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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奇恥

作者:王曾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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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從濟州到南京

三十四、從濟州到南京

王德看到庭院裡有一隻三足石香爐,估計足有幾百宋斤,就對岳飛說:「我與你先比扛鼎。」他挽起衣袖,大步上前,運足氣力,用雙手抓住香爐的兩足,大喝一聲,便將石香爐舉過了頭頂,贏得了人們的齊聲喝采。王德還不滿足,又手舉香爐繞庭院一周,然後輕輕放在原地,只是微微地喘息,而面有矜色,用目光向岳飛示意。岳飛也挽起衣袖,雙手舉起石香爐,卻比王德繞庭院多走一周。王德不由暗自欽佩,心想自己可以勉強走上一周半,但要走上兩周,就決無可能。
「天下百姓所注耳目而繫其望者,惟在大元帥府康王一人。大元帥行之得其道,則天下將自安,宗廟、社稷將自寧,二帝、二后、諸王將自回,彼之賊虜將自剿絕殄滅。大元帥行之不得其道,則天下從而大亂,宗廟、社稷亦從而傾危,二帝、二後、諸王無夤緣而回,賊勢愈熾,亦無夤緣而亡。此事在大元帥行之得其道與不得其道耳。如何可謂之道?澤謂其說有五:一曰近剛正而遠柔邪,二曰納諫諍而拒諛佞,三曰尚恭儉而抑驕侈,四曰體憂勤而忘逸樂,五曰進公實而退私偽。是五者甚易知,甚易行,然世莫能知,莫能行者,由剛正、諫諍、恭儉、憂勤、公實之事多逆於心也,柔邪、諛佞、驕侈、逸樂、私偽之事,多遜於志也。」
康王想了一想,就命宦官們退出,自己與韓公裔單獨談話。一段時期以來,康王與他商議,可以避開黃潛善和汪伯彥,卻不避宦官,如今屏退宦官,足以使韓公裔明白這次談話的重要性。原來康王已經開始考慮自己稱帝後的人事安排。他感到難以安排顯要差遣的正是韓公裔,一是他與自己母親的曖昧關係,二是宋朝對吏胥出身的官員,升遷有嚴格限制,不能當大官,三是康王經過這段時間的考察,認為他對小事聰明有餘,卻不可能委任軍國大計。康王說:「我行將稱帝,你有何見教?」
二十一日,七軍先後出發。張俊的中軍承擔護送康王和女眷的重任,更不敢有絲毫怠慢。他部下的第一勇將忠翊郎楊沂中,是河東路代州崞縣人,字正甫,今年二十六歲。由於此人善於逢迎,後來得了一個綽號,叫髯閹。意思是他雖然長著濃密的美鬚髯,貌似堂堂男子漢,而其所作所為卻像個宦官。楊沂中奉命率領八百人,精心地護衛和安排康王及其女子們的行程,自己披甲佩劍,緊隨康王,跬步不離。
劉浩問明情由後,吩咐將九名軍士各人責打四十軍棍,然後私下對岳飛說:「你處分此事,未有不當。然而不看僧面,亦須看佛面,如今張太尉是統制,又深得九大王信用,我是副統制,兩人名為一軍,其實是各統所部。此後若再逢違犯軍紀者,可交我處分。這回我自帶此九名軍士,去見張防禦。」岳飛已完全明白劉浩對自己的保護之意,說:「極感刺史底厚意,然而一人作事一人當,我願帶此九人面見張防禦。」劉浩懇切地用岳飛的表字稱呼說:「鵬舉,自家們相知已有半年,我不能負知相州不試與宗元帥底重託,為大宋保全一個將才。你涉世未深,在官場之中,不宜徑情直遂,切記!切記!」
