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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取的孩子

作者: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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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田龜的遊戲規則

序章 田龜的遊戲規則

非公開的小規模守靈儀式後,未亡人梅子表示準備通宵看吾良的錄影帶,古義人必須趕回東京,因為只有小明一個人在家。千檻則預備參加明晨的火葬。
「謊言」這個主題,原來是吾良透過田龜批判古義人的最大要素。難不成吾良對「友愛的援手」也感到絕望了麼?既然如此——儘管古義人也受不了自己這樣的一再抱怨,仍不免如是自問——吾良幹嘛又挑著明顯疏遠了的雙方關係行將結束的時候,為古義人安裝田龜,還又寄來一大堆熱心獨白的卡帶?
他停掉田龜,到書房去查閱文件夾。
「你倆沒有用田龜交談時,另一個空間裡的吾良先生會是什麼樣子呢?換個問法,在沒有藉著田龜和那一頭的吾良先生相連接的時候,你心目中的他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你說得沒錯。」古義人有些招架不了說:「但即使在最初那種階段,年輕作者本身還是有他自己的原創性,他必須一邊維護這個原創性,一邊剝除表層借用的那個風格。這是相當艱苦的工作。」
用完早餐,古義人由妹妹開車送往松山機場,以便趕上上午的飛機。據說妹妹給嫂子報平安的電話裡道:「媽吃過早餐後迷迷糊糊打了一陣瞌睡,然後說什麼她看見古義人大哥的幻影,還跟他聊了天呢。」
接獲吾良跳樓自殺惡耗那夜,古義人也是正在床上聽快遞送來的新帶子。他抓住吾良談話空檔,適當的插|進嘴去,與其說表述他的感想,毋寧說是極其自然的對答。這天夜裡他特別記得的是起意有天要弄個能夠灌錄的卡帶錄音機,錄製他與吾良對話的第三種卡帶版本。不料,聽著聽著,隔了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吾良用迥異於方才那種談話方式的一種明顯帶著醉意的聲音說:「——就是這麼回事,我就要移轉到那一邊去啦。」
直到過了五十五歲的現在,古義人仍舊維持游泳的習慣,有時在前往泳池的電車上,他發現只有他一個人使用老式的卡帶錄音機。偶爾也可以看到有那麼個中年男士邊聽邊蠕動嘴唇,看樣子是聽英語會話的卡帶。不久之前,車廂裡滿是聽音樂的年輕人,如今人手一支行動電話,不是在對手機講話,便是盯著螢幕,手指細緻靈巧的操作著。即使耳機吱喳作響煩人的雜音,也令古義人感到懷念。而現在,他竟把隨身聽之前的老式卡帶錄音機偷偷放入裝有游泳裝備的揹包裡,斑白的頭上頂了副耳機。他只覺得自己是趕不上潮流的、寂寞的舊世代。
卡帶裡談論的基調是和緩的,但有時也會出現一長串對古義人的批判,而自己躺在行軍床上急切要為自己分辯的聲音,事後想想,怕是促成千檻直接找丈夫談判的主要原因。
讀了之後再將其中宇佐美齊譯的版本寄給吾良。不單是小林秀雄的譯本,他也對照著原文閱讀,結果認為宇佐美齊譯的最好。關於這件事,吾良寄來的卡帶裡就有論及藍波的一大段錄音。古義人重聽一遍,經由田龜與吾良又作了番對話之後,便從書櫥一角把學生時代就開始收集的一堆法文書中抽出有關藍波的新舊書籍來看。其中有Pleiade版的藍波作品集,Mercure de France版的《詩篇(Poesies)》也列在旁邊,是古義人受自吾良的生平第一本法文啟蒙書。當年從吾良手上接過這本書,儘管輕薄短小,紅色鉛字的裝幀卻讓他心顫。古義人翻開久違了的這本書。用硬芯鉛筆書寫的小字,一看就知道是十七歲的自己加上去的注腳。而他所以用英文加注,是因為吾良開始教他以前,他到設置在松山的CIE(國際交流中心)圖書室查閱了牛津法英辭典的緣故。
看完辭典上的解釋,將許多字義作一番統合,按下開關之前,古義人對著田龜放低聲音,但盡可能口齒清晰的說:「吾良兄,我明白你想藉著這個字建議我做什麼了。」
田龜對話一展開,古義人熱中程度勝過近二十年來與吾良之間任何一次的高談闊論。儘管內容上也會含帶激烈的批判,但吾良超越「這一邊」、「那一邊」的沉穩談話方式,讓你分明意識到吾良已作古卻仍然存在的感染力,使得古義人對死亡產生全新的體認。而這並不矛盾,有時倒能喚起他逐漸迫切的對死後種種的思維。他想像著,不久的將來,他會帶著新到手的田龜前往那一邊,一心一意等候來自這一邊的訊息。但若永遠得不到回應……想到這裡,他寂寞得整個的人簡直要崩散。
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中,古義人感到一種彷彿自耳朵到眼底被撕裂的痛楚。就那樣一動不動躺了一晌後,他將曰無放回書櫥裡想法子入睡。也出於感冒藥的作用,他得以小睡了一下,卻被某種動靜擾醒,只見書庫傾斜的天花板那盞日光燈底下站著妻子,她的頭部泛著淡淡的亮光。
再就是下一段爬滿蛆蟲的屍身影像,又帶給吾良什麼樣的感想?古義人納悶,吾良何以要透過田龜懇切的與他談到充滿可怖可厭想像的詩句,他懷疑吾良想丟給古義人——還有吾良他自己——的,毋寧是第二段詩句。
quarantine(n)(1.a.((針對來自傳染病疫區旅客及貨物所施行的))隔離、交通封鎖、檢疫、檢疫(停船)期間((基本期限四十天)):in~隔離中,out of~檢疫畢。b.隔離所、檢疫停船港、檢疫局。2.((作為政治性及社會性制裁的))孤立化(isolation)、放逐、排斥、絕交。(vt)1.〈對船隻旅客〉施行檢疫;下令……停船(檢疫)。2.將〈傳染病患〉予以隔離、對〈某一地區〉隔絕檢疫。〔fig〕((政治上社會上經濟上))使孤立、受排斥。(vt)檢疫。quar-an-tin-able a 〔It=forty days (quaranta forty)〕
「和警方看到時候不一樣,如今又恢復吾良平常的相貌了。你就拜一拜再走吧。」梅子望著靈柩那邊說。
「你我在松山的時候,對法國詩的理解究竟到什麼程度?你後來攻讀法國文學,讀的主要是散文,我也沒有專攻那一門,所以很難作明確的判斷。」吾良一如往常,用平穩的語氣說著:「不過,閣下還把小林秀雄譯的詩抄下來,張貼到山坳裡你們家的牆壁上。藍波他們還真是給你我很大的影響哩。」
古義人祖母的言談倒是沒有詳細到這個地步,他只好搪塞道:「聽起來好像是在探討靈魂離開舊軀殼飄向森林的樹根底下,或進入新生兒肉身,兩者孰是孰非的問題囉。」
母親過世三年前,古義人應邀到九州一所大學演講,在休息室等候之際,看著交通時刻表算算時間,只要不出席有關人士的聚宴,搭乘渡輪到四國,再換乘國鐵,應可在當天夜裡趕回山坳裡的老家。他於是委託接待他的副教授趁他演講時候買好票。
古義人分明有著被妻子看穿了的心虛,但經梅子那麼一邀請,卻又忍不住想起身。他不禁為永遠長不大的自己而感到一陣孤寂。不過,他也留意到另外一個心情——我是想確認一下吾良自面頰到耳朵之間對著田龜說話的模樣,經此衝撞後,是否依然安在——

