩的記憶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據。就這樣,她總是被迫地想著他,越想他就越氣,越氣就越想他,她覺得實在無法忍受,簡直要發瘋了。於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寫字桌前,給阿里薩激動地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罵了一頓,並且無情地向他挑戰,有意識地做了這件她漫長的一生中最不名譽的事情之後,她才感到了寬慰。
有一次,她一時心血來潮,把丈夫在某一個結婚周年紀念日送給她的落地式電唱收音機搬到了馬廄裡去。這台電唱收音機他們曾打算送給博物館,因為是本城的第一台。在服喪期間,她曾決心不再用它,因為像她這種門第的寡婦,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是不能聽任何音樂的,即使私下也不行。但是,過了第三個無聊的星期二之後,她又讓人將電唱收音機搬回了大廳,她不願像從前那樣欣賞里奧斑巴廣播電台的情意纏綿的歌曲,而是為了以古巴聖地亞哥催人淚下的小說來消磨她無事可做的空閒時間。她這樣做是對的,自從女兒出生以後,她就開始丟掉丈夫從新婚旅行時就努力在她身上培養的讀書習慣,而隨著眼力的逐漸衰退,這一習慣她也完全丟棄了。她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好幾個月都不知眼鏡放在何處。
在聽廣播小說時,費爾米納從來沒哭過,此時她卻不得不強忍住淚水。在接著而來的信中,阿里薩將這條消息的剪報寄給了她,但沒做任何評論。
他邁出了堅定的一步。
沒有什麼力量能說服她。這樣,奧費利亞就只好搬到她哥哥家中去住,從那兒她通過有身分的人向母親帶信,百般央求,希望得到她的原諒。然而,一切都是枉然。就連兒子的調停和好友的介入都未能使她心軟。最後,她對一向與之保持某種庸俗同謀關係的兒媳婦吐露出真情:「當年就因為我同這個可憐的男人的關係,人們糟蹋了我的生活,破壞了我的幸福,因為我們太年輕了,而現在,人們又想把這幕劇重演,因為我們太老了。」想到自己青春年華已被葬送,她真是感慨不已。她用一支菸蒂點著了另一支菸,終於將折磨她五臟六腑的毒汁清除乾淨了。
大家對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的印象是:舉止拘謹,不管是高興還是生氣,都像是突然受驚,不適時的臉紅使人擔心他的腦子是否健全。但是毫無疑問,並且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阿里薩最關心的別人的議論是對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的妻子卻相反,活躍,有一種平民百姓的機智,一切都做得適時而恰到好處,這使她的高雅更富有人情味。不能找到比這更好的玩牌對手了。跟他們在一起彷彿跟家人在一起一樣,阿里薩對愛的無止境的需要得到了滿足。
阿里薩感到,老年的光陰不是水平的激流,而是無底的地下蓄水池。記憶力就從那裡排走了。他的智慧將慢慢地耗盡。在拉.曼加別墅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才明白,年輕時的那一套,難以敲開被喪事封死了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找一個電話號碼,偶然看到了她的電話,他撥了電話,電話鈴響了許多次,最後他聽出了她的聲音,嚴肅而微弱:「喂!哪一位?」他沒說話,把電話掛了,但是那無限遙遠的抓不住的聲音卻刺疼了他的心。
她發出了一陣深沉的笑,像小鴿子一般,但轉而又想起了遊艇上的老人來。那是上帝的旨意,那個形象將會一直追隨著她。這天晚上她居然能經受得住,因為她覺得平靜、輕鬆,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
響起最後一道汽笛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爽快地跟費爾米納告別。阿里薩陪他們走到下船跳板那兒。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在妻子後邊為他讓路,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了阿里薩也去旅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掩飾不住自己的惶惑。
「我別無他求,」她說。「我都滿七十二歲了。」
船長看了一下費爾米納,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閃光。然後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薩,看到了他那不可戰勝的自制力和勇敢無畏的愛。於是,終於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無限的這一真諦,這使船長大吃一驚。
那天下午,他們在公園一塊看了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本城的一個馬戲團的籠子裡的猛獸。在城門那兒買了帶到學校去的各種各樣的甜食。在城裡他們乘敞蓬汽車轉了幾圈,這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這樣的概念:他現在是她的監護人,而不是她的情夫。爾後,在一陣不停的傾盆大雨中,在敲晚播鐘時把她準時送到了寄宿學校。星期天,他沒有露面,但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同學一起出遊。從前一個星期開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人年齡的差距。那天晚上他決心給費爾米納寫封請求諒解的信,那怕口氣硬一些也可以。實際上這封信他第二天才寫。星期一,正好在他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後,他被大雨澆得像個落湯雞似地走進家門,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來信。
這話不假。那封信是他二天前寫的,當時他為第一次見面的失敗感到一種難以消除的羞愧,心情十分壓抑。在信中,他要求她原諒他沒有事先得到允許就去拜訪的莽撞行為,並且表示不再去了。未經周詳考慮他就把信扔進了郵筒。當他清醒過來時,要取回信件為時已晚。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作那麼多解釋,只是請求費爾米納別看信了。
她平日對什麼都不在乎,可聽了這話,臉上卻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阿里薩緊握她的手,向她俯過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面頰。但是,她躲開了他,並以沙啞而溫柔的聲音說:「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那時,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才注意到他的預言是不恰當的。於是他趕快作解釋,結果越解釋越說不清楚。但阿里薩幫助他解脫出來了。他滿面春風,因為他表示,跟烏爾比諾.達薩遲早還要有一次與這次相同的會面。那是為了履行一項不能避免的社會手續:正式向他的母親求愛。午餐很鼓舞人心,不僅由於原因本身,還因為午餐向他表明那不容更改的請求將會多麼容易地被樂意接受。要是得到了費爾米納的允許,真是沒有比此刻更合適的機會了。還有,在那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午餐談話之後,墨守成規的要求已顯得多餘了。
「現在,你走吧!」她說。
為了找個話題,這是他說的唯一的話。他很吃驚,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老了這麼多,同時也意識到,她也會同樣這麼看他。但是,他隨即又想,過上一會兒,當兩個人都從久別重逢的最初驚愕中恢復過來以後,又會慢慢發覺對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傷痕,重新覺得都還是像四十年前剛認識時那般年輕,這麼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這一日子終於來到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分佔據了「總統艙」。船長用香檳和燻鮭魚款待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夫婦,還有阿里薩。船長叫迭戈.薩馬利塔諾,他身著白色亞麻布制服,從靴子尖直到用金絲線繡著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徽章的帽子,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顯得很有教養。與其他內河航船船長一樣,他有一個結實得像木棉樹般的體魄,果斷而洪亮的聲音,以及弗洛倫薩紅衣主教的派頭。
阿里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
「你是想一個人待著嗎?」他問。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當星期五下午女僕領著阿里薩通過陰暗的大廳進入院內的花壇時,他感謝上帝的恩賜。他看見費爾米納坐在一張兩人小桌旁。她問他要什麼茶,巧克力還是咖啡。阿里薩要了杯又燙又濃的咖啡。她吩咐女僕說:「我跟平常一樣。」所謂跟平常一樣,就是喝混雜起來的各種東方濃飲料,那是專為午睡後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時,他也喝完了咖啡。他們談起了幾件事,又幾次把話題打斷,這並非因為他們真的對這些新的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們想避開另外一些不管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點害怕,他們都不知道在那個還瀰漫著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盤格式的花壇上,在離開年輕時代已如此遙遠之後,對面臨的事情該怎麼辦。這是半個世紀後,兩人首次那麼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長時間平靜地互相觀望著。他們都看出了其中奧妙:他們已成了兩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了對一個短暫的過去的回憶外,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過去已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已經消失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有可能已經成了他們的孩子。她想,他最終會相信他的夢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將會把他從他不合時宜的言行中解救出來。
費爾米納震驚了,因為她聽出了昔日聖靈所啟發的那種聲音。於是她看了一眼船長:他就是命運之神。但船長沒有看見她,他被阿里薩衝動的巨大威力驚呆了。
阿里薩確實對變化感到驚奇。當第二天航行變得愈發困難時他就更驚奇了。他發現,世界大河之一的馬格達萊納河的原河道,現在只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了。薩馬利塔諾船長給他們解釋說,五十年的濫伐森林把河流毀了。輪船的鍋爐吞沒了阿里薩第一次旅行時感到壓抑的大樹參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費爾米納再也看不到她夢中的動物了:新奧爾良皮革廠的獵人們將幾個鐘頭在河岸峭壁上張著大口裝死,伺機捕捉蝴蝶的鱷魚捕殺光了;隨著繁茂枝葉的完結,鸚鵡的喧囂,長尾猴及其發瘋般的吼叫也逐漸消聲匿跡了。有著巨大的乳|房給幼畜餵奶、在河灘上像女人一樣傷心慟哭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獵取樂的獵人們用裝甲子彈趕盡殺絕了。
後來,當她決心沒有丈夫也要活下去時,阿里薩又重申了他的邀請,那時,她覺得可能性大了些。後來,由於報上文章的事,她痛罵她的父親,怨恨她的丈夫,多年來她把魯克雷希亞一直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時發現了她的虛偽的阿諛奉承,自然更是怒火衝天。這一切本已弄得她十分痛苦,不想又跟女兒發生了爭吵,結果,她自己都覺得在這個家裡成了多餘的人了。一個下午,她一面喝著那各種茶葉泡的飲料,一面看了一眼院子裡的泥塘,在那兒,她的不幸之樹再也不會重新發芽了。
「這次你可錯了,」他說。「今晚我來的目的更確切地說是為了唱歌。」
當兒子建議讓他妻子陪伴她時,她斷然拒絕了,「我不是小孩子,用不著別人照顧。」她自己收拾行裝。一想到八天上行、五天下行的旅途,她感到是一次很好的休息,除了不可少的東西之外,別的什麼都不帶。只帶了五、六件棉布衣服、梳洗用品,一雙上下船穿的鞋和路上穿的拖鞋,僅此而已。這樣的旅行,也是她一生中的幻夢。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首歌那天晚上與死亡有點關係,但只是對阿里薩來說是如此。
唯一的問題是他與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關係。他再次向司機重申了他的命令,讓他每星期六上午十時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頭一次沒有去,她對這一變化感到十分不悅。他將她委託給女佣,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的電影,聽兒童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摸彩,或者安排她和女同學去玩,以避開把她帶到辦公室的那座隱蔽的天堂去。從第一次帶她去那兒之後,她就老想再去。他從未發現,女人可以在三天之內成熟。從他去帕德雷港灣的帆船上迎接她的時候起,至今已過了整整三年。不管他怎麼想使這一變化進展得緩和一些,對她來說仍是殘忍的,而且她不懂得這個變化的原因。那天在冷飲店他告訴她,他要結婚,道出了真情,她當時惶惶不安,但過後她又覺得實在荒唐,不可能,於是她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然而,她很快就發現,他的表現像是真的,而且對她吱唔搪塞,不加解釋,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是比她小六十歲。
整個下午,費爾米納都在自問,阿里薩將會用什麼辦法不敲她的艙門而見到她。八點鐘以後,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走進通道,希望以一種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的方式碰到他。她無須走多遠就達到了目的,阿里薩正在走廊的一張長靠背椅子上,沉默不語,神情悲傷,像在福音公園裡一樣,從兩個鐘頭以前他就一遍遍地問自己怎樣才能見到她。兩個人露出了相同的吃驚表情,但兩人都知道那是裝出來的。他們一起走上了一等艙甲板,在那兒踱步。甲板上擠滿了年輕人和吵吵嚷嚷的大學生,他們已到了假期的最後階段,希望痛痛快快地玩一場,把剩餘的精力消耗掉。在餐廳裡,阿里薩和費爾米納像大學生一樣站在櫃台前喝了一瓶冷飲,後者突然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可怕的境地中,驚叫道:「多可怕呀!」阿里薩問她在想什麼,又看到了什麼。