正說話間,有軍士報告說,有威武軍承宣使、鄜延路馬步軍副總管劉光世率軍前去濟州,途經柏林鎮。劉光世是開封失守時逃跑被殺的劉延慶的次子,陝西保安軍(治今陝西志丹縣)人,字平叔,但人們卻按排行稱他劉三,今年三十九歲。北宋晚年,由於對西夏戰爭不斷,陝西成為宋軍的精士健馬的集中地。陝西軍有推重世族的習慣,劉光世官居高位,倒並非因為他才能出眾,而僅僅因為他出身將門。他出戰時,大抵並不親臨戰場,而是仰仗勇將王德。他帶兵四千人,竟另外挾帶婦女、兒童之類二千人,許多是沿途擄掠而來的。按劉光世的帶兵理論,唯有在平時對將士們放縱,戰時才能使他們樂於效力。劉光世妻向氏是宋神宗向后的侄孫女,連同他的侍妾,共十六人,另加財寶,竟滿載了二十四車。向氏與幾個侍妾頗通文墨,劉光世從來不喜歡學習文化,他的公文自然由幕僚捉筆,而私人信件就由向氏與侍妾捉筆。他本人只是在必要時畫押,而畫押符號還是由向氏為他設計,自己連「劉光世」的名字也寫不好。但他卻又偏喜附庸風雅,常在甲冑之外披戴儒服,更顯得不倫不類。
韓公裔說:「九大王出使與開元帥府時,須以安泊為上,稱帝以後,卻須以扶保江山為上。宗元帥盡瘁國事,奮不顧身。大王若能將三個元帥各用其所長——」他言猶未了,康王立即打斷他的話,用斬釘截鐵般的口氣說:「宗澤迂拙執拗,決不可任宰執!」
當時白安民所部已經移軍濟州,劉浩將劉光世接入寨內。雙方的武將互相參見,劉光世首先就介紹武翼郎、第一正將王德。王德是陝西通遠軍(治今甘肅隴西)熟羊砦人,字子華,今年四十一歲,長得虎背熊腰,形容醜惡,滿臉紫肉,環眼圓睜,黃髯如蝟毛,人稱王夜叉。劉光世撫著王德的背說:「此是我軍中底夜叉,每戰所向披靡,煞是第一員虎將!」論官位,www.hetubook.com.com劉光世已是正四品,距離號稱武將極致的節度使只差一階,自然非劉浩可比。但劉浩也不甘示弱,他首先推出了岳飛,說:「岳飛豈但是勇將,直是可比古時底儒將。相州不試知州、宗元帥等屢次稱讚他底才武。王貴、張憲與徐慶也是智勇足備。」
經劉浩一說,王德不免產生妒意,他對岳飛等人說:「劉太尉既是憑地說,我願與岳武翼一比高低。」岳飛認為劉光世和王德新來乍到,正想客套一番,劉浩卻說:「不知王武翼意欲如何比武?」王德說:「軍中底武技,無非是扛鼎、相撲、弓箭、刀槍四項,我今與你們各自比一項,以角勝負。」徐慶說:「悉聽尊便。」
韓公裔走後,康王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他命令康履說:「你可速去開封,代我參拜元祐娘娘,問候起居,並刺探動靜,將我底侍女等人取來。」康履已心領神會,康王所要的並非限於原康王府的女子。
康王看到這裡,就氣得不願意再往下看,他將這份札子撕個粉碎,發怒說:「我尚未即位,宗老漢卻先罵我是個無道之主!」韓公裔當即下跪說:「下官啟稟大王,聞得仁宗皇帝在盛暑時召對諫官余靖,退入後宮,方說是被一汗臭漢薰殺,噴唾在面。願大王傚法仁祖,恕宗元帥底狂悖,曲示優容,以收攬人心。」
雖然距離登基僅剩五天,不少人都只覺得時光太慢。後院的潘瑛瑛認為皇后的寶座,已經是在自己掌心之中,張鶯哥和吳金奴卻不敢有這種非分之想,但他們千方百計討好潘瑛瑛,也無非指望著得到妃一級的高位。耿南仲和耿延禧父子自認為已得康王寵信,宋欽宗的宰執大臣,或者當了俘虜,或者有隨從偽楚的污點,耿南仲私下自詡是唯一完人,未來的宰相,似乎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汪伯彥則自認為是新君的第一功臣,其他人都不在話下,相反,黃潛善雖然也用盡心計,卻不能不自認低汪伯彥一頭,康王將汪伯彥提升為元帥,而自己卻仍是副元帥,這就預示著兩人在新朝中的地位高下。唯有韓公裔和高世則兩人卻是相當安分守己,韓公裔已經預知了自己在新朝的地位,抱著知足不辱的態度。高世則作為外戚,按宋朝規制,本來就不可能委以重任,更何況他已屢次在元帥府中表示了異議,因此也絕不存宦運亨通的幻想。
