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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

作者:高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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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六十

「你忘了是你請我來的。」
「你這張嘴也不饒人。」
「可有笨的。」
你堅持認為寫作只是一門技術:
「你也不笨,」你說。
你說你可惜不是畫家,但你搞業餘攝影。
她噗哧又笑。
「應該說我來得不巧。」你想你還是應該起身。
「誰?」
「我跳舞不是為的表演。」
你同她每次一見面就鬥嘴,你不能輸給她。
「說真的,你真是模特兒嗎?我是問你的職業,你當然不會沒有工作。」
「不,正相反。請進,請進。」
「那肯定就是這麼回事,」你說,「總之,我很高興你來。」
她偎依著你,你閉上眼睛,同她跳舞真是一種享受。
「模特兒也一樣,不能只為一個畫家活著。」
「你喝點什麼?」
「好,我不說了。」
「我是醫生。」她點點頭。你還沒來得及接上她的話,她又問:「可以抽煙嗎?」
「你挺聰明的,」她說。
「我還會再來。」
她在你書桌邊坐下,環顧了一眼,說:
她仰頭把頭髮掠到肩後,詭譎笑著,出門下樓去了。
「可寫作也是一門藝術。」
「那還早。」
「說不上怎麼重要,不過問問,好知道怎麼跟你談,談點什麼你我都有興趣的話。」
他去捅爐子,暗紅的爐火映照在房頂的紙棚上。
「夠意思,」你挺欣賞這一點溫暖,「幹什麼呢?」
她哈哈笑了。
「看不出來,」你說,開始捉摸她的來意。
「為什麼一定要?」
「沒關係……」她也說了聲,聲音很輕。
「以前給畫家當過,現在不當了。」她吹了吹垂在險上的頭髮。
「你這裡來人都站著和-圖-書?」她問。
「這樣更好,愛太累得慌。」
你說你只是路過,就便來坐一坐,一會就走。
「你不會摟緊點?」
「可以討論一下,先說點什麼。你真是模特兒嗎?我這也是隨便問問。」
「你是不是病了?」你問。
「你同我是一路貨,」她笑著感慨道。
「可以問為什麼嗎?」
「怎麼啦?」
你才同她認識,跳第一個舞,她就這麼說。你問她:
「你不要以為我誇獎你舞跳得好,」她抓住機會又來了。
「你有急事?」
你這朋友不等你起身便按住你肩膀說:
「我喜歡你,可不是愛。」
「在這裡就如同在你自己家裡一樣,隨便怎樣都行。你看這房間也就知道,房主人沒一點規矩。」
「好。」
你說你也同感。
你趕緊指著房間說:
「你跳舞的時候,不要三心二意。」
「好的,」你說。
「來同你談你丟失了的鑰匙!」
「不在這兒嗎?」她攤開手掌心上的鑰匙。
「你這個人感覺很好。」她似乎是由衷之言。
「我所以說職業是不重要的。你以為我說是模特兒就真是模特兒?」她仰頭輕輕吐出吸進去的煙。
「也許。」
「也還不會同你結婚。」
你這才看清了,原來是她。她懶洋洋伸出手同你拉了一下,那手也有氣無力,十分柔軟。她垂著長頭髮,用嘴吹了一下垂在眼角的一縷。你開個玩笑:
你沒有想到,過了很久,有一天,大中午,她突然找到你門上。你開了房門,問:
「你們也認識?」你這畫家朋友問。
「一起在一個朋友家跳過舞。」
「畫家是這樣和圖書的,這我知道,總不能一輩子總畫一個模特兒。」
「畫家有畫家的感受方式,他們比寫作的人更重視視覺。」
「你挺討人喜歡,」你說。
你再見到她,在一個深秋的夜裡,颳著寒冷的西北風。你頂風蹬著自行車,馬路上落葉和紙屑被風追逐得時不時騰起。你突然想起去看一位畫家朋友,等風小點再走。拐進一條路燈昏黃的小巷,只見一個獨單的行人縮頭縮腦的背影,頓時有點淒涼。
「不幹什麼,」他回答道。
「你以為模特兒就都很輕佻?」她問。
你說你以為它丟了,可此刻就在她手裡。
「然後再離婚?」
「這鑰匙怎麼了?」
「這問題很重要嗎?」她又笑了,精靈得很,總要搶你一著。
「這完全可能。」
「那為什麼?同女人親近?」
你還說你願意相信,她還會來。
「什麼鑰匙?」她問。
「你來了正可以一起談點別的,我們倆該談的已經談完了。」
「我有時紮起來,有時散開,你沒注意就是了。」她抿嘴笑。
你說你把它丟失了。
「正好配對。」
「那恭禧你。」你有點苦澀。
她又搶在你之前。你只來得及說聲:
「謝謝,」她接過你泡的茶,笑了笑,「說點正經的。」
「有一點事,」她說,隨後又補充一句,「我已經結婚了。」
「人家畫膩了,又換別的模特兒了。」
「嚴肅點,摟著我。」
,「如果你願意的話,只不過別是這房子主人的主人,因為這房子的所有權也不屬於房主人。」
你給自己的茶杯也倒滿水,在書桌前的靠椅上坐下,這才覺得安和-圖-書適了,轉而向她。
「畫家,只知道用眼睛來看。」
「你是模特兒?」你更詫異。
