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換取的孩子

作者:大江健三郎
換取的孩子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百日Quarantine(一)

第一章 百日Quarantine(一)

「我並不是要跟到您的住處去。不過這路巴士最後會開回波玆坦廣場不知道您是否清楚?如果連我也像Madchen fur alles那樣盯住您,那還得了!」
「不,不!她才不會講德語呢!她也不算是正式的陪同人員,所以我才說Madchen fur alles 。」
這天的通話就此結束。幾天後,千檻來電,告知把寄到家來的贈書、雜誌,以及少量發行的專業季刊整理了一番云云,末了她說:「我還是繼續上次的話題,你不覺得年輕人翻譯的法國新作品裡頭,有一股離奇古怪的趣味麼?」
古義人將這份傳真貼到厚紙板擱在餐桌上。擅長記數字的小明,親自給傳真標上收件單位代號。看著高等研究所的代號,古義人覺察到一件事,那就是小明很可能記下了柏林電信局之前的一長串代號……0014930……因為得意,便信手用奇異筆記到畫上。古義人所以會這麼想,是有一回意外接到出席柏林影展的吾良電話,且要他立刻回電。而古義人一時想不起吾良報的電話號碼,正感為難,趴在一旁正在五線譜上作曲的小明,居然平心靜氣報出他在留白上記下的數字。原來先前他聽過父親複誦那個號碼。只因當下受到父母親的誇獎,他就一直記到現在麼?而且前半串數字又跟父親現今的傳真號碼相同,遂好玩寫下的罷。
「戰爭期間,他不是給選入為推行科學教育的國策而特別成立的資優班麼?
古義人牽掛著門外站在石板水溝蓋上的一個中年人和同行的和服女子,他急著離開,女主人卻從櫃台底下取出裝有六瓶藥水的紙盒子。「您試試這個,我可以少算點。」她說。
找出卡片,從深夜的東京打電話到將近黃昏的柏林,聽筒裡不時傳來顯然為初雪昂奮的妙齡女郎的嬌笑,夾雜著相形之下老里老氣的吾良心滿意足的笑聲。
「我要重新向您致意。可別再遺失啊。」
這天下午,課後接見學生的所謂辦公時間也結束,古義人走出到已全然黯下來的大氣之中。這時,有個日本女性向他搭訕過來,他記得這聲音。那名女性貼近他走在兩旁殘雪的狹窄道路上,穿了件長及腳踝的大衣,儘管印象迥異,憑著Madchen fur alles這個詞彙和啣了迷你口琴似的嘴形,古義人立刻想起了乍來柏林時接觸的眾人當中的她。
「你這麼想如何?這次的西班牙行距上回在美國,有兩三個月了罷?重逢的頭兩三天,總該有股熱情不是?過些時候,你反正要去特定的地點拍外景,總有幾天是不會回飯店的。
古義人對悽慘的吾良感到可笑。看著他毫無隱藏帶著悲痛眼神不停的默默喝威士忌,古義人出於年少以來的習慣,感覺不能不來一點勸告。
一天,千檻總結了實務方面的談話之後,向古義人提出一個似乎在心裡想了很久才形諸言詞的問題。
「可是啊,在你我生活裡實際碰到的女性,有些演技之強的,她們只要一宣告『這就是我的本色』,你就沒轍兒啦。
古義人不知該怎麼接話,那女性遂遞過來一張名片,說道:「不錯呀,看樣子德國也有很多您的書迷,您好像忙不過來,我今天就先告辭了。改天我再慢慢請教有關新世代電影的事情,請您記住我這個人。」
柏林的單身生活裡,每逢週末星期天,大學裡的授課不用說,高等研究所這邊也沒有什麼發表會或同僚的餐會。古義人對逛街又是缺乏興趣,多數時候便歪在床上看書,回憶有關吾良種種以打發時間。茫然間,回顧偶爾也會傾向性色彩較濃的方向而去。
頭一年,吾良剛剛參加過分別於洛杉磯和紐約兩地舉行的首映會。那是花了半年、一部企圖把西方國家在太平天國之亂中的行為正當化的好萊塢電影,吾良在片中軋了一角。他扮演日本大使館武官,一個不算小的角色。片中甚至有摟著女主角穿過街頭槍林彈雨避難的鏡頭。古義人從洛杉磯一家大報看到一則影評,推崇吾良那東方演員少見的魁梧身架有一股性感的魅力,便將之剪下,寄給勝子小姐。沒想到回國看到日本的影評,完全無視於吾良的存在,週刊雜誌一篇不具名報導,則採用了電影裡勝子小姐身穿和服、扮演武官夫人出席駐北京各國大使館員慶祝聖誕節宴會的一張劇照,還加上什麼「這裡存在著吾良特意跑去試鏡爭取演出機會的原由」之類的弦外之音……
「那位Madchen (女孩),可是為吾良擔任德語翻譯的人?」古義人問道。
而做母親的,似乎擔心隆冬的北方城市可能令小明病情發作,就沒有進行此項計畫。
古義人反芻著吾良說的話,似能從混沌中一點一點理出頭緒來。他好像確定了相貌令他想到「迷你口琴」的那名初老婦人的背景。吾良在為許許多多的人物取綽號這一點上,具有過人的觀察力和描寫力。那種年齡的婦人,當然不可能是吾良嘴裡的「那女孩」,但如果是女孩的母親呢?實際上古義人就看過為母者的她那種特別的表情。以母女容貌上的特質而言,是很容易想像到未曾謀面的女兒長相的。果真是她女兒的話,那名初老婦人為什麼又要那麼冷酷批判她呢?這成了古義人心中的新謎團。
吾良多半是醉得差不多了,居然發出哭喪聲來。
就只是這麼段趣事,奧布朗卻由衷欣賞,熱心的他且幫古義人的英語修改得更加簡短有力。甚至在回倫敦的飛機上,還將「現在喝!馬上舉!兩回合沒問題!」這個廣告詞改得更加露骨,託折返成田的班機帶給古義人。原來是要他講得更直接,更煽色腥的意思……
「我認為這一針見血道盡了吾良的一切。他才真是被我媽這頭母熊舔大的。照一般日語的說法,該是疼愛得只差沒有用舌頭舔舐不是?吾良小時候,即使我這個做妹妹的看來,也確實像是被我母親舔大的。可我並不嫉妒。他是個美麗的小孩,美好得不由你不認為他受到特別的疼愛是應該的,況且又會畫畫,小小年紀就受託為京都一家出版社擔任美術設計……

