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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幾個小節的《波麗露》，緊張，暴烈，幾乎令人無法承受。樂聲上揚，充滿整個表演廳，此刻，所有觀眾都站了起來，看著舞台上的舞者們旋轉，加速他們的動作。人們叫著喊著，聲音被鑼鈸的聲響蓋過。伊妲．魯賓斯坦、舞者們都成了傀儡，被瘋狂席捲。長笛、單簧管、英國管、小號、薩克斯風、小提琴、大鼓、跋、定音鼓，所有樂器都屈服了，全都繃緊到要把絃拉斷，要緊緊扼住自己，逼出它們的聲音，敲碎它們的聲音，敲碎世界自私的靜默。

那是一個荒漠，一個高懸的無人地帶。每棟大樓都附上一個怪裡怪氣、裝模作樣的名字，像是科幻小說的背景：它們叫做「獵戶座之島」、「仙后座大樓」、「獵戶座α星」、「宇宙」、「歐米茄」、「星雲大樓」、「映象大樓」。如果是以前，人們應該會用希臘、印度、北歐的女神來命名吧。「平台」興建的時候，建築師們夢想著太空，他們從別的世界回來，他們被外星人綁架過——也或許，他們看了太多電影。

一個高出地面的大廣場，荒涼，被風掃淨，幾個孩子在上頭玩。四周都是大樓，十五層的高樓，破敗的樣子讓人乍見時還以為是封閉無人居住的建築。後來才看見陽台上晾著衣服，還有衛星天線，窗上也有窗簾。花壇裡是一些曬得焦枯的天竺葵。

我寫下這則故事紀念一個女孩，她無意如此，但在二十歲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女英雄。

馬里翁，卡弗瑞人，法蘭西島。昆寶，卡弗瑞人，法蘭西島。拉貢，馬勒巴人，龐迪切里市。拉那瓦，馬達加斯加人，安通吉爾灣。托馬斯，黑白混血兒，波爾本島。m.hetｕｂｏok.ｃoｍ•com

在一張地圖上，我讀著恐怖的地理：

天鵝島，模里西斯島。Ｉｓｌａ　Ｃｉｓｎｅｒｏｓ。我從來不曾想過它們如此相近。此刻我一邊走向對岸，心裡想的卻是這個，我一邊加快腳步，因為一陣暴雨正往塞納河下了過來，我卻壓抑不住心底泛起的一抹微笑。htｔps://ｍ.heｔｕｂｏoｋ.ｃｏｍ.ｃoｍ

我尋找「冬季自行車賽車場」從前所在的地方。

我在一棵彎曲的老樹旁停下腳步。樹在塞納河邊，低處的樹枝看似某種爬蟲類，從河裡的爛泥裡探了出來。樹下，在樹根之間，長長的黑色水藻像頭髮般隨著水波擺動。

我走在處處裂縫的「平台」上。那裡沒有影子，水泥地和大樓的外牆反射過來的陽光十分灼人。剛才遇到的那些小傢伙又出現了，他們說話的聲音像某種回音在那兒迴盪不去。其中一個，我聽見其他人說他的名字，哈金，他走過來問我：「您找什麼呀？」他一臉挑釁的模樣，咄咄逼人。這被人遺棄的大廣場，這些高樓，是他們的，這是他們的遊樂與冒險的地盤。在這裡，在他們腳下，五十年前，曾經發生過一些殘暴的事，令人無法想像，無法原諒。或許同樣的聲音——孩子們在一排排座席間追逐玩耍、笑鬧、互相叫喚的聲音！還有同樣的回音，也曾經在這座體育場封閉的圍牆之間迴盪，蓋過了女人們的抱怨和指責。「平台」上，一塊塊混凝土從牆面上剝落。「映象大樓」貼的是青綠色的瓷磚。「獵戶座」是夜藍色。「宇宙」上頭橫著一條條長長的陽台，陽台上有個圓輪，中間釘著某種帶個圈的十字架，從前還是金色的，讓人想到古埃及的生命之符「安珂」。這些高樓是我們這個年代的金字塔，和他們輝煌的先祖同樣虛榮也同樣無用——當然沒辦法撐那麼久。有一棟高聳細束的大樓，圓柱形的建築，像清真寺的尖塔，俯臨整個街區。照這棟樓的位置來看，我計算了一下，它應該差不多就在「和_圖_書冬季自行車賽車場」車道的幾何中心。

那是白日將盡的時候，或許是。七月天，在巴黎，旅館的房裡悶熱難當。為了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氣，我從早晨走到晚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我沒去看那些古蹟。就某個方式來說，我並不覺得自己是觀光客。有某些東西把我和這個城市連結了起來，儘管我和此地相隔千里，而這東西究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一種奇怪的感覺，介於罪惡感與懷疑之間——或許可以說是戀人之間的爭吵。出於本能，我的腳步——還有巴士的路線——引著我走向城市南邊，走到我耳熟能詳的那個街區。那是一連串的街、大道、大街、廣場和小廣場的名字，從小，母親就不斷說起這些名字，而我也牢記在心。每一次她提到巴黎，反覆出現的就是這些名字：