2

古義人有時不免心想,錄音機裡告知他就要毅然實踐一樁大事的那聲招呼,應是吾良錄下的最終之言,而咚一聲巨響之後不帶醉意的另一番談話,會不會是他到了「那一邊」之後,拿田龜當行動電話所發出的第一通信息。果真如此,只要繼續不斷聽取田龜卡帶,不定能經由同一個系統,聽到吾良來自那一邊的聲音。因而這以後,古義人天天藉著田龜對話來打發睡前的時間。最後一次送來的那捲卡帶,也沒經過倒帶便收進了小提箱裡。
千檻默默的佇立日光燈底下,守望著丈夫下床,慢吞吞穿上擱在椅子上的內衣、羊毛襯衫、燈芯絨長褲——時值隆冬。從頭上套了件毛衣的古義人,剛要把手伸向田龜,做妻子的立刻斷然制止:「帶那玩意兒去幹嘛?那不是用來聽吾良卡帶的錄音機麼?換上平時,你不是會生氣的認為做這種事很無聊嗎?」
接下去他並不按播放鍵,自管給自己一個回答,亦即很自覺的假吾良之口編了個回答:m.hetubook.com.com「這件事應該由你自己作決定罷。千檻對你的微詞,與其說是因為你給他們母子倆帶來困擾,不如說是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來,不要儘沉溺於田龜對話。我想應該是這樣罷?」
這童畫式的風格,令古義人想起了一些往事。大約十五年前,吾良出了本心理分析風格的隨筆集。當時他已忙於電影的導演工作,平日總是親自動手的裝幀設計只好委託給年輕畫家去做。事實上,那本書的插圖要比書的內容本身更令古義人想到他眼前的吾良這幅畫。
「從這田龜播放出來的言詞,能不能發生一點導火線的作用?你自己,也可以說我倆的過往當中,應該蘊藏著從未發掘的礦脈罷。」
「然後,我把問題導向『日文書寫者當中,將來有沒可能出現真正偉大的作家』。你表示懷疑。」
「……就是這麼回事,我就要移轉到那一邊去啦。不過,我並不是要跟你斷絕音訊——」
近景是高高的樹梢,葉子落盡的枝幹和細細尖端互相糾纏的幾根枝條,以濃淡不同的同一色系細緻描繪出來。只有枝幹上攀爬的蔓草是綠色的。再就是細枝條之間,飄浮著幾朵白雲的湛藍天空。
古義人立刻手癢難耐地將畫被框起來。他一向擅長做這類事情。
在持續的田龜對話中,曾經爆發千檻對丈夫忍無可忍的插曲;以她的性格而言,可說是將思考了許久的言詞,一夕間傾洩了出來。
走上蜜柑山鋪了圓形石子的長長斜坡巷道,坐上計程車,似乎對吾良不陌生的司機向古義人說「所謂血淚縱橫這句話,還真寫實哩。」難怪要這麼說,古義人的半邊臉真就滿是血污。
古義人按下暫停鍵答腔:「那是怎麼開始的?你當時好熱心啊。」
「記得有次跟你談到確曾有過真正偉大的作家這個問題不是?接著我們討論到現今的世界還有沒有這種大作家,以及我們的國家又如何種種,為此還列了個名單。
年少之日的對話,與其說交換想法,倒不如說是享受表達方式的滑稽可笑,而今居然成真,吾良的靈魂彷彿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肉體已經死亡那樣,兀自藉著田龜向古義人傾訴。
另一方面,古義人開始背著千檻養成一個新習慣:早在吾良跳樓自殺的三個月前即陸續展開的田龜對話,如今便以書庫的行軍床作舞台,變得更加切實、更加日常。