無論從宋人看來,還是從今人看來,建炎元年五月一日確是天水趙氏皇朝歷史的新的一頁。但是,正如宗澤的預斷,新的歷史扉頁不可能是劫難和恥辱的終結,而是大多數人新的更慘重的悲劇,與一小撮人新的醜劇和鬧劇的交互演出。感興趣的讀者們欲知詳情,請留意以後的故事。
康王在濟州和開封的兩部分女子的會合,免不了互相爭寵。然而聰明的張鶯哥和吳金奴卻對懷孕的潘瑛瑛精心照顧,關懷備至。潘瑛瑛在開封圍城的半年間,營養不良,也受了不少驚嚇,從開封到濟州的沿途,吳金奴就已對她無微不至地侍奉,因而得到康王的褒嘉。張鶯哥對康王說:「自家們屢次問卜,潘夫人所懷底是個男胎,沿途若稍有不慎,切恐損動胎氣,我願與她同車,為龍子鳳孫保胎。」康王大喜,說:「難得你如此用心,煞好!」楊沂中為潘瑛瑛選了一輛最好的牛車,裡面鋪滿了厚厚的絲綿裀褥,使潘瑛瑛坐臥自如,張鶯哥和吳金奴輪流上車陪坐,晝夜侍候。潘瑛瑛自從到康王府後,一直恃寵而驕,但對張鶯哥與吳金奴卻逐漸地親熱起來,以至稱呼他們為「張妹妹」和「吳妹妹」。
輕躁的康王在特殊的環境下,經歷了半年的磨練,他逐步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當口不應心的兩面派。他最初學會「奉命出使,不敢辭難」之類豪言,必須經常掛在嘴邊,接著又學會「為救君父,雖身膏賊手,死而無憾」之類壯語,必須經常寫在筆下。他對父母宗族之難,雖然內心有幾分慶幸,而表面上必須裝出悲痛欲絕的模樣。他學會了在不同場合,必須扮演多種角色,時而垂衣拱手,時而裝聾作啞,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哀不自勝。諸如此類,雖然還說不上是得心應手,爐火純青,而其長進之快,也足以使人刮目相看。這是生活給這個年輕而聰明的藩王所上的第一堂政治課。當然,他的長進也有韓公裔等人從旁指點的功勞。
經康王與眾人商議,決定在五月一日登基,將靖康二年改元為建炎元年。新君即位,這無疑是古代最隆重、最神聖的典禮,大家為此作繁忙的準備工作。然而康王本人卻反而相當閒空,諸事不用操心,他的主要精力還是發洩在後院的女子身上,他儘管還未正式即位,卻已感到帝王之樂,其樂無窮,而難以言喻。
二十四日早晨,劉浩帶了這九名軍士拜見張俊,說:「昨夜有十名長行打家劫舍,污辱婦人,其中一人不伏管教,言語凶悖,凌犯太祖底階級法,我已將他斬首,其餘九人則各責軍棍,以為儆戒。」原來宋軍中專設有所謂階級法,相傳是周世宗或宋太祖創制,凡是下級凌犯或違忤上級,可以處以極刑。張俊放縱軍紀的理論,倒和_圖_書是與劉光世不謀而合。但劉浩抬出了太祖官家的階級法,使他無言以對,只能眉頭一皺,吩咐將這九名軍士逐退。劉浩說:「我追隨宗元帥征戰,元帥執法甚嚴。他常言道,虜人非有三頭六臂,王師所以屢戰屢敗,實為高俅、童貫之流主兵,軍政大壞,軍紀廢弛,緩急之際,將士貪生,往往不戰而潰,實堪痛心。官軍若平日姦淫擄掠,又與虜人何異?百姓備受虜人荼毒之餘,豈不更失所望?切望張防禦留意。」
