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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

作者:高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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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六十一

他拿起照片,扔進抽屜裡,又說:
「我也一樣收留不下你。要不,哥兒倆一起當野人去?」他也笑得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這結尾還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說。
「我就是為這他媽的什麼真實不真實倒的楣,才奔你這裡來,」我說。
「也還是被人捉。」
「你怎麼來的?」
「一說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麼辦法?」
「到處流浪,逃避作檢查呢。這出來已經好幾個月了,等風聲過了,能回去再回去。要情況惡化,就先物色幾個地方,到時溜之大吉。總不能像當年的老右,像牽羊樣的,乖乖送去勞改。」
他眼鏡裡閃爍出一點狡獪的笑容。
「就是這照片上的她?」我弄不清他是不是在開心。
「別逗了,你親眼看到的?」我問。
我怎麼說呢?他這小說講的是一個農村孩子,祖父是個老地主,在學校裡總受到同學的冷眼,又天天聽老師講要同階級敵人劃清界線。便覺得他的種種不幸原來都來自這病而不死的糟老頭子,就在他喝的湯藥裡放了打豬草時也得撿出來的一種叫藥嬰花的野花。早起,村裡廣播喇叭唱起「東方紅」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時候,小孩醒來一看,老頭子趴在地上,滿嘴烏血,已經斷氣了。寫的是個孩子的心理,用一個農村孩子的眼光來看這個無法理解的世界。我把這稿子交給我認識的一位編輯看了,他對我倒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話,打一通文壇的官腔,諸如情節欠提煉,立意不高遠,性格不鮮明,或者說不夠典型,照直說了,認為寫得不錯,可作者走得太遠,領導肯定通不過發不出來。我也只好說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慣了山路,那知道當今的文壇的尺寸。我如實告訴了他。
「就這麼車轂轆轉下去?」
「不要緊,橫直也睡不著,」我說。
「他也是,只有你來才這樣講,平常連句多話都沒有,」他妻在房裡說。
「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我也好快活。
「這結尾多餘,」我想了想說。
「你別小看了她,一身功夫,殺人如割草,」他說得一本正經。
我發現他散漫的眼光與其說是狡獪,倒不如說有點悽涼,同他戴上眼鏡時那種總嘻笑憨厚的樣子判若兩人,我以前沒見過他這模樣。
他問我有沒有收到他寄給我的他的稿子,說是看到我這幾年發表的一些作品,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發表我文章的刊物編輯部,請他們轉給我,還真聯繫上了。
「我野和圖書外作業在那破廟裡住了幾天,同她熟了,聊天時勾起了她的心事,足足同我談了一整天。我記了半本子,都是她的親身經歷。」
「你編的吧?」我說。
「要編也編不過你,你現在是小說家。」
我帶著舖蓋捲,像難民一樣從北京趕出來,弄到我兒時曾經逃難過的這山區,去所謂「五七幹校」接受「再教育」,也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同一機關裡人與人的關係被反覆折騰的政治運動弄得十分緊張,人人高喊革命口號,死守住自己這一派,生怕被對方打為敵人。沒想到又來了個最新的「最高指示」,軍代表也進駐到文化機關,大家夥於是全都弄到山區來種田了。
我又記得,也是這「荒江女俠」,或是「十三妹」,或是什麼別的女俠,同我少年時性意識懵懵懂懂的覺醒也有關係。那大概是從舊書鋪子裡來的一本連環畫,前一頁畫的是一枝在勁風中零落的桃花,底下的文字說明寫的大抵是可憐一夜風雨知多少,隱約的意思是這女俠被一個惡少,自然也是有武功的,霸占了。之後又有一頁,是這女俠拜了武林長者高手,學成了一手飛刀絕技,一心雪恨,終於找到了這仇人,甩出的飛刀本鈎住了他的首級,卻又動了無法明白的惻隱之心,只將他一隻手臂割斷,反放了一條生路。
「那你現在怎麼樣?說說!」他十分關心。
「一天之後,他也吃飽了,喝足了,沉沉一覺睡醒過來,突然一個人號啕大哭起來,都弄不清他又怎麼了?只好過去問他。他涕淚俱下,哽噎了半天,才說出句:早知道世上還有這許多好人,就不至於白白受這許多年冤枉罪!」
「還是拿酒來。」
「你呀,還是老老實實弄你的地質,瞎寫什麼呀?」他妻拿來酒,插了一句。
他從抽屜裡又拿出個筆記本,朝我晃了晃,說:
我從株州東來的路上,火車晚點了,停在一個小站上,大概是等從對面開來的一趟特別快車。我一看站名,突然想起了我這位老同學在這地方的一個勘探隊工作,十多年來失去了聯繫。去年,一家刊物的編輯竟然轉來了他寄給我的一篇小說稿子,信封上寫的就這地名。我沒有帶上他的地址,可我想這麼個小地方總不會有好幾個勘探隊,不難問到,當即下了火車。他是我少年時的好友,人世間快樂事不多,老朋友出其不意相見,正是一樂。
「你相信不相信,現在還有女俠?」我這老同學問我。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打出生起就逃難。我母親生前說,她生我的時候,飛機正在轟炸,醫院產房的玻璃窗上貼滿了紙條,防爆炸的氣浪。她幸運躲過了炸彈,我也就安全出世,只不會哭,是助產醫師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才哭出聲來。這大概就注定了我這一生逃難的習性。我倒是已經習慣於這種動盪,也學會了在動盪的空檔中找點樂趣。眾人在站台裡坐在舖蓋捲上傻等的當口,我把行李托給人,像一頭喪家之犬,在這城裡大街小巷亂轉,竟然同對方派別的一位死硬分子在一個小飯舖裡遇上了。那時豬肉定量供應,一人每月一張肉票,只能買一斤豬肉。我想他同我一樣,無非想吃頓肉食。這飯舖裡居然有辣子狗肉,我和他各要了一盤。好歹都淪落在外,便坐到一張桌上,而且不約而同爭著買酒。於是一起就狗肉喝酒,彷彿並沒有這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誰同誰也不是敵人,當然誰也沒有提及政治。飯桌上居然有那麼多共同可說的,關於這條老街,諸如可以買到發出稻草香味的草紙,手織的不要布票的土布,茶葉也不憑證券定量供應,而且還可以買到北京根本見不到的五香花生米。他和我也都買了,也都從包裡摸出來,攤到桌下酒。就這麼點不值得記憶的記憶,竟讓我從長沙過株州轉車時停了一整天。那麼,我少年時的好友更沒有理由不找他一找,何嘗不給他也帶來一分意想不到的快樂?