4

「日本的代表還沒有進駐柏林,不然還可以為您介紹幾位名人,太可惜了。聽說因為和吾良先生的關係,您反倒跟電影界比較疏遠。」
「之前,只曉得她是個健康、肥胖、開朗的知性女子。沒想到一上床就成了狂熱的性飢渴。她是前後不忌,整夜都把手放在我身上的某個部位,不做的時候,就一心一意設法叫我那話兒奮起。除此以外,啥事不做。我這個再頑強的吾良兄也不行了,就乾脆把我那話兒拉向她嘴邊,一邊叫我使用手指,一邊則以舌頭在旁協力。等到好歹能夠射|精了,她就像隻蜥蜴那樣用舌頭去舔。她還賴進接我去機場的車子,一路上不停撫摸我那玩意兒呢!
「你別說,我父親在那邊教的方法,實際上還真管用呢。我自己是個菜鳥演員時候,就恭恭謹謹服膺過這個指示——讓怯場的演員放低音階說話www.hetubook.com.com
相較於置身東京的時候,古義人有沒有因為在柏林展開了單身生活,就或多或少遠離了吾良乃至吾良的靈魂?在古義人的自覺上,只能說這是一個微妙的問題。的確,他是把田龜和那只鋁合金小提箱留在家中的書庫裡。然而,只要他感到迫切的需要,便可以立刻打電話叫千檻遞送過來。他已經用國際郵遞專用的強化紙和塑膠盒子包裝好,寫上柏林高等研究所(他的宿舍安排在這裡)的地址,放在床底下。出國之前用海運寄出的書籍遲到,古義人遂以這種快遞方式,將急需的德語辭典之類弄到手。
典型柏林隆冬的冷風,就在缽子形斜坡的坡底渦旋,古義人置身風中,以不擅長的外語講了兩小時課的昏熱腦袋,和冰涼身體的落差,一議他宛若懸吊半空中。對方似也感覺到了,圓滑的轉換話題。
「我過往的人生裡,遇過的這種獨特女子,不只一兩個,幾乎可以說接二連三遭遇個沒完。多到不由我不懷疑,我的一生是否單靠著這個一路走過來的。我只能說好個艱辛的過去和未來呀!」
「那些女演員一面對鏡頭就絕不露出笑容,說台詞也不肯張大嘴巴,為此,父親焦急萬分。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幫助她們,就是這種心情。賢治想為那些農民開拓壯闊的藝術遠景,可哪裡去找能夠將之付諸實現的農民?他自己難道不明白那終究只是個難以實現的夢想麼?以我父親來說,他絕不是想讓那些女孩塗脂抹粉,塑造成可憐楚楚的一朵朵鮮花,而是希望找出具體方案,來培養她們的演技,你不愧出身山坳,能夠感受到這一點。
「你編的叢書收了我父親的隨筆集,在導讀你不是提到《演技指導論草案》麼?因為你拿這個跟宮澤賢治的《農民藝術概論綱要》相比較,引來對文本批評格外嚴謹的賢治研究社團,和有意重新研究我父親作品的影評團體的批判,說你那是沒有經過深思的隨想。可我認為,你的想法裡好像有一種比較平易的根據,那和深奧的導讀文體是不同的。
來到柏林,遠離田龜之後,古義人更加下意識的去回顧吾良的談話方式,也覺察到他是邊喝酒精飲料邊錄的音。實際上在聽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於東京各自成家,各自在不同領域立業之後,除偶爾在中國餐館或壽司店喝點小酒之外,難得一兩回約在酒館碰頭,儘管高校時期曾經三不五時陪吾良小酌。以千檻是吾良胞妹這點看來,或許有些奇怪,但近幾年來,真就沒有找過吾良來家喝酒聊天到深夜。至於湯河原的吾良家,也是這位內兄過世後才第一次造訪。獲知吾良跳樓之前曾喝下大量白蘭地——梅子還把開了瓶的軒尼詩V.S.O.P擺到靈柩前——這讓古義人感到很不舒服。
聽著吾良談這些見聞,固然部分由於在褥暑地方拍了一夏電影而來的疲累,但古義人還是從他身上看出經歷過難以猜測的辛勞的人才有的那種沉潛。單憑頭兩天和來自加州的快活胖女人交歡了四次這點,就足以勾起古義人高校時代對吾良萌生的那股孩子氣的尊敬,他禁不住暗自喝采:「辛苦啦,真虧你那麼堅忍的奮戰到底!」
「你年輕時,主要在讀翻譯作品的那個階段,說起話來很快,也有點口齒不清,內容卻真有趣,有一種燦亮又獨特的新表現……
「妳說的敢情沒錯。我寫的書,銷售量下滑是四十五歲以後,跟我開始不怎麼看翻譯作品的時期一致。也許正如妳說的,那種閃閃發亮的情趣變淡了。看翻譯作品,有一種不同於讀原文的所謂露骨的情趣。那兒應該譯成這樣罷,這兒這麼個譯法就行了麼?你會一邊驚訝,一邊感到佩服。換上我,怎麼也想不出這麼鮮活的詞句來。尤其一些年輕有才幹的譯者當中,就有人展現幾近神奇的能力。」
quarantine的日子總算穩定了下來,古義人頻頻打電話回東京,宛若田龜對話中斷的補償。偶爾打給照顧他的副教授們及系辦公室的電話,是德國式的一響一沉默、一響一沉默作開頭。而打回家的國際電話,則是令人懷念的一長串鈴聲——實際上,該是千檻特地裝設的幾小節莫札特室內樂在屋裡迥響——然後是小明以沉靜悲哀的聲音應答:「喂。」
塵封的記憶得以釐清所帶來的舒暢,讓這段回憶在古義人心裡成為潔淨明亮的往事,也令他覺得這在吾良過早來臨的晚年,是難得的情景。
「物資缺乏的那個年代,母親想盡辦法弄來連職業畫家都羨慕不已的顏料,還擬定了兒童科學書的讀書計畫表,收集來好多珍奇的書……
女子將名片塞向古義人胸前,即使他伸手去拿,她仍不放手,彷彿看穿古義人接受的意願不強。
「……這樣的?多謝啦。訪問當天,那位先生會開車到宿舍接您,直奔會場。那是波玆坦廣場有名的一家飯店,下週開始的柏林影展的主會場就設在那兒……對了,吾良先生不也參展了麼?好叫人懷念……因為主持這場訪問的導演身分特殊,他們特地把大廳開放給我們拍攝。
巴士站就只是一根H 字標示的菱形柱子,古義人暴露在冷風裡,望著向另一邊傾斜的廣大的斜坡公園,雖未去過那邊,但他知道醫學部和著名的蒲朗克研究所就在那裡。古義人在女子的談話中途便已放棄抵抗,認命聽著名片上號稱Itsuko Azuma Bome夫人「散彈槍打鳥」式的雄辯。
「後來到西班牙出三個禮拜外景,她通知我,已經在同一家飯店訂了房間。我的天,想到要面臨的恐怖二十日,我連人帶那話兒先就軟趴下來啦!」
另一方面,千檻大致上心情算好,甚至還會談及文學的話題,那是在家夫妻倆面對面時候極少有的。
那是吾良與千檻兄妹兩家,包括下一代在內,難得於六本木一家餐廳聚會的夜晚,古義人除了默然傾聽之外,沒能作任何表示。因為千檻認為,作為一名小說家,好端端一部心血,拿不到版權費也就算了,還要讓人家任意分解宰割,豈不是太屈辱了!她這番抨擊,使做兄長的陷入心虛的沉默。而古義人直覺到這不太像是吾良這人會主動提出的要求……
高高的雙層巴士船隻般一路搖晃過來,不過才四點多,卻令人覺得是黃昏的陰天底下,古義人向她告別,烏溜溜一頭黑髮下面的女子那張小臉上的表情,不禁一讓他怯弱懷疑自己是否粗暴的冒犯了人家。
「除此之外,沒什麼演技指導可言。有一批所謂演技派女星不是?其實是她們以可愛https://www.hetubook•com•com新人之姿於五里霧中摸索的時候,不小心得了個演技獎,然後就像在演技上有了什麼心得。導演拿你當實力派演員對待,你也就草草達成他預期的成果,久而久之,遂被定位成大明星。如此而已。被捧成巨星的這些演員所謂熟練的演技,祕訣不過是這樣塑造出來的自我形象的一再重複。一種乏味得可怕的同義詞反覆。偶爾也會出現所謂永遠清純的女星,不惜犧牲色相熱演一下平安朝的娼妓——那個時代或許也有過這種人——不過,到頭來,仍只是重複了一遍同義詞而已。看她們演戲,別說掉眼淚,要不笑也難哩!
「你雖然寫過那麼多陰暗的小說,基本上是個樂天主義,根本不像娶了千檻這種內斂女子,夜裡還會想縮進書庫獨處的那種人。」
古義人隨意將那張名片留在剛才用來簽名的桌子上。他只對吾良結識於柏林、畫那幅水彩畫時在旁陪伴的女子有興趣。至於八卦週刊帶幾分醜聞意味報導的那名女子,即使她就是因為受到Madchen fur alles對待而施行報復的那一個,古義人也完全不在乎。