他從來沒有像當年那樣如此思念特蘭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聰明的話語和用紙花打扮起來的愚弄人的美女的髮式。每當他處於災難的邊緣時,他都需要一個女人的庇護,這對他是無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師範學校,去尋求可以得到的女人。他看見在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寢室的一長溜窗戶上有燈光。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像老祖父一樣瘋狂地在凌晨兩點鐘,把那個睡得正香的像他孫女般的女孩,從散發著她的鼻息的搖籃裡帶走。
阿里薩的重新登門,大大振奮費爾米納的精神,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甚感高興。他的妹妹奧費利亞卻相反,當她得知費爾米納與一個品德不好的男人保持一種奇怪的友誼,立刻乘新奧爾良第一艘運輸水果的輪船返回來。回家的第一天她就看出了阿里薩在這個家裡的作用,並且發現他跟母親談話聊天一直到深夜,有時還像兩個情人似的發生短暫的爭執。對這一切,她真是怕極了。在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看來,兩位孤獨老人情投意合是件好事,她卻認為那是一種祕密同居的放蕩行為。奧費利亞總是這樣,她更像祖母布蘭卡夫人,彷彿是布蘭卡夫人的女兒,而不是她的孫女。她跟她一樣出類拔萃,跟她一樣自負,跟她一樣為偏見所左右。在她看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存在白璧無瑕的友誼是不可思議的,即使年僅五歲的女孩都不可能,更不用說八十歲的女人了。有一次她和哥哥激烈爭論時說,阿里薩就差沒有最後到她母親的寡婦床上去安慰她了。烏爾比諾.達薩沒有勇氣與她對峙,在她面前,他從沒有過這種勇氣,但是他的妻子插了進來,以平靜的語調解釋說,任何年齡的愛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奧費利亞聽了這話之後氣得暴跳如雷。
雖然如此,阿里薩還是決定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去冒冒險。不料竟受到了特殊的對待,儘管沒要求他在貴賓留言簿上簽名,也十分光彩。就只有他們二人共進午餐,而且時間很短,規格也較低。阿里薩原本對這次會面憂心忡忡,如今隨著一杯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下肚,一切都消失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想跟他談談他的母親。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陣之後,阿里薩發現,她跟兒子講到過他。更讓人吃驚的是:費爾米納為了他,還跟兒子撒了謊。她對兒子說他們從小就是朋友,自打她從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來了以後就一塊兒玩耍,是他最早教她讀書識字,因而她多年來對他懷有感激之情。她還告訴兒子,每當她從學校出來,常常跟他的母親特蘭西托一待好幾個小時,在百貨店裡刺繡,特蘭西托是位著名的繡花能手。她此後沒有繼續跟阿里薩交往,並非出於她的意願,而是由於他們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
他清楚地意識到不能指望立即得到答覆,只要信不被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信沒有退回來,以後的信也沒有退回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焦急。時間越長,越是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回信。他寫信的多少開始取決於他打字的熟練程度。最初每周一封,後來每周二封,最後是每日一封了。他對郵電事業從開創時代至今所取得的進步感到高興,由於這種進步,他可以天天去郵局給同一個人發信,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也不必為找人送信冒風險。派一個職員去買夠一個月用的郵票,然後將信塞進老城的任何一個郵筒中,這是件很容易的事。很快他就把那個習慣納入他的生活常規了:他利用夜間失眠的時間寫信,第二天去辦公室時在街角的郵筒前讓司機停車一分鐘,親自下車去投寄。他從不讓司機代他做這件事,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想代他投寄被他婉拒。有時他加倍小心地不是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數封信出門,以便顯得自然些。司機不知情,其實其他的信都是阿里薩寄給自己的一張張白紙。只有作為監護人,每個月末給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父母寄上一封信,談談女孩的精神狀態、健康狀況以及學習成績。除此之外,他從未與任何人有私人通和_圖_書信往來。
費爾米納和阿里薩頭三天還處在瞭望台的封閉的柔和的春天般的環境裡。但是,一旦實行了木柴配給制,冷氣系統就失掉了,「總統艙」同樣變成了大蒸籠。靠了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河風納涼,費爾米納尚能度過晚上的難關,她需要用毛巾不斷地趕蚊蟲,因為在停船時蟲子太多,噴殺蟲劑已毫無用處。費爾米納耳朵痛得再也不能忍受,可是一天早上醒來時,突然疼痛完全停止了,仿沸一隻叫炸了肚皮的知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到了晚上,她才發現左耳聽不見了。阿里薩從這邊跟她講話時,她得轉過頭來才聽得清他說些什麼。她沒告訴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忍受著,反正到了這個年紀到處是毛病,再加一個也無所謂。
當盤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時候,船長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種放肆無禮的行話打開了話匣子,一下子把內河航運船長為人讚美的好名聲徹底毀壞了。他不是為他們抱不平,也不是為任何人,而是想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在一連串粗魯的咒罵之後,他的結論是,掛霍亂旗所陷進的困境,無論如何也難以擺脫了。
旅行結束的前夜,他們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晚會,晚會上裝飾了紙花環,還掛了彩燈。黃昏時分,雨停了。船長和塞奈達摟緊緊地跳了最初的幾個博萊羅舞。在那些年月裡,博萊羅舞曲已開始令人心醉。阿里薩大著膽子向費爾米納建議一塊親親熱熱地跳個意味深長的華爾滋舞,她拒絕了。然而,整個晚上她都用腦袋和鞋跟和著舞曲的節拍打點兒,甚至有一會兒不知不覺地坐著就跳起舞來。費爾米納喝了那麼多茴香酒,以致大家只好扶著她上樓梯,她突然又哭又笑,驚動了所有的人。可是,她一回到艙房,便在溫柔的香氣中控制住了自己。他們安安靜靜地在一起敘著舊情,這舊情將作為對那次發瘋般的旅行的最美的記憶永遠留在他們的腦海中。跟船長和塞奈達所猜想的相反,他們的感覺不像新婚夫婦,更不像晚遇的情人。那頗像一下越過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艱苦磨難,未經任何曲折,而直接奔向了愛巢。他們像被生活傷害了的一對老年夫妻那樣,不聲不響地超脫了激|情的陷阱,超脫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魯的嘲弄,到達了愛情的彼岸。因為長期共同的經歷使他們明白,不管在任何時,任何地方,愛情就是愛情,離死亡越近,愛得就越深。
在喧鬧的市場上,一位面目可悲的老人正從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裡往外掏小雞。他穿著一件該是別人丟棄的破舊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摘下了帽子,將它翻開放在碼頭上,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往裡扔個硬幣,同時開始從衣兜裡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雛雞,彷彿小雞是在他手指間繁殖出來的。一時間,碼頭上到處是一片跑動著的小雞了,它們啾啾地叫著,急匆匆的旅客們把牠們踩在腳下還不知道。費爾米納被這種像是為歡迎她而出現的奇觀迷住了,連回程的旅客何時開始上船都沒有發覺。她的快活日子結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間,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一些還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動中陪過她的朋友,於是她趕快又躲進艙裡去。阿里薩發現她驚恐不安。她寧願死也不願在丈夫死後這麼短的時間中所進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讓自己熟悉的人發現。她的沮喪對阿里薩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應要想出某種辦法來保護她,而不是讓她像坐牢一樣,總是待在艙房裡。
「我想離開這個家,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永遠不再回來。」她說。
薩馬利塔諾船長對海牛有一種近乎母性的愛,因為他覺得它們像是些由於在愛情上行為不端而被判了罪的夫人,而且他相信這樣一個神話:海牛是動物界中唯一只有雌沒有雄的動物。他一向反對人們從船上射殺海牛。雖然有禁止射殺海牛的法律,但有些人還是常常無視法律的存在。一個身帶合法證件的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獵人,違背他的命令,用他那斯普林費爾德式獵槍準確地射擊打碎了一隻母海牛的腦袋,小海牛痛苦得發了瘋,伏在母海牛屍體上哭叫。船長讓人將那「孤兒」弄到船上來自己照管,而把那獵手扔在荒灘上與被他殺害的母海牛作伴。由於外交上的抗議,他坐了六個月的牢,幾乎丟了航行許可證。但是從牢中出來以後,不管是遇到多少次類似事件,他仍準備這麼做。然而,那件事成了一段歷史性的插曲:那隻海牛孤兒在巴蘭卡斯的聖.尼科拉斯稀有動物園中長大,並且生活了多年,成了在這條河上所見到的最後一頭海牛。
「從前」是個忌諱的詞兒。她覺得過去那個虛幻的天使又來到了身邊,她想避開他,但他更加單刀直入地說:「我是說在我們從前的信裡是這麼稱呼的。」她對此話感到不悅,不得不做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覺。但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應該更加小心謹慎地試探著前進。雖然碰到的軟釘子告訴他,她仍如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已學會用溫和的表情來掩飾她暴烈的性格。
在就任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董事長以前很久,阿里薩就不斷接到關於河流狀況受到嚴重破壞的報告,可是他幾乎連看都不看。他安慰股東們說:「別擔心,等木柴用光了,就會有燒油的船了。」他一直被費爾米納弄得無精打采,從來沒為此事動過腦筋,當察覺到實情時,已無計可施了,又不能去開闢一條新河。晚上,即使在水位最高的時候,也必須停下船來方能睡覺。這時,連活著這件起碼的事情都變得難以忍受了。大部分旅客,尤其歐洲人,離開骯髒的艙室,到甲板上走來走去地過夜,用擦拭沒完沒了地流淌的汗水的毛巾驅趕著各種毒蟲。第二天黎明,他們筋疲力盡,身上被咬得腫起大包。十九世紀初葉的一個英國旅行者在談到那甚至可能延續五十天的獨木舟和騎驢結合的旅行時,曾這樣寫道:「這是一個人所能進行的最糟糕、最不舒服的國外旅行了。」蒸汽輪船開航的頭八十年,情況有了改變,後來又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將永遠如此。鱷魚吃掉了最後一隻蝴蝶,母海牛絕跡了,在村鎮,鸚鵡、長尾猴也都不見了,一切都完了。
「在未來的社會中,」他最後說,「大概您這會兒必須去公墓了,您還得為她和我的午餐送去一束鮮花。」
孀居的第一個早晨,她在床上還沒睜眼就翻了個身,想找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再睡,正是這時,她才覺得他死了。只有此時她才意識到他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夜。在餐桌上,她倒不是因為少了一個人感到孤單,而是由於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她在和一個已不存在的人一塊用餐。她等女兒奧費利亞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從新奧爾良回家後再重新坐在桌子前吃飯,但不是通常的那張桌子,而是一張她讓人臨時擺在廊裡的較小的桌子。她一直沒有正正經經地做頓飯。饑餓時,隨便走進廚房,把勺子伸進鍋裡,隨便吃一點什麼,也不使用盤子,而是一邊吃,一邊站在小爐子跟前和女佣們說話。她們是她唯一喜歡和更合得來的人。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佣都已躺下,她們點著走廊裡唯一的一盞「長明燈」,以便讓阿里薩照著亮走進房間。他知道,他的簡單乏味的晚餐已經擺在飯廳的桌子上。但是,多少天以來,他一直沒什麼胃口,常常胡亂吃點東西作罷。由於看到信,僅有的一點餓意也因為心情激動而失了。他的手哆嗦著,費了好大勁才點著了房間的燈。他把浸濕了的信放在床上,點著了床頭櫃上的小燈。然後,像慣常那樣,竭力裝得沒事似的,使自己平靜下來,脫下濕透了的外套,掛到椅背上,又脫下坎肩疊好放在外套上。接著,他解下黑絲帶和當今已不流行的賽璐珞衣領,把襯衣釦也解到齊腰處,鬆開了腰帶,使呼吸暢通。最後,他摘下帽子放到窗戶旁去吹乾。他突然一驚,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處了。他緊張萬分,找到時反而吃了一驚,因為他已不記得將信放到床上去了。打開信以前,他先用手帕把信封擦乾,注意不讓他的名字被雨水暈開。在拆信的同時,他意識到,已經有第三者知情了,因為烏爾比諾的遺孀在丈夫剛剛死了三個星期就匆忙地寫信給她的社交範圍以外的人,沒有通過郵寄,也沒有讓別人親自交到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祕地像寫匿名便條一樣從門縫裡塞進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誰,對這樣的事情都會注意的。信封上的漿糊已被水浸濕,不用拆就開了,但裡面還是乾的,密密麻麻地寫了三頁,沒有抬頭,簽名是她婚後所用名字的頭幾個字母。
「永生、永世!」他說。
《正義報》還說,洛倫索.達薩以很低的價錢買下了英國軍隊多餘的一批皮靴,那時正值拉斐爾.雷耶斯將軍建立了海軍。單單此一項交易他在六個月中就把財富增加了一倍。報紙說,當貨物到達港口時,洛倫索.達薩拒收,因為運來的全是右腳的靴子。當海關按現行法律將這批貨物拍賣時,又是只有他一個人去購買,所以只以一百比索的象徵性價格成交。與此同時,他的一個同黨以相同的條件買下了另一批左腳穿的靴子,那是在里約阿查到港的。兩批靴子配在一起後,洛倫索.達薩便利用與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親戚關係,以百分之兩千的利潤賣給了新建的海軍。