7

「藍波在寫給老師的信裡,也提到『我就快要十七歲了,所謂滿懷希望與遐想的年紀。』可是,據說這首浪漫詩是他十五歲那年的作品。也就是說『On n'est pas serieux quand on a dix-septans.』裡面的年齡是造假的。我去年讀過,今年你又說簡直就是為同年齡的你所寫的詩。看來天才還真能夠甘霖普降地激勵你我這些凡夫俗子呢。」
是因為古義人意識到「他與吾良的田龜對話乃純屬個人的隱祕認定」麼?古義人以為千檻是不會陷入這種思路的獨立個體,她是既獨立於丈夫,也獨立於兄長的一個人。而吾良應也作如是想法。
對古義人這番話,吾良展示了他獨特情趣的教養,他應道:「據但丁說,對人類而言,右旋飛升是正確的,左旋著往上爬就不對了。你們那從山谷上升到森林的迴旋運動,是右旋還是左旋?」
「田龜這種機器變成你倆的媒介,讓你感覺到吾良靈魂的存在。這麼一來,可就沒法還原到人死後究竟有無靈魂這種一般性的問題囉。」
「——就是這麼回事,我就要移轉到那一邊去啦。」說著,咚——一聲巨響。一陣靜默之後,吾良繼續說:「可我並不是要跟你斷絕音訊,所以還特地準備了田龜的系統吶。不過,以你那一邊的時間來說,現在已經太遲了。晚安!」
古義人以回應它那種動靜的方式取過田龜。而頭天對話結束後先已補充好的卡帶,便以「這正是鼓適合此刻的話題」的味道,播放出令人懷念的吾良特有的腔調。
有關古義人小說的德文本出版事宜,從他年輕的時候便已細水長流的在進行。相隔若干年,乃至十幾年,每逢新譯本問世,照例頭版是精裝本,加印則採用平裝。當法蘭克福書展或是漢堡、慕尼黑等地的文學臨會舉行作品朗誦會時候,同時也會辦簽名活動,這時總是可以賣出數量可觀的平裝本,這些平裝本設計和印刷都相當精美。這回柏林自由大學邀請他擔任為紀念出版社創辦人S.費雪而設的講座主講人。主辦單位且把條件放寬,將時間訂在十一月中旬,在上半年暫且不決定替代人選。
在松山的高校初識吾良,古義人馬上就和吾良談及哲學家們對死亡的各種看法,那是他經常思索卻又苦無談論對象的一個問題。談論之際,他總是留意著能達成幽默好笑的效果,其實細想起來,他們多年的交往中,這種談論方式已成為一個基本模式。不用說古義人當時幼稚的思維,確是源自對一干哲學書籍的反彈。若從經驗認知來看,現今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對自己的死亡應無置喙餘地,因為認知的主體,在他經驗到死亡的瞬間便已不存在。換句話說,對現今存活乃至繼續存活下去的人而言,死亡是不存在的。古義人先是引用這種論說之後,再說出自己的詮釋。
「對呀。透過田龜和吾良對話改變了我對死亡的想法。無論是從大學時代開始就一直照顧我的六隅老師或是音樂家篁先生,我自信已經能夠把握他們的靈魂在個別空間的存在形態。我沒有通往他們的線路,但這反倒令我確信除我以外,必定有人藉著田龜在跟他倆的靈魂通訊哩。」
「我是除了透過田龜交談以外,沒法多想吾良。」
古義人從千檻回望嫂子的神情裡感受到衝著他來的距離感。那是如此直接而赤|裸,不容所有關乎人際關係的緩衝性事物介入其間。千檻似也在對置身於巨大傷痛漩渦中的自己說:事實如此,有什麼辦法?
漸漸的,夫妻倆不再對電視或週刊雜誌的報導有任何反應。電話也都切換成答錄,又因用意就是要逃避電話鈴聲,也就沒去檢查有什麼留言。
然而,沒有任何友愛的援手!我該向誰求助?
「說得直接一點,你自己本身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成為一個真正偉大的作家。本來嘛,我們一見面,你就向我坦白,你只是個普通人,不可能有什麼出奇的構想。其實,那次參加全國少年發明競賽的事蠻有趣的。因為你對比賽持否定態度,所以這個議題並不是閣下先提出來的,而是我設陷阱把你誘導進來的。」
抵達老家十一點多,母親早已就寢。次晨起個大早,勾頭探望通往另一幢屋子的走廊,見到裡邊的陰暗客廳,木板套窗縫隙間透進去的河面反光裡,母親在嫂嫂協助下,童女般的裸身剪影,正在整理平日難得取下的頭巾。給人的感覺與其說置身這一邊的世界,不如說已經移向那一邊,瘦削的側臉上,大得幾近畸形的耳朵,本身就像在沉思那般的垂掛著。
那天夜裡很晚了,古義人才以一條沾了血跡的手帕按著被那名攝影記者碰傷的面門回到家。或許是電話切換成無聲答錄機之故,小明一直在聽他的CD,古義人張羅好飯菜讓兒子用完餐之後,只洗個臉,便窩到樓上的書庫去。洗臉時他特地關掉盥洗室的燈,避免看到鏡子裡自己這張臉。他取出頭天夜裡在千檻斥責之下放回書櫥裡的那只田龜。
然而,古義人卻在某種預感下,立刻放一捲來聽。從耳機傳出來的,果如古義人所料,是吾良自己的聲音,他似乎有意將他倆少年時期於四國的松山(Mazuyama)——吾良習慣說成Macham——結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作一番回顧,當然不是按次序流水賬式的從頭道來。那種談話方式,與其說是獨白,不如說是拿古義人當對象在電話裡長聊。古義人索性利用睡前那段時間,躺在書庫的行軍床上,頭戴著耳機傾聽,且隨著帶子的敘述東想西想。
意思是說,這麼個走在時代前頭的前衛作家,從戰時到戰後,居然沉默而不為人所知的一路創作過來。這一點將引發報章雜誌和讀者新的興趣。如此一來,古義人就得相對寫出夠份量的評論才行。
「我從開春(如今已是秋天了)就一直想見你……眼前你坐在對面吃東西,我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在胡思亂想。因為我的耳朵已不大管用,偏偏你從小不愛張大嘴巴說話的毛病沒改,我根本聽不清你在說什麼。