6

東.貝姆夫人迅速登車,踩著又陡又曲的階梯往上層座位爬。古義人不經意跟了上去,兩人並肩落座右邊的第一排座位。夫人有幾分以沉默的強度來再度展現剛才那番雄辯的意思,古義人不便搭腔,逕自把目光投向開始熱鬧起來的食品店頭。
為拯救沉溺的靈魂而quarantine ,這個點子確是吾良所提示,而被千檻逼著付諸行動的,是窮途末路的他古義人。這一邊的短暫隔離,對已經前往那一邊的吾良,又有什麼意義?
「有位德國學生通知我,我的名片掉在前幾天的會場。以往我從未掉過名片。記得當天在校園裡,除了那位副教授之外,我只給過先生您一個人。我情願善意的解釋作那是出於作家的漫不經心。至於我想找先生懇談的,並非那天因著情勢所提有關Madchen fur alles 的話題。而是關於德國電影界的將來,我有一些積極的提案。下午因要前往漢諾威,沒辦法聽先生的課,不過,辦公室祕書告訴了我高等研究所的電話,近幾天再跟您連絡。雖然無法參加,還是祝您講座大成功。敬留。」
此外,也是三年前從柏林剛回國的事情,吾良告訴古義人,德國一批年輕的電影研究者,把古義人一部長篇小說的德譯本解體、重組,拍了一部實驗電影,問他能否不要求,甚至放棄電影版權,並允許他們自由製作。
他接著滔滔不絕的講起了自己。到京都讀短期大學準備當藥劑師的她,是古義人的忠實讀者,著迷到把他所有的書都裝上厚書衣保存起來。由於父親獰死,她繼承了老家的藥房。藥房開在紅燈區附近,是家經手避孕器具和性病藥品之類的陳年老店。打從賣春禁止法施行以來,明知偃燈熄火那種不景氣,她還是相信只要繼續與顧客接觸,總有一天必能遇見心目中的偶像長江古義人,哪怕窩在長崎這種地方……。
「我無意搬弄無聊醜聞之類的話題,所以您不必有戒心。我認為那是Madchen fur alles (不可或缺的打雜女孩)的復仇……最近的德日辭典,不敢用帶有歧視味道的詞彙,特地譯作『全方位提供服務的人』。」
古義人一坐上由全日空和德航聯營的成田——法蘭克福航線的班機,立即戴上座位附設的耳機。他慌忙按遍座位旁的按鈕,試圖找到來自吾良的新訊息。結果毫無所獲,這是吾良無意連絡的意思罷。
無論是出版社、報社、乃至廣播電台,在工會的人看來,所謂進步的小說家——前衛,卻不屬於共產黨或任何激進派系——根本算不了什麼。事實上,古義人也受到了這樣的對待。由於飛機班次的關係,他早上就抵達,卻說「口笛演奏會和文藝演講」已改為夜間舉行。古義人領了個餐盒,便給塞入同屬工會的宿舍裡去休息。不料餐後沒多久他開始拉肚子。走到比較繁華的大街上要買藥,卻找不到藥房。轉了半天,進入一條小巷子裡,這條巷子給人的感覺是儘管座落市鎮,巷底卻宛如通向微暗的山峽深處。他就在這兒找到了門面不算大的一家小藥房。
由於吾良開始以顧左右而言他的說法來搪塞,古義人內心不很舒服,後來聽千檻說才知道,吾良目前正沉迷於「怨望」這個詞句。
「當然,沖下來的應該不只這麼一塊罷?」女子駁道。
「你不是說在長崎碰過一個狂熱的讀者麼?有人想聽聽那段軼事,而且要用英語說,就像你以前講給奧布朗聽那樣。他替你改成純正英語的部分,也要保持原樣,千檻說過,你認為奧布朗增加和刪減的部分才真有意思,還特地記在卡片上呢。你能不能找出來,打個電話給我?我這邊裝了個整個房間都能聽見的設備。」
「我想去聽柏林愛樂。修巴爾貝和安永先生是好棒的第一小提琴手。我將帶媽媽到柏林去。」
接下去雖沒有言詞,彼此都熱切窺探著對方的動靜,一兩分鐘之後,小明要不是交給母親,便是以更深沉的聲音說「媽媽不在家」,然後沉默下來。