阿里薩震驚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說過的那樣,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然而,當他在睡著的旅客的吊床迷宮中尋找著道路向自己的艙房走去時,想到自己比她還大四歲,應該也有同樣的味道,而且她準會以同樣的激動察覺到了,於是便得到了安慰。這是人發酵的味兒,他在最早的那些情人身上聞到過,她們也在他身上聞到過。炮筒子納薩雷特的遺孀曾十分粗俗地對他說過,「我們都有禿鷲味了。」兩人都能相互忍受,因為他們是半斤八兩,我的味兒跟你的味兒抵消。但是,對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他卻常常很小心,她的孩童味道總是激起他母親般的本能。可是,每每想到,她可能忍受不了他的老色鬼的味道,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但這一切都已成了過去。要緊的是,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那天下午將祈禱書放在電報局的櫃台上起,今天夜晚是阿里薩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這種幸福是如此強烈,以致他都有點害怕了。
阿里薩告訴她,那都是過去的傳奇故事。現在的輪船上,有舞廳、有像旅館房間一般寬敞豪華的寢艙,寢艙裡有衛生間和電風扇。最後一次內戰以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沒有發生過。他還躊躇滿志地對她說,這些進步,可以說全都歸功於他主張的航行自由,鼓勵競爭。因為競爭打破了從前的獨家經營,出現了三家航運公司。新的航運公司都很活躍,很繁榮,然而,航空事業的飛速發展構成了對整個內河航運事業的真正威脅。她試圖安慰他,說輪船永遠會存在下去,因為飛機似乎是違背自然的,願意鑽進那玩意兒去的瘋子畢竟不多。最後,阿里薩談到了郵政的發展,不管是在運輸,還是在分發方面,他想引她談起他的信,但是沒有達到目的。
無論如何,船的延誤對他們來說是件上帝保佑的大好事。阿里薩有一次看到這麼一句話:「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和高尚。」「總統艙」中的潮溼使他們陷入一種超越現實的昏睡之中,在這種情況下,無須你問我什麼,我問你什麼,愛起來就更容易。他們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在欄杆的靠背椅上拉著手,親吻,沉醉在歡樂之中。第三個昏昏欲睡的夜晚,她備了一瓶茴香酒等他。過去,她與表姊伊爾德布蘭達在一起曾偷偷喝過這種酒。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就和那與自己格格不入的女友們一塊喝了。她需要頭腦有一點胡塗,以便不要過分清醒地去考慮自己的命運。可是阿里薩卻以為,她是為了鼓起勇氣走最後一步。
後來的日子又是炎熱而漫長的。河水變得混濁起來,河面變得越來越窄,兩岸已不見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這種大樹當年曾使阿里薩感到吃驚。現在看到的只是枯焦的平地,被輪船鍋爐吞沒的整片原始森林的殘跡,以及被上帝遺棄的村鎮的瓦礫。這些村鎮的街道,即使在最乾旱的季節裡,也被水浸泡著,晚間使他們難以成眠的,不是河灘上海牛的美人魚般的歌聲,而是那漂向海洋的死屍的惡臭。雖然沒有戰爭,也沒有瘟疫,但是有膨脹起來的浮屍在河裡漂過。有一次,船長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奉命告訴旅客,這是些偶然失足淹死的人。」過去每到中午最悶熱的時刻,鸚鵡便吱吱喳喳地吵鬧起來,長尾猴便嗷嗷地長鳴起來,現在這一切都無聲無息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荒蕪了的大地的寂靜。
不僅這兩位前來照料他的女人,而且連阿里薩本人也對他的巨大變化感到吃驚。十年前,他在家裡的樓梯後面採取突然的方式襲擊了一個女佣,當時她穿著衣服站立在那兒,他以比菲律賓公雞還靈敏的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她達到了心搖神蕩的境界。他不得不送她一幢帶家具的房子,才使她發誓不露真情,而說使她失節者是一個連吻都未吻過她的平平常常的未婚夫。她的父親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能手,強迫她與這個未婚夫結了婚。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對這同一個人,幾個月前還使他愛得發顫的兩個女人,這會兒把他翻來覆去,給他上上下下抹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把他擦乾,給他全身按摩,他卻沒有任何動情的反應,也沒舒暢的呼吸。對於他的這種無能,兩個女人各有各的解釋。卡西亞妮認為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則歸結為一種她難以捕捉到跡象的內因。只有他知道真情,而且這真情有其特有的名稱。無論如何,這是不公正的,她們無微不至地侍奉他卻忍受痛苦,而他得到如此細心的照料卻對一切無動於衷。
過了六點,屋裡的燈都亮起來了,他告辭回家。他感到很有信心,但不敢存非分之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米納二十歲時的多變的性格和無法預料的反抗,他沒有理由認為她已經改變了。因而,他壯起膽子,真誠而謙恭地問她,改日能否再來,得到的回答又出乎他的預料。
五點鐘,他開始入睡,輪船上的會計在桑布拉諾港將他喚醒,交給他一分加急電報。電報是前一天發出的,由卡西亞妮簽署。那是一封可怕的電報,只有一行字: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昨日死亡,原因不詳。早上十一點鐘,他透過電報與卡西亞妮聯繫,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自從他離開郵電局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重新操作發報機。由於期末考試不及格,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極端苦悶,便喝了一瓶從校醫務室偷來的鴉片酊。阿里薩知道,那消息並不完全確實。可是,不,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絕對不會留下任何文字,從而使某個人為她的這一決定受到譴責。她家裡的人此時正從帕德雷港趕來,那是卡西亞妮通知他們的,葬禮將在當天下午五時舉行。阿里薩鬆了口氣。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那件事的回憶折磨自己。雖然在餘生中那一回憶會時常不合時宜地突然再現,如同老傷疤的刺痛一般,但他還是將它從腦海中抹掉了。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們一刻也沒有分開過,幾乎連吃飯都不出艙門。薩馬利塔諾船長憑著本能就能發現他船上任何企圖保守的隱祕,每天早上都給他們送上白玫瑰,給他們播送他們那個時代的華爾滋小夜曲,吩咐給他們準備加入刺|激性佐料的開玩笑性質的飯菜。
她沒有留神他的用意,將信還給他說:「有信不讀是件憾事。因為從前的信使我受益匪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說得那麼自然使他大為驚訝。他對她說:「您想像不到我現在是多麼幸福!」但是她又換了個話題,整個下午他沒能再提起那些信。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飛機,兩名駕駛員,載著六名旅客和郵袋,像鋁作的螞蚱一樣,在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這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阿里薩評論說:「就像個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一點都未受驚,但她幾乎不敢相信,敢於冒那個險的居然是她。她說:「變得不一樣了。」她是想說,是她發生了變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發生了什麼變化。
「可是,這事我們不知道呀!」他說。阿里薩向他出示了他的寢艙的鑰匙,意圖再明顯不過了;讓他明白他占用的是公共甲板上的一個普通艙。然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並不覺得這就足以證明他的清白。他向妻子投去一道責難的目光,像是為自己的惶惑尋找一個支撐點,但是他遇到的是冰冷的目光。她以非常低然而是嚴厲的聲音對他說:「你也……?」是的,他也像妹妹奧費利亞一樣,認為愛情有其年齡界限,過了這個界限,就開始不體面了。可是他擅於適時作出反應。他與阿里薩握手告別,那握手與其說是感激,倒不如說是無可奈何。
一個晚上,他們一塊兒走出家門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請他與他共進午餐,「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整,在社會俱樂部。」社會俱樂部像美味的佳餚,但卻配著有毒的酒。就是說,它是令人嚮往的地方,可它憑著種種理由可以決定一個人能否進去:私生子不能進入即是最重要的規定之一。叔父萊昂十二在這方面有過十分令人惱火的經歷,阿里薩本人也曾受過侮辱。有一次,他應俱樂部一位創始股東的邀請去吃飯,坐下後又被趕了出來。阿里薩在這位股東的內河航行生意中曾幫過大忙,這位股東也不得不帶他到另一個地方去吃飯。
然而,她從弗洛雷斯.德馬利亞鎮回來後有一天晚上看電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情。他跟一個黑種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驚訝的是,他居然保養有方,舉止瀟灑。她沒想到,由於林奇小姐突然闖進了她的私生活,發生變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從那時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繼續觀察著他。為丈夫守靈的那天晚上,她不僅認為他去那兒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認為那表明她的怨恨已經煙消雲散:那是一個原諒與忘卻往事的行動。所以,當他戲劇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來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愛情時,她大為驚奇。她認為到了她和阿里薩這種年紀,除了湊合著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他渴望了。
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二進行一次打牌比賽,不賭錢,但是輸者在下一次打牌時要做出點特別貢獻。
「世上還有許多人沒飯吃,」她說,「把這些東西燒掉真是罪過啊!」
於是焚燒延遲了,而且是無限期的延遲了,東西只不過換了個地方,從特許的位置換到用老馬廄改成的剩餘物資倉庫。同時,騰出來的地方,正如烏爾比諾醫生所說,開始又滿滿地放上了新的東西。這些東西只要放在衣櫃裡一段時間後便永遠放在裡面了,最後則被投入火堆。她說:「應該想出個辦法處理那些沒有一點用處但又棄之可惜的東西。」正是這樣,各種東西,以使她自己都懼怕的貪婪,搶占著家裡的空間,而人則被擠到角落中去,直到費爾米納將它們放到看不見的地方為止。她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有條有理,而是用一種特殊的絕招,將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在一起。烏爾比諾逝世那天,人們不得不騰出半間書房,把東西堆在那裡,以便有個地方守靈。死神從這個家中經過,使問題得到了最後解決。燒掉丈夫的衣服,費爾米納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安,而且她以同樣的勇氣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點起一堆大火,把一切都扔進去,不管新的還是舊的,也不考慮富人的妒忌和將要餓死的窮人的報復。最後,她讓人把芒果樹連根刨出,半點兒不幸的痕跡也不留下,並將活著的鸚鵡贈給新建的市博物館。只有那時,她才感到能舒暢地呼吸。她現在住在一個她一直夢想的家裡,寬敞、舒適,一切都符合自己的心意。
「我難過的是沒有力氣抽你一頓鞭子,你如此大膽放肆,心術不正,實在該這樣收拾你。」她說,「但是,你必須現在馬上就從這個家裡滾出去。我在面對我母親的屍骨發誓,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以後的信終於使她平靜下來。但她在懷著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閱讀之後,還是把它付之一炬,儘管在燒掉後她逐漸感到一種無法消除的內疚。就這樣,當她開始收到編號的信時,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將信毀掉的道德上的證據。不管怎麼說,她最初的意圖並非是把信留給自己,而是等待機會將信還給阿里薩。她認為,對人類那麼有用的東西不該丟失。糟糕的是,隨著時日的流逝,她還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願使自己難堪,也不願寫一封信解釋——她的矜持不允許她這樣做,可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把信還給他。第一年守寡對她來說就足夠了。對丈夫的純潔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活動,不再妨礙她考慮隱私,也不再妨礙她有某些實實在在的想法,而是變成了一種指導和照料她的思想指南。
「就要跟死一樣了。」她說。
與此同時,阿里薩仍舊過著正常的生活。他預料會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因此又第二次著手修繕房子,以便房子真的能和未來的女主人相稱。他按照自己的許諾,又去看了幾次普魯登西亞.皮特雷,以向她表明,儘管年齡不饒人,他還是愛她。這幾次,有的是在夜間百無聊賴的時候去的,有的是在大白天她的大門開著的時候去的。他照常從安德雷亞.瓦龍的門前走過,有一夜他發現她浴室的燈關著,他又走了進去。
阿里薩知道第二天該怎麼辦。費爾米納告訴船上的侍者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要驚動她。當她醒來的時候,床頭櫃上已擺著一個花瓶,花瓶中插著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樣的新鮮,還掛著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還有一封阿里薩的信,有好多頁,說明他跟她道別後一直在寫。這是一封冷靜的信,只是述說了自從頭天晚上以來的心情,沒有涉及別的事。它像其它的信一樣抒情,像所有信那樣字斟句酌,但是以現實為基礎。費爾米納讀著讀著害臊起來,心跳得厲害。信的結尾懇求她,在她準備就緒後通知船上的侍者,因為船長在指揮台上等著他們,想給他們m.hetubook.com•com示範一下輪船操作。