康王寫完信件,只見站在一旁的韓公裔,又有點口欲言而囁嚅的模樣,問道:「你尚有何說?」韓公裔說:「下官此言,恐遭怨謗。」康王說:「你對我忠心耿耿,直說不妨。」韓公裔說:「太上養後宮一萬,又動輒進宮女位號,耗竭財力,負謗天下。道路傳言,說九大王尚未身登大寶,深奼女子已紛紛請求封號。目今財力虛耗,宮女進一位號,便須增多少俸祿。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請九大王三思。」韓公裔的話其實還是半吞半吐,但聰明的康王已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唯有吝於授予宮女封號,既可避免好色之名傳揚遠播,也可大大節省內宮開支。儘管他已經對不少女子許願,但還是聽從了韓公裔的勸解,而決定自食其言。然而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康王雖然與韓公裔密談,而屬垣有耳,康履等宦官出於好奇,還是有所聽聞。韓公裔從此內外結怨,幸虧尚有皇帝的庇護,而免遭迫害。
王德連輸兩會,更不肯善罷甘休,他又指名要和徐慶比箭。在曠場上立了一個箭垛,其中有一紅心,王德騎著烈馬,直馳箭靶,左右開弓,兩箭都命中紅心,接著又馳馬左右背射,又是兩箭射中紅心。最後王德策馬狂奔,在戰馬急轉彎時側射一箭,這枝箭不偏不倚,正插入四箭的當中。兩軍將士,包括劉浩、岳飛等人都齊聲喊道:「煞是好箭法!」軍士們正準備換靶,徐慶已馳馬來到,高喊道:「不須換垛!」他也用王德同樣的方式,彎弓五發,五枝箭桿塗上紅色,以為標記,竟齊齊整整地將王德的五枝箭都擠出了箭垛。這不由不博得更熱烈的喝采。
韓公裔說:「下官知九大王底意思,當重用汪元帥與黃元帥。」康王說:「汪伯彥雖然老成持重,然而圖事揆策,似尚遜黃潛善一籌。」韓公裔說:「依下官愚見,兩人謀身重於謀國。」康王萬沒有料想到韓公裔會說出這種話,不由大吃一驚,韓公裔連忙作出解釋:「我觀兩人底立身行事,以愛護九大王為名,而行苟全性命之實。」康王說:「我從不聞你與兩人有何異議。」
劉光世見劉浩的軍伍精銳,部將勇武,就起了併吞之念,他對劉浩說:「待去得濟州,我欲啟稟九大王,劉刺史若願與我合為一軍,我軍便是天下第一勝兵。」岳飛見劉光世初到,就帶了那麼多女子和財寶,就有幾分鄙視,但他作為一個偏裨,自然沒有資格出面反對,只是用眼神示意劉浩。劉浩說:「我已奉元帥府之命,與張防禦合為一軍,他任統制,我叨居副統制底差遣。劉承宣若有此意,也只能與元帥府計議。」劉光世聽後,也只能作罷,卻又特別取白銀六十兩,分賜王德、傅慶和岳飛等四人。岳飛等人本待推辭,但劉浩卻示意他們謝恩收下。
「乘輿蒙塵,心如刀割。方今生民之命,急於倒懸,諒非不世之才,何以協濟事功。閣下學究天人,忠貫金石,澤被斯人,功垂竹帛,乃公素志。想投袂而起,以振天下之溺,以副蒼生之望。構頓首。」
張俊其實也聽說本軍得到了「自在軍」的諢名,他曾對楊沂中打趣說:「自在軍底軍名煞好,人生在世,誰不圖個自在快活?我亦自在,你亦自在,全軍自在,豈非美事?」但今天面對劉浩義正辭嚴的指責,卻無法油嘴滑舌地對答,他想了一會兒,就說:「自今以後,我底軍士違犯軍紀,便交我處分,你底軍士卻交你處分。」劉浩已經完全明白他的用意,但張俊是正統制,自己是副統制,還能再說什麼呢。
康履又說:「小底另有要事啟稟。知淮寧府子崧曾發檄書,語言悖逆,而叔向駐兵京師,更圖謀不軌,言道他底兵馬只願交付宗元帥,不願交付九大王。」他說完,就將趙子崧的檄書呈上,康王眉頭一皺,命令召汪伯彥和黃潛善前來議事。汪伯彥說:「此事須先下手為強,可速發兵,將兩人誅戮,以絕後患。」黃潛善卻說:「子崧後已改圖,上狀勸進,他以太祖官家裔孫自居,又是文官,此事以不張揚為上。依下官之見,可待大王即位之後,另以他罪,貶竄嶺南。叔向自恃武勇,為人凶悖,則須立即發兵剿戮。」康王問道:「可用何人為將?」馮益說:「劉光世忠勇,足當此任,然而他所部僅有四千人馬。」康王說:「可於各軍勾抽一萬人馬,命他速行,務須斬取叔向!便是大功。」按元帥府的命令,劉光世率軍連夜啟程。