2

「嗯,是啊,先別說美國西岸大學直接受到傅柯影響的那票人,英文本身就是踏實的,尤其是英國學者所寫的文章……我的作品不再燦亮,不定跟我一路涉獵過來的東西有關係。例如從布雷克,到但丁研究,特別是劍橋大學出版社刊行的專論……」
穿過寬大的馬路走向換乘的招呼站,古義人仰望已黑下來的冬日天空,確定一下號誌燈,將視線落到腳邊,歎口氣似的自語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旅居海外,總喚起他自思自言的老習慣。)不過,八卦雜誌上那個女孩的照片,也是這個樣子的麼?聽說是出版社夥同她男友刻意捏造炒作的,總之,她旁邊坐的是不勝憂鬱的吾良。果真那女孩唇邊也有同她母親一樣的兩條平行線,則將之形容作「迷你口琴」的女性觀察上,吾良畢竟有他古義人不及之處,但這個能力卻沒能在女性|交往所導致的糾葛上,幫吾良趨吉避凶,這一點倒是不折不扣的吾良……
「不,不!才不是健康飲料那種粗糙玩意兒。這裡面除了大蒜、高麗人參以外,還摻的有海馬粉哪。喏,上面不是寫著『現在喝!馬上舉!兩回合沒問題!』麼?一盒只算六百圓好了,來兩盒罷!」
「今天的教材是斯德哥爾摩〔諾貝爾獎頒獎典禮〕的演講稿、不就從個人的回憶開始的麼?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是殘障的小明,如何藉由音樂走向正常。雖然很感人,可我相信有些德國人還是會認為太個人化。」
古義人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吾良開心的說:「這兒有位國外長大的日本人,目前擔任德語翻譯。這位小姐日語也說得很好,怪的是她只有用她的第一外國語——英語——聽笑話,才能夠打心底笑出來。這不由我佩服也有這種事啊,所以就想到你講的那段體驗,好歹可以教人發笑,又改成英語,還有訂正過的卡片……
原來,「教人們逐漸丟棄被母熊舔舐的部分」這個句子刺|激了她。
「我想跟您談一談吾良先生和德國的新世代電影……」接下來,為要古義人聽清楚她話中夾帶的德語,她的口氣變得有點做作。
這位女性看來與古義人同年紀,大概六十前後吧,唯獨又黑又多的頭髮,顯得非常不相稱,而頂著這一頭濃髮的小臉蛋,一閉嘴,周邊立時令人牽掛的鼓膨起來。
「喏,那邊留有殘雪高出來的地方,很少人行走的……不是有個女人在遛狗麼?她那位男伴就坐在一塊圓形大石頭上不是?據說那塊石頭是由冰河從挪威一路推擠到這兒來的。」
「吾良要是沒有認真的承受這些恩寵,母親生起氣來可是非常怕人的。總之,吾良是被母熊舔大的。我想,法文的『挨熊舔』,應該是伴隨著痛苦的。
對話初期,印象特別深刻的錄音帶中,有一則關乎「迷你口琴」的話題。其實,吾良並不是一開始就想談「迷你口琴」那件事,而先是以演技指導作話題。
「如果是特價,我就來兩盒。」
如果「迷你口琴」是吾良此番談話的主題,則這該是一長段前言。