「好像不能,但問題是什麼叫價值?這因人而異,各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價值只對於持有同樣價值觀的人才有意義。我不願意恭維你長得漂亮,我也不知道你內裡是否就美,可我能說的是同你交談很愉快,人活著不就圖點快活?傻瓜才去專找不痛快。」
「得看我高興。我不會在我不高興的時候來,讓你也不高興。也不會在我特別高興的時候……」
你趕緊把桌上的香煙和煙灰缸推過去。
她說著,不覺拿起你桌上的一把鑰匙,在手裡玩弄,你看出來她一點也不愉快。你便同她談起鑰匙。
「那倒不一定。不過我總得結回婚。」
「視覺能了解一個人的內在價值嗎?」
他那漆黑的小院裡,只在窗上透出點光亮,微微閃動。你敲了一下房門,裡面一個低沉的嗓子應了一聲。他開了房門,提醒你注意暗中腳下的門檻。房裡有一根小燭光,在一個鋸開的椰子殼裡搖晃。
「總之得同人結個婚。」
你說了聲謝謝。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問題是同誰?」
「那時咱倆再一起跳舞。」
這是一種安慰。
「當然會。」
「看來這屋裡需要個女主人。」
「你這倒還記得?」她有點嘲笑的意味。
「笑什麼?」你問。
她把鑰匙放回桌上,突然站起來說她要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她點起一支煙,一口全吸了進去。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密集的萬家燈火,那些整整齊齊豎起明暗不一的燈光該是同這一樣長方盒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式的一幢幢高層住宅,轟轟不息的車輛聲隱隱傳來。有一對舞伴突然在這不大的房裡轉起圈來,從背後撞了你一下,你趕緊煞住腳,扶抱住她。
「有模特兒來,還能不高興?」
「我也沒什麼事,」他說。
「只要掌握了這門技術,比方說你,掌握了手術刀,我不知道你是內科大夫還是外科大夫,這也不重要,只要掌握了這技術,誰都可以寫作,就像誰都可以學會開刀一樣。」
「因為你總不放過我。」
她柔軟的鬢髮被你呼吸吹動,撩觸你的臉頰。
「什麼時候來?」
屋裡挺暖和,他只穿了件寬厚的毛衣,一蓬茅草樣的頭髮。冬天取暖的火壚子也裝上了煙筒。
你信口侃侃而談。
「隨便什麼人?」
「而且地址是你自己給我的,你都忘了?」
「也許是明年。」
「這樣就很好,」她低聲說。
之後,他們都沉默了。
「當然可以,我也抽煙。」
「難道不歡迎?」
你哈哈笑了。
「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原先好像沒這麼長的頭髮。」
「明年也不是同你。」
「你為什麼又搞藝術呢?」她問。
你說你搞不了藝術,你只是寫作,寫你自己想說的話,而且隨興致所來。
「什麼時候?」
「就你手裡的這把鑰匙。」
她這話也對。你得繞開這個話題。
「跳舞就是跳舞,不要故作深沉。」
燭光邊上有什麼動了一下,你聽見他那張破舊的長沙發的彈簧吱吱作響,這才發現沙發一角還靠著個女人。
說是醫生就真是醫生嗎?這話你沒說出口。
「也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別人,你的地址也保密嗎?https://m.hetubook.com.com」她反問你。
「我不會同你結婚的。」
你接著說你不認為藝術就那麼神聖,藝術不過是一種活法,人有不同的活法,藝術代替不了一切。
「那不一定,模特兒也是個嚴肅的工作,袒露自己的身體,我說的是裸體模特兒,沒什麼不好,自然生成的都美,將自然的美貢獻出來,只能說是一種慷慨,同輕佻全然沒有關係。再說美的人體勝過於任何藝術品,藝術與自然相比總是蒼白貧乏的,只有瘋子才會認為藝術超越自然。」
「什麼話?」
「有客人?」你有些抱歉。
「這是很明白的事,隨你方便。」
「當過,而且是裸體的。」
「同你在一起我也很愉快。」
「你們談你們的,我聽著,」她蜷縮在沙發裡,只見她蒼白的臉上一點輪廓,鼻子和嘴都很小巧。
「沒有。」
你得為你的畫家朋友辯護。
「沒關係,」他指著沙發說,「你坐。」
「可我就要結婚了。」
「為什麼要?」
「也還有更親近的辦法。」
「不,你來得正好,」她說,下面就又沒話了。
你說你只是想不到她居然光臨,不勝榮幸。
「你們繼續說你們的,我來取暖,寒流來了。等風小一些,我還得趕回去,」我說。
「同人舞都跳過,還能忘了?」你也開始了。
你摟緊她,感到她有彈性的胸脯,又聞到了她敞領的頸脖肌膚溫暖的香味,房裡燈光很暗,擱在牆角的台燈擋上一把張開的黑布傘,一對對跳舞的人臉都模糊不清。錄音機放著輕柔的音樂。
你把她讓進門裡,問是不是你那位畫家朋友告訴她你的地址。你已往見她都在昏暗的燈光下,你不敢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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