他們仰面躺了好長一會。隨著醉意消失,他越來越焦慮了。她卻十分安靜,近乎喪失了意志,但她祈求上帝不要叫她像每次喝茴香酒失態那樣傻笑起來。他們談著,目的在於消磨時間。談他們自己,談各自不同的生活,談他們赤|裸裸地躺在一艘輪船的黑咕隆咚的艙房裡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他們本來應該去思考等死的問題!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女人,一個也沒有,在這個城裡,一切事情甚至在被證實之前就會家喻戶曉的。她是偶然給他提起這件事的,而他則立即作了回答,聲音一點也不含糊:「那是因為我在為你保留著童身。」
「當我經過這段河灘時,」船長說,「我都懇求上帝讓那個美國佬再來乘我的船,好叫我再將他扔在荒灘上。」
「我也沒想過有什麼意思。」他說。
費爾米納為了不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只好停止吸菸。她沉溺在理解的熱望之中。她不能想像有比她的丈夫更好的丈夫了。然而,當她回憶起她的生活時,想的更多的都是挫折和不幸,而不是滿意和高興。他們有那麼多相互理解的事,那麼多毫無意義的爭執,那麼多沒解決好的怨恨。突然,她嘆了口氣:「真是無法相信,這麼多年,發生了那麼多口角和令人不悅的事,居然還能如此幸福,天哪,實際上連這是不是愛情也不曉得!」講出了內心的話,費爾米納感到心情異常憂鬱。輪船行駛得十分緩慢,有如一隻伺機覓食的巨大動物在悄悄爬行。費爾米納從憂慮中甦醒了。
雖然可能真是如此,可是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因為他的情書就是用這類句子寫成的。那些情書不是因其內容而有價值,而是由於其令人目眩的威力。但她喜歡他說這話的勇氣。而阿里薩這時則突然暗暗自問那件他從來也沒敢問過自己的事:她在夫妻生活之外還有什麼樣的外遇?即便有,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樣喜歡祕密冒險的。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計謀,衝動,背叛,大家都有,相互不感內疚。但他沒有問她。他做得對。有一個時期,本來她與教會的關係已經相當緊張了,而懺悔牧師偏偏不著邊際地問她是否有過對丈夫的不忠行為。她沒有回答就站起來,沒有做完懺悔,也沒有告別,便悻悻而去。自此以後,她再也沒去找這個牧師,也沒找別的牧師去作懺悔。
「從我出生起,」阿里薩說,「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話當過兒戲。」
「我們來作一個假設,」他說,「能否作一次直達航行,不裝貨物,不運旅客,也不在任何一個港口靠岸?」
他們在飯廳裡找到了船長,他那副亂七八糟的樣子,與他平常的乾淨灑脫的儀表很不協調:鬍子沒刮,眼睛因失眠而布滿血絲,衣服被前天夜間的汗水漬溼,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還不時打著帶茴香酒味的嗝兒。塞奈達還睡著。他們開始默默地吃早餐。這時,一艘港口衛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們停船。
「沒問題,」船長笑著說,「再有幾年,我們就將在乾涸的河道上開著豪華汽車來了。」
僅僅三個星期二阿里薩沒有來訪,費爾米納便發覺自己需要他了。她與經常來信的朋友們相處甚佳,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早已忘卻了丈夫的習慣,她們在一起過得更愉快了。魯克雷希亞因耳疾去巴拿馬治療,一個月後回來時疼痛減輕了許多,可在耳朵上放了個小助聽器,反而使她聽力不如以前了。費爾米納是對她的答非所問、說話亂打岔最有耐心的朋友,使魯克雷希亞十分高興,每天不時就到費爾米納家中來了。但是,費爾米納盼望同阿里薩一起度過的那些平靜的下午,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
「那好,」他說,「就這麼辦!」
「這條船該由我指揮,但您指揮我們大家,」他說。「那麼,如果您說了算數的話,就請給我一份書面的命令,我們馬上就啟航。」
費爾米納寧願躲在客艙裡。整個晚上她默無一言,阿里薩也聽任她去安靜地遐想,只是在艙前向她道別時打擾了一下。但是她沒有睏意,只感到有點冷。她建議兩個人一起在艙房瞭望台前坐一會,看一看河流。阿里薩拿了兩張藤椅到欄杆邊,關了燈,給她披上條毛毯,爾後坐到她身邊。她從他送的小盒子裡取出菸葉捲了支菸。她熟練的捲菸技術令人吃驚。她悠悠地吸著,煙霧留在口中,也不說話。接著又捲了兩支,不間斷地吸著。阿里薩則是一口接一口地啜了兩暖壺苦咖啡。
他說話當然是算數的。阿里薩簽署了命令。歸根結柢,誰都知道雖然衛生當局打如意算盤,霍亂時期尚未過去。至於輪船,不成問題:已經裝上的少許貨物可以轉到別的船上,對旅客就說是機器出了事故,讓他們在這天凌晨改上另一家公司的船。做這些事都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說是卑鄙的,但在阿里薩看來,既然為了愛情,也就沒有什麼不合法的。船長唯一請求的是在納雷港停一下,讓一個陪他旅行的人上船,他也有自己的隱私。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思想曾經多次像夜間的小鳥似地在她頭上撲動著翅膀掠過,但是當她想抓住牠們時,牠們卻四散飛走,只留下一片羽毛。這些創見就擺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簡單明瞭,就像她自己也曾樂意說出來的那樣。她又一次感到難過,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不能和他一塊探討,就像每天睡覺以前評說當天的某些事情那樣。就這樣,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阿里薩,他有著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和遠見卓識,這與其年輕時狂熱的信件和整個一生的可憐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話別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眼中那種受聖靈啟示的男子一樣。這麼一想,她又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不管怎麼說,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那封信並非重複守靈的那天晚上的粗魯話語,而是一種打算勾銷過去的十分高尚的行為。
無論如何,那都只是些徒勞無益的行動。費爾米納很快就發現,對亡夫的記憶是如此牢固,沒有隨著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毀後,她不但仍舊十分懷念她所愛的丈夫的許多東西,尤為煩心的是她彷彿時刻都聽到丈夫起身時發出的那種響聲。這些回憶使她擺脫了憂傷。她超脫一切,下決心在回憶已故丈夫中繼續生活下去,就當他沒有死一樣。她知道,每天早上醒來時仍然不是味兒,但是會逐漸好起來的。
她將他帶到臥艙去,亮著燈,開始大大方方地脫衣服。
「要是那樣,我就不會叫你進來了。」她說。
阿里薩即使在年輕的時候,上下樓梯都特別小心,因為他一向以為,老年是從第一次不太要緊的跌跤開始的,而死亡則隨著第二次跌跤而來。他覺得他辦公室的樓梯比所有樓梯更危險,因為它又陡又窄。很久以來,爬那道樓梯他都要使出好大勁兒,不僅要看清楚每道台階,雙手還要扶著欄杆,以免失足墜地。人們曾多次建議他換一個不太危險的樓梯,但每次他都推說到下個月再做決定,在他看來,換樓梯好像是向老年投降。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上樓梯需要很長時間,這並非像他匆忙解釋的那樣是因為越來越費勁,而是因為他越來越小心。然而,那天下午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一起吃飯,喝了杯開胃的歐波爾圖葡萄酒,吃飯時又喝了半杯紅葡萄酒,尤其是談話是如此令人鼓舞,回來後他真是高興極了,竟然試圖以年輕人的舞步一步躍上第三道台階,結果扭傷了左腳,仰面摔倒,沒摔死可真是奇蹟!在摔倒的那一瞬間,他頭腦仍十分清醒,他想他不會是跌一跤就死的男人,因為在生活的邏輯中,兩個在那麼多年中如此熱烈地愛著同一個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先後僅差一年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他想得有道理。他的腳部和小腿打上了石膏,被迫臥床。但是他比摔跤以前還精神。當醫生叫他六十天不能動彈時,他真不相信會如此的不幸。
「是的,」他說。「因而,當關係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
她感激阿里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理由,那兩篇汙蔑性的文章發表後,阿里薩給《正義報》去了一封抗議信,提出報紙應對發表的文章負道德責任,對別人的名譽應該尊重。此信未能在該報發表,但他將信抄了一份寄給加勒比海岸歷史最久、態度最嚴肅的報紙《商報》。這家報紙在頭版以顯著位置把它登了出來。信上的筆名是朱庇特,信中的道理說得那麼透徹,那麼尖銳,寫得那麼感人,以致被讀者認為是出自省內最有名的作家之手。那是大洋中一個孤獨的聲音,但傳得很遠,聽起來很深沉。費爾米納無須打聽就知道作者是誰,她看出了阿里薩的一些觀點,甚至看出他有關道德見解的原話。因此,儘管她心灰意懶,她還是懷著一種重新復甦的親切感接待了他。就在這段時間,一個星期六下午,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單獨一人在彭塔納斯大街的房間中,無意中在一個沒上鎖的櫃子裡發現了阿里薩打字信的副本及費爾米納手寫的信。
他仍在思念費爾米納。六個月過去了,什麼音信也沒有。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亮,他墜落到另一種失眠的荒野。他想,費爾米納看到那淡雅的信封肯定會把信打開,也一定會看到和當年其他信上一樣的她所熟悉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實際上,她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裡。以後的信,她一看信封就做了同樣處理,連拆都不拆。總之,不管他絞盡腦汁寫出多少信,在她手裡都會遇到同樣的命運。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女人,能抗住一切好奇心,半年中間,每天收到一封信,居然連用什麼顏色的墨水寫的都不想知道。要說有這樣一個女人的話,那只能是她。
「您可以把外衣脫掉。」她說。
這封信寫了六頁,它和過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樣,無論是語調、文風還是修辭,都和初戀時的情書迥然不同。他的論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種程度上說,這是他寫得最恰如其分的商業函件。如果在數年之後,用打字機打私人信件幾乎被認為是一種侮辱,然而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裡一種沒有自己倫理道德的「動物」,在家庭裡廣泛使用它尚未載入都市的史冊。用打字機書寫更像是一種大膽的改革行動,費爾米納大概就是這麼理解的,因為在她收到阿里薩四十多封信後給他寫的第二封信中,一開頭就首先請求他原諒她的字體難以辨認,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果然,過了三周,她開始看見最初的幾道光線了。可是,隨著光線的增加和越來越明亮,她漸漸意識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個邪惡的幽靈,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寧。那個幽靈,已經不是那個當年在「福音」公園偷偷窺視她的令人憐憫的幽靈——使她在步入老年後還經常溫情地回憶著的幽靈——,而是那個穿著折磨人的長禮服,把帽子壓在胸前的令人深惡痛絕的幽靈,他的愚蠢的冒失行為弄得她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實在無法不想他。自從她十八歲拒婚以後,她始終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種子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生根發芽。她時刻都感覺到這種仇恨,當那幽靈在附近的時候,她感到仇恨隨之在空中飄蕩。只要一看見他,她就心慌意亂,六神無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遺體旁的鮮花還散發著幽香,她認為他那粗鄙的言行只不過是第一步,天曉得,這後面隱藏著多少陰險的復仇企圖呀。
船長從指揮台上大聲喊叫著回答武裝巡邏隊的問語。他們想了解船上是什麼樣的瘟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傳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長回答只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亂,但處於嚴格的隔離之中。不管是應該在「黃金港」上船的人,還是二十七名船員都沒與他們有過任何接觸。但巡邏隊長不滿意,命令他們離開港灣,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澤地等到下午二點,同時準備辦理隔離手續。船長放了一個鞭炮,打了個手勢,讓領航員繞了個圈子,掉轉船頭回沼澤地去了。
他們只願交談,不管時間,因為兩人年輕時就習慣了共同分擔他們的失眠。如今上了年紀,失眠對他們就更無所謂。雖然阿里薩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今夜他已喝過三杯還沒有緩過氣來。他大汗淋漓,「雙料寡婦」勸他脫掉外衣、坎肩和長褲,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全部脫去,什麼,歸根究柢,他們赤身裸體比穿著衣服更能相互了解。他說,要是她脫他也脫,可她不願意。許久以前,她照過一次大衣櫃鏡子,突然明白,她已沒有勇氣讓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體了。
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已故丈夫的形象總縈繞在她的腦海裡,不管她在哪兒,也不管她做什麼事情,都會使她回憶起他來。雖然在她看來,痛苦是理所當然的,但她也想盡量不沉溺於痛苦之中。她下了狠心將一切觸發她回憶起已故丈夫的東西,都從家中清除乾淨,在失去丈夫的情況下,這是她想出的唯一能使自己依舊在這家裡住下去的方法。