3

說著,不等古義人回答。她便貼近到幾乎要觸及肩膀的地方,口氣也一變而為帶幾分威嚇,或者說誇張的狎暱。「不愧是你,真就不用Madchen fur alles呀。我打了幾次電話到你們辦公室,他們幫我轉到你的宿舍,可始終沒人接!」
儘管談不上大成功,但事先分發的四十份影印資料,臨時又追加了一些,而讀完英文講稿後再加解釋的授課過程,也算順利完成。按照旁人指示的路線搭上回程巴士,奔馳在暮色已濃的大街上,古義人想起了「迷你口琴」這個怪傳神的字眼兒。多少與那名婦女的相貌有關,而且仔細想想,這個字眼兒還是透過田龜,從吾良那兒聽來的。
對於古義人從柏林打回家的電話,小明的回應是沉默寡言,卻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清楚詳細的寫在傳真上。千檻初次為丈夫的隨筆畫插圖時,吾良說過:「從一開始就很有風格。」如果做舅舅的看到小明的畫呢?好比他就用奇異筆畫過母子倆攀登一架大型噴射機扶梯的畫,旁邊還註明:
在東京,古義人絕少像這樣遭人一廂情願的貼上來搭腔。沒想到這些時日走出座落住宅區的柏林自由大學教室,穿過有如由一口又淺又大的乾池塘開拓而成的公園坡底,再上坡走向巴士站,十來分鐘的路程,竟然很少獨自走完。提問題的學生還好,緊迫盯人的還有前來聽講的日僑和為台北撰寫報導的年輕人。而一旦克服了本能的排斥感,倒也覺得這一類談話未嘗毫無意義。
也是吾良仍與勝子小姐一起,不時出國忙電影的那個時候。從美國回來的吾良,搭計程車來探望剛結束加大柏克萊分校任教回國的古義人。吾良所以難得搭計程車,是想借酒澆愁。也不加冰塊和水,只不停的啜飲出版社送給古義人作為年終贈禮的蘇格蘭威士忌,一面吐槽。夜晚十點以後,陪在一旁的千檻告退就寢。只剩哥倆兒促膝相談,儘管仍有些陰鬱,吾良開始決了堤般,成為雄辯的對手。
然而,古義人並沒能輕易擺脫剛才那名婦女。S .費雪紀念講座次週即開始,分別於週一週三的十二點到兩點舉行。第一次授課那天,比較文學系的德籍副教授前來接他,告以學校有個academic fifteen 的慣例,務必晚十五分鐘到,而提早十五分鐘離開。這天到得太早,為了殺時間,古義人到系上辦公室露個臉,發現為他新設置的信箱裡有張那名女性留下的卡片。
「我交往過的德國人常說,日本人太愛講個人的事情,連作家和電影導演的演講也是如此。會是這樣麼?我有點懷疑,可聽過先生你講課以後,我就同意他的說法了。即使像你這樣的人,都不時流於個人化嘛。」
而古義人鮮明記起的是,那當兒吾良身邊有個年輕女子,這麼一來。各種各樣瑣碎的記憶便連串浮上。吾良電話裡委託他的事是這樣的。
古義人從他柏克萊的教材《文明論概略》裡,引用福澤諭吉獨創的一個詞彙——怨望,與醉意漸深的吾良談了起來。他認為日籍演員吾良所以不受重視,甚至被貶,正是由於「怨望」。福澤說,所有的人身批評都是盾牌的兩面,例如「吝嗇」可以是節儉,「粗暴」亦與勇敢相通,唯獨「怨望」,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非建設性的,永遠無法與人類資質中的積極性相置換……
千檻接著打電話來,談及讀過這段文章的感想,古義人也被她的思維所吸引。
「妳說得沒錯。」
「讓我陪你搭一程好麼?雖然不敢說這麼短的時間能夠談什麼。」
女主人正要加上一盒,攜帶女伴的中年人從一旁插|進嘴來。
古義人不勝懷念的想起吾良那番心花怒放的饒舌。吾良既是在享受打電話給好友、委託他辦事這件事本身帶來的樂趣,也是有意說給身旁的那位女孩聽。
發生那件事之前,開始試著使用田龜,不料即刻成為每夜的習慣。吾良似也預期到這個,每捲卡帶都省去客套,一按下開關,聽到的仍是接續下來的話題。吾良這種談話方式,自然而然使古義人將聽田龜變成每天的例行公事。因此,吾良乍辭世的時候,有時忘了換電池——偏偏這個老式錄音機服務不夠周到,欠缺提醒的標示——古義人以為發生故障,甚至擔心靠著特設系統所作的對話,是否就此斷絕。果真如此,未來的每一個夜晚將是多麼荒涼!想到這,猶如頭頂罩下來一隻巨鳥的陰影。