「於是我擬了計畫,打算寫個以藝術家生涯為題材的電影劇本。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要塑造的這個人年輕時候就有他的原創性,然後一生不斷深化這個特質。且不論結果如何(這麼做也還是困難重重的),現代的年輕作家首先是做不來這個的。而依我的方法,你就不用採取一向那種苦行僧式的做法了。尤其像你這樣文筆運用自如,又肯下功夫的作家,我這計畫是最適合不過了。你可記得我如此跟你長談過?」
「雖說是你的老毛病,可聽千檻抱怨,你這陣子又在鑽牛角尖,把自己逼進死胡同裡,說穿了,就是自尋煩惱的痛苦掙扎。據說以前常罵你的那個記者最近又在批判你,說什麼你有多卑鄙,因為一干年輕記者告訴他,你拿他作模特兒,把他寫進小說裡。他特別強調從不看你的作品。那傢伙當初趁你得獎,還寫過一本聳動的中傷書呢。從他開始罵你到現在,怕也有十五年了罷?你還在乎那些?
無奈!我必埋葬自己的想像力與回憶!藝術家兼言說者的榮光將被褫奪!再下面一段。
「後來你寫起了小說,出現第一波所謂低潮期,我又舊調重彈,對你說,如果不成為日本現代的偉大作家,那末寫小說簡直就是虛耗一生。你在文壇活躍了一年多,也得了芥川獎,好像就要以小康局面終老文壇的樣子,我遂要求你放棄眼前做的,回到出發點上重新來過。只要沉潛個兩三年,新聞界和文藝雜誌的讀者群勢必忘記你。那時候我們再來推行我所思構的計畫,把閣下塑造成一個真正偉大的作家……
古義人走向國鐵車站,準備搭乘開往東京的末班車途中。不意受到電視台採訪小組的包圍。當他不發一語想穿過包圍圈,一架電視攝影機卻撞上面門,幾乎傷及他的左眼。那名年輕攝影記者儘管有點慌亂,卻索性痞到底的臉上一抹冷笑,讓古義人感到下流。
但是,古義人仍舊茫茫一片的腦子還是認為那並不算白搭。因為經過一個禮拜收看晨午新聞,以及隔一天或隔三天播出的晚間特別節目,古義人了解到以現在的電視語言,要來解釋吾良之死是辦不到的,因而也不可能為社會大眾理解。
展開田龜對話的主導者通常是古義人,但他有時會感覺到在按下開關之前,田龜自己已急吼吼的蓄勢待發,真就讓他又鮮又活想到做為昆蟲的田龜交尾期那種蠢蠢蠕動的模樣。
慢慢的,古義人開始懷疑那幅畫會不會就是吾良留給他的遺書。飄浮空中,以田龜取代行動電話,向古義人呼喚的那幅吾良自畫像。
古義人繼續說:「如果靈魂以這種方式離開死亡了的肉體,那末,靈魂本身並不會意識到死亡罷?因為死亡的是肉體,肉身死亡的剎那,靈魂已經脫離。也就是說,靈魂不死,只是存活在有別於與肉體所能感受的時間空間以外的地方。至於那個地方嘛,我也不很清楚,只是隨便說說,我想可能是一個既是無限、也是一瞬,說它是全宇宙,又好像只是一點的另一個次元。果真這樣,該說靈魂是永遠覺察不到死亡的一個天真的存在了。」
在這種狀態下,兩人不再談及吾良的事件,儘管知道彼此腦海裡都是吾良(連兒子小明也很清楚),卻各自專注於本身的工作,好幾個月都沒有出門。
總而言之,恕我以謊言為糧存活過來。而後,上路吧。
古義人拿起那幅長方形畫作,只見質地柔軟、凹凸有致的厚厚烏賊墨畫紙上,很是吾良式的,寥寥幾筆勾出了一幅風景。
而真實的作品一旦寫成,就可當作是沉潛多年的這位老作家,因為有研究專書的發行而引發的各方關切,所以特別允許將年輕時候的舊作拿去發表。等到另一本研究專書出刊,又會有人加入評論。而不用說,主導這一切的,當然是運用各種匿名的古義人。這樁工作本身,對於他準備實際創作的下一部小說,該有實質上的幫助罷。
直到臨出發前,千檻每天晚上都要為古義人裝箱子,然後把東西掏出來重新打包。有天早上,她對古義人說:「昨天晚上,一時興起整理吾良的來信,發現他從柏林寄來的一幅水彩畫。你要不要看看?質料非常好的紙上畫了幅風景。原來先用粉彩筆作畫,再用濕毛筆搓一搓,就能產生水彩的效果。那幅畫給人好幸福好明亮的感覺。背後寫著『如此晴朗的日子,逗留期間,唯有今朝』,正面的下方有吾良的簽名。」
裝卡帶的容器就這樣回到吾良手上,過了兩三年,古義人出訪波士頓的當兒,裝有三十來捲卡帶的同一個容器又送來了。據說吾良表示,往後只要錄好帶子他就會寄過來,他打算填滿可容納五十捲卡帶的小提箱,至於內容嘛,不必急著去聽。千檻在依然不知卡帶內容的情況下回道:「那人就快面臨可能害上初老期憂鬱症的年歲了,到時候我再勸他拿來聽一聽。」
「這方面你算成功了,只是過程裡失去了年輕時候的龐大讀者群。你該感受到這種窘境罷?往後只怕會更嚴重呢。我們這位年輕畫家有才華,應該不至於走上狹隘的僵化之路。我認為他自有不同的成長方式。」
黎明來臨的時候,我等勢將以熱情的忍耐武裝起自己,邁入輝煌的城市。而年少時候的吾良和古義人自己,又賦予所謂「輝煌的城市」什麼樣的實體?
以往古義人對這類東西毫無興趣,這次倒是對田龜整個熱中了百來天。由於古義人這陣子趕巧陷入難纏的鬱卒期,吾良從千檻聽說了他的窘境,表示那就相應地拿低劣的「人味兒」去對抗最好,於是送他田龜的同時,也附贈了確實足以表現「人味兒」的這些錄音帶。這是古義人事後才聽妻子說的,儘管千檻本身至今還不知道錄音帶的內容——
說完再按下開關,古義人就以這種方式,與吾良對談了一夜藍波。
這麼說著的時候,古義人何以沒有想過千檻兄妹也會有彼此相繫的另一個田龜?即使在他與吾良的田龜對話引發夫妻關係緊張,吾良亦不得不作選擇的那個時候,古義人也不曾想過這一點……
「在這裡我要說,古義人,你目前已經到了邂逅虛擬大師時他那個年齡。儘管稱不上偉大,但起碼要以一個獨特的作家留在世人記憶裡的話,你不覺得從現在開始,該想辦法作最後一搏麼?