我在賣夜宵的小攤子上吃了碗綠豆稀飯,疲勞頓時消失了。我向街邊上稅務所門前躺在靠椅上乘涼的一位公職幹部打聽,這裡有沒有個勘探隊?他坐起,立刻肯定有,先說離街二里地,再說三里,最多五里,從這街的盡頭,到路燈沒了的地方,由一條小巷裡進去,經過一片水田,再過條小河,河上有個木橋,河對岸走不多遠,有幾幢孤零零的新式樓房,便是勘探隊部。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認,摘了眼鏡,放到桌上。
「你才是個鬼,只有你才講得出這樣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沒這麼快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農場勞改。六〇年鬧災荒,沒吃的,浮腫得不行,差點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裡養了兩個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時候定量的口糧人都不夠吃,再說,又怎麼敢長期把他藏在屋裡?他這才輾轉跑進大山裡,已經二十年了。問他這些年怎麼活下來的?他說頭和-圖-書一年,山裡一戶人家收留了他,他幫他們打柴,做些農活。後來下面的公社裡聽到了風聲,要查他來歷,他才又躲進這大山裡,平時靠那戶人家暗中給他點接濟,弄盒火柴,給點油鹽。問他怎麼打成右派的?他說他在大學裡研究甲骨文,當時年輕氣盛,開會討論,對時局發了幾句狂言。眾人說,跟我們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他卻硬是不肯走,說要把這片包穀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糧,怕走了叫野豬給糟蹋了。眾人都起哄說,叫牠們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問他衣服在那裡?他說在崖壁下一個山洞裡,天不是太冷的話,平時捨不得穿。有人給他一件上衣,讓他紮在腰上,才領著他一起回到營地。」
「也還怕被人捉。」
「說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興致。
他哈哈大笑,說:
「這可不是武俠小說的題目。」
「別說寫小說了,」我說,「我現在連以前寫的散文都發不了,人見我名字就退稿。」
我想笑卻沒笑出來。
窗外已見晨曦,外面暑熱退盡,吹進習習涼風。
「真正的小說家是他,」我朝裡間說對他女人說,「他是天生講故事的好手,當年班上沒人能講過他。只要他一開講,全都傻聽著。可惜,才寫了篇小說,沒出籠就給斃了。」我為他不免有點惋惜。
「拿酒來,不,拿西瓜來,這天太熱。」他招呼他妻子,一個實實在在的壯實的女人,看來是當地人,只是笑笑,並不多話。他顯然在這裡成的家,仍不失當年的豪爽。
「足夠寫本書的,書名本來我都想好了,叫《破廟手記》。」
我當然記得,那還是我剛上初中的時候,不知是班上的哪位同學把家藏的那種校方禁讀的長篇多卷武俠小說,什麼《七劍十三俠》、《峨嵋劍俠傳》、《十三妹》之類的舊書弄到學校裡來,有交情的才能帶回家過一宿,沒交情的只能在上課的時候,塞在課桌的抽屜裡偷偷看上幾眼。
說完,他把筆記本也扔回抽屜裡,對他妻子說:
他女人在房裡也笑出聲來。
「你不就不肯去捉嗎?」
我還記得,我更小的時候,有過一套《荒江女俠》的連環畫片,打彈子的時候輸掉了幾張,再也湊不齊全,我曾經可惜得不行。
出了市鎮,夏夜繁星滿天,一片蛙鳴。我一腳踩進水坑裡,這都是次要的,只一心要找到他。夜半子時,我居然摸黑敲到了他的房門。
我這位十多www•hetubook•com•com年來未曾見面的少年時代的老同學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是他和一位中年或者老年,或者介乎兩者之間,看不出年齡也看不出性別,他說是個女人,在種了一片菜地的一座破廟前的合影。他問我知道「荒江女俠」嗎?