「我一直覺得吾良遲早會遭到心理學的反擊。我無意將他橫死的原因全歸給心理學的反擊。但談到吾良的心理糾葛,我還是認為那干心理學家多少要負一點責任。」
「據說,這是柏林今年的初雪。光禿禿的黑色枝極上鋪了層薄薄的雪花。有時在氣流推擋之下,數不盡的雪花居然就靜止在空中,看著、看著,精神好像也抖擻起來了,於是起意找你麻煩啦。那末,等你的回音!」
巴士駛近拉特腦廣場,從高高的上層座位可望見熱鬧的庫坦市街,古義人向東.貝姆夫人點點頭,獨自走向下一層。髮色顯然比實際年齡烏黑到和圖書有點離奇的那顆腦袋,威權十足地點頭回禮,古義人重新發現她唇邊的確有啣了迷你口琴般的兩條平行直線。
再者,古義人如今獨居在這陌生之地,既已沒有了千檻這道阻擋外人的防波堤,也就無法預先篩選那些訊息提供者。因而可以說,他是一無防備的面對他們。
記憶裡,古義人並沒有聽說過這位東.貝姆夫人所謂德國導演想根據吾良劇本拍電影那回事。不過,外強中乾的吾良,可有足夠氣力來抗拒這位女強人的雄辯?尤其要是和她女兒有某種關係,演變成棘手的瓜葛,那就更不用說了……據我所知,吾良生前確曾計畫拿在美國大賣的影片利潤投注於洛杉磯,合資拍片,並起用當地的演員和慕後工作人員。果真如此,他又何嘗不會要在繼美國之後大量動員造勢的德國,進行同樣的計畫呢?
革命之前,俄國人一度時興在柏林建造別墅。有幢大樓房據稱是某俄國富豪極盡奢華能事建造的,有著巨大圓柱的二樓陽台正立面甚至還有羅馬式壁畫,高等研究所的宿舍便是將這幢巨廈內部改造而成。古義人的房間就在可以俯瞰湖面的三樓。聖誕假期之後,便是至三更半夜仍可聽到煙火聲的千禧年跨世紀除夕,直到來年開學這段長假期間,古義人往返都搭巴士。他從採購食品和酒的哈根廣場搭上自凱尼休大街開下來的巴士,然後在鬧市庫坦前的拉特腦廣場換車,前後不到半小時。即或清晨湖水結冰的日子,大白天通常不下雪;偶爾也會碰上路面結凍的時候,不過,大多是對交通無礙的連串陰天。
「謝啦!特價一盒一萬圓,來啦,您這一共兩萬圓。您這位先生真識貨。『現在喝!馬上舉!兩回合沒問題!』太太好幸福呀。謝啦。」
那女子和古義人並肩,踢開大衣下襬,邁大步走著,與專題討論當晚來搭訕的那名憔悴憂鬱的日本初老女子簡直判若兩人。活脫脫就是柏林街頭常見的那種活力十足且自我中心的在地婦女。而談話內容也跟她的穿著和走路模樣一般充滿攻擊性。
在有關演技指導的對話中,吾良提及綽號「迷你口琴」的那名女子。他認為那女子十足個性化的舉止,遠非演技指導之類所可及,是天生具備這種表徵的範例。
「我想您大概已從吾良先生那兒聽過我的本姓。我現在加上了夫姓。他來自以前的西德,負責東柏林的再開發,算是不動產方面的企業家罷。不過,他對文化很能理解,以前就放任我做自己的事。
「不。」日籍製作人從旁伸出頭來回答:「只會是場景間的橋段……不過,也真教人吃驚,居然還有Madchen fur alles這種歧視語,原本是凡事講究女權的國家呀。」
至於古義人本身,睡前小酌已成了多年的習慣。而如何使酒害減少到最低的這種靈肉拉鋸戰,一直是他邁入五十歲以後想要改變生活形態的動機。因此,聽到田龜裡的吾良不管如何高興或如何情緒化,他也不至認為那是受到酒精的影響。從這點也可以明顯看出吾良與古義人的關係,自始至終——現在是暫時中止,田龜對話或許尚未結束——具有師生啟迪的特色。
對這,吾良回以:「被那個滿懷惡意的記者盯上的閣下,還不是同樣備受『怨望』的干擾?想想看,你一旦得個國際性的文學獎,他老兄肯定會出一本全盤否定你的書。(實際上也是如此。)可我不在乎這些。你不是特地把推崇我的那篇影評剪下來寄給我麼?告訴你,那麼個支持我的影評人,居然還威脅我呢。你還算好,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小小的文學館座無虛席,發言和質詢也相當踴躍。會後,擔任翻譯的日語系副教授和古義人身邊都擁簇著一群人。古義人倚在高高的桌子上,站著為遞過來的平裝德譯本一一簽名。這時,連同身上的香水味兒偎近他的一名女性,以慢條斯理的關西腔搭訕過來。
那名婦人個子雖小,卻像個男人般邁開大步離去。古義人留意到從討論會開始就全程錄影的媒體記者,正把鏡頭對準她。「剛才講的話也要播放麼?」古義人問。