岳飛見傅慶相貌不凡,先有幾分歡喜,他取出了老師周同所贈的良弓。傅慶拿在手中掂量一下,說:「果然是硬弓!」眾人一起來到平地,傅慶首先搭箭展弓,嗖的一聲,竟射和_圖_書出了一百七十步遠,接著王德與王貴、張憲、徐慶四人射遠,都不過一百五十步,最後岳飛射遠,也只比傅慶遠出半枝箭桿。劉光世沒有想到自己部下還有如此勇士,就對傅慶說:「我今先與你自白身借補進武校尉,日後奏稟,另行真命。」當時在軍興之際,長官往往臨時給部屬升官,稱為借補,得到朝廷批准後,才算真命。無官銜的傅慶升遷為無品武官的最高一資,這當然是破格提拔,他立即謝恩說:「感荷劉承宣!」
韓公裔說:「下官不過是庸陋小吏,誤辱娘子與大王母子底深恩,方得攀龍附鳳,然而下官賦分綿薄,當知滿盈之戒。如若大王垂憐,日後可賜一個宮祠差遣,使下官得安愚分。」宋時的宮觀官是一種以主管道教宮觀為名的冗員,坐享俸祿,而全無公務。康王對他主動引退,感到非常滿意,說:「韓機宜此說,深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之意,甚好!然而我當命你奉朝請,以輔我之不逮。」韓公裔當即下跪謝恩。
(《靖康奇恥》全文完。下一部為《河洛悲歌》。)
王德上前握住徐慶的手,說:「我雖然連輸好漢們三回,卻是輸得心服口服!然而比武亦不可半途而廢,我還須與張太尉一比槍法。」岳飛對劉浩和劉光世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若用真槍,恐有傷損,輕則殘疾,重則致命。不如用氈片包裹木槍頭,蘸了石灰,以角勝負。」劉光世說:「此說極當!」
剩下的問題是在哪裡登基,元帥府周圍的官員七嘴八舌,有的主張回開封,有的主張去揚州,有的主張去徐州,最後,康王還是採納多數人的意見,認為南京應天府本名宋州,是宋朝興王之地,而開封在殘破之餘,他是無論如何沒有膽量和興致前去。康王在臨行之前,又將親統的軍隊重新編組了先鋒軍和另外五軍,其中張俊任中軍統制,劉浩任副統制,岳飛所部馬兵將就編入了中軍。韓世忠任右軍統制。
二十五日,張邦昌與王時雍、徐秉哲也來到應天府,宦官康履與他們同行。張邦昌在靖康元年初,曾與康王一起出使過完顏斡離不的金營,彼此關係不錯。他這回剛進入府衙,就長跪在康王面前,慟哭不起,說:「罪臣邦昌身犯彌天大罪,請九大王速賜誅戮,以為天下後世之戒!」王時雍和徐秉哲也一同下跪,作了同樣的表示,康王親自將他們一一扶起,說:「如今你們底心跡已昭示天下,不但無罪,抑且有功,不須如此。」張邦昌一面流淚,一面繼續陳述說:「若蒙恕罪臣一死,罪臣亦無顏再立於朝班。敬請九大王將罪臣貶逐安置於江南一個小郡,容罪臣得安其餘年,便是九大王天地再造底大恩。」宋朝有所謂「居住」、「安置」「編管」之類,都是官員被貶逐流放的處分名稱,而有輕重之別。
康王撫慰說:「你們有興復大宋之功,我即位之後,尚須仰賴你們謀國,只請放心便是。」張邦昌再三請求,康王卻堅執不允,態度也顯得十分懇切。張邦昌到此也無可奈何,只能接受康王的命令。其實,對處置張邦昌等人,康王在元帥府早有商量,汪伯彥說:「此等人出於權宜之計,自可授以宮祠,亦足以示新朝寬大之政。」黃潛善卻說:「不可,此等人與虜人過從甚密,新朝欲與大金通和,還須仰仗他們出使。」康王還是接受了黃潛善的意見。
康王又問:「我即位以後,不可無相,你不妨直言,以何人為宜?」韓公裔說:「耿相公追隨九大王多時,我知大王惡其為人。」康王說:「他為人奸佞,離間兩宮,人所共知,我真欲手劍取他底首級!」韓公裔說:「他既是靖康帝底宮僚,日後責罰,似不可太重,以免彰靖康帝之失。」康王點頭,說:「此說有理。」