晚上七點,拉了第一道啟程汽笛。費爾米納感到汽笛聲震得她的左耳疼痛難忍。前天晚上作了些夢,盡是些惡兆,她不敢去解釋。大清早她就讓人把她帶到當時叫做拉.曼加公墓附近的神學院公墓去。她站在丈夫的墓穴前自言自語,對他進行合乎情理的責備,把那些憋在心中的話全部傾吐出來,然後與已故的丈夫和解。接著她向他述說了旅行計畫,並說了聲「很快再見」,以示道別。像她每次去歐洲旅行那樣,她不想把外出的事告訴任何人,以避免沒完沒了的送行。雖然她作過多次旅行,但仍感到像第一次出行一般。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不安也在增加。一上了船,就覺得像是被遺棄了,心中十分淒涼,她真想單獨待在一處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她吵吵嚷嚷,十分激動,堅持要把阿里薩從家中趕出去。她的話終於傳到了費爾米納的耳朵裡。像平常一樣,費爾米納不願佣人們聽到她們的談話,她把女兒叫到寢室去,讓她把那指責性的話重說一遍。奧費利亞的話依然是那麼嚴厲,她說,她敢肯定,阿里薩是個浪子,這已是人所共知,他到這個家來是懷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對家庭名聲的損害要比洛倫索.達薩的種種卑劣行為和烏爾比諾的天真冒險更為嚴重。費爾米納一聲不吭,甚至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地聽她講述。但是,待她講完時,她可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供應木柴的地方很少,而且相距甚遠,結果「新忠誠」號航行到第四天就斷了燃料,不得不就地停泊了幾乎一個星期。與此同時,船上乘客結伴深入到浮著灰燼的沼澤中去尋找最後剩下來的零星樹木。沒有別的木柴了,樵夫們離開了他們的樹莊,以逃避地主們的殘暴,逃避從天而降的霍亂,逃避政府堅持用轉移注意力的法令掩蓋的不明顯的戰事。閒得無聊的旅客們進行游泳比賽,組織出征打獵,回來時帶著活鼠蜥,將它們剖開肚子,取出一串串透明的軟蛋,然後又用打背包的針將它們的肚子縫合。他們把成串的鼠蜥蛋晾在輪船欄杆上。鄰近村鎮上的窮妓|女們追隨出征隊的足跡,在河岸兩邊的懸崖上臨時支起帳篷,帶去音樂和食品,在擱淺的船對面歡鬧。
阿里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他說完,然後從窗戶中看了看航海羅盤的刻度盤,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際,看了看萬里無雲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遠能航行的河水,說:
「我不知道經常見面有什麼意思。」
好幾次他試圖雙手抱著那條塑像般的腿立起來,每次都向現實屈服了。但是,當他終於又用那隻仍感疼痛的腳重新開始走路、脊背還露著鮮肉時,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運以一次意外的跌跤獎勵了他的堅貞和恆心。
費爾米納的那隻好耳朵也開始聽到輪船的汽笛聲,把她嚇了一跳。但是喝茴香酒的第二天,兩隻耳朵同時聽到時就好多了。她發覺,玫瑰花比過去更香了,鳥兒黎明時比從前叫得更加動聽了,上帝製造了一隻海牛,把它放到了塔馬拉梅克河灘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她喚醒。船長聽到了海牛的叫聲,命令改變船的方向,他們終於看見了一頭巨大的海牛,牠正在把一頭小海牛抱在懷裡喝奶。不管是阿里薩還是費爾米納,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多麼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幫他灌腸,讓他多睡會兒,自己早早起來為他洗涮他放在杯中的假牙,她丟掉眼鏡的問題解決了,因為她可以戴上他的眼鏡看書和縫補衣服。一天早上,她醒來時,看見他正在暗中縫襯衣上的鈕扣,沒等他再說那句「需要有兩個老婆」的口頭禪,她就把衣服搶到了自己手裡。相反,她唯一需要他作的事,只是給她拔火罐來消除背痛。
丈夫把她一個人孤單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裡,她無法抑制內心裡對他的怨恨。他的一切都使她傷心落淚:枕頭下的睡衣,像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對他站在鏡子前脫衣服的形象——常常在她準備上床時——的回憶,以及他的皮膚的氣味——這味道在他死後很長時間還頑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麼事,她都會邊做邊停,拍拍額頭,因為突然想起了有什麼事沒有告訴他。時刻都有許多只有他才能回答的問題鑽進她的腦子裡。有一次他告訴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肢的人,能感覺到他們失去的腿上的疼痛和痙攣。如今她也有這類感覺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感到他仍在身邊。
「天哪!」她驚呼道,「你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阿里薩早已預料到這天晚上事情會這樣發生,於是便退了出去。已經走到了艙門口,他試圖在告別時吻她一下,但她給了他左臉。他堅持著要右臉,並且呼吸已斷斷續續,她只好依了他,而且那股撒嬌的模樣,遠在她的中學時代都未見過。那時他再次堅持,而她則用雙唇迎接了他。她渾身顫抖,她力圖用笑聲來抑制這種顫抖,自從新婚之夜以來,她從來沒這樣笑過。
「我們制定規章的人更該履行這些規章。」他對他說。
她在弗洛雷斯.德馬利亞莊園待了一段時間,忘卻了林奇小姐給她帶來的倒楣時刻後回家不久,伊爾德布蘭達表姐來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顯得幸福快活,由大兒子陪著,這兒子跟他父親一樣,曾當過陸軍上校,可是由於他屠殺大沼澤地聖.胡安香蕉園工人的不體面舉動,受到父親的斥責。表姐妹兩人相見過多次,每次時光都在回想他們相識的日子中慢慢過去。在最後一次來訪時,伊爾德布蘭達比任何時候都更懷念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紀,不禁百感交集。
於是,星期二下午五時他又去了,以後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為到了第二個月末,每個星期的見面已變成兩個人的習慣了。去時,阿里薩總帶上喝茶的英國點心、糖漬栗子、希臘橄欖以及在遠洋輪上的美味鹹肉、鹹魚。有一個星期二,他給她帶去了她和伊爾德布蘭達的照片。那是半個世紀以前比利時攝影師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筆先生門洞」一家明信片拍賣攤上以一角五分錢買下的。費爾米納不明白照片怎樣會落到那裡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說是一樁愛情的奇蹟吧。一天早上,阿里薩在剪花園裡的玫瑰時,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時要給費爾米納帶上一朵。由於給一個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難題。一朵紅玫瑰花象徵火熱的激|情,有可能對她的守喪是一種觸犯。黃玫瑰花有時象徵好運氣,但通常情況下是表示妒嫉。有人跟他談到過土耳其黑玫瑰,也許那是最合適的,可是他院子裡沒有。他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冒險帶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像喜歡其他玫瑰花那樣喜歡它,因為它平淡無奇,沒有什麼意思。最後一刻,為了避免費爾米納多心說玫瑰刺有什麼含意,他把刺全部剪掉了。
「請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阿里薩問,「要是你收到一封極不禮貌的情書,你將作何感想?」
他們坐在平台上面對廣闊的大海,看著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環幾乎占據了半個天空,看著遠處航船上五顏六色的燈火閃爍不止。他們一邊享受著暴風雨後吹來的暖和而帶香氣的輕風,一邊喝著歐波爾圖葡萄酒,吃著泡菜和普魯登西亞.皮特雷從一個大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三十五歲守寡,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類似的夜晚。阿里薩見到她的時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哪怕是按小時把男人租來。但他們兩人建立起了一種看上去比實際更嚴肅、更持久的關係。
阿里薩則用樂隊的小提琴重新開始抒發他的舊情。只用了半天工夫,他便能為她演奏「戴王冠的仙女」這支華爾滋舞曲了。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拉這支舞曲,直到大家強迫他停下來。一天夜裡,費爾米納平生第一次突然在窒息中醒來。她想哭,不是由於憤怒,而是由於痛苦,因為她想起了被船工用槳活活打死的遊艇上那兩位老人。相反,她對那不停的大雨卻完全無動於衷,她想巴黎也許並非像自己感覺的那樣陰鬱,聖菲的大街上也許並沒有那麼多葬禮,這種想法為時已晚。將來再與阿里薩一塊旅行的夢想,在她的腦際湧現出來:瘋狂的旅行,不帶那麼多行李,不進行社交活動,換言之,純粹的愛情旅行。
報紙說,上一世紀如此頻繁的內戰中的一次,洛倫索.達薩曾經是自由黨人總統阿吉列奧.帕拉政府與一個名叫約瑟夫.克.科澤尼奧夫斯基的波蘭人之間的牽線人。後者乘掛法國國旗的聖安東尼號商船在此逗留數月,試圖做成一筆不明不白的武器生意。這位後來以約瑟夫.康拉德的名字聞名於世的科澤尼奧夫斯基不知怎麼與洛倫索.達薩接上了頭。洛倫索.達薩用政府的錢買下了這批武器,他持有政府的委任狀和正式收據,而且是用純金支付的。根據報紙的說法,洛倫索.達薩硬說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襲中丟失了,其實那次偷襲根本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他是以雙和-圖-書倍的價錢把武器賣給了保守黨人,供他們跟政府作戰。
於是,他開始以動聽的聲音唱起當時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可怎麼活」。這一夜就到此結束了。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麼神機妙算,他沒敢跟她玩那種禁止的遊戲。他走了出去,彷彿到了另一座城市。那裡開著六月裡最後一株變種大麗花,顯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還籠罩在夜幕裡,去趕五點早彌撒的寡婦們一個接一個地趕過去。那時,為了避開相遇,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條人行道上去,以免她們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淚。這些眼淚不是像他認為的那樣,自半夜一直忍著的眼淚,而是從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起就強咽著的眼淚。
四天以後,星期二,他沒有通知就到了費爾米納家裡。她沒等僕人送上茶來,就跟他談起了他那些信對她何等有用。他說,嚴格地說起來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部書裡的一章章情節。她也那麼理解。因此,假設他不認為是一種輕蔑的話,她想把信還給他,以便把它們派更好的用場。她繼續講著那些信在她艱難的日子裡給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說得那麼熱忱,那麼感激,也許還懷著深情,以致阿里薩敢於在邁出堅定的一步的基礎上,又往前躍進了一大步。
「別對我這樣,大夫,」他懇求道。「我的兩個月就像您的十年一樣呀!」
阿里薩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因為他也隱隱約約地有這種想法,這意味著他回家後再也不能活下去了。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想像再適應另一個不同於船艙的家,吃不同於船上的飯菜,投身於一種對他們來說永遠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樣了。他無法再入睡,仰面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勺下。一會兒,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事情如一把利劍似地刺傷著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蜷曲起來。不能再睜眼不看事實了。他把自己關在浴室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一直哭到流盡最後一滴眼淚。只有在這時,他才有勇氣承認他曾經是多麼地愛她。
「請收留一下我這個可憐的孤兒吧!」他說。
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未深談自己的意圖以前,先就老年問題信口開河地說了一通。他認為,要是沒有老人的妨礙,這世界會發展得更快。他說:「人類如同野戰軍一樣,以走得最慢的人的速度前進。」他預言會有一個更人道,因而也就更文明的未來社會,到那時,人都被隔離在邊遠城市,不能依靠自己來避免老年的羞愧、痛苦和可怖的孤獨,而要依靠社會。依照醫生的觀點,他認為到達這個社會至多需要六十年。但是,在這個美好社會到來之前,唯一的出路是建立養老院,在那裡,老年人可以互相安慰,按照自己的興趣、好惡、怪癖及痛苦生活在一起,避開與後幾代人的自然的不和。他說:「老人在老人中間會顯得年輕些。」那就是說,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感謝阿里薩在他母親守寡的孤獨中所給予她的良好幫助,並懇求阿里薩,為了他們兩位老人的利益,也為了大家生活得安逸,繼續這樣做下去,還請他耐心對待老母親的怪脾氣。這次會見的結果使阿里薩感到輕鬆異常。「請您放心,」他說。「我比她大四歲,不只現在,而是從很久以前,在您出世之前許久就是如此。」然後,他只想痛快地說出來,便以譏諷的口吻提示他。
費爾米納幾乎一直站在大祭壇前面的家屬位置上,像看歌劇一樣風度不凡地出席彌撒儀式。最後,她卻打破了歷來的禮拜儀式規矩,沒有按當時習慣站在那兒接受人們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過去向每個來賓表示謝意,這是與她的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舉動。她向大家逐一問候,最後輪到了窮親戚們。她環視周圍,看看有沒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薩此時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置將他從中心推了出來,果然,她看見了他。費爾米納以其社交老手的瀟灑風度,絲毫沒有猶豫地離開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過手去,露出溫柔的微笑對他說:「您來了,謝謝!」
半夜過後,音樂停止,喧嘩的旅客們散去,只聽到入睡時的竊竊私語。那時,只有他們兩個人單獨坐在黑暗的瞭望台上了,兩顆心在一起跳動,兩個人和輪船行駛的節奏在一起呼吸。過了好一會兒,阿里薩藉著河水的反光看了一眼費爾米納。她在出神,表情神祕,河水微弱的反光照在她雕像般的側影上,顯得柔和而甜蜜。他發現她在無聲地啜泣。可是,他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去安慰她或等著她的眼淚流盡,而是嚇得慌了神兒。
「死可沒有荒唐的含義。」他說,然後又傷感地補充道,「在我們這種年紀更是如此。」