5

吾良重回舊金山即將返日前夕,那名女記者邀他到唐人街作了個總結性的採訪。然後,回飯店途中,在狹窄的坡道上,兩個人擁抱了起來。吾良不僅沒有將腰身往後退縮,以免對方覺察到他的勃起,反倒使勁用那玩意兒去擠壓她的下腹部和大腿。他自覺這是出於以英語接受採訪受到壓抑的一種反彈。好歹十天的美國之旅,一讓他積存了足夠的性能量。結果是愛咪不回自己家,索性殺進吾良的房間去。
古義人算是很快就學到了德語措詞的真義,而這位女性發音裡潛藏一絲輕蔑,使他有些慌亂。眼前請求簽名的學生,先是以英語講了段致意的詞句,希望古義人將之寫到書上,以便當作聖誕禮物送給母親。古義人正準備下筆,腦子突然一片空白,想要回問,從口中說出的竟是法語。小小一番差錯,總算把簽好字的書交給那名學生,這才回過頭去,發現剛才說話的,是個外貌遠比聲音蒼老的日本女性。
「有個時期,吾良結識了佛洛依德和拉岡的專家,不是令人驚奇的乖乖受他們影響麼?在那過程裡,吾良曾經同樣乖順到孩子氣的談他如何從母親那裡獲得了釋放。可我認為他是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脫離母親的。我是個無知的人,也知道我這個疑問很幼稚,但我還是禁不住要問,心理學對一個成年人真的有用麼?吾良不是個見多識廣的知識分子麼?
千檻輕輕搪開丈夫慣常絮叨半天的自我解嘲,自管說:「我現在覺得有趣的,也許並不是書中的重要部分,那是很大一本書,我完全搞不懂其中有關詩的解釋,所以……」
千檻接著把她想給古義人看的部分傳真過來。那是與其說年輕,不如說是實力派的一名法文學者所譯的《魯內.夏爾的詩》。那本評傳的作者摘了一段文章,表示魯內.夏爾對薩德的看法。而千檻就用即使是傳真也看得出來的素描用2B鉛筆將之畫線強調出來。「薩德從不讓作品結晶成形。他的多數著作乃是理解的工具。(魯內確認『revolution 』一詞並非『革命』,而應該由天文學者的角度定義為『公轉』。魯內認為人類並不是固和圖書定的天體。人會動,因此不等同於人本身。)薩德祈望人類這個天體能夠趨近遠離現實人生、歌唱無為的恆星們所在的回歸線上。他祈望人類的非社會化,教人們逐漸丟棄被母熊舔舐(教育)的部分。」
「至於日本電影史上,比父親晚了五十年的我這一代,目前在演技指導方面所考量的,毋寧很單純,單純到父親聽了可能感到很絕望。那就是全力放在選角上。只要角色選對了,影片便等於完成十之八九了!
拉開老式玻璃門走進店裡,背著藥櫥坐在狹窄空間裡的一個四十開外女子,蒼白的圓臉轉向古義人,陡的壓住一聲驚呼。古義人自管要止瀉劑,付賬之際,女老闆抬起汗津津的脹紅臉,沉吟道:「唉呀呀!只要誠心祈禱,個人的願望還真能夠實現哩!」
「我一向不喝健康飲料之類的東西……」
「小別幾天再與那位愛咪女士相聚,不有一種懷念的新鮮勁兒麼?」
至於推崇過吾良的那位影評家,一個叫做|愛咪的五十來歲女子,在吾良為影片巡迴宣傳期間始終隨行。她是捉空就請吾良到飯店附近的小餐館,表示有意寫長一點的報導,繼續作更詳細的採訪。
「可是長時間居留墨西哥,直接閱讀原文書以後,我覺得你使用語言的感覺變了。沒錯,語言裡是反映著一種新的深度,但那種新奇有趣的詞句不見了。你的小說語言會不會也這樣?或許可以稱之為成熟,但往日那種閃亮的用詞沒有了。漸漸我也就不再看你的小說了。所以,也無能對你近十五年來的小說說什麼。只是覺得這種變化是否跟用原文閱讀多過看翻譯書有關……雖然通常都會認為看原文書的人才能將日語所欠缺的另類情趣引進來……」
「妳是說一塊圓形大石頭,從挪威……?」
「我們這個國家草創期的電影界也真是特別。只想要醞釀出一股日本情調——其實所有的影片都如此——配樂肯定是〈櫻花呀櫻花〉的變奏曲。群體場景常見的是狹小的畫面上擠滿臨時演員,外圍卻空無一人。我父親就寫過這些。至於女演員的來源,可以說全是賢治戮力想幫助的東北貧農不得不鬻賣的一夥可憐女孩,而我父親必定也有同樣的想法。簡單說,賢治與我父親,在人道的動機上是一致的。