現在是半年以來,康王心境最好的時期。面對紛至沓來的勸進狀,他又接受韓公裔的提議,故作姿態,佯裝謙遜辭避。他懶於自己批閱勸進狀,卻又將聽讀此類文件,當作一種娛樂和享受。雖然康王在半年之內,其實無半點功德可言,而此類文件卻大多有一些詞藻華麗的奉承話,如「大王孝悌通於神明,忠勇聞於中外」,「以大元帥之重,節制海內,盛德茂勳,注人耳目」,「聰明仁信,溫恭勤儉,風動海內,忠孝特立,亙古所未嘗有,則德孰盛於大王;克敵制勝,慮無遺策,狂虜雖熾,畏威而不敢邇,則功孰高於大王」等諛詞,使他感到舒心快意。他有時令韓公裔等人宣讀,然後命耿延禧當場起草回函,有時乾脆在深宅後院,摟抱著張鶯哥,叫她宣讀,因為在幾十名女子中,唯獨她有此文化水平。
宗澤到達衛南後,接到康王一封信,命令他暫且按兵不動,不要急於進攻開封。宗澤見到信上的一段文字說:「二聖、二后、東宮諸王北渡大河,五內殞裂,不如無生,便欲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而僚屬不容,謂祖宗德澤,主上仁聖,臣民歸戴,天意未改。」就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陣慘笑,說:「好一個願身膏草野,以救君父底九大王!」說著,又情不自https://m.hetubook.com.com禁地迸流著熱淚。然而他身為副元帥,竟無在部屬,甚至在兒子面前發洩感情的自由,只能獨自在空房哭笑怒罵。他一人在空房來回踱步,最後又長嘆一聲,取過文房四寶,親自寫了一份勸進狀。寫完以後,又覺得言有未盡,再提筆補寫了另一份諫諍的札子,然後先後派人,分兩天傳遞濟州。
二十三日,康王來到了應天府界的虞城縣,由於縣城狹小,大部分軍隊只能在城郊露營。岳飛還是按追隨宗澤用兵行師時的規矩,親自率領五十騎,在營外巡綽。他只聽得遠處傳來了哭喊聲,就率騎士們馳往,原來有十名中軍兵士,在民居搶掠和強|奸。岳飛自從當了小軍官後,最痛恨的就是違犯軍紀,荼毒百姓,他下令將十名軍士捆綁起來,厲聲責問說:「你們大膽,可知軍法底罰條,凡是掠取資財,及姦犯居人婦女者,便當處斬!你們身為王師,其所作所為,又與番人何異?」不料為首的一人竟理直氣壯地回答:「自家們是張家人,號稱自在軍,張太尉亦從未管束,又何須你管束?」岳飛大怒,馬上拔劍,將這名軍士斬首。他又將另外九人一起押往劉浩帳前。
於是,在急鼓聲中,王德和張憲兩人躍馬直馳,雙槍齊舉,惡鬥了二十多個照面,卻難分高下。不料兩人用力過猛,兩條木槍相搕,竟一齊折斷。劉光世忙下令鳴鉦休戰,他和劉浩分別檢查,只見張憲在左肩和右臂上各有石灰印一處,而王德卻是在左胸和左肩上各有石灰印一處。劉浩瞧著劉光世,示意由他裁決,劉光世說:「兩人比槍,還須以張憲為勝。」不料陝西軍中走出一個效用,名叫傅慶,此人是衛州窯戶出身,參軍不久,身材魁偉,面皮黑裡透紅,粗眉大鼻。因為劉光世雖然號稱勤王,卻畏避金軍,他也就沒有立功的機會,今天正好是一顯身手的機遇。他說:「王、徐二太尉只是比試射親,我願與眾太尉比試射遠。」
宗澤率軍在三月下旬到達韋城縣後,很快得到探報,說是金軍已拘押徽、欽二帝等北撤。他連忙率本部人馬急速渡過黃河,直抵北京大名府,準備西出磁州,攔截金軍。北京留守張愨告訴宗澤,說金軍拘押二帝,已進入金境,大勢無可挽回。宗澤只能北向跪拜,痛哭流涕,說:「臣救援來遲,萬誅何贖!」他與張愨商議後,又急於統兵南下,屯駐衛南縣,準備出兵開封,消滅偽楚政權。實際上,他和張愨都只是得到了金人以完顏阿懶偏師北撤,而製造的假情報。押送宋徽宗的金軍,正是在宗澤進兵北京和回師衛南的間歇,北撤到真定府。