走到這片露台的盡頭，走過那家被遺棄的中國餐館，走過腐朽的「貝黑妮斯階梯」（這又是一個怪名字），我又看見了城市。在「平台」底下，被遮蓋的街道，幾處停車場，芬拿石油加油站，一家超級什麼的店，好幾排空空蕩蕩、近乎可疑的辦公室。裴諾四兄弟街、利諾瓦街、侯貝─凱勒工程師街。階梯座席在哪裡？蕾歐諾拉從警察的囚車走下來，和所有囚犯一起走進體育場的門在哪裡？誰在那裡等他們？是不是有個人在那裡登記，像在核對一場慶典的邀請函？還是就把他們放下來，在門口，在烈日下，讓他們在那兒望著競技場的巨大車道，彷彿比賽就要開始？她應該是游目四望，想找一張認識的臉孔，找一個可以坐下的位子，一個遮陽的角落，也或許她找的是廁所。她應該是一下子明白了，她已經落入陷阱，這裡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孩子，都落入了陷阱，她明白這不會是一兩個小時的事，不會是一天的事，而是永遠，這裡不會有出口，不會有希望……

這裡讓人暈眩，想吐。我走在街道上，沿著「平台」走。在格亨內勒河堤道上，汽車、巴士排成一條長長的鐵蛇，它的環環節節在十字路口撞在一起，猛摁喇叭。塞納河應該和一九四二年七月的這幾天一樣，或許在警察局的大囚車駛向自行車賽車場的時候，蕾歐諾拉和其他人也從車窗的鐵欄杆之間瞥見了同樣的景象。河流洗滌歷史，眾所周知。河流讓屍體消失無蹤，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在河岸上停留很久。

還有轉運站的名字，德蘭西、華亞爾里厄、皮提維耶、聖沙巴碾米廠、波札諾、聖達爾馬佐鎮、凡提米利亞。一定要到處都去走一走，去認識這每一個地方，瞭解生活在那裡如何重上軌道，看看人們在那兒種的樹木，還有那些紀念碑，那些碑文，尤其要去看看現在的這些臉孔，看看所有在那裡生活的人，聽他們說話、喊叫、歡笑的聲音，附近建起的城市的聲音，逝去的時光的聲音……和_圖_書

正前方，河的對岸，「平台」在蒸騰的熱氣中顯得並不真實。我看著那些高樓，在白晝將盡的天空下，它們和一座座黑色的石碑沒有兩樣。在中央，如幻似真的高樓，沒有頭，沒有眼，高聳入雲。我明白，不是一定得走到更遠的地方。失蹤者的歷史就深植在這裡，永遠在這裡。

現在它叫做「平台」（Ｐｌａｔｅ─Ｆｏｒｍｅ）。

我母親從未對我提過天鵝林蔭步道。然而，出於本能，我走下階梯，走到了河中央的這條長路，走在白蠟樹的樹蔭裡。雖然這裡景致優美，散步的人卻稀稀落落。一對夫妻帶著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幾個南美洲或是義大利的觀光客，一個穿黑衣的年輕日本女人在那裡拍樹木。兩三對戀人坐在長椅上，低聲傾訴，也不看艾菲爾鐵塔。

我的母親把《波麗露》首演說給我聽的時候，她說出了她的激動，那些喊叫、喝采和噓聲、喧囂。在同一個表演廳裡，某處，有一個她從來不曾見過的年輕人——克勞德．李維-史陀。和他一樣，許久以後，我的母親向我吐露，這段音樂改變了她的生命。

孩子們站在車道邊，大人們在後面。在德蘭西，在那些線條筆直的大樓下。（這些大樓實在太像薩圖維勒、胡耶、勒杭希的那些新猶太區了。）他們穿的外套對那季節來說太熱了，孩子們還戴著貝雷帽。其中一個，站在最前面的，心口的位置掛著一顆星。他們對著鏡頭微笑，他們像在為一幅家庭照擺姿勢。他們不知道他們即將死去。

還有：

現在，我明白為什麼了。我知道這個不斷反覆叨念、被固定節奏和漸強的變化所規限的樂句，對他們這一輩的人意謂著什麼了。《波麗露》這個音樂作品不同於其他的曲子。這是一則先知預言。它說的是一種憤怒、一種飢餓的故事。當它在暴烈之中完結，隨之而來的靜默，對於不經心的倖存者來說，十分駭人。

河水依然緩緩流動，城市漂游，任它的記憶流走。哈金，「平台」的那個小傢伙，他說得對。冷酷的眼神，平滑的額頭，陰鬱的眼，他說：「您找什麼呀？」

我推開門，走進猶太教堂旁的相片陳列館。我的本能告訴我，這裡應該是在「平台」中心的白色大煙囪的垂直線上。我對於宗教儀式的場所不是特別感興趣。這裡，和其他地方不一樣。相片上的臉孔穿透我的思緒，打開一條路，直接通往我的心，進入了我的記憶。這裡的臉孔都是無名的，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然而我卻感受到它們的現實帶來的震撼，就像從前在烏迪諾街的檔案室看到南特、波爾多、馬賽這些港口販賣奴隸的登記名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