總之,古義人將生活重心移往柏林後,並不主動呼叫吾良,那一邊也沒有任何連絡,倒是才抵達目的地,便經第三者獲得吾良逗留柏林期間的一些訊息。因著創立時候的情況,柏林自由大學的校園座落在散佈住宅區的建築物裡。古義人的公開專題討論會,就借用其中一幢比較文學館舉行。對象有大學的教職員和學生、贊助紀念講座的出版社有關人員、媒體,以及對古義人感興趣的市民。散會後,基於吾良在柏林度過一段日子,遂有一些人帶著看似與吾良生死有關的訊息找上門來。
「為這關係,我希望先生您能夠見一個人。這位人士比剛才提到的雪藍道夫導演還要早上一代,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被譽為新浪潮的宗師。目前放下電影工作,戮力於哲學著作,一方面也準備為正派的電視製作長時間節目。這位大師想以吾良先生的作品和生涯製作一個新節目,並且熱切希望能在節目裡對先生您作個把小時的訪問。
奧布朗是與吾良合演《吉姆爺》的英國演員。吾良乘他來日本的機會,借洋片進口商獨生女勝子小姐家,開了個小規模的派對。他把古義人叫出來陪這位英國人。古義人讓奧布朗感到有意思的,是前不久應左派一家出版社工會之邀,到長崎他們召開的集會上去演講時發生的那樁事。
「妳也知道我的英語不大容易聽懂,便把以前在美國大學用過的講稿影印了發給大家,一面朗誦,一面講解下去。碰上比較硬性的教材,為了稍加舒解,難免講些個人的話題。」
爬上跨越電車道的陸橋,古義人看見高高的巴士從遠處開過來,總不能撇下她說跑就跑。「辦公時間」結束的四點鐘前後,這路巴士一個小時約莫有三班。古義人只得作巴士站上站著長聊的心理準備了。與勁頭十足的初老女子的對談,於焉開始。
「那女孩老是用瀏海遮住額頭,可要是撥開來,你就會發現她有個日本女子少見的飽滿天庭。一雙深邃的眼睛善於表達,挺直的鼻樑和上嘴唇之間人中短短的,煞是好看。但她有時會忽然擺出一張哀怨的臉來,含著眼淚絮絮叨叨的抱怨,末了閉上嘴巴。這時好像把只小口琴——不是有人管那叫迷你口琴麼?——啣進嘴裡再閉上那樣,突出個鮮明的長方形來。那種複雜的情感表現,哪怕經驗再老到的女演員,也沒法表演出來!你想像不到的。可是,該說是血脈相傳罷,母女倆都有著這種共通的特質哪!」
那年西班牙出外景前,吾良對加州那名五十女子的恐懼,以及古義人沒什麼根據的安慰,居然出乎意外的圓滿收場。按返國後的吾良所言,他一加入外景隊當天,天還沒黑,就與同時住進那家飯店的愛咪交歡了兩次,然後又於深夜和次晨各做了一次。後頭還有二十天呢,要是天天如此,不是地獄麼?吾良止不住冒冷汗。所幸西班牙籍出資人只把演員帶往馬德里,在那兒禁足了四天,接著是莫名所以的一連串派對,便忽然宣佈中止外景拍攝活動。原本為了給那個靠著出口廉價西班牙葡萄酒發跡的出資人面子,才赴具代表性的葡萄酒產地拍外景,只是製作的一方並不真心想做,大半資材也沒有運來。末了又決定於一週內轉往印尼的佛羅列士島(Flores ),出發前兩天,兩人算是濃情密意的做了幾次愛。為了搭乘比吾良他們更早起飛的班機,摸黑起早奔赴機場的愛咪女士,身上已無任何縱慾的痕跡,甚至還飄漾著資深記者那種禁慾的莊重。

1

「我正在進行的重要企畫,不知道您是否聽吾良先生說過,就是要把吾良先生的劇本交給雪藍道夫導演之後的新世代優秀人才去拍。沒想到吾良先生是這樣慘痛的下場。我上回也說過,那是Madchen fur alles的報復。吾良先生被那些糾葛所苦。可無論如何,那和我倆一起奮鬥過的仍是兩回事,不管怎麼樣,他總該把未完成的計畫交託給我的——依我們的關係,和我對他的了解,吾良先生應該有此想法,事實上,私人信件和傳真上,也有過這種意思表示!
「時間是下個禮拜天上午。那段時間您應該有空,我剛才問過日本學系的副教授,他也答應擔任翻譯。怎麼樣?沒問題罷?
不過,進一步想想,利用田龜與那一邊連繫這事本身,不過是古義人為他自己與吾良之間設定的遊戲規則而已。吾良若是急欲與古義人連絡,以其性格,勢必會採取更直接的方法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