劉光世與劉浩合軍抵達濟州。康王定於四月二十一日,由大軍護送,前往南京應天府。為統一軍政,元帥府特命保大軍承宣使王淵為都統制。王淵是陝西熙州(治今甘肅臨洮)人,字幾道,今年五十一歲。他論官位固然高於眾將,而韓世忠與張俊又曾當過王淵的部將。但王淵升官的訣竅還是內結宦官,外託汪伯彥和黃潛善。劉光世初來乍到,雖然對元帥府人情不熟,但他決定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前往拜見宦官藍珪、曾擇和馮益。曾擇和馮益都是康王府的宦官,金軍一退,他們立即護送潘瑛瑛、吳金奴等一批女子來到濟州,搶先完成了康王佈置給康履的任務,因而也深得康王寵信。
王德第一盤比輸,更有求勝心切,挽回面子的慾望。他立即提出要和王貴相撲。相樸是古代的摔跤,有角觝等多種名稱。岳飛等人聽說他要找王貴相撲,不由暗喜,原來岳飛等四人之中,唯有王貴最精於此道,即使岳飛的氣力大於他,每次相撲,也總是有輸無贏。於是王德和王貴都脫|光外衣,只剩下一條短褌。兩人各自擺開了一個招式,轉了幾步,王貴故意在左側露出破綻,王德就向他撲去,不料王貴機警地躲閃,竟撲了個空,接連數撲,王德的腳步和招勢開始凌亂,王貴卻藉著對方猛撲之力,直插王德下襠,將他頭重腳輕,摔倒在地。
岳飛說:「自家們投軍已有半年,軍士們都是河朔人,所以忍痛離別父母妻兒,張四哥新婚只有三日,亦是毅然從軍,唯求殺敵報國。將士們追隨宗元帥時,戰鬥不止,雖未能驅除番軍,亦且快國仇家恨底萬一。如今卻閒居三月,除與韓防禦廝殺得一陣,只是飽食終日,馬肥弓閒,眾人唯是日日夜夜思念親人。」劉浩聽了岳飛的話,也只是沉吟不語,他的內心也與部屬們同樣地痛苦。在緊張戰鬥之時,人們根本顧不及思親思鄉,然而在柏林鎮飽食閒居,將士們無不得了思親思鄉症,而完全無法排遣。劉浩的妻兒住在開封,金軍撤兵後,他的妻子周氏歷盡艱難,輾轉來到柏林鎮,然而她帶來了一兒一女夭亡的噩耗,又遠遠勝過了夫妻團圓之喜。張憲說:「但願九大王即位後,痛定思痛,重用宗元帥,統兵掃滅仇虜,收復兩河故鄉,救取二帝,大宋中興,百姓從此離此水深火熱。」劉浩說:「此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按照元帥府的命令,駐柏林鎮的部隊準備移屯濟州。扈從康王前去南京的消息已經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有的將士面有喜色,對劉浩說:「這回九m.hetubook.com.com大王登基,劉刺史從相州便護送大王,直到南京,又屢立戰功,豈不是功臣?」劉浩卻面無一絲得意之色,他畢竟受了宗澤、趙不試等人的薰陶,說:「這須看新朝如何用人,若能重用宗元帥、不試知州等人,大宋方有興復之望。」他的說話其實也是半吞半吐,身為偏裨,黃潛善、汪伯彥等人當然不能在他的評議之中。
康王當天到達了南京,應天府作為北宋四京之一,是規模最小的一個,城周只有十五宋里四十步,其規模還不如相州。康王有意不入宮城,只是暫住府衙。
一天晚上,康王內宅已無宦官們的事務,劉光世找到了藍珪等人。他們正在叫女使洗腳,故意傲慢來客,也不請劉光世就坐。劉光世手執一份禮品單,畢恭畢敬地站著,說:「小將遠道而來,特備一份薄禮,敬請諸位大官笑納。」馮益叫洗腳的女使取過禮品單,看了一眼,又叫這個女使遞給了藍珪和曾擇。三個人互相用眼神傳話,然後藍珪說:「劉承宣,蒙你底厚意,自家們已自領情。然而王承宣已得都統制差遣,劉承宣官高位重,自然不應與諸將平列。劉承宣且回,明日須見分曉。」馮益補充說:「日後有肥美差遣,自家們當不會忘卻劉承宣,然而劉承宣亦不可忘卻自家們底恩德。」劉光世再三告謝,準備辭退,曾擇又囑咐說:「汪、黃二元帥處,你亦不可忘了禮數。」劉光世說:「耿相公處,我亦當另備薄禮。」馮益用鼻音發出了嗤笑,說:「你何須枉送他一文錢!」第二天,元帥府果然發表劉光世任提舉一行事務,這個頭銜作為都統制的助手,協助管理全軍,而高於諸統制。