這是一次徹底的大清除。兒子同意將書房的書籍全部拿走,好讓她把書房改為縫紉室——她從結婚以後一直沒有這樣的房間。女兒則同意拿走一些家具和許多她認為很適於在新奧爾良古董行拍賣的東西,這一切使費爾米納感到寬慰。但她後來知道旅行結婚時所買的東西已成為古董商的文物,又覺得很不是滋味。她不顧佣人們沉默的驚訝,也不管左鄰右舍或在那幾天中來陪她的好友們的困惑不解,讓人在房後的空地上點起一堆火,把能使她回憶起丈夫的東西一股腦兒燒掉:其中有從上一個世紀以來本城最昂貴考究的衣服,最精緻的皮鞋,比相片更酷肖他本人的帽子,死前最後一次從上面起身的搖椅,以及無數與他的生活緊緊相連並已成為他本人組成部分的物件。她毫不猶豫地做了這件事,這不僅僅為了衛生,並且也堅信丈夫如果在天有靈也會同意她這麼做,因為他曾好幾次向她表示,死後願意火化,而不願被裝進釘得嚴密合縫的黑洞洞的雪松木棺材。當然,他所信的宗教不允許這麼做。他曾大著膽子試探過大主教的意思,探索一下可能性,但是,大主教給了他一個斷然否定的答案:這是徹頭徹尾的幻想,教會不允許在公墓中設置焚屍爐,哪怕專供異教徒使用也不行。除了烏爾比諾醫生想得出來建造這樣的焚屍爐外,別人誰也想不到。費爾米納沒有忘記丈夫的那種恐懼,即使在最初幾個鐘頭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沒有忘記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縫透亮,以此作為對丈夫的安慰。
在最初幾次造訪中,他們常常談到船隻,有一次,阿里薩向費爾米納發出正式邀請,請她乘船沿河作一次休息性旅行。再乘一天火車,即可到達共和國首都。他們像同時代的大部分加勒比人一樣,把首都仍稱作聖菲,其實這個名字只是上個世紀才用的。費爾米納還保留著丈夫的壞毛病,不想去遊覽那座冰冷陰鬱的城市。有人告訴她,在那座城市裡,女人們除去聽五點鐘的彌撒外,都足不出戶,即使在公共事務場所也不能進冷飲店。而且,街上時時刻刻都擠滿送葬隊伍,從馱騾釘鐵掌的年代起地面上就留下了一個個的小坑,簡直比巴黎還糟糕。相反,河流卻強烈地吸引著她,她想看看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想在夜間被海牛的女人般的哭聲驚醒。但是,一想到自己上了年紀,又是個孤身一人的寡婦,去做如此艱難的旅行總有點不大現實。
費爾米納和阿里薩在餐桌上聽到了一切,但是船長像是滿不在乎。他繼續默默地吃著飯,一舉一動都顯得很不高興。甚至連維護內河船長美譽的禮貌和修養都不顧了。他用刀尖畫開了四個煎雞蛋,在盤子裡用油炸青香蕉片蘸著,大塊大塊地塞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嚼著。費爾米納和阿里薩看著他,一言不發,像在學校裡坐在凳子上等著宣讀期末考試評分一樣。在船長與衛生巡邏隊對話時,他們沒有作聲,對自己的命運,他們一點數也沒有。但兩人都知道,船長在為他倆著想,這從他蹦蹦跳跳的太陽穴可以看出來。
兩人在昏喑的瞭望台上沒有任何打擾地進行了一次長談後,音樂停了,他們便去睡覺。沒有月亮,天空陰沉,天邊在打閃,不時地照亮他們,但卻不聞雷聲。阿里薩為她捲了菸,她只吸了四根,那是在耳痛減輕的時候。當輪船與其他輪船相遇,或減緩速度,以試探河水深淺而拉響汽笛的時候,她的耳痛便又加劇,折磨得她不敢再吸菸。他告訴她,他在賽詩會上、氣球旅行時和雜技兩輪腳踏車上見過她,當時他心情是多麼地激動,他全年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公共喜慶活動的到來,目的只是為了看到她。她也見過他許多次,但從未想到,他在那兒僅僅是為了看她。然而,當她差不多在一年前讀到他的信時,她突然暗暗自問,他為什麼從未參加賽詩會呢?如果參加,他肯定會獲勝的。阿里薩在她面前撒了謊,說那些詩是寫給她看的,專門給她寫的,除她之外,就只有他自己讀到那些詩。那時是她採取了主動,在黑暗中尋找他的手,但不像前天晚上那樣,一隻手等待另一隻手慢慢抓住它,而是一下子突然抓住。阿里薩霎時驚呆了,心也變得冰冷。
對阿里薩來說,那三個星期也是極度痛苦的。在向費爾米納重申愛情的那天晚上,他沿著當天下午被洪水沖壞的街道,漫無目標地遊蕩,不時驚恐地自問,他剛剛把那隻抵擋了他半個多世紀的圍困的老虎殺死,現在該拿這張老虎皮怎麼辦?由於洪水的凶猛衝擊,城市處於緊張狀態。在一些房子裡,半裸著身子的男男女女想從洪水中隨便撈出點什麼東西來。阿里薩覺得大眾的那場災難與自己息息相關。但是,空氣是平靜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突然,在無比的沉寂中,阿里薩聽出了許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亞妮在同一時間、同一街角聽到的那個男聲唱:「我從橋頭回來,滿臉沾滿淚水。」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編號,每封信開頭都像報紙上的連載文章那樣,對前一封做個小結,生怕費爾米納不懂信件的連貫性。此外,每日寫一封信時,他還將帶哀悼標誌的信封換成了白色長信封,從而賦予這些信件以一般商業信函的格式。從一開始他就耐心地準備接受一次更大的考驗,至少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使他能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用一種不同的方式白白浪費時間之前,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他死心塌地地等待著,不像年輕時候那樣怨恨和消沉,而是以一個混凝土般的老人的固執在等待著。他在內河航行公司沒有別的事可想,也沒有別的事可做,等待費爾米納的信就是一切。他確信自己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很好,不管是明天、後天或者更晚,費爾米納最終會相信,她那孤苦伶仃的寡婦的生活,只有他才能解救,那時他依然會很好地保持著自己的男子氣概。
於是,他在黑暗中伸出指頭,摸索著尋找另外一隻手。他找到了,那隻手正等著他。在同一瞬間,兩個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兩隻手中哪一隻都不是他們接觸之前所想像的那樣,而是兩隻老骨頭的手。但是,過了片刻,就變成他們想像的手了。她以動詞的現在時開始講述已故的丈夫,就像他仍然活在世上。阿里薩明白,對她來說,也到了這樣的時刻,她要帶著莊重、崇高和無法遏制的活下去的願望自問,她該如何對待自己的沒有主人的愛情。
那是一個漫長而炎熱的日子。費爾米納吃過午飯就回到艙裡去睡她不可或缺的午覺,但是由於耳痛沒有睡好。當這條船在老巴蘭卡上邊十幾公里遠的地方與另一條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輪船相遇而互相拉汽笛致意時,她耳膜受到激烈震動,耳疾更加嚴重了。阿里薩在大廳裡坐著打了個盹兒,大部分沒買客艙票的旅客也像半夜一樣在那兒睡覺。他夢見羅薩爾瓦在一個很近的地方上了船。她單身旅行,穿著上世紀蒙波斯地方的服裝,是她,而不是小孩,在掛在廊檐下的柳條筐裡睡午覺。這是一個既費解又有趣的夢,整個下午,他一面與船長及兩名旅客打骨牌,一面在回味這個夢。
「我的上帝!」她說,「在船上我真夠瘋的!」
船長說,這只是假設而已。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有各種勞務協議,這一點,阿里薩比任何人更清楚。其中包括運貨合同、載客合同、郵政合同及許多其它合同,大部分是必須履行的。唯一可以不履行一切合同的條件,是船上發生瘟疫。輪船宣布處於隔離檢疫期,升起黃色旗,並作緊急航行。由於在河上多次發現霍亂病人,薩馬利塔組船長曾幾次這樣做,雖然事後衛生當局強迫醫生簽署了普通痢疾證明。另外,在這條河流的歷史上,許多次曾升起過標誌瘟疫的黃色旗,為的是逃稅、不接受不願捎載的旅客和避免不恰當的檢查。阿里薩在桌子下面找到了費爾米納的手。
她對古巴聖地亞哥廣播小說喜歡得著了迷,天天焦急地等待這一聯播節目。有時她也聽聽新聞,了解一下天下大事。偶爾她一個人在家時,她便將音量放到最低,遙遠而清晰地聽聽聖多明各的梅倫蓋舞曲或波多黎各的普列納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聽到了一個陌生電台的聲音,聲音又大又清楚,就跟在鄰居家裡似的。這家電台廣播了一條令人心碎的消息:兩個從四十年前開始就在同一個地方重溫他們的舊情的老人,被帶他們去遊玩的船夫用槳打死了,為的是搶走他們身上所帶的十四美元。當魯克雷希亞給她講述了發表在當地報上的事情的全部過程時,她的感觸就更為深刻了。警察發現兩個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歲,男的八十四歲,他們是一對情人,四十年來,一直偷偷地在一塊度假,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配偶,夫妻關係穩定而幸福,且有眾多的子女。
原來,她不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了。她從中發現了許多發人深省的道理,從而考慮要繼續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和女兒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見是用打字機打的,便好奇地打開了信,一看到簽名的第一個字母,她臉上馬上泛起紅暈,感到熱辣辣的。她馬上隨機應變,將信放到圍裙的口袋裡,說:「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兒感到奇怪,說:「可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地說:「這是另一封。」她想事後燒掉,省得女兒再問,可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誘惑。她等待的是對自己那封辱罵信的應有的反駁。其實,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時,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從信中莊重的稱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點什麼變化。結果,她的好奇心變得如此強烈,以致將自己關進房間,在燒掉之前安安靜靜地讀一下。她一連看了三遍。
接到費爾米納的信後五天,他來到辦公室時心裡感到空蕩蕩的,周圍出現了一種不常見的現象,沒有打字機的響聲,而寂靜比噼噼啪啪雨點般的打字聲更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那是暫時的停頓,當那爆豆般的聲音重新開始響起來時,阿里薩不由自主地推開卡西亞妮的辦公室的門。他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那打字機像個活人似地聽從她指尖的使喚,她發覺有人在看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門口瞥了一眼,但她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把那段文字打完。
這時候,阿里薩已心中有數,知道該怎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實上,他讀了那些譴責他的話並不感到難過,也無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難辯個水落石出。他了解費爾米納的性格和問題的關鍵,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給了他機會,並且承認他有權作答覆。說得更明確些,是她要他答覆。這樣,生活現在就處於他想把她帶去的地方,其餘的一切就取決於他了,而他確信,他那半個多世紀的地獄生活還會給他以極其嚴重的考驗,他準備帶著更大的熱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愛情去面對這些考驗,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為了回憶往事,她帶了一張她們裝扮古代貴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時攝影師在年輕的烏爾比諾看中任性的費爾米納的那個下午給他們拍攝的。費爾米納自己的那張已經丟失,伊爾德布蘭達這張也已消褪得幾乎看不清楚,但是透過那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認出她們當年年輕、漂亮的風姿,可惜這一切都已經過去,永遠不會再來了。要想使伊爾德布蘭達不談起阿里薩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一直將他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她回想起自從她拍出第一封電報後,再也無法從心中把他那個注定被戀人遺忘的憂傷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費爾米納曾和他見過許多面,但沒跟他說過話,她不能想像他就是自己第一次愛過的那一個人。關於他的消息統統都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就像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的消息遲早都會傳到她耳朵裡一樣。人們說他從未結婚,因為他跟別人的習慣不一樣。可這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對傳言她向來不理會,還因為許多男子的這類事常常被傳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里薩仍堅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裝,用他的奇特的洗滌劑。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體面的方式開闢了一條生活之路之後,仍舊使人感到神祕和費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來的那位阿里薩。當伊爾德布蘭達嘆息說:「可憐的人兒,他受了多少苦喲」時,總是感到驚訝。因為好久以來她看到他時,已經沒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從她心中消失了。
當他們在船長專用餐廳吃晚餐的時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來,船長在為一個問題感到不安,並想跟阿里薩進行討論,但他一直躲開他,理由總是一句話:「這些囉嗦事卡西亞妮處理得比我強。」但這一次他卻聽進去了。事情是,輪船上行時裝貨物,下行時卻跑空船,而載客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載貨有利,付的錢多,又不用吃飯。」他說。費爾米納晚飯吃得很沒滋味。對兩個男人關於票價的討論感到厭煩。但是,阿里薩一直跟船長討論到最後,終於提出了一個在船長看來有可能使他得救的問題。
然而,兩天後,收到了費爾米納的一封信,信中懇求他別再給她打電話了。她的理由是足以成立的。此城電話屈指可數,都是通過一位接線員接通,這接線員熟悉所有用戶,他們的生活以及他們的奇聞軼事,而且不管用戶在家與否,在哪兒她都找得到。工作效率太高也有不好的一面,她掌握用戶的全部談話,了解他們私生活的祕密,掩飾得最好的戲劇性談話也瞞不過她的耳朵,她有時甚至介入用戶的對話,發表自己的觀點,或安撫他們的情緒,都不是什麼稀罕事。另一方面,那一年中發行了一分晚報叫《正義報》,唯一的宗旨是抨擊那些名門望族,而且指名道姓,毫無顳忌。那是報紙所有人的報復,因為他的兒子們未被獲准加入社會俱樂部。雖然自己的生活光明磊落,但費爾米納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對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如此。因而她仍通過信件這一不合時代潮流的方式與阿里薩保持聯繫。他們的信件來往是如此頻繁和緊張,以致阿里薩忘記了自己的腳和床鋪對自己的懲罰,忘記了一切,專心一意地伏在醫院裡專供病人吃飯用的那種輕便小桌上寫信。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里薩看見她在他的房間裡試著打字。她打得不錯,她在學校裡有這門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在某個段落有幾句話顯然反映了她的精神狀態。阿里薩躬下身去趴到她肩膀上看看她到底在打什麼。他那男子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以及衣服上的香氣,頓時使她惶惑起來。她已經不是那個剛到的小孩子了。那時,他給她脫衣服,要像哄嬰兒似地哄著:喂,小鞋脫下來給小熊穿!真乖,把小襯衣脫下來給小狗穿!聽話,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白兔穿!好了,在爸爸臉上輕輕吻一下。可是現在不是了。不!現在她已是個地地道道喜歡採取主動的女人了。