「總還有點進步吧?要不我敢來找你喝酒?早當野人去了。」
他給我支上個竹涼床,自己拿了個帆布躺椅,把燈滅了,靠在躺椅上。
我從長沙經株州轉車,本來也無意停留,那城市我一無親屬,二無熟人,又無民俗,也無古可考,卻也曾在湘江邊上和城裡轉了整整一天,後來才明白無非是為了追溯另一個想來都很無聊的印象。
「看到算什麼,還逮到了!我們幾個在山嶺上竄,想少繞點路,好天黑前趕到宿營地。山嶺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燒過,種的包穀。枯黃的包穀地裡,有一處直晃動,從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個野物。為安全起見,進這樣的大山裡,那時候都帶有槍。這幾個都說,要不是狗熊就是野豬,找不到金子,弄點肉吃,也算有口福。幾個人就分頭包抄。那東西顯然聽見動靜,朝林子方向就跑。當時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偏西,山谷裡還滿亮,這東西跑動的時候,從包穀穗子之間露個頭來,一看是個披著長毛的野人!這夥計幾個也都看見了,興奮得不行,全使勁叫野人!野人!別叫牠跑啦!跟著就坪呼放槍。成天在山溝裡轉,好不容易有個放槍的機會,也發洩發洩。一個個都來勁了,又跑、又叫、又放槍。臨了,總算把牠逼出來了,全身上下赤條條的,屌彈精光,舉手投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鏡,用繩子套在頭上,鏡片一圈圈的,磨損得像毛玻璃一樣。」
「我給你講個開心的故事怎麼樣?我跟一個小分隊,上面下來的任務,去找金礦,沒想到在大山裡逮到個野人,」他說。
「完了?」
「這幾個上去,把他眼鏡除了,用槍管撩撥撩撥他,厲聲問:你要是人,跑什麼?他混身哆嗦,噢噢亂叫。有個夥計拿槍頂了他一下,嚇唬他說,你要再裝神弄鬼,就把你斃了!他這才哭出聲來,說他是從勞改農場逃出來的,不敢回去。問他犯什麼罪了?他說他是右派分子。這夥都說,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你還不回去?他說他家裡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這大山裡來的。問他家在哪裡?他說在上海。這夥兒說你家裡人都他媽的混蛋,為什麼不收留你?他說他們怕受牽連。和_圖_書大家又說,受個鬼的牽連,右派分子都補發了一大筆工資,這會人還巴不得家裡有個右派分子呢。又說,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說他沒有病,只是高度近視。幾個夥計都止不住直樂。」
「你要知道,當時運動中審查我,也就這幫抓野人的夥計,差一點沒把我槍斃掉,子彈擦著頭皮飛過,沒被他們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關己,人人都是好漢。」
「人要都不去捉呢?」
「你這鬼!」他驚喜叫道,老大的個子,又高又胖,穿個短褲,打個赤膊,用手上的大蒲扇使勁拍我,直給我搨風。這也還是小時候大家拍肩膀的習慣。我當時班上年紀最小,同學間稱為小鬼,如今自然是老鬼了。
「這也就是你這野人的故事的妙處,聽來人人快活,其實人都非常殘酷,你也就不必再把它點穿了。」
兩人都哈哈大笑。
「你講的是小說,我講的是人生。我看來還是寫不了小說。」
「躺著一樣聊,」他說。
「這都是真事?」女人在裡間房裡說,也還沒睡。
「當然不是。你要有興趣,拿去看好了,作個小說素材。」
「你要不要躺一會?」他問。
「說說看。」
我在這小站邊上的旅店要下一個舖位,把背包寄存了。如果找不到他,回到旅店還可以打個盹,趕一早的火車。
他說他也手癢,耐不住了,才寫了這麼篇東西,算是投石問路。
「那,這尺寸在哪裡呢?」他眼鏡裡透出不解,依然像書呆子皮埃爾的模樣。「前幾天報紙上不是又重申創作自由還是要講的,文學還是要寫|真實的。」
「你就聽著,」他對他女人說。
「完了。」他說,「不過,我還想了個另外的結尾,拿不準。」
「這荒江女俠的故事也就算了。」
照片上我這位戴著眼鏡身材高大的老同學,穿著地質隊的野外工作服,神態憨厚,我總覺得他像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那個書呆子彼埃爾。我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他還很瘦,只不過他那張善良的圓臉當時就戴的一付眼鏡,總掛在鼻樑上,同一位俄羅斯畫家的一本托爾斯泰作品插圖集中的彼埃爾有些相似。可他身邊那位只到他肩膀高的俠客,穿的同老農民一樣,一件寬大的對襟大褂,大褲腳下又是一雙當兵的那種平口膠鞋,沒有性別的臉上一對小眼,除了像農村女幹部那樣齊耳根的短髮表明她還是個女性,同我從武俠小說,畫片和連環畫上得來的那一身短打,束腰提氣英姿鳳眼的女俠毫無相似之處。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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