「八成是走在街上,看到新奇的畫材——粉彩筆,忍不住就買下來了,然後,有天從旅館房間第一次看見晴朗的藍天,想畫下來……身邊沒有紙,就把影展手冊什麼的封面割下來……
古義人的鬱卒情狀起因於某大報當紅記者持續十年以上的人身攻擊——當然對方自許是揹負著社會正義。他看書寫文章的當兒倒是沒什麼,但午夜夢迴或有事外出走在街上,那名的確具有才幹的記者獨特的臭罵文體,就不免浮上腦際。膽大心也細的那名大記者,卻總是把髒兮兮塗鴉過的新聞稿紙,或是人家傳真來的校樣裁小了,背後寫上「問候」,隨附於自己的著作或報導文章裡寄來。吾良也曾告訴古義人:「無論床上或者街頭,只要一想到那傢伙的片言隻字,你就用最能表達『人味兒』的這種誠實的聲音去對抗就好了,這樣做能夠不可思議地排遣一個人的心緒哩。」
古義人一個急翻身,臉探向床邊的黑暗裡。大學時代的一個老同學罹患白血症住院期間,怕也因為沒被告知病名的關係,老愛用力翻動身體,同學的妻子唯恐他血管破裂,就來找古義人想辦法。不過,那或許是古義人那個世代的男人共通的生活態度……
梅子投以疑問的眼色,千檻遂用滿懷自信者的那種悲傷的坦誠回望她。梅子似乎了解,起身走向擺放著靈柩的房間。
「我陪妳去,等妳跟吾良的家人會合後,我再回來守候電話。」古義人應道,感覺自己也變得有些麻木。「想必不至於現在開始就有人打電話進來罷。」
侮蔑之情來自一股確信,他們有充分的把握,認為媒體世界裡曾經被奉為王者之一的吾良,如今已經從高處跌下,萬萬不可能再回來反擊他們了。
「你說柏林呀,剛巧有人找我到那兒待個四十幾天呢。」古義人發覺自己語帶驚訝,亦即已將妻子的抱怨置諸腦後,恢復平白與田龜對話的那種調調:「我來看看那個邀請是不是還有效。」
古義人如此給兩種時間豎起一道障壁。也就是說,存活在第一種時間的當兒,不許介入第二種時間。不過,私心裡他起碼可以做到置身第一種時間的時候,不會去否認在另一種時間所體驗的真實。有時,因著確信那一邊的存在,反倒使這一邊的空間顯得更深遠而豐富,那就像以積極的態度來看待夢境一樣。
古義人按下暫停鍵應道:「現在還是一樣啊。」
在某一捲卡帶裡,吾良彷彿有意恢復彼此都還是二十幾歲時候那樣的談論著。
不過,如果要訴諸法律手段,到醫院急診處去取得驗傷單來對付那名攝影記者,古義人覺得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也就是說,相對於包圍了他們十幾個小時的媒體那干人來說和圖書,這樣做未免顯得抓不到重點。吾良死後的短暫時間裡,古義人得自電視台、報社、乃至週刊雜誌那類人的印象是相當特殊的。那就是他們都對自殺者共同懷抱一份侮蔑之情。
而他倆透過田龜的對話內容,古義人能夠像這樣有餘裕去分析思考,還是對話結束好一陣了之後。第二天,古義人重新啟動田龜,白天思考的那些事情遠去,耳邊響起吾良「來自那一邊」充滿真實感的言詞,古義人立刻受到感化,頻頻按下暫停鍵與之對答。
「沒錯,只是有個附帶條件……我透過田龜聽他聲音的時候,吾良的靈魂,按照我的說法,一個極其接近肉體的精神體確實存在著。這和單純的播放錄音帶不一樣。吾良為我設定的是特別的系統。只因那靈魂和你我存活的這個空間是錯開的,田龜的線路趕巧將這兩個空間連接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那幅畫類似不明國籍的童話故事插畫。幾朵橄欖形麵包般雲彩的空中,飄浮著一個初老男人。那模樣與歪在房間裡作曲的小明頗像,古義人遂確信是吾良的自畫像。況且飄浮空中的男人左手還拿著與田龜一模一樣的手機在說話——
「……他們要梅子嫂嫂去認屍,我準備一起去。」千檻以壓抑著情感的聲音說。
古義人起身,從床底拖出那只鋁合金小提箱。他根據卡帶上的標示,找出剛才想起的吾良那段口信,堅定的點點頭,按下播放鍵,彷彿田龜已蠢蠢欲動的在催促他。
因著這個機緣,古義人遂收集一些藍波作品的新譯本——多數譯者已將藍波改譯為韓波——
說這話時,吾良那種焦躁,甚至夾著惡意的反應,真教古義人不知所措。吾良在他生涯的最後畫起自畫像來,都還如此明顯表現出那種改良過的美式風格,可見是非常喜歡為他設計的那個年輕人的畫風。
為了從警方那裡領回吾良的遺體,夫妻倆特地趕往湯河原,卻沒有見到死者的容顏。
首先是絕對不要觸及「吾良已經到那一邊去了」的事實。不過,初時與田龜對話,古義人仍無法拂去那樁事故。慢慢的,古義人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個新想法;吾良前往的那一邊,在空間上和時間上,與這一邊的世界,會不會壓根就是異質的?而從那一邊看來,這一邊所謂的死亡這件事,是否根本不存在?
這個老式卡帶錄音機,是吾良還在當演員時,為某家電器製造商拍廣告,廠商送給他的。機體是常見那種長方形,平庸的設計也不起眼,耳機形狀倒很像古義人仍是鄉野孩子的時候,從山澗裡抓來的田龜。當年只覺是一無用處的田龜,現在好像正一邊一個緊貼在頭的兩側。
由於集中在吾良屍身上的侮蔑太過大量,終至漫溢出來,波及媒體所謂的相關人士。答錄機裡有一女性記者預約採訪的請求,這名女記者在某些書評委員會之類的場合,對古義人親切相待,如今她這番情求,同樣讓他感受到那種偽裝成天真的、對權威動搖了的假王的侮蔑。領悟到這個事實,讓古義人對碰傷了他臉部的那名攝影記者,有了相對的看法。他們只不過共同參與著龐大的侮蔑而已。幹嘛要那個倒楣的攝影記者獨自去承擔法律的追究?