在船長吃光那盤雞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奶咖啡的同時,輪船離開了港灣。鍋爐靜悄悄的,船劃破水面,穿過片片浮萍,深紫色的蓮花和心臟形狀的大荷葉,回沼澤地去了。水面上側身漂浮著的死魚閃燦著光芒,那是被偷偷開船進來的漁民用炸藥炸死的,陸地和水上的鳥兒在上空盤旋著,發出尖利的叫聲。加勒比海的風隨著鳥兒的喧鬧,從窗外吹進來,費爾米納感到她的血液在沸騰,並且陣陣發疼。右邊,馬格達萊納河的潮淹區的水混濁而緩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邊。
「女人多怪呀!」他說。
阿里薩從大廳欄杆那兒看著他們下船。正如他所等待與期望的那樣,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妻子在登上汽車之前,轉身來看了看他,而他則揮手向他們告別。他們也向他揮了揮手。他繼續站在欄杆那兒,直到車子在貨場院子裡的塵埃中消失。然後他進到自己的寢艙,穿上一套更適合在船長私人餐室裡吃登船後第一頓晚餐的衣服。
確實如此。她也像全市的人那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待在窗前,觀看著自德魯納大主教死後所見到的最大、最豪華的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通過。那震撼大地的炮聲,亂哄哄的軍樂聲,以及蓋過從頭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雜在一起的鐘聲的葬歌聲,將她從午睡中吵醒。她從陽台上看見了穿著儀仗隊制服並騎著馬的軍人,宗教社團、學校隊伍,當局人士乘坐的長長的拉下窗幔的黑色旅遊車,戴著帽沿插著羽毛的頭盔、披著金馬披的馬拖著的馬車,用一尊歷史性的炮架拖著的蓋著旗幟的黃色棺材和排列在最後的一溜老式敞篷馬車,它們載著花圈,顯得十分活躍。午後不久,這支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登西亞.皮特雷的陽台前過去,大雨便傾盆而下,人們驚逃四散。
「您認為我們這樣瞎扯淡的來來去去可以繼續到何時?」他問。
「當然,」她說。「信歸根到底是屬於發信人的。不是嗎?」
他頑固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禮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她想起他時,使勁皺了皺眉頭,作了個堅定的動作,終於把他從腦海裡驅趕了出去。可是,趕走的憤怒旋即恢復,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會記起他。於是,她終於為舊情所戰勝,鼓起勇氣,開始回憶那個未能實現的愛情的夢幻般的時光。她盡力回想當時的小公園、折斷的扁桃樹和他坐在上面向她求愛的長靠背椅是什麼樣子,似乎這一切都失去了本來面貌。一切都變了,樹被砍走,黃葉鋪成的地毯也已不見。在被斬首和-圖-書的英雄塑像處,人們重新豎起了另一個人的塑像,他身著華麗制服,無名無姓,沒有日期,也沒有對塑像的說明。塑像下有一個很有氣派的墩座,裡邊安裝著本地段的電力控制裝置。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經被賣掉,在省政府手裡毀壞得七零八落。
「你好像參加了葬禮。」她說。
他已經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醒來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只看到對面有個耀眼的大窗戶。阿美利卡.維庫尼亞和女佣們在花園裡玩球的聲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原來他是在母親的床上,母親的臥室原封未動地保存著,他常常在那兒睡覺,在孤獨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的時候,這樣可以減少一點寂寞,當然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床對面是堂.桑喬客店的那面大鏡子,只要一看見它,也就等於看見了映在裡面的費爾米納。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為只有這一天,司機才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接回家的。他明白了,他不知不覺地睡了一覺,並且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睡不著,費爾米納在滿面怒容地注視著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該怎麼做。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洒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鬍子。一走出臥室,他就從二層樓的走廊上看到了那個穿制服的漂亮女孩,她正在跳起來接球,那迷人的神態有多少個星期六曾使他激動得發抖,可這天早上卻沒使他在感情上有絲毫波動,他讓她跟他一塊走。他帶她到了美洲冷飲店,那兒擠滿了帶著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淇淋的父母們。阿美利卡.維庫尼亞要了一個幾層不同顏色的冰淇淋,放在一只大玻璃杯中。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淇淋,也是店裡最暢銷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阿里薩一邊喝黑咖啡一邊看著她。她在用一把很長的小勺吃冰淇淋,吃得很乾淨,連底都沒有剩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對她說:「我要結婚了。」
事情總是這樣:他想前進,而她則封死道路。但這一次雖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里薩發現,他已擊中目標,因為她不得不轉過臉去,以便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紅暈。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紅暈,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時代的紅暈。他牽動了她的心,使她對自己不悅起來。阿里薩十分小心地把話題轉向不那麼有刺|激性的問題,但他如此有禮貌,如此謙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識破,這更增加了她的憤怒。這個星期二,他們過得很不愉快。她幾乎要求他別再來了。可一轉念,到了他們這般年紀,還像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個星期二,當阿里薩往花瓶裡插玫瑰花時,她捫心自問,高興地發現上星期的事情沒給她留下哪怕是微小的怨恚。
在海外旅行時,費爾米納看中什麼就買什麼。她買東西常常出於一時衝動,可是丈夫也樂得找出恰當的理由來滿足她。這些東西不論在羅馬、巴黎、倫敦的玻璃櫥窗裡,還是在那摩天大樓已開始日益增多,查爾斯頓舞曲震天價響的紐約市的玻璃櫥窗裡,都是美麗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帶回五、六個大立櫃,立櫃上掛著耀眼的金屬鎖,四角包著銅皮,就像神話故事中的棺材一樣。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蹟的主人,然而,這些東西平時鎖著並不值錢,只有被她社交範圍內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間,才顯示出它們的珍貴。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為炫耀而置,哪怕讓別人看到一次。她在自己開始衰老前很久,就意識到自己在公共場所裡的高傲和虛榮心,人們常常聽到她在家中這麼說:「這麼多破爛,真得好好處理一下,否則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烏爾比諾醫生嘲笑她這種想法是徒勞無益的,因為他知道,如果騰出空來,很快又會被新添置的東西占據。但是她仍堅持,因為的確沒有立錐之地了,何況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是實用的,如掛著的襯衣、揉成一堆壓在廚房櫃子裡的歐式冬大衣,都是長期沒用過的。於是,有一天早晨起床時,她感到精神很好,就開始翻箱倒櫃,掏空了衣箱,最後拆除了閣樓,對那一堆堆過時的衣服來了一次大整理,還有那些根本沒有機會戴的時髦的帽子,歐洲藝術家按女皇加冕時穿的式樣來設計的鞋子,也都一一作了處理。其實這種鞋子,在這兒是受到高貴小姐們鄙視的,因為它跟黑種女人在市場上買來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樣的。整個上午,家裡平台都處於緊急狀態,一陣陣刺鼻的樟腦味簡直令人難以呼吸。最後她看到那麼多扔在地上的絲綢、織錦和金銀絲帶,以及黃狐狸尾巴,都要扔進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雖然她從來沒有暗示過,但是如果他願意的話,她早就會和他舉行第二次婚禮了,哪怕是等於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知道要順從他的吝嗇,適應他未老先衰的萎頓,他的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慾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話也說回來,沒有比他更樂意讓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男人如此需要愛。可是,世界上也沒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對他的愛每次都適可而止,以不干預他自由地去愛費爾米納的決心為界線。儘管如此,他們的關係,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魯登西亞.皮特雷重新與一個來此做三個月生意和旅行的商業代理人結婚後,仍舊保持了許多年。她跟這個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是阿里薩的。
費爾米納由於耳痛沒有胃口吃晚飯。她看到了第一次從岸上給鍋爐送來的木柴。那是在一個光禿禿的懸崖上,除了堆在那兒的樹幹外沒有任何東西。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照料著這項買賣。在很長一段距離內好像再沒有看見什麼。費爾米納覺得那是一次漫長而枯燥無味的停留,這在歐洲遠洋輪上是不可想像的。瞭望台內安有冷氣設備,依舊悶熱難忍。輪船重新起錨之後,音樂也更歡快了。在希蒂奧.諾埃沃鎮,從一所孤零零的房子的孤零零的窗戶中射出了孤零零的燈光。港口辦公室沒按慣例給輪船亮出載貨還是載客的信號,因而,輪船也沒打招呼致意就駛過了。
沒有什麼辦法。當奧費利亞最後確信她的一切請求都無濟於事的時候,就回到新奧爾良去了。她從母親那兒唯一得到的是跟她道別,在她多次懇求後,費爾米納答應了這件事,但不允許她進家。那是她向死去的母親發了誓的,對她來說,在那些天昏地暗的日子裡,母親的屍骨是唯一乾淨的東西。
一八二四年一月,內河航運創造人,海軍准將胡安.貝爾納爾多.埃爾伯爾斯註冊了第一艘航行在馬格達萊納河上的蒸汽輪船,那是艘四十馬力的原始玩意兒,取名「忠誠號」。一個多世紀之後,一個七月七日的下午六點鐘,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妻子陪費爾米納登上了那艘將帶她做首次沿河旅行的輪船。這是當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船,阿里薩為紀念其光榮的前輩,將它命名為「新忠誠號」。費爾米納永遠不能相信,那個對他們來說如此意味深長的名字純屬歷史的偶然,而並非阿里薩長期浪漫主義的又一傑作。
旅客們一下船,他們就離開了庇護所。費爾米納在空曠的大廳裡呼吸著未受汙染的新鮮空氣,兩個人從船上瞭望著在火車廂中尋找自己行李的亂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車有如一個玩具。可以想見,這些人是來自歐洲,尤其是女人,她們身上的北歐人的大衣和上一個世紀的帽子,跟灰塵飛揚的炎熱的伏天顯得十分不和諧。有一些女人的頭髮上裝飾著美麗的土豆花,由於天熱,已開始蔫了。列車在夢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馳了一天,他們剛剛從安第斯平原來到這裡,還沒來得及換上加勒比地區的衣服。
「什麼時候想來就來。」她說。「我幾乎總是一個人。」
普魯登西亞.皮特雷還沒有忘記他們的暗號,聽到他用指甲抓門她就明白是他來了。開始用這個暗號時他們自以為還年輕,但實際並非如此。她問都沒問就給他開了門。街上漆黑,他穿著黑呢料衣服,戴著硬帽,蝙蝠式雨傘掛在臂上,幾乎讓人看不到。她眼睛不好,光線又陰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誰。但是,她藉著金屬眼鏡架閃出的燈籠般的光亮,立刻認出了他。看上去他像個雙手還沾滿鮮血的殺人兇手。
當阿里薩傷勢未癒,生平第一次用手杖代替雨傘出門時,他首先去看的就是費爾米納。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年齡使她的皮膚皺皺巴巴,悲憤的心情使她痛不欲生。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阿里薩養傷期間曾兩次去看望他,告訴了他《正義報》的兩篇文章使他母親多麼的痛苦和沮喪。看了第一篇文章,她對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憤怒至極。幾乎失去了理智,以致放棄了每月在星期天去家墓祭奠的習慣,因為他在棺材裡聽不到她的高聲辱罵,她感到肺都氣炸了,她要和死人進行決鬥。至於魯克雷希亞,她讓願意帶口信的人告訴她,在那麼多睡過她的床的人中間,起碼有一個男子漢,她應該為此心滿意足了。有關洛倫索.達薩的文章,不知道哪方面對她影響更大,是文章本身,還是發現她父親的真正身分為時過晚。但是,不管是兩者之一,或者兩者兼備,反正足以使她垂頭喪氣了。那為她的容顏大增光彩的灰白色頭髮,此時變得像黃玉米纓子,那雙美麗的母豹眼睛,即使在她暴怒時也不再像昔日那般晶瑩發亮。一舉一動都表現出不想活下去的決心:本來,吸菸的習慣她早就放棄了,不管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或採取其他什麼方式,可現在她居然第一次在公共場所吸起菸來,而且吸得很凶,開始是吸她自己捲的菸,這是她一直喜歡抽的菸,後來就吸市上最普通常見的菸,因為她已沒有時間和耐心去捲了。一個男人,假若不是阿里薩,肯定會問自己,像他這樣一位如驢一般生著褥瘡的跛腿老人,像費爾米納這樣一位除了死亡之外不再渴望別的幸福的女人,未來能給予他們什麼呢?可阿里薩不這麼想,他從瓦礫中奪回一線希望之光,他認為費爾米納的災難使她顯得氣度不凡,暴怒使她更為美麗動人,對人世的怨恨必將使她恢復二十歲時的倔強性格。