儘管如此,許多宋朝臣民仍然將新帝即位視為盛大的節日,無論是宗室趙士褭、宦官邵成章,還是官卑職小的武將劉浩、岳飛、王貴、張憲、徐慶等人,都熱切地盼望著五月初一,期望這一天將真正成為宋朝國運中興、否極泰來的轉捩點。
康王正式得到金人立偽楚的詔書後,立即升汪伯彥為元帥,並將黃潛善召到濟州。眾人誰也沒有奇謀妙策,無非是黃、汪兩人早就主張的退避江南之策。大家最擔心和害怕的,就是金軍留駐開封,汪伯彥說得最為直率:「便是虜人留兵二三千,王師亦不可徑攻京城,須與通使議和。」黃潛善也說:「矯激沽譽,與虜相抗,此乃負虛名而受實禍。」康王表示完全贊同,說:「雖父兄之仇,不可不報。然而度目今事力,亦可與張邦昌畫江為界,暫且休兵息民,另作他圖。」不料此後開封卻傳來了一個又一個喜訊,確實使康王等人喜出望外。
韓公裔說:「李綱負天下重望,若只用汪、黃二元帥,而不用李綱,只恐難以服眾。」康王說:「九九叔來此,也力薦李綱,你可代我為李綱草一信,以明此意。」他所說的「九九叔」就是趙士褭,他已和邵成章押送皇帝御物,來到了濟州。韓公裔馬上為康王寫一草稿,康王提筆對草稿稍加修改,寫道:
二十日,身為大元帥的康王決定在臨行前親自閱兵。濟州的校場不大,還容納不了太多的軍隊,所以七軍只是各抽三分之一精兵,排列於校場,依次為先鋒、前、右、中、左、後與摧鋒七軍,摧鋒軍是劉光世所部的新定番號,仍由他直接統率。康王不披戴甲冑,而穿戴親王的七梁冠、貂蟬籠巾等禮服,一馬當先,在他之後,是耿南仲、汪伯彥和黃潛善,他們也是文官打扮,接著是王淵和劉光世,兩人各自手擎一柄鐵骨朵,作為軍禮。康王等人都是滿面春風,所到之處,是一片「恭請大王早日登基,再造大宋」的呼喊聲。但是,劉浩、岳飛等人總不免聯想起去年歲末宗澤的那次閱兵,當時是一片慷慨赴國難的悲壯氣氛,如今在國難與國恥當頭的情勢下,康王一行卻是喜氣揚揚,這反而使他們內心增加了一重感傷。
今天有康履等宦官在場,康王命令韓公裔宣讀宗澤的札子,韓公裔粗看一下,就推辭說:「宗元帥底札子言語不順,下官不敢宣讀,須請九大王自閱。」康王取來,只見札子上寫道:
駐兵衛南縣的宗澤,得到了元帥府的公文,說是帥府行將「結局」,即撤銷,命令他向朝廷交出兵馬,在衛南等待新命。宗澤完全明白,在元帥府的三個元帥和副元帥中,唯獨不讓自己到南京參加新帝的登基大典,這就是對自己那封諫諍札子的回覆。官場的升沉榮辱,宗澤早已置之度外,但他判定新朝已操縱在汪伯彥、黃潛善之流的手中,內心又為國運增加了新的憂憤。張所倒是適時從北宋皇陵趕回了應天府,但他得知宗澤不得前來南京,參加新君登基的盛典,心中也不由增加了新的感傷和憂虞。
由於潘瑛瑛等已被馮益等搶先送到,康履又別出心裁,他在後宅單獨啟稟康王說:「小底在京城為大王選取拆洗女童一百名。」康王還不明白他的用意,說:「洗衣婦何須一百人?」康履只能坦白直言:「小底選女童,必取姝麗。」康王哈哈大笑,說:「會得!會得!此是你底大功。」雖然用所謂「拆洗女童」的名義,掠取民間美女,也不過是掩耳盜鈴,但康王對康履的做法還是十分讚賞,寵信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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