儘管這樣,直到前往柏林前夕,古義人每天晚上仍舊忍不住與吾良作田龜對談,然而把聲音壓得小之又小。至於千檻,由於古義人對她的要求有所回應般提出柏林quarantine 的計劃,她也許就將之解釋為丈夫有意把田龜對話告一段落,因而才默許他那持續到出發前夕、多少壓低了聲量的田龜對談罷。
「吾良敢情想畫天空罷?因為天空的顏色實在太美……我想那是吾良去參加柏林影展的時候,那時他跟勝子小姐分手已經很久,洋片進出口片商與他倆走得近的人都不在了,而吾良雖也拍過幾部廣為人知的片子,畢竟只是新進導演一個,想必內心相當鬱卒。每天每天,從早起便是陰天,到了午後四點天就黑下來,他還說過,冬天的柏林真不是人住的地方……不過,仔細看看這幅畫,倒又給人非常開朗的感覺。
「吾良自殺了,本來不想叫醒你就出門,又怕媒體一窩蜂打電話來嚇到小明,所以——」做妻子的千檻向丈夫透露了這樁惡耗。吾良與古義人是十七歲就認識的莫逆之交,同時又是千檻的胞兄。
「等等,讓我查一下辭典。」古義人心裡應道,這天晚上他還沒開過口。「上回聽你提及這事時候,我是知道quarantine這個字,可就是沒有去查一下正確的定義。換句話說,這個字還沒有深入我腦子裡到可供實用的地步。」古義人無聲的說著,將田龜暫停,從書櫥裡抽出《讀者英日辭典》。
用日文加注的也有兩種。其中一種使用片假名,記的是吾良的陳述當中比較重要的部分。之所以用片假名,是模仿吾良那位電影導演父親在他那本隨筆集裡,特別用片假名書寫思考的部分,這本集子吾良借給他看過。至於古義人自己的感想,則以平假名加注,以示區別。
且因著如下的思維,古義人重又被吾良之死那種沉痛和慘烈擊垮。擔任電影導演的成功,剝奪了吾良的時間。從他開始逐漸減少和古義人在一起的時間迄今,這十幾年來,吾良原來是活在這種語言當中。結果是誕生了一捲又一捲拿來用田龜收聽的卡帶。這可是意味著吾良在他生涯的最後,需要另一種足以讓他用來表現自我的語言?
古義人甚且決意白天離開田龜期間,絕不把他與吾良的對話扯進現實裡來。還有,和千檻、梅子小姐、或是樽戶君交談之際,也不去想夜間的私密對話。
「可是我辦不到!」古義人趴到行軍床上,整張臉埋入床單之後說道。我熱中、甚至耽溺於田龜的確不像話。但那是有對象的,怎麼能夠單方面說停就停。想到身在那一邊的吾良,這樣做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嗎?
不料,千檻卻以沉穩堅毅的口氣對古義人說:「還是別看的好。」
回到床上,古義人業已找著出版社的最新傳真,確定回覆期限只剩三天。換句話說,他已打定主意接受吾良的建議。吾良這捲卡帶是幾個月前錄製的,而真的感覺需要作quarantine 的是此時此刻,且還是為了讓過分耽溺於田鄴對話的自己重新振作。儘管千檻抱怨,古義人還是沒法將田龜擱置書櫥裡不管,哪怕只有一個晚上。而quarantine還是田龜的談話對象所提示的呢。在豁然開朗的感覺中,古義人止不住又如以往的依賴起吾良,差點要說:「可你我之間的田龜對話怎麼辦?」
古義人記得很清楚。他停掉錄音機,慢慢的回想。吾良的構想是這樣的:首先虛構出一個作家。離群索居的這位老作家從不涉足文壇,然後由古義人執筆寫篇聳動有力的專訪。報導問世後,勢必引起某些反應。於是打鐵趁熱,挖出他被埋沒的作品廣泛介紹,並且針對不喜發表言論的他,以談話筆記的方式,緊迫盯人報導下去。將這些累積起來,末了還可以在「重新評價埋沒的隱名作家」名目下出本研究書。至於那位年邁而獨特的虛擬作家,古義人第一個連想到的,是昭和中期以來的一位超現實主義詩人,也是古義人的新知篁氏私淑的老師。
「我首先讓你肯定卡夫卡是真正偉大的作家、天才。我也跟你談到,麥克斯.布洛德自己是個平庸的新進作家,卻不能不肯定一名仍是無名小卒的友人的天才,他當時的心境不知如何。我在想,這跟友人死後他努力奔走使其遺作得到世人肯定的情形,該是兩回事罷……
早餐時,母親講了如下的話。
「其實,眼前在我看來,十之八九都已是幻影。所有的東西全跟電視一樣,搞不清那些東西是不是真的與我同在……我可以說是跟幻影生活在一起。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個虛幻不實的幻影哪。不過,這座山谷既然一樣是夢幻舞台,到時候,只怕會搞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從這一邊挪到那一邊去的罷?」
要是播放吾良在田龜裡引用的譯文,那末開頭這一段正是古義人高校一年級那年,經由小林秀雄的譯文吸引了他的句子。吾良對這一段文章也表同感。然而,在他選擇死亡的當下,吾良是模擬了戮力追尋神聖光明的那些人力呢?還是把自己比作隨著季節的推移恍惚赴死的人們?
「吾良說過,收進行李太占地方,萬一顛斷筆芯又沒意思,索性送給了那位小姐。她取得大學入學資格後,不急著上學,先到社會上做事磨練一下,德國和*圖*書好像多的是這種年輕人。那位小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擔任翻譯或陪同人員的。……那個時候,我是寧可要那些彩色鉛筆勝過這幅畫,可現在還是很高興留下了這幅畫。」
接著,古義人出乎意料看到千檻流下了眼淚。他不得不承認,除了近幾個月來可說他賴以維生的田龜規則之外,家人之間也有應該要信守的人生規則。此外,千檻下注腳般補上的一句話,也令他心頭一凜。雖然我並不認為你那麼做,是為了要到吾良那一邊而作準備……
他倆確實受到結尾這個詩句的鼓舞,但是具體上,它究竟是衝著什麼而來?如若在「咚——」一聲落地前吾良也曾記起這個詩句,又是基於什麼樣的洞察?