「世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說。
女兒奧費利亞陪了她三個月後回到靳奧爾良去了。兒子帶著孩子們星期天來家裡吃午餐,其他時間有空才來。費爾米納親近的朋友們,在她最憂傷的時刻過去後,開始來她家串門子,在光禿禿的院子對面玩牌,烹調和品嘗新菜,讓她適應沒有他也照樣存在的貪婪世界的隱祕生活。來得最經常的朋友之一是魯克雷希亞,她來自一個守舊的貴族,費爾米納一直跟她很好。自烏爾比諾死後,她對費爾米納更加親近。被關節炎弄得身體僵硬和對自己放蕩生活感到懊喪的魯克雷希亞不僅是她當時最好的友人,而且還時常向她詢問有關本城正在醞釀的城建規劃的有關問題,這使她感到自己還是有用的,而不是憑藉丈夫的影子才受人敬重。然而,人們從來沒有像此時那樣把她與她丈夫緊緊聯繫在一起,因為他們不再像往常那樣稱呼她婚前的名字費爾米納.達薩,而開始叫她烏爾比諾的遺孀了。她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隨著丈夫逝世一周年的臨近,她覺得自己漸漸地進入一種舒服、清新、安靜的環境之中——無可非議的風景優美的地方。當時她還不十分清楚,後來幾年中也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阿里薩寫在信中的見解,對她恢復精神的平靜幫了多大的忙。正是這些與她的經歷相符的觀點,使得她理解了自己的一生,去平靜地迎接老年面臨的一切。紀念彌撒上的相遇是一次意外,阿里薩從此知道,由於他那些鼓勵性的信,她也準備忘卻過去。
人人知道,雖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祕,多年來肚子還是有幾次公開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這些情況下,以及在其他萬分緊迫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喜歡在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話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懷疑。他想著隨便祈禱一句想得起來的話,但怎麼也找不出來。小時候,有個小孩曾教會他用石頭打鳥時嘴裡念叨的非常靈驗的幾句話:「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腦殼,要你的命。」第一次帶著一個新彈弓上山時他試了試,鳥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應該與另一件事有些關係的,於是就以祈禱的熱情重複這幾句話,可是沒有取得同樣的效果。腸子像一根螺旋軸似的絞動,迫使他從椅子上立起來,肚子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抱怨聲,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僕被他那蒼白得像死人一樣的臉色嚇壞了。他吸了一口氣說道:「太熱了。」她打開窗子,以為這樣會合他的意,可是下午太陽正巧射到他的臉上,她不得不把窗戶又關上。他心中清楚,連一分鐘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時,費爾米納在陰影中突然出現了,看到他這樣,她也嚇了一跳。
那幾天,卡西亞妮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請到了家裡。阿里薩心不在焉,把雞湯撒在身上,她將餐巾在水杯中沾濕,給他擦乾淨衣領,然後給他戴上一個圍嘴,免得他再鬧出什麼事來。他真像個老娃娃。在用餐時,她發現他好幾次摘下眼鏡用手帕擦拭淚水。喝咖啡時,他端著杯子就睡著了,她想輕輕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他羞愧地驚醒說:「我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卡西亞妮夜裡躺下時吃驚地想,他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費爾米納覺得白玫瑰花不是別有用心的禮物,就高興地接受了。這從此豐富了他們星期二會面的內容。每當阿里薩手持白玫瑰花到來時,她已在茶几的中央準備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個禮拜二,往花瓶裡插玫瑰花時,他像是出於偶然地問道:「在我們年輕時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是的,」她說,「可用意不一樣,這您知道。」
「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黃金港』去!」
「我的意思是,」他說,「過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碼事。」
《正義報》的報導最後說,洛倫索.達薩上世紀末離開大沼澤地聖.胡安市並非像他喜歡說的那樣,是為了給女兒的未來尋找更好的環境,而是由於被發現在他興隆的菸草生意中摻假,他在進口菸中摻進輾碎的紙屑,做得如此巧妙,連最精明的吸菸者都未曾察覺受騙。報紙還披露了他與一家地下國際企業的聯繫。這家企業在上世紀未最後賺錢的業務就是從巴拿馬非法引進中國移民。相反,那項如此損他名譽的、人們議論紛紛的販賣騾子的生意,倒像是他所做過的唯一誠實的生意。
「河面變得越來越窄了。」船長對她說。
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願涉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關內河航行的事務。說來令人難以置信,他身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內河航行過一次,而且那時他與公司尚無任何關係。她不知緣由,以為他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訴她。她也不了解內河航運的情況。她丈夫對安第斯山地的空氣很反感,找出各種理由,說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險呀,人們的狡詐呀,集權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們跑遍了半個世界,但卻不了解自己的國家。
費爾米納沉思地看了他一眼。
見面很快擴大到一種使人不舒服的地步,費爾米納的兒女也參加進來了。她的兒子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常常突然出現,而且留下來打牌。阿里薩本來不會玩牌,但是費爾米納只用一個星期二就教會了他,於是兩個人給烏爾比諾.達薩夫婦寫了挑戰式的邀請書,讓他們下個星期二來玩牌。大家都感到玩得很愉快,很快就變得每次見面都在一塊打牌,而且約定好了玩牌時每個人要出的東西。烏爾比諾.達薩及其妻子——她是一位傑出的點心師,每次都帶來與上次不同的奇特的大蛋糕。阿里薩還是帶在歐洲船隻上弄到的新鮮食品。費爾米納也絞盡腦汁,每個星期都拿出點兒出人意料的新玩意兒。
可是,不一會,機會來到了。他們談話已離題很遠。這時,女僕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交給費爾米納一封剛剛由郵差送來的急信。這類快遞郵政開創不久,跟電報使用同一個分類系統。她像往常那樣,一時找不到看信的眼鏡,阿里薩很平靜。
但是,從洛塔里奧暑特烏古特想按樂譜教他拉小提琴時起,他就反對全面系統的學習方法。當時洛塔里奧曾嚇唬他說,至少要學一年。能進職業樂隊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頭地,每天起碼練六小時。然而,他讓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里奧給他指出的五項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就敢在教堂合唱隊表演,也能在窮人公墓那裡給費爾米納演奏小夜曲,讓清風傳送給她。如果在二十歲能學會拉小提琴,那還有什麼事能難倒他呢。他不懂為什麼到了七十六歲就不能學會只用一個指頭即可操縱的打字機呢!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時間來記熟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會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時間在撕壞了半令紙後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在信的開頭他放了莊嚴的稱呼:夫人,而自己的簽名則用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像在年輕時灑了香水的信一樣。他將信郵寄出去,上有哀悼的花飾,這是給新寡的女人寫信必須遵守的規矩。信封上沒有寫寄信人的姓名。
「我們從前是以『你』相稱的。」他說。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亞妮獨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兩點、三點,還是在任何時候,她都願意給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門,這對他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聰明,他們又愛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懷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傷的真實原因。在荒涼的城市中,他像夜遊神似地走著,考慮了許久,最後還是覺得去找「雙料寡婦」普魯登西亞.皮特雷比找任何別的女人更合適。兩人相差十歲。他們在上一個世紀就已相識。他們一度沒有來往,只是因為她不願讓他看見她現時那副樣子:半失眠,老態龍鍾。一想起她,阿里薩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納斯大街,在一個賣東西的拎包裡裝了兩瓶歐波爾圖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後再去看她,實際上他連她是不是在原來的家裡,是不是一個人獨處,或者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在說出這句話之前,她從未認真考慮過這次旅行,如今話已出口,她就當真事對待了。兒子和兒媳聽了高興得什麼似的,表示理解母親的心情。阿里薩忙不迭地說明,費爾米納在他的船上將做為貴賓接待,給她專門佈置一個寢艙,讓她過得跟家裡一樣舒適,服務將是無可挑剔的,船長親自負責她的安全及生活。為了振奮她的精神,他給她送去了路線圖、絢麗的黃昏景色的明信片和讚頌馬格達萊納河昔日天堂的詩篇。那些詩是有才華的旅客寫的,也許正是由於這些傑出的詩篇,馬格達萊納河畔才真的成了天堂。她心緒好的時候就翻一翻這些資料。
烏爾比諾醫生逝世一周年時,家屬發出請柬,邀請親朋好友出席紀念彌撒,地點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薩已經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沒有收到她的隻字片語。這促使他決定去參加紀念彌撒,即使自己並不在邀請之列。這是一次奢華而不那麼感人的社會活動。頭幾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傳的座位,靠背上的銅牌刻著主人的名字。阿里薩是最早到達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費爾米納必經之路上占個位子。他想,最佳位置應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子的後面。可是,那裡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窮親戚們的大廳裡去。從那兒他看見費爾米納由兒子攙扶著走進來,沒戴首飾,身穿一件黑天鵝絨的長衫,一大排鈕釦從脖子一直到腳尖,像主教的長袍。她肩上搭一塊卡斯蒂亞飾邊窄披肩,不像其他寡婦那樣戴著掛面紗的帽子,就連許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種掛面紗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臉上閃著白白的光彩,披針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枝形吊燈下顯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著,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紀和她兒子一般大。阿里薩站立著,指尖扶在長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覺過去,因為他覺得,他與她不是僅僅隔開七步之遠的距離,而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正如阿里薩堅持認為的那樣,對過去的記憶拯救不了未來。相反,它更加使費爾米納堅信,二十歲時那種年輕人的狂熱行為是十分高尚而美好的,但不是愛情。儘管她生性坦率,她還是無意向他表明這一點,無論是通過信件還是當面。她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在了解了他寫在紙上的對老年的種種思考,並從其中得到莫大安慰後,她認為他信中的纏綿悱惻是多麼虛偽,他那抒情詩般的謊言是如何地貶低了他,他那固執地要把過去失去的東西收回來的想法對於他的事業是多麼的有害。不,他昔日的信中沒有一行字,他自己令人厭惡的年輕時代中沒有一刻鐘曾使她感到一個星期二的下午由於沒有他在身旁而顯得如此漫長,如此孤獨,如此難以忍受。
「我在想那可憐的老人,」她說。「就是在遊艇上被槳打死的兩位老人。」
想像出當時阿里薩的樣子,對她並非易事,但要認出雨中那個無依無靠、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跟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陳腐的虛弱多病的老人是同一個人就更不容易。這個人完全不顧她的處境,對她的痛苦沒有起碼的尊重,而是用一種烈火般的侮辱來煎熬她的靈魂,這就逼得她說不出話,透不過氣來。
「你乘船去吧。」阿里薩說。
「好的,你看著辦吧,這是完全可能做到的。」她說。
「可我沒變,」他說。「您呢?」
白天,他們玩牌,吃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午覺睡得又長又酣,醒來時個人疲憊不堪。太陽剛到西方,樂隊即開始演奏,他們吃鮭魚,喝茴香酒,吃飽了仍不停口。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輕,順流,水好,源頭下了大雨,那個星期及整個途中都在下大雨,上漲的河水沖著輪船風馳電掣般地前進。有些村鎮向他們開炮,表示要驅趕霍亂,而他們則以一聲悽慘的汽笛表示感謝。任何公司和他們相遇的船隻都向他們發出同情的信號。在梅塞德斯出生地馬崗格鎮,加足了以後旅程所需的全部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