4

新的錄音帶果真每隔些時候就會送到,慢慢的,古義人開始一邊播放吾良的談話,一邊又像與他對話,在某個段落暫停一下表達自己的意見。這種情形很快的公式化,近來逐漸演變成田龜取代了電話的功能。

1

要是友人當中有誰認真的這麼問他——這友人儘管個性沉鬱,若發問時能面帶微笑最好——古義人鄭重思考後,儘管按他的年齡合當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必也會微笑著作出如下的答覆罷。
「是啊,」古義人按下暫停鍵,不勝懷念應道:「那個時候,關於神祕主義之類的問題,我們也只能憑空揣想。不過我們也都知道,可以根據學者的研究,慢慢修改我們的看法。」
秋已然來臨!——然則為何要惋惜永恆的太陽?如若我等戮力於追尋神聖的光明——遠離隨著季節的推移恍惚赴死的人們。
古義人想起他倆以藍波作主題聊了好久,儘管已記不清楚是電話裡還是直接面對面的談。當時兩人都沒有重讀過藍波,多數時候獨自講個不停的吾良,也只像是從遙遠的記憶裡勉強喚起那些詩句。
接下去一聲巨響——事後想來,一具沉重的肉體自高處墜落,猛撞地面發出的聲響怕就是這樣,真就符合了吾良作品裡大量運用特效聞名的那種風格。然後是那句「可我並不是要跟你斷絕音訊,所以還特地準備了田龜的系統吶。不過,以你那一邊的時間來說,現在已經太遲了。晚安!」
「也不一定四十天罷,多延個幾天也無妨。為了遠離該也有一大把年紀的那個記者,你要停靠的港口,柏林如何?對我來說,那兒也是個難忘的地方。儘管被問到那兒跟你的quarantine有何直接關係,我也是說不上來……」
「……感覺到你那麼熱心的跟吾良談話,然後等著他回答,我明白你也很難過,我甚至會覺得你好可憐;正如萬一你發生意外突然走了,我會可憐小明,為他擔心今後如何是好那樣。雖然我並不認為你那麼做,是為了要到吾良那一邊而作準備……
和吾良的田龜對談中,最能令他自然加入且感到起勁的,莫過於提及他倆的青春往事。因為談到未來,就不能無視於跳樓那件事,在這一點上,敘舊倒是很能吻合田龜的遊戲規則。不料,有一回竟與規則相反的,對話以觸及未來結束,差點逸出田龜的遊戲規則。
然而,吾良似乎覺得作為送給老朋友又是妹婿的禮物,區區一台錄音機未免太不經心,遂發揮收集小玩意兒的長才(這是吾良的生活型態之一,也成為他製作電影的動力),附送了一個魅力十足的鋁合金小提箱,裡頭裝有五十捲卡帶。在吾良試映會上接過提箱,歸途的電車上,他把白色標籤紙上印戳蓋了個號碼的卡帶塞進田龜裡(真就管這機器叫田龜啦),正在找耳機接孔,找著找著,也不知是不小心觸動了開關,還是一放入帶子就會主動播放,總之,錄音機突然冒出女人粗野淫|浪的尖叫——唉喲哎,子宮快被你捅穿啦!唔,哇,痛死我了!——令爆滿的乘客驚訝莫名。看樣子是吾良的工作人員強迫推銷給他五十捲這種竊聽錄音帶,讓他正為處理這些帶子而頭疼萬分。
根據古義人逐漸堅定的想法,出事以後經由田龜的午夜對談,必須遵守一些遊戲規則。
古義人把這感想說給吾良聽,後者不為所動,自管說:「這只表示你曾是個沒能耐抓到鰻魚或香魚的孩子。雖然是遲來的禮物,我就把這玩意兒送給那可憐的孩子罷。不妨給它取名田龜什麼的,也好安慰安慰少年時候的你自己。」
「我說古義人,當時你我真就陷入虛擬大師的空想裡去啦。那個時候,有關波赫士的引介和研究才開始,你我還沾沾自喜說跟我們的想法很接近,你後來又從英譯本找到史達林時代遭到忽略的作家,好比普加可夫啦、貝瑞啦。在某方面來說,我覺得咱倆好像是和那位虛擬大師一起變老的!」
而此刻,古義人所以會想到自己有多遲鈍,是因為吾良透過藍波的詩句,如此露骨地不斷向他道別。吾良的談論核心,開始於古義人曾將小林秀雄譯本抄到紙上的那首〈訣別〉(Adieu)…
「這些光禿禿的白色枝幹,細枝條上纏裹著毛茸茸的東西,很像洋娃娃用毛線做的頭髮……這該是歐洲白樺樹罷?到了春天,冒出來的葉子比我們這邊的小一點……記得柏克萊研究室正面的窗子上也有這玩意兒。」古義人說。
古義人感到意外,那麼個才華橫溢的吾良,居然把十八歲的自己視作平庸之輩,還誠實的將古義人也算進去。
不能說這只是古義人一廂情願的認定,那是有根據的。負責搬運遺體的吾良那家製片公司社長樽戶君回到了湯河原,把吾良留在辦公桌上以個人電腦打出的三份「遺書」,和帶水印的上好畫紙上用軟鉛筆畫出的素描,拿給他看。
「所以,我就想了,找個地方透透氣如何?辛辛苦苦過了幾十年作家生活,你也須要quarantine一番了。我建議你給自己一個時期的quarantine,撇開小說,遠離報章雜誌的世界,過一陣自在的生活。而我說一個時期,是因為如果長時間離開這個家,只怕千檻和小明母子倆的日子都會不好過。」
古義人戀戀不捨等待著腦袋旁邊的田龜,能夠像接到信號的行動電話那樣,吱吱作響傳來一些訊息。
「千檻說這些時你總是鬱鬱寡歡,連帶她母子倆都受到了影響,變得垂頭喪氣提不起勁兒。這樣的話,恐怕不大好罷?她這人本來就吃過不少苦。拿得獎那件事來說,要是有人諷刺:『你們不也風光過,得過好處麼?』你大可反駁:『那都是過眼煙雲,但痛苦的體驗,卻會留下後遺症。』一個人如果三句不離當年樂,則要不是得了異乎尋常的欣快症,便是只能死抱著過往的美好記憶不放,成為一個徹底不幸的人。而千檻,固然體驗過十足的痛苦,可也沒有軟弱到要回去歡樂的往日時光。你不覺得是這樣麼?

6

母親所言,意外觸動了古義人的心思。出事後,吾良會不會根本沒有覺察到自己已經置身那邊成了靈魂?古義人開始肯定這一點,尤其夜闌人靜與吾良田龜對談之後……。

3

然而,另一方面,他當然不無「目前所熱中的田龜對談,是我自己單獨的精神遊戲」這種心情。過了中年以後,長年浸淫於以巴赫金為中心的文學理論的他這個小說家,頗受「遊戲」一詞的影響。因而古義人很明白他與吾良的田龜對話即使是遊戲,在置身舞台的當兒,也只有認真以對。
古義人躺在書庫的行軍床上,豎耳諦聽耳機裡吾良的談話。
就這樣,估計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報章雜誌所熟知的古義人這個作家的名字將逐漸被遺忘。之後他要做的,就是繼續撰寫那位神祕作家的舊作。最後,古義www.hetubook.com.com人完全消失,只剩下重新被發現的那位大師。再過一段時間,大師辭世的消息公佈,他那些未發表的遺作,遂決了堤般大量發表。這位大師結果就以真正偉大的作家被人所追憶。
說完這個以後,吾良留下了古義人感覺有些逸出田龜規則的談話。
十五年後的某日,古義人尋找準備帶出國的資料時,無意中發現連同許多著作和剪報一起收在書庫一角的那只小提箱。萬一飛機出事,千檻整理書庫時候忽然起意查聽這堆錄音帶會是什麼光景?古義人決定將錄音帶交給垃圾的分類回收,同時要千檻問一下吾良是不是還喜歡鋁合金小提箱。
「想念你的時候,你好像就在前面,還會講你兩句,家裡的人看到就會笑我。可碰到你上電視開講,我對那機器說『你講的不對』,那個時候呀,連小曾孫都會制止我:『阿太,您說這話,對古義人叔公未免太不公平了。』要說我和幻影在說話很好笑,可電視畫面不也是幻影麼?能說我看到的幻影少了台機器,就沒有電視畫面那麼真實可靠?這個道理可有什麼根據?
古義人讀了Pleiade 版的〈訣別〉以後,內心又興起一股迫切感。出事之前,吾良談及〈訣別〉的當兒,想必正如他在錄音裡顯示的那樣,將古義人送他的新版譯本擱在身邊,同時一廂情願認定古義人必也能夠立刻記起整首詩。偏偏古義人硬是沒能順暢作出令吾良滿意的對答。眼前就是如此。對於推薦給吾良的新譯本,自己就沒有用心到一如年輕時候那樣抄下來背誦。這種落差近來在兩人偶爾碰面的場合也曾發生,吾良是否因此對古義人的不可靠感到灰心,索性咚一聲一走了之?
讀完最後一段詩句,古義人懷念不已的是高校時代的他和吾良最喜愛的詩句:
古義人不再看電視上有關吾良之死的報導時,倒是千檻為每天早晨的報紙廣告所苦。彷彿受這些廣告言詞影響而忍不住買回來的女性週刊雜誌上的特別報導,更是不折不扣使打擊成真。雜誌上主要報導著吾良的女性關係。事實上,吾良跳樓身亡前一刻以電腦打字留下的遺書裡就表明,他之所以訴諸這種手段,就是為了要以生命否定即將出爐的八卦週刊上,有關他與其他女人醜聞的真實性。出事當天,吾良是將近黃昏跳樓的,快遞將卡帶送到古義人手上時,吾良應已以身分不明的橫死者屍體,被警方所收容。千檻並未說什麼,吾良的遺書和有關報導,都說服不了古義人。吾良於他古義人是個特別的人,他從中完全看不出有片言隻字足以解釋吾良之死。
古義人只是輕鬆的問問,沒想到吾良的回答卻充滿攻擊性,且是衝著他來。
「人有靈魂,這玩意兒隨著人的肉體一起存活。我們村子裡有一種傳說:一個人死了,也就是作為肉身的人死了,靈魂就離開他的肉體,順著山谷的壺形內側一路旋轉往上攀升,最後停棲在屬於自己的一棵樹底下。等時候到了,再反方向旋轉下降,為的是要進入新生嬰兒的身體裡去。」
古義人尤其無法苟同將吾良之死歸諸遭遇工作瓶頸的報導。在義大利〔威尼斯〕影展獲獎的一名諧角出身的導演,為得獎電影到美國宣傳,據說頗受歡迎,他接受訪問時說道:「吾良兄從高樓屋頂朝下看的時候,我的得獎說不定從背後推了他一把呢。」看到這一段,古義人心想:原來是這等品性的同業呀。
「那個時候的你,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下功夫,無論小說或隨筆,只要你有意,都能純熟駕馭各種文體。但你似乎反倒苦惱於自己是這一型的寫手。雖然年輕,你希望成為一個獨特的作家,為自己設定一系列既有的主題和文體加以深耕;你希望世人肯定你是個具有原創風格的作家。不過,你總是氣餒的表示那是很艱難的。
千檻難得這麼口若懸河,古義人有幾分被壓倒的感覺,問道:「這水溶性彩色鉛筆後來不曉得怎麼樣了?其中有些罕見又美麗的色彩。」
梅子疼惜地去看受傷變了形的吾良,或看著他的容顏逐漸恢復原貌這都無妨。千檻是死者妹妹,做這些事也理所當然。只恐怕古義人受不了這一切。
「我就說嘛,幹嘛要這麼樣浪費時間。」千檻說。
而且,由於從事這樁工作,不定能夠引發他也真的動筆來寫一部這樣作品的念頭;既然要用評論方式多角度的探討那「成品」,古義人對主題乃至其開展,應已知道得很清楚。
這可能麼?吾良提出的是具體可行的方案。點子雖好,但有了作品的構想後,進而還要逐一用語言使之成形,這就沒那麼容易了。有多少革命性發想的年輕作家曾經一路上受挫啊。不過,要古義人這種博學強記又愛耽溺於奇特遐想的人去評介一部假設已經完成的作品,應該不是難事罷。

8

回程電車上,古義人留意到吾良那番告別詞之前,田龜播放出來的是吾良於松山為他講解藍波的那一段,看來也帶著某種信息。
「就是一種似幻似真的感覺。近些時來,很多事我都不再那麼確信它們是不是真實的。
話頭且往前說,吾良跳樓自殺後的整整一個禮拜,古義人連續收看晨間和中午的廣角新聞節目。家人並沒有誰要看,他索性將電視搬到書庫的床腳,用田龜的耳機接聽聲音。古義人一開始就預料自己可能無法體會新聞秀主持人,或吾良電影中那批新世代男女演員使用的語言。沒想到年齡與他相近的電影導演、劇作家、甚至演藝界和社會一般評論員所講的,同樣難以理解。一個話題越是凝聚,他們使用的語言內涵越是遠離你所能理解的範圍。古義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居住在他習慣閱讀的、從而也用來書寫的一種特殊語言的孤島上。儘管他自認目前仍以小說家為職志,事實上卻已脫離了生活在語言大陸上的人們。這個自覺給古義人帶來恐懼與焦慮。不過他依舊盯著電視畫面,把耳機開大到忍受的極限,繼續看下去。可是一個禮拜下來,他不得不放棄。他把電視搬回起居間,筋疲力盡躺到沙發上。

5

有一天,我將被允許在一個靈魂與一具肉體裡擁有真實。
「總而言之,待在我的臥室或小明房間時,只要聽到頭頂上傳來的談話聲,我心裡就難過。那跟竹蓆縫裡滴水差不多……小明恐怕更牽掛。你再小聲,哪怕只是默默聽錄音帶,想必那孩子都沒辦法視而不見。所以,你能不能別再做那種事了?」
「吾良先生墜樓而死,遺體連同大腦一起火葬,可是你卻認為他的靈魂或精神至今依然存在?」
書出來後幾天,偶然碰面的兩人之間,有過如下的對話。「這種畫風簡直就是跟現今美國大型雜誌當紅插畫家一樣。沒錯,他還是運用自己的風格,將日本的風景和人物巧妙揉合了進去。可是作為一個剛起步的年輕藝術家,你認為這樣子行麼?」
「你是指模仿國外的藝術家,或是直接受他們影響?你自己的起步不也是這樣麼?譬如我的繪畫,一眼就可以看出裡面有莫洛的影子。閣下你呢?是把直接從法文、英文,乃至翻譯過來的文章裡接受到的東西,用日文重新表達一番,即使這樣,依然能夠相當明顯的看出原來的痕跡,不是麼?」
「只是按照吾良的個性,不大可能獨自待在房間裡對著窗外寫生不是?記得他還在畫廣告畫那個時候,不也打電報把你從寄住的地方拉了去相陪麼?……吾良說過,柏林影展主辦單位派了個女性翻譯兼陪同人員給他,將她帶進旅館房間不至惹人閒話,加上那位小姐人又好,吾良就在她相陪之下從從容容寫生。畫一旦完成,那位小姐很有可能開口要畫不是?又不便拒絕,只好先下手為強,表示這幅畫準備寄送給長年疏忽了的妹妹,所幸還記得地址……這還是我後來向他道謝,他才尷尷尬尬這麼告訴我的。我認為,吾良其實是對自己的畫缺乏自信,他可以允許那些畫附在自己文章裡一起刊印,畫本身可是絕不輕易送人……」
「每天深更半夜聽你在書庫對著吾良說一陣,聽一陣,我就會覺得,這不正是你最討厭的所謂無意義的事麼?如果想從這裡面獲得什麼,我覺得你根本是